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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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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不似荇菜 执行加亮操作(2009-03-26)
我曾经在世界尽头的那个地方,呆过挺长一段时间。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无弦问我。
天空是青灰色的,低而广阔,长草从四面八方长出来,有许多许多黑色的鸟,会忽然如烟雾一般,从不知什么地方腾起来。
你怎么知道那里是世界尽头?
我向每一个方向努力地走,但都走不出去。
那么后来呢?后来你怎么离开的?她继续追问。
最后我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我说。

真的吗?
是真的。

开始挖洞的第一天,我碰到了一只鼹鼠。
他揉着睁不开的眼睛看我,说:很久没有人来这里了。
我想我大概不小心挖到他的家里了。
对不起,我并不是——
我企图解释,他却打断我,没关系的,以前也有人来过。后面有一条通道,你可以从那里走。
通道?是通向哪里的通道呢?我好奇。
我也不知道,总是离开这里,回到世界去的吧?鼹鼠摇头,第一个来的人挖了那一条通道,以后再有人来,我就告诉他们有这样一条通道。
那么,是有很多人来过这里了?
有的。
到底多少呢?十个?一百个?多少时间会来一个人呢?我从来没有在世界尽头遇到过一个人。
我不记得了,鼹鼠还是摇头,进来喝杯茶吧,他对我说。

原来你也有那么多问题,无弦笑起来,她的声音清朗,像美好铃声一样传开,不知能否传到世界尽头。
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在鼹鼠那里喝茶,茶水的颜色是透明的,里面没有茶叶。
在世界尽头,并没有茶叶,我还好奇,茶水是从哪里来的。
但那的确是真正的茶水,清香而提神。
这一次,我没有问。
喝完茶水以后,我决定试一试那条通道。
你走的时候,要小心那些鸟儿,别踩到他们。鼹鼠对我说。
鸟儿?什么鸟儿?
那些黑色的鸟儿啊,有许多,在通道里长眠。
是小鸟的坟墓呀,我低声说。
不,不是的,他们也许会醒来,鼹鼠说,我一直记得,曾经有一只燕子在地道里醒来。他们只是睡着了,由于寒冷,或者其他。他的表情执著,像在给自己寻找信心,又象在故意维护一个谎言。

啊,是他?无弦低呼。
我点点头,是他,他爱上过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女孩儿,但那个女孩儿跟着燕子的翅膀飞走了,他在全世界的地下寻找她,后来他想起来,她其实是飞走的。于是他在世界尽头停下来,收集那些长眠的鸟儿。
他是爱她的。
是的,只要有一只鸟而醒了,他就打算跟着那只鸟儿去寻找她,但是没有,一只也没有。后来我走进通道的时候,看到许多许多死去的鸟。安静而整齐地躺着,有些已经化成白骨,或者灰烬。
但天空中明明有很多活着会飞的鸟啊?
不知道,也许鼹鼠够不着他们;也有可能,他是故意的。或者,这样更好。

那通道长而黑暗,有许许多多岔路,我开始相信鼹鼠说的,有许多人来过这里,他们最初沿着别人的通道走,走着走着,又自己挖出一些新的通道。
我随机地挑选着通道,也有的时候自己挖上一段,挖着挖着又会和别人的通道重合。
你不怕迷路么?
也怕过的,绕了一圈又绕回去,还是那只鼹鼠,他对我说:继续走啊。就算绕回来,又不比不走来得不好。
后来就不怕了,慢慢习惯了走路,又习惯了黑暗,甚至不再去想我是在离开世界尽头的路上。
直到有一天,我的铲子忽然吃了空——那时候我正在自己挖一段地道——“噗”的一声,用出去的力气一下子消散,地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洞,光线和声音一下子涌进来,充斥我的周围。

那是城市里最大的游乐场。
夜幕之下,所有的霓虹灯彩都在闪烁,各种音乐与孩子的笑声交融。我三下两下爬出地面的时候,忽然听到钟声响起来。
当——当——当——
我不自觉地数着,一共十二下,在一个瞬间,忽然有千万簇烟花窜上天空,炸开,撒落。人群沸腾起来。
我听到电话铃声响,我是站在一个公用电话的旁边。
顺手拿起话筒,有女孩的声音在那一头响起来:“祝你新年快乐!”她说。
她一定是打错了电话,或者是我站错了位置。
但听她说新年快乐的时候,我的眼泪奔涌而出。

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初到世界尽头的时候,曾经哭得那么厉害。从没有见过这样荒芜寂寥的地方,连泪水也在大风呼啸里飞散消失,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哭着哭着,也就不再有泪水。
直到现在。
我闻到一种淡淡的清香,舔一舔嘴角,茶水的感觉。
是泪水的味道,这是泪水茶么?我想到。
原来除了死去的鸟儿,世界尽头的那一只鼹鼠还收集泪水。从每一个流浪者眼中流出的泪水,收集起来,做成茶水,又在泪水的主人离开之前,还给我们。

无弦好像已经沉默了一阵子。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什么?
我一直在问后来,那么之前呢?我一直忘了问你,你是怎么去到世界尽头的?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春天,是我记忆里最美丽的春天。我眯起眼睛,田野上绽开一片金黄金黄的蒲公英,有一天,第一朵蒲公英长出了白色的毛球。然后又一朵,再一朵,一朵接着一朵,原本金色的花田上到处飞舞着白色的小伞。
我看着那些种子们一颗一颗撑开伞飞走,直到最后一颗,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就捉住了他,跟着他一起飞起来。
我们一起飞过许多许多美丽的地方,大海,森林,平原,山谷,那一天我们见到最绚烂的北极光,我在七色光芒中睡去,醒来的时候,蒲公英已经走了。
也许是我没有抱紧,也许我太重,也许蒲公英并不知道那里就是世界尽头,也许他自己也迷失了方向……

关于世界尽头的故事,就是如此。
不过,为了此前和此后发生过的和我所见过的,我倒并不后悔曾经去过那里。
[ 此贴被不似荇菜在2009-04-17 17:30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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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 this world h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Posted: 2008-02-09 08:01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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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棘公主

    棘公主独自一人生活在城堡里。
    巨大而奢华的城堡——地上铺着厚而温暖的波斯地毯,房间里放着雕满了繁复花纹的老式家具,餐桌上有吃不完的美食,橱柜里有取不尽的华服,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屋顶挂下来,夜晚到来的时候,会自动点亮——就象所有的童话故事里,那些公主都住过的城堡一样。

    只是棘公主的城堡外面,长满了浓密的荆棘,一层又一层,交错延伸,把城堡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荆条上那些张牙舞爪的尖刺吓退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那个地方,被称做荆棘森林,从没有人企图走进荆棘森林。

    睡美人的城堡外面也布满荆棘。无弦插嘴,这些障碍并不算什么。
    那不一样,王子知道睡美人的存在。但是没有人知道荆棘森林的深处有些什么。也许是一条恶龙,或者那是妖精们集会讨论黑魔法的地方。
    就算真的有一个公主,她也可能长得完全不美。
    谁会愿意去冒这个险?

