换季的时候,我在衣柜深处找到那一件旧衬衣。
白棉布上,密密是盘绕的褐色花藤,从左边袖口开始蔓延,一直爬满整个脊背。
哇,从没有见你穿过这般印度风情的衣服。无弦一把扯过去,左看右看:不像工厂里印出来的,是手绘的花纹么?好精致,这花藤似有生命。
旋即却又摇起头来,只是颜色太黯,似乎已经被遗忘了很久很久,被时间风干了也似的……
被时间风干?这可真是个有趣的说法。
可有时候,我倒常感慨回忆是一种顽强的东西呢。即使被风干,只要有一点点信物作为水分,便立时又变得鲜活起来。
这当中有多少年悄悄溜走了呢?
我犹记得那个晚风温热的夏日黄昏,我在回家的路上,想了又想,终于走进转角那家小小的纹身店。
坐在店堂里,拿着那一本图案目录翻来翻去,究竟仍是下不了决心。
一时做不了决定的话,不如试一试这个。店主人看出我的犹豫,取出细细一卷锡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好奇。
是印度墨。她指着自己手臂上一只蝴蝶,你看,像不像真的?
我笑起来,真正被骗过——谁晓得纹身店主人身上的,竟是假纹身。
她将纸卷剪开小小一个口子。
挤出软泥也似的颜料,在我的手心细细围成纹样。
一边同我说着典故:印度女子用指甲花捣成软泥,涂抹在身上,初作夏日降温之用。后来慢慢演变成一种装饰。
她们结婚的时候,会将手心手背画得满满,传说纹样的颜色染得越深,便会给新娘带去越多的幸福。
怎么印度墨并不是墨水,不是用笔画出来的吗?无弦插嘴进来。
不,不是。我也看过亦舒的那本小说。可你知道,生活哪里有小说那样浪漫。
陈裕进全部的心思只在运笔之间,在刘印子的脚心画出一只眼睛的图样,那种微弱的酥痒传到印子的心中。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各自拥有各自的生活,却永远不会忘记在书房里度过的那一个下午。
而实际上,印度墨是一种褐色的软泥,用锡纸卷着挤出来,比用笔画来得更费功夫。软泥干透后会脱落,留下深红色的图样,第二日,又变作更深的棕色。
只是,有这样一个浪漫的典故,那些繁复缠绕的花纹,究竟是会留下些什么的吧。像故事里面一样,过了许多许多年以后,仍然叫人舍不得忘记。
软泥接触到皮肤的时候并不会痒,可是有一种说不分明的凉。
指甲花的颜色会渗入皮肤底下,所以才可以保留数天甚至数周的时间,叫人在印度那样热的地方,长久地保持皮肤的凉爽,店主人娓娓地说。
我看到左手掌心静静开出一朵五瓣的野蔷薇,花朵四周又伸出藤蔓,屈曲延伸向手指和手腕——
我开始感受到那种奇异的凉,它亦随着花色慢慢没入肌肤深处。
然后,忽然记起来,隔日学校里似乎有一场舞会呢。
其实,不是忽然想起,其实,也没有什么似乎……
其实,已经等了好久。
并不是什么正式的舞会,学生会每学期的例行活动而已。——不过是搬开一教室的桌子椅子,放一些温柔的背景音乐。
开始的时候,也会有胆子大的男孩子过来约心仪的女孩跳华尔兹,雪白的日光灯照着生硬的姿势和害羞的表情,那么简陋,却已经叫一众未被邀请的女生羡慕不已。
要好一会儿大家才都渐渐放松自在,音乐也跟着活泼起来。
最后的最后,总会有一曲让所有的人手拉起手,小孩子一样跳圆圈集体舞——男生拉一个大圈,女生拉一个小圈,面对面,沿着不同的方向旋转。
每转过一个人,便停下来击一次掌。
于有些女孩,这是整场舞会中唯一跳舞的机会。
但这是一支让愿望成真的舞——你知道,无论你期待和谁跳舞,你都有机会转到他的面前,然后,轻轻地,和他击一次掌。
和别人击掌的时候,那么自然。
可转到他的面前,一双手,总不能自主也似的,会在空中多停半秒钟。
是期待着什么或许奢望这什么么?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好笑,却无法控制。
我一直想知道,他是否曾经留意过我每每在那一个瞬间的踌躇。多半是没有的吧?可是……
可是,他到底见到我掌心盛开着的那一朵蔷薇。
随后,似乎微微一愣,那双极黑的眼睛深处有寒星一闪,嘴角弯出一个调皮的弧线。
“真特别。”我听到他说。
他的确是这样说的吧。
真特别。
甚至连感情色彩都不甚分明的三个字。这后面或有一百种一千种的含义,又或者只是他一时诧异,又找不到更适合的措辞。可是这样模糊,却已在我心中点亮了什么。
那日的舞会是怎样结束,我又怎样回到家中,都不再记得了。也可能,我从来都不曾知道过。
只是他那一笑在脑中反反复复,电影也似的闪回又闪回。次数太多了,画面都模糊起来,可是,他的确注意到我,是不是?
是不是?
一次一次地问自己。
恶作剧得逞似的快意从心底一点点生出来,几乎随着血液循环传遍周身,简直叫人雀跃。
我躺在床上,伸出手掌,左看右看。然后,忽然发现,那花藤似有灵性,我可以看得见它生长起来。
奇异的凉在皮肤底下舒展,我觉得周身熨帖,所有的暑意在那个夜晚消散。夜风吹进窗口,和着心里的欢喜,催动起花事。
棕色的藤蔓攀至手臂,然后,甚至攀上袖口。它在雪白的衬衣上不断生长起来,叶片繁茂,一个接一个吐出花苞。
在极静的夜里,我真的听到新生的花苞迫不及待绽放的声音,每一朵都散放出奶油一般的芳香。
是什么样的魔法,幻化出这些花藤的生命力呢?
到后来,我已经忘记了心情的初衷,只享受着它带来的甜蜜感受。
并没有梦,可是我被笼在印度墨的温凉和花的芬芳之中,却又似做了一个世间最温柔的绮梦,只不知道要怎样形容。
这是一个没有下文的故事。
一夜繁花,已经诉尽了那年夏天全部的心情。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夜晚的故事。而我,亦没有更多所求。
印度墨只得在皮肤上保留数周的时间。随后,新陈代谢,表皮细胞的更新迭替之中,那蔷薇与藤蔓,终于不复痕迹。
只有衬衣上的纹样保留下来。因为不舍得多洗,再没有穿过这件衣服。
夏天的脚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一转眼,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这么多年。
岁月如此这般飞卷而过,倒也真不常常想起那个夜晚。
只是又见到这件衣服,几乎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原来彼时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丝一毫的奇异感受,一朵一朵花开的声音,我都记得。
在尚未懂得感情的年代,爱与欢喜原来是如此私己的感受,几乎无所求,又与任何他人无涉。可竟是这样简单美好。
这般心情,只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才曾经体会。
真的,如何舍得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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