    那么,棘公主——
    倒霉的是,棘公主的确长得不美。当然她也不能算丑,只是十分普通而已。
    她倒是常常离开城堡,跑到荆棘森林外面来。
    你知道,一个人,总是很容易寂寞的。

    那,也不算很坏。
    不太好,棘公主并没有什么魔法,可以用一种不同于别人的方式走出荆棘森林去。所以,每一次,无论她穿上多美丽的衣服,带上多贵重的首饰离开城堡,等她跑出荆棘森林的时候,都是一个样子——衣服被撕碎成片片,首饰在不知几时失落了,手上,脚上,脸上,脖子上全是一个个被荆棘挂破的伤口。有的还在流血,有的已经快速结了痂。
    于是,在她离开荆棘森林以后遭到的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发现无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着脸颊,好像被荆棘扎伤的人是她一样。这大约是一种十分坏的想像吧,她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一定很痛。
    是啊,棘公主的确不是一个幸运的公主,好在她也习惯了。每次在荆棘森林以外遭到冷遇,她都绝望地跑回去,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要跑到外面去吃那些苦头了。可是过不了几天,却还是忍不住跑出去。
    有时候,比起疼痛来说,没有感觉甚至更糟糕。
    比起寂寞来说, 能碰到点什么都是好的。

    其实她最大的希望是能带一个人跟她一起回到城堡去。
    有两个人的话,寂寞肯定能被驱散不少,也就用不着再一次一次千辛万苦地跑出来。
    可是,谁愿意跟她去呢?
    她尝试着描绘出城堡里面的华丽景象来吸引人,可是,谁会相信一个衣衫褴褛,浑身伤口,又不够美丽的女孩子说的话?
    人们说她是疯子或者妄想症患者,比较礼貌一点的,也努力和她保持距离,并且,不等她说完,就已经逃走了。
    于是棘公主气得跑回去,隔不了几天,又无聊得跑出来。

    这样的循环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直到有一天,棘公主遇到一个流浪的吹笛人。
    哈!来了!无弦一拍双手,我就知道,总会有一个真命天子出现的,那个吹笛人一定英俊而浪漫。
    我白她一眼,那吹笛人看起来非常普通,要说有什么吸引人注意的地方,那么——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失去了,被一条木腿代替,就象许多童话里面的海盗那样。
    他说这是他不能进乐团,而只能做一个流浪艺人的原因。但是实际上,他的笛子也吹得很一般。

    不过,他至少愿意跟着棘公主到她的城堡去。
    甚至在棘公主还没有对他描述城堡里的景象之前。
    他答应得太快了,以至于棘公主简直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问:你真的愿意吗?那是一段很难走的路,荆棘上的尖刺随时会刺痛你,还有……你的腿,方便吗?

    我甚至承受过失去一条腿的痛苦,与之比较,荆棘上的尖刺,也不算什么。少一条腿,反而可以让我少承受一条腿的痛苦。
    而实际上,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我愿意相信你的话。
    不得不承认的是,吹笛人实在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即使没有英俊的外表,言语的魅力也可以轻易地蛊惑人心。

    于是,棘公主带着他一起穿越荆棘森林。
    因为和吹笛人在一起,所以棘公主走得很慢,比她过去一个人跑回去的时候要慢地多,多出来地时间,她忍不住想这想那,想着吹笛人刚才说过的美妙的话语。
    然后她忽然有一些不明白起来,他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为什么呢?难道因为她的破烂的衣服,一身的伤口,和不美的面孔吗?——你知道,在被打击过许多许多次以后,棘公主显然已经相当缺乏自信,在等吹笛人的某一个瞬间,她低下头打量自己,试图找出一些让吹笛人觉得她可爱的地方来安抚她的不自信。
    接着她看到,在她撕裂的裙脚,有什么东西一闪。

    那是一颗不小的钻石。
    实际上,这条裙子原本镶满了钻石,然后它们全都会在棘公主穿越荆棘森林的时候被挂住,丢失。每一次都是这样,棘公主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但这一次,奇迹般地,偏偏有一块钻石没有丢失。
    一点点的证据常常有力过千万种描述。
    这一颗钻石是不是足够让吹笛人,或者其他的每一个人跟着棘公主去城堡呢?
    要知道,城堡里面,有无数这样的奇珍异宝,和一个,只有一个,作为主人的女孩——她甚至不懂得一种平安穿越荆棘森林的魔法。
    想到这里的时候,棘公主停下了脚步。她伸手努力拗断了一支长而柔软,却长满尖刺的荆条,小心地弯折起来,藏在背后。

    故事开始紧张起来了。
    后来呢?无弦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期待高潮部分地到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到有点颓然。

    后来——后来,他们终于到达了城堡。
    城堡里面华丽的景象是吹笛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但他似乎不怎么在意,他对棘公主说:你有没有纱布和药箱,给我看一看你的伤口。
    他细心地给她包扎每一个伤口,浑然忘了他自己也受了不少伤。
    最后的一个伤口,在她脸上,靠近嘴角的地方。他给她涂酒精的时候,棘公主疼得惨叫起来,龇牙咧嘴。叫出来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过去处理这些伤口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疼。
    吹笛人急得手足无措,于是不期然地,他低下头,吻了她。
    这个吻传递了温暖和诚挚的讯号。
    棘公主感觉到一种魔法。

    她伸手摸到藏着的那一支荆条,想偷偷把它和她之前那些惶惑而可怕的猜想一起都扔掉,却发现那根荆条不经意中被弯折成一座荆冠,于是她改变了主意,把荆冠拿出来,轻轻戴在吹笛人的头上。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们的嘴唇一直没有分开。
    那个吻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它传递了全部的,温暖和诚挚的讯号。这与拥有它的人是否美貌英俊或者满身伤痕都没有关系。

    就在这一刻,魔法解除了。
    ——好吧,就象睡美人的故事一样,棘公主的城堡,原来也曾经被恶女巫施以魔法。

    我以为无弦会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是她没有。
    你改变了结局,她很认真地望着我,问,原来的结局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怎么这么说?
    吹笛人是真的爱上了棘公主么?为什么?他到底是如何觉得她可爱呢?
    这个问题,如果你去问生物学家,他们会说,那是荷尔蒙的作用。可是,鬼才知道荷尔蒙是怎样发生作用。
    无弦沉默了。
    那你以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我反问她。
    也许……无弦张了张嘴,却又象自己把想说的东西全吞了回去,她也有点泄气,但还是小声说:总觉得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盛大的舞会足足开了三天三夜的结局,好像安不到这个故事上面。

    当然不是,不过,仍然是一个喜剧的结局。

    荆棘森林消失了,城堡也消失了。所有可怕和华丽的景象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间小而普通的房子。——你知道,太坏或者太好的东西,常常都不是真的——吹笛人仍然是吹笛人,棘公主也不再是什么公主。
    但他们仍然吻着。在那间小小的房子里。
    好吧,太好或者太坏的东西,常常都不是真的——不过,也有的是例外。
    即使不能保证这种状态是否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至少,目前来说,棘公主——我仍然习惯称她为公主——不再寂寞,也不再需要经常穿越大片的荆棘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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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8-04-03 05:43 | 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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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鲨鱼的牙齿

    昨天,我收到一份来自远方的礼物。
    那是一颗鲨鱼的牙齿,确切地说,是一颗鲨鱼牙齿的化石。尖利的三角形,竖起来看的话,象一座山的形状。

    在牙根上,有一个洞。
    小小的圆形的洞,穿透了厚厚的石化了的骨质。
    莫非鲨鱼也会有蛀牙的吗?

    大概是会的。
    五岁的时候,跟爸爸妈妈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电影的内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不过那一天回家以后,妈妈给我在日记本上画了一条牙疼的鲨鱼。
    那鲨鱼疼地直掉眼泪,裹着大头巾止疼。
    就象这个样子。
    我顺手在纸上画下来。

    无弦凑过来看——可是,你画的不是鲨鱼。这是一条蓝鲸。
    是吗?我一直分不太清楚鲨鱼和鲸鱼。
    而且,蓝鲸是须鲸,他们根本没有牙齿。无弦不放过我,一副动物学家的样子。
    真的……时间久了,好多东西都在记忆里变得不一样了。

    比如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一天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张图。
    难道有一部电影是关于鲨鱼或者鲸鱼牙疼的吗?
    日记本还在那里。
    拿去问妈妈,她也不记得了。

    时间磨灭多少故事。
    只留下一点点痕迹,让你看得见结局,也想不起来开始是怎样。
    只是隐约记得,电影十分精彩,我们一家看得兴高采烈。回来以后,画了一条鲨鱼,哦,不,是鲸鱼。
    那真是很快乐的日子。

    这是多好的礼物,让你回到童年。无弦笑。
    是吗?
    可是为什么,想着想着,我的牙齿忽然痛起来,一抽一抽,伴着一种忍无可忍的恶心感觉,就象听到金属调羹刮擦搪瓷碗的声音会起的反应,又好像我变成了那条长着蛀牙的鲨鱼。
    甚至面孔也在这个时候肿起来,我捂着腮帮子,几乎要掉眼泪。

    似乎,不是这样的。
    不,不是的。
    我想起来了。
    终于想起来了。
    我是见过这一颗牙齿的。
    这的确是一颗鲨鱼牙齿的化石,但是,并不是蛀牙。
    它是一条项链的吊坠,挂在他的脖子上,用一条铁灰色的金属链子穿过这个洞。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留长发,戴各种希奇古怪的装饰品,骑摩托车,喜欢披头士。
    他是我爱过的第一个人。
    这品味真可怕。无弦拼命咂嘴,就象街上那些小阿飞。
    怎么会呢?他是独一无二的。
    怎么不会?他们都是这个样子,十七八岁,自以为成熟,其实连胡子都没有长出来。
    是吗?那时侯的他,是这个样子的?

    想不起来了,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说,他要去流浪,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写生,也许要去很长的时间。
    这是一件多伟大而浪漫的事。
    我多希望他会带我一起走。
    他没有。
    我也不敢提出。
    但我是真的爱他。
    我从来不敢对他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只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忽然有勇气,伸出手,轻轻碰一碰挂在他脖子上的这一颗牙齿。——他比我高很多,站起来的时候,我只到他的脖子——那颗牙齿冰凉,我真的只碰了一下,太凉了,手指猛地缩回来。

    这是一个关于牙齿的咒语么?
    他走了以后,我开始牙疼。
    没有理由地,整个脸肿起来,我从来没长过一颗蛀牙,也许那是一个隐形的蛀洞,也可能牙齿要疼起来,根本不需要一个蛀洞作为理由。
    后来呢?
    后来消肿了,我慢慢忘了他,但是,却得了神经性牙疼的毛病。
    常常,没有理由地,我的牙齿就会疼起来。
    在吃冰淇淋蛋糕的时候,给妈妈打电话以后,论文答辩的前一天,甚至只是阴雨天的黄昏,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的时候,牙齿也会莫名其妙地疼起来。
    再后来,也就习惯了,我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得了这个毛病的。
    也有可能,是我刻意忘记的,牙疼的时候,我总是努力去想些别的东西,譬如说,五岁时候的那一场电影。
    直到今天。

    忘记他以后,你还爱上过别人么?
    当然,恋爱,失恋,再恋爱,再失恋。只是再也没有一场恋爱,会留下这样一个奇怪的烙印。也许,只有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才会有这样好笑的虚荣心,——不能忍受一个委婉地拒绝,或是一个说不出口的表白,并且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耿耿于怀,终于变成牙齿上一个看不见蛀洞,时时疼痛。

    装过鲨鱼牙齿的那个包裹还没有丢。
    寄信人的地址是日本的北海道,他没有写名字。
    是他有信心我会想起他,还是他希望我仍然记得?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写生么?北海道的樱花十分著名,那一树一树深深浅浅的粉红色,在他的笔下会是什么样子呢?他的一支笔浓墨重彩,红的酒绿的灯,金紫色的夕阳底下蔚蓝的海。
    都想起来了。

    还是,他早就不画图了,穿着笔挺的衬衣西装,提着公事包,面无表情,每天穿梭在钢筋森林里。和所有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上着一样的班,做着一样的事情。
    但他到底也没有忘记我。
    我高兴起来。

    你还爱他?无弦有点迷惑。
    早就不爱了。如果还爱他,怎么会连他是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他大概也差不多都忘记了吧。只是有一天,拉书桌的时候用力过猛,抽屉里的东西掉了一地,才又看到这一颗鲨鱼的牙齿。

    还好有这样一颗鲨鱼的牙齿。
    他到底没有忘记我。

    我把鲨鱼的牙齿贴在脸上,多少年过去了,它还是那么冰凉。奇怪,一颗牙齿的化石,靠什么维持这一种冰凉?但这种冰凉的感觉透过脸颊的时候,那个看不见的蛀洞被一点一点填满了——我的牙齿,忽然就不疼了。
    这真的是一个关于牙齿的咒语么?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8-19 10:10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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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8-04-04 15:31 | 2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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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奥尔良

    忽然想起新奥尔良来。
    上一次去的时候,卡特琳娜飓风已经过去了很久。
    但整个城市仍然象是随时挤得出水来。
    房屋的侧面还留着明晰的水痕,在两层楼的高度。
    空气里混着暧昧的潮湿感,象夏天黄昏走在人来人往的广场,随时会擦到别人微汗的臂膀。

    还有,在一条小巷后面的天井里,我看到一尊少女铜象。
    她坐在一个荒弃的水池旁,双手撑在池畔,伸长着腿,低着头。
    姿势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自然。
    细瘦的身体上浮着一层铜绿,象是长满了濡湿的青苔。面孔的轮廓为大水剥蚀,五官都模糊了,表情让人费解。

    那一方小小的天井落满阳光,平静地可以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
    可我在少女的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却看到她黯淡的眼角,默默流出泪来。

    但这个城市,仍然是嘉年华的城市。
    即使是平常的日子,商店里也一排排挂满七彩面具。雪白的皮肤,笔直的鼻梁,眼眶上爬满了色彩绮丽的苔藓,闪闪发亮的泪珠儿摇摇欲坠。
    象是那一双空洞的眼睛,随时会亮起来,抛来诱惑的眼神。

    可是,怎么会想到苔藓和泪珠呢?明明是羽毛和珠片点缀的面具吧。
    多么奇怪,太模糊或者轮廓分明的面容都给人相似的妖异感觉,仿佛背后躲着什么人的精魂,随时有许多故事要说给你听。
    多么矛盾,都在这个城市。

    爵士乐糅合了各种民族音乐元素,在新奥尔良萌芽。
    圣路易斯教堂前面的广场上,黑人乐队轮番表演,马车和行人纷纷驻足,跟着明快的节拍扭动肢体。
    夜晚,街边的餐馆飘出墨西哥煮龙虾的辛辣香味,沾着柠檬的牡蛎滑过舌尖。
    波邦街的橱窗里,雪白的机械大腿晃动着,整齐而显眼,直奔主题。二楼的阳台上,男人和女人目光肆意,带着坦诚的情欲。
    音乐倒低哑而缠绵起来,转一个街角,便有孤单的乐手的萨克斯——拖长了尾音,如泣如诉。
    他头顶的窗台上,提着人头的妖精一手攀墙转过身来,面目狰狞。
    石像鬼蹲在屋檐上,收着翅膀蓄势待发。
    在黑夜里,真实和幻象间的界限变得模糊。

    著名的,还有墓地和巫毒教。
    由于大水的威胁,这里的墓地都建在地上。死者和生者,都生活在这片地面之上。巫毒女王的坟墓就在市中心的公墓里,挤挤挨挨,并没有什么特别。坟墓如一幢幢小小房舍,即使年久失修,仍然有野花盛放,野鸽子高贵地挺着胸,伸着脖子,咕咕走来走去。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在这里融合。
    这是一个迷人的奇幻城市。

    你看过一部叫做《海上钢琴师》的电影么?
    1900从来没有离开过维珍尼亚号,但是他绘声绘色地跟康描述着新奥尔良的冬天——大雾笼罩着整个城市,所有的行人都好像没有长脑袋。
    我没有去过冬天的新奥尔良。
    但这的确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城市。
    所以,也许我所描述的,早已经不是一年以前,我所看到过的那个,飓风以后的城市。
    也有可能,我其实,根本没有去过新奥尔良。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8-20 11:14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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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8-04-08 11:34 | 3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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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之音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漫天的大星低垂下来,象一块一块的冰。
    夜色拢在周围,温柔、沁凉、寂寥。
    然而,我是在哪里呢?

    身下是一艘搁浅的木船,象远古巨兽遗留下来的骨架,经过了长远的岁月以后,从海边的湿泥中浮出。却周身透着干燥的气息。
    笔直的船桅插向天空,割裂了风,发出呜呜地回响。

    然后,我听到巨大的翅膀煽动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船头落下来——象一只大鸟,但她转过头来的时候,却露出一张女人的面孔——灰绿色的皮肤,细长的眼睛,鸟喙般的鼻子,和宽大的嘴。

    你是谁?我好奇。
    塞壬。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塞——壬——她附下头来,声音黯哑,带着嘶嘶地气息,让人想起蛇。
    可你的声音并不动听。
    那你以为呢?
    人们说,塞壬用歌声诱惑水手,让来往的船只触礁沉默。
    或许吧?她笑起来,宽大的嘴咧向耳际:可是,是什么人说的呢?是哪一个沉入水中的水手?

    这么说,你是来诱惑我的?我仍然没有放弃那个传说。
    诱惑你?诱惑一个女人?她还在笑,张大了嘴,却没有声音。
    好吧,我低头看看自己,似乎不值得诱惑,何况,我的船并不在海上。
    那你来干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只是来找你聊天。
    我竟然遇到一只希望聊天的塞壬。

    你想聊些什么?
    随便,她耸耸肩膀,你说呢?
    那就说说海里的世界吧,象人鱼公主,珊瑚花园,还有沉没在那里的英俊的王子的石雕。
    又是这些传说,你听了太多故事了,想得真美。
    难道不是?
    才不是,海水是一堵流动的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鱼群,幽灵船和水手的灵魂穿梭往来,他们相互之间从不说话。真空一样的安静。
    她抖动着青灰色的羽毛,似乎我有多么少见多怪。
    我不甘心起来,我才不相信你说的,塞壬不是生活在海面上的吗?
    她收起笑容,沉默下来。

    好吧,我是不知道。
    不过,我的确见过那条人鱼。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一个夜晚都会来到海面上。
    同故事里说得一样么?她在等着一个和那尊石像一样英俊的王子。
    也许吧,她是一条非常美丽的人鱼,有着苍蓝色的皮肤和深陷的眼睛,结晶的盐花和透明的水母装点着海藻一样的长发,新鲜的牡蛎在优雅的鱼尾上张开,吐出柔软的肉体。

    你相信吗?她问。
    我不置可否。说真的,这种形容并不很容易想像。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
    死了?不是化做雪白的泡沫升上天堂么?
    那就是死了。
    你不是嫉妒她吧?
    我为什么要嫉妒一条得不到爱情的人鱼?
    我想,你一定嫉妒了。我的想像力忽然开始发挥,无边无际。

    海面上的世界才真的很闷吧。海鸟和飞鱼扑来扑去,好像完全看不见对方的存在。巨大的轮船沉默着经过,落单的塞壬找不到同伴,甚至找不到人聊天。
    后来她想,如果爱上一个人,是不是会变得不同?
    就象每个夜晚浮出水面的人鱼公主,她并不知道有一只塞壬一直在关注她,好奇地揣测着她爱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可以让她如此痴迷不倦,心无旁骛地度过一个个乏味的夜晚。
    后来,终于有一个夜晚,当王子的邮轮经过的时候,塞壬开始唱歌。
    邮轮受到歌声的蛊惑,向着塞壬所在的礁石慢慢驶来——于是,钢板断裂,寒冷的海水涌进船舱,王子大惊醒来,仓皇地跑上甲板。
    当邮轮沉没的时候,塞壬第一次看到了他,让人失望的是,穿着睡衣的他看起来异常地普通,并且苍白而惶恐,如果沉入水底,或者也就和其他所有水手的灵魂一样慢慢枯萎,毫无特别之处。
    塞壬有些泄气,歌声渐弱浅低。
    但对于人鱼公主来说,他却是不同的。在歌声停下的那一瞬间,她奋力地游向沉船,从旋涡中扯出正在下沉的王子,用光全身的力气,也要把他托上岸去,并且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罢了。
    我没有想到会激怒塞壬——她灰绿色的面孔凑近过来,眼神透出威胁。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唱歌来诱惑你。让你沉到大海深处永远看不到太阳,和许许多多的幽灵在一起,也许还有那个什么王子,让你们完全没有区别地,日复一日地苍白枯萎掉。决不会有什么人鱼来救你的。
    你要诱惑我么?诱惑一个女人?我用她说过的话问她。
    谁知道呢,也许我根本,的确就是来诱惑你的。
    但我还没有出海。
    你以为呢?并不是所有的船只,都沉没在大海上。
    她转过头去,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就算如此,也不是。

    我听不懂她的低语。
    她似乎还是一只很年轻的塞壬。
    我想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是不是应该道歉。
    但她并没有给我机会。
    天要亮了,要涨潮了。
    她说。
    说完她就张开翅膀飞走了,巨大的影子消失在海的方向,不留一点余地。

    我俯在高高的船舷边上,看到底下的滩涂泛着潮湿的白光,许许多多的小螃蟹正从石逢和泥土中钻出来,挥舞着不对称的螯,向着大海快速地爬行。
    起初我能听到他们细碎的脚步声,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安静,真空一样的安静。我甚至听不到身体里面心跳的声音。
    远处的海水树立起来,象一堵越长越高的墙,一点一点迫近。
    并不是所有的船只,都沉没在海上。
    塞壬没有说错。
    要涨潮了。

    我拔足狂奔起来,跑过了甲板,跑出了木船,但那片滩涂无边无际。
    然后,我的听觉开恢复。
    有一丝极细的声音——没有旋律,不成曲调,细弱游丝——却从某一个未知的地方,开始撕裂寂静。
    极度的不稳定,极度缥缈,却是穿透了黑暗的光。也或者,那是从天堂悬挂下来的一线蛛丝,你身不由己地想要找到它,捉住它,带你离开脚下的混沌世界——寂静的,逃水的滩涂、海面上或者海底的世界——无论多危险。

    那声音一点点在扩大,却仍然游移不定。我想我已经接近,又好似遥不可及。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至沉默的海之墙忽然崩塌,浪的咆哮轰然压迫而来。我仍然在跑,但双腿已经不在泥泞中挣扎,海水一点一点将我托起,海浪在四周撞碎成泡沫。
    雪白的泡沫,混杂着腥咸的气息。生活在深海中的鱼虾被翻卷上来,挣扎跳动,嘈杂而凌乱。

    这时候,我又看到了塞壬,她就在海浪的最高处,身体正一点一点变得透明,青灰色的羽翼渐渐溶化进周围的浪花。她朝我笑着,宽大的嘴咧向耳际——仿佛原谅了我此前的唐突——同时又在歌唱——那撕裂寂静的声音,原来就是她的歌声——我终于听到了塞壬的歌声——歌声已变得尖锐,象抛射出去的钢丝一般锋利而危险,一次一次穿透巨浪,直至脆裂,折断——直至她的身体,终于完全地化做虚无。
    最后,在黎明的某一个刹那,海天融合,大音息声。

    我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所有的一切,都象一个极其荒诞的梦境。
    居然有一只塞壬,因为一个王子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在某一天清晨,化做海上的泡沫。
    那的的确确是一只塞壬。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4-03 00:37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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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8-07-02 14:23 | 4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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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舞鞋和纸钢琴

    今年春天鞋店打折的时候,终于买下一双repetto。
    玫瑰红,圆头,平跟,极软的皮,鞋面上细细一个蝴蝶结。

    哈,红舞鞋。无弦掂起脚尖,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
    只是玫瑰红罢了,而且,说真的,我一直觉得,红舞鞋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
    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个关于梦想的故事。
    或者关于执念,至少也应该关于虚荣心。
    可后来发现,这只是一个关于宗教惩罚的故事。

    你会跳舞吗?无弦问。
    不会,一天都没有学过。
    也许你可以学?
    但我只想要一双鞋子,还有一点点幻想。

    Ballerina,芭蕾伶娜?那天走出店门的时候,忽然下意识地挺一挺胸,收一收腰。好像掂起脚来,就会出现在德加的画里。
    多么幼稚,我甚至还没有穿上新买的鞋。
    如果有一天,有很多很多的钱,我希望每天都可以穿repetto的芭蕾鞋。

    多肤浅!无弦骇笑。
    真的。

    我忽然想起大表哥的故事来。
    很小的时候,住在外婆家里。大表哥比我大11岁,他是我见过的最会弹钢琴的人——在他的纸钢琴上——铺在桌上的硬纸,上面整整齐齐画出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和真正的钢琴键盘一样大小。
    那时侯,一架真正的钢琴很贵吧?
    也许,但是不要紧。
    他的手指在那些静止的琴键上舞蹈,音符飞溅流淌出来。
    他可以听到。
    我也可以。
    每一个音符。
    他最喜欢克莱德曼:秋的喁语,水边的阿狄丽娜,童年的回忆……后来我再听到这些曲子的时候,全部都耳熟能详。
    你相信吗?

    很多年以后,他在我的婚礼上演奏钢琴。
    黑色的,巨大的三角钢琴。
    不再是桌子上的纸钢琴。
    伴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问:弹得这么好,一定有十级吧?
    我摇头。
    他立刻说:那么,是艺术家。
    多有趣的区分方式。
    倒惹得我想起些陈年旧事来。婚礼结束以后,拉着大表哥问,你还记得吗?还记得小时候的纸钢琴么?
    我想他一定记得的。
    可是,他一脸茫然。

    你知道,这么多表兄弟姐妹里,大表哥一直是我最崇拜的。
    不过一双repetto的鞋子,也很美好。
    并不为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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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8-07-26 15:13 | 5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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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靴子

    北国的冬天很冷很冷。
    我在小镇杂货铺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双靴子。
    它躺在一只古董青瓷花瓶的后面,背靠着一个很大的木头轮子。我从来不知道这小小的杂货铺子里也卖靴子,但这是一双很好的靴子——黄褐色的牛皮靴筒又厚又结实,一直高到膝盖。
    更重要的是,刚好是我穿的尺寸。

    唯一的问题是,在右脚外侧的鞋帮上,有一条青绿色的印子。那印子细细长长,从脚后跟开始,一直蜿蜒到膝盖。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印子呢?难道是牛的血管?我的想像力无边无际,常常非常骇人。
    哦不,这只是牛皮上偶然会有的天然花纹,它一点也不会影响这靴子的温暖舒适。铺子的老板对我说,他是一个红脸膛白胡子的老头,眼睛闪闪发亮:在这样的天气里,你的确需要这样一双靴子。这是一双很好的靴子,比很好还要好。

    我的确需要一双靴子。玻璃窗外,大片的雪花结成一球一球,在北风里跳着疯狂的舞蹈。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深。
    我脱下单鞋,把脚塞进靴子里。我的脚趾们不再僵硬,它们在靴子里挤来挤去,享受着柔软温暖的感觉。这真是一双很好的靴子,虽然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比很好还要好”,但已经足够好了。
    我付了钱,踏着靴子离开了铺子。

    真好,踩进雪地的时候,我再也不用担心碎雪会从鞋帮里渗进去,然后化成冰冷的水。
    我在雪地里跳了几步,松软的雪被踩出深深的坑,但我的脚仍然是温暖的。
    我兴奋起来,开始在雪地里奔跑旋转,伸手去捉满天的雪花团,把高大的杉树上的积雪摇落下来。
    我是一个很怕冷的人,但我的心很大。
    此刻,它膨胀起来,因为一双靴子带来的温暖而勇敢。

    我把捕捉到的雪团凑到眼前,我可以看清楚所有的雪花,那些六角形的结晶每一片都不一样。即使日光惨白,它们仍然那么晶莹剔透,折射出七彩的光。
    这一切是那么美,没有一双人类的手能制造出那么美的东西。
    我迈开脚步,沿着小路向树林深处走去。
    树木越来越高大,挤压着渐渐黯淡的天空。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那么鼓胀,它摧着我走。
    积雪盈盈地反射着白光。树冠中漏着暗紫色天空的残片。风呼呼地吹,杉树上的积雪大块地滑落,落叶乔木细长的树枝象幽灵的手指伸向天空,捣碎了星色。
    我看到夜枭低飞,小鹿睁着憧憧的眼睛一跃而过,孤独的天鹅在林中的冰湖上小憩。

    我一直走,一直走。
    我走过了整片森林。我看到海洋,极北之地的冰海。
    巨大的冰川漂浮着。透明的表壳之下渐浑渐浊的冰体沉淀着无穷尽的时间,泛着并不明晰的青光。
    天是圆的,如此广袤而平静地覆盖着,这是一个多开阔的世界。
    我的心充盈而轻灵,我向着海洋走去,一直走上一座灰色的小岛。
    那是一座活的小岛,地面是粗糙的皮革,黑色的藤壶是唯一的植被。岛的前端时而喷射出巨大壮丽的水柱,带着温暖的腥味——我想那是一条巨大的鲸鱼,它正向着大海最远的地方游去。
    我无所顾忌,张开双臂,迎着远处那翻卷着的风。那风忽然变幻出五色的光。火一样的红,幽灵也似的绿,比海水更清澈透亮的蓝。
    它是那么安宁的风,又是那样狂野的霞。象整片天空幻化作丝缎在天际舞动,我想起来,它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北极光。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回到地上的。
    苔藓艰难地攀附在冻土的岩壁上,铁灰与深褐的颜色,纠结出一片斑驳的墙。在岩洞里,我遇到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他坐在猛犸象骸骨制成的椅子上,点着一盏鲸鱼油的小灯。
    他的皮肤松弛地垂落下来,手上的经络和墙外的苔藓一样虬结。我无法猜测出他的年龄。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让我想起那个杂货铺子的老板。
    你有一双很好的靴子,他看着我的脚,枯瘦的手指轻轻触过那一条青绿色的印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来到这里。但你有一双很好的靴子,比很好还要好。

    我开始有些喜欢这个说法,我已经走了那么远,但却从未感到冷或者累,我的心在冬之世界里飞翔,因为我有一双很好的靴子,也许,它的确比很好还要好。
    于是,我继续走下去,一直走。
    我不记得走了有多远,有多久。
    等我停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到温柔的风吹过。不再是凛冽的北风。那风中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冰雪已经开始融化了,我可以听见融水汇合成淙淙的溪流。
    天气逐渐回暖,冬天过去了。
    我发现自己站在小屋的门口。
    我脱下陪我走过这一整个冬天的靴子,把它放在屋角的鞋架子上。

    然后,在暮春的某一个清晨,我忽然闻到了玫瑰花的香味。
    怎么会这么香呢,简陋的小屋里原没有植物。我循着香味一路寻找,看到了那双靴子—它隐没在花丛中。
    你相信吗?
    靴子上,不知何时竟生出了一大丛攀援玫瑰。
    那一条青绿色的印子,原是一棵玫瑰的枝条。
    你相信吗?
    在我的靴子上,藏着一枝玫瑰的藤。
    它陪我走过整个冬天和整个北方——雪的森林,冰的海洋,鲸鱼的脊背还有冻土的荒原。如今,浸润着融化的雪水,浴着春风,那细弱的枝条伸展开来,冒出一簇一簇的叶片。
    叶片中藏着新生的花苞,那么嫩的粉红色。有些花儿已经绽开,她们骄傲地抬着头,摇曳着半透明的花瓣。
    那么蓬蓬勃勃的一丛,是清香的源头。

    好似每一朵花的芳香中都包含着这个冬天的记忆,寒冷北国的美景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重现,晶莹剔透的雪花,森林、冰川、鲸鱼和北极光……
    然后,这一切的景象活了起来,画笔象是从芳香中获得了灵魂,它们在画布上自由飞舞——你知道,没有一双人类的手能制造出那么美的东西,但至少,还可以尝试去表达那种感受和触动。
    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从我的心里流出来,但我的心还是满的,象一口不会枯竭的井,那从雪水和春风中生长出来的花,成为它的源泉。

    再后来,然后的然后,我醒了。
    冬天刚刚到来,并不是玫瑰开花的季节。
    而且,也没有小镇上的杂货铺子,我甚至还没有到心中的北国——桌上放着火车票,桌旁是整理好的箱子和画具。
    我想起来了,我在百货商店的折扣品柜台找到这双靴子,这是一双很好的靴子,只是右脚外侧的鞋帮上,有一条青绿色的印子,在黄褐色的牛皮上显得那么奇特。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印子呢?难道是牛的血管?我忍不住问女售货员。
    谁知道是什么呢,要不然这么好的一双靴子可卖不了半价。她似乎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甚至对我的假想也没有任何表示,但回答却合情合理。
    这的确是一双很好的靴子,柔软而温暖。我甚至穿着它,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而现在,我醒了。
    我提起行李,扣上门。
    屋外很冷。寒流沿着我即将要走的道路袭来,即使在这个南方的城市,也已经起北风了。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有一双很好的靴子,比很好还要好。
    也许,在明年春天的某一天,是会有一簇玫瑰,从那青绿色的藤蔓上生长出来。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8-19 09:26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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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9-03-06 02:48 | 6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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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柴盒里的铜木马

    我在礼品商店的橱窗里看到一匹小小的铜木马。比一个老式的火柴盒子略小,背上连着一条长长的铜链子——可以把它挂在毛衣的外面。
    一起挂在链子上的,还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银蝴蝶,她温柔地靠在马背上,象一个耳鬓厮磨的爱人。

    我的心,就那么微微一动。
    售货员替我把她们从橱窗里拿出来,装进小巧精致的礼品盒子。
    但没有理由的,我心里仍然想着一个老旧的火柴盒子。
    它的盒盖上印着一枝细长的梅花。很小的时候,我用它装过五分钱硬币、牵牛花种子、还有真正的活的蝴蝶蛹。
    我在抽屉的深处找到这个盒子,把木马放进去。然后,把他们放在我的梳妆台上——秋天很快就要到了,因为这个可爱的挂件,我开始期待可以穿上厚毛衣的日子。

    但铜木马却似乎等不及跟着我出门。
    ——第二天清晨,火柴盒不知怎么打开了,木马斜斜地探出头来,小蝴蝶紧紧贴他背上,象是对外面的世界好奇又胆怯。
    他们要去哪里呢?无弦问。
    我不知道,只是不忍心再把他们关回去,就这样放在梳妆台上。可到了第三天,他们竟一股脑儿都摔到了地上——木马四仰八叉,小蝴蝶歪在一边,连火柴盒子也被铜链子缠住滚了下来。
    真是一群不安分的小东西。
    可不是,我把铜木马扶起来,整理好小蝴蝶,然后我发现,铜链子不仅绕住了火柴盒,竟还在上面打了一个结。

    一定是火柴盒子听到了这对恋人的出逃计划,它是多么想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你们知道,我已经在抽屉里躺了很多很多年,它一定这么说。
    我曾经有过许多朋友,譬如一个总在犹豫的五分的硬币,他不知道自己该去换一根冰棍或一颗漂亮的玻璃弹珠;几棵牵牛花的种子,它们是那么期盼着发芽长大开花;还有一只蝴蝶的蛹——它后来真的变成了一只象你一样的蝴蝶吗?
    它望着小小的银蝴蝶——你也是从一个蛹变过来的吗?可你们看起来完全不象。
    它们都走了,可我已经在抽屉里躺了很多很多年,我多想和你们一起走。
    它一定这么说。

    可是——我们是两个人,你知道⋯⋯小蝴蝶有些为难地看着木马。她甚至在他的耳边轻轻吻了一下,暗示火柴盒子这是一次小小的私奔。
    但火柴盒子并不放弃:我不会打扰你们的。并且,如果带上我,你们就会有一间小小的屋子——那就是一个小小的家呀,如果你们累了,就可以进来休息。
    这理由说服了那对恋人。
    亲爱的,我想我们可以带上他,木马说,他一跃而出,小蝴蝶细心地用链子扎住火柴盒子。
    然后,一、二、三,他们三个人一起,勇敢地从梳妆台上跳了下来。

    真的吗?无弦笑起来,她的眼睛迷成细细的缝,似乎并不打算相信我说的事儿。
    的确是这样的。铜木马,蝴蝶,链子缠着火柴盒子——以后的每一天清晨,他们都会出现在家里不同的地方。他们好奇地看这看那,也有的时候,企图去拜访一些火柴盒子的老朋友。有一次,他们出现在我的旧扑满边上——现在,只有在那里还能找到五分钱的硬币了。
    还有一次,他们出现在放装饰品的柜子旁边——那里有一只特别美丽的蝴蝶标本,巴掌大的翅膀闪着天蓝色的光。
    你是那个蛹吗?好奇的火柴盒子问,你是我认识的那个蛹变成的吗?
    可那美丽的蝴蝶并不认识火柴盒子,她从遥远的巴西来——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我的确也是从一个蛹变来的。
    你真美。火柴盒子被蝴蝶翅膀上的光芒闪得晕眩起来,他几乎不知道要怎么说话了,我想我认识的那个蛹,一定也变得和你一样美丽。
    那可不一定,美丽的蝴蝶难免会有些骄傲,我可是一只特别美丽的蝴蝶,我的名字叫光明女神,至于其他的蝴蝶么⋯⋯她斜睨着眼睛,目光落到木马的身上。
    小小的银蝴蝶害羞起来,她拼命想藏到木马的身后。
    铜木马用面颊轻轻蹭着她——光明女神的确很美,可你知道吗?你才是独一无二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火柴盒子几乎想要留下来,留在这只美丽的蝴蝶身边。可是铜木马望着恋人的眼神让他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他想他们会需要一个小而舒适的家。

    有一个夜晚,天气回暖了,我睡觉的时候忘了关窗。第二天清晨,发现他们出现在院子的一角。
    夏天的时候,那里有整整一架的牵牛花——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每一年这里的种子都会开出新的花朵。现在,花已经谢了,黑色的种子落到地上,可你知道,火柴盒子也许找到了他的朋友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

    院子里的青石板路不好走,火柴盒子的边角已经开始磨损。我忽然想到应该给这辆小小的马车安上轮子——这才是真正的马车呀。
    我找到两个小小的洋铁皮圆环,可是,你想不到的——

    什么?无弦睁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她终于开始相信这个故事了吗?
    你想不到的,第二天早上,那两个小小的圆环分别套在木马的脖子和蝴蝶的翅膀上。
    你相信吗?
    就在那一个夜晚,这对小小的恋人结婚了。他们交换了作为戒指的洋铁皮圆环,火柴盒子就是他们的证婚人。晚归的蟋蟀和清晨的露水都是婚礼上的客人,甚至连即将枯萎的牵牛花藤,都努力地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喇叭,为他们演奏婚礼进行曲。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铜木马,蝴蝶和火柴盒。
    也许是因为有了轮子,也许是他们从院子里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那一天以后,他们走了,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度蜜月。
    后来的后来,我常常会想起他们来。总是一次一次地猜测着:这一辆奇特的小马车,载着爱情和一颗不会长大的童心,究竟可以去到哪里?
    我总期盼有一天,他们还会回到这个出发的地方。然后,告诉我许许多多美丽的见闻。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3-27 11:39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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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9-03-27 11:40 | 8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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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嗝

    我花了整整一个夜晚来做甜点。
    一开始只想做些小曲奇,可是量多了面粉。那就再做一个奶油蛋糕,却又打多了奶油。我是一个很容易做错事情的人,越不想错的时候,就越会出问题。
    然后我想,或许应该做一些泡芙,虽然这是一种麻烦的甜点——黄油,水,面粉,鸡蛋,全都要拿天平称好分量,哪怕只差一点点,也会膨胀不起来。

    那一天,忽然决定去学做泡芙。
    在教室里,我比做化学实验还认真,可是打开烤箱的候,烤盘上躺着一坨坨黑漆漆的小饼干。一股无辜的焦香飘满了房间,他们硬得可以硌掉牙齿。
    每一步的程序都没有错,我指着食谱,委屈地问。
    点心师傅什么也没有说,只把他的成果推到我面前。那是一盘子金黄发亮的泡芙,一个个都鼓胀如小猪。
    我恶狠狠捡起一只扔进嘴里。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那个下午,我竟吃掉了小山也似的一堆小猪。
    并且,不紧不慢地,打了一个嗝。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吃得太多了。
    我在等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虽然我知道,即使等到了,那也不会是一个愉快的电话。但那仍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电话,我不希望会出什么差错。
    可是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胃里面忽然一阵发胀。
    这真是一个很坏的征兆,我只来得及说了一声“您好”,便对着电话打了一个嗝——一个又响又长的嗝——对着电话那一头,一个我十分重视的人。

    再没有比这更坏的了。
    我企图解释,可张开嘴的时候,却觉得唇齿间充满奶油的香甜。是因为那些泡芙吗?
    我想起蛋糕店里粉红色的空气,想起点心师傅红扑扑的面孔,想起下课的时候,每个学员都拿到一个漂亮的小盒子,可以带走自己做出来的点心。
    于是,我象对待名贵珠宝一样,把那些黑漆漆的饼干小心捧进了盒子。
    鬼使神差一般,我竟对着电话说起下午的事情:我多希望我能做出漂亮的泡芙,可我只做出一堆黑漆漆的小饼干。
    那一边很沉默。
    我又说,你相信吗,我吃掉了整整一堆泡芙,足有二三十个。是一口气吃下去的,你相信吗?
    他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开始觉得好笑起来。也许是他的沉默让我放肆;也有可能,我的确吃了太多的泡芙。我的胃里充斥着小小的气泡,每一个都带着奶油的香气。
    它们一个接一个冒上来。于是——我又打了一个嗝。比之前的那一个更响更长。

    我已经不再需要去解释什么。
    我找错了人,而他会错了意。
    一个打错的电话,因为一个嗝的缘故,开始变得荒诞而有趣。
    笑意不知从哪里产生,越来越盛,竟然难以忍耐。我挂下听筒,按住肚子,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一边笑一边猛烈地打着嗝,直到空气里面充满了蛋糕店的味道。

    你知道吗,那么多美食,为什么甜点总是最后端上来。
    有的时候,胃里明明已经饱了,却还要再塞下一口奶油下去,才会觉得真正满足,然后快乐地打一个嗝。
    面包和肉汤填饱肚子,可蓝莓派懂得忧伤,泡芙叫人快乐。

    我十分认真地把一盘东西推到无弦面前。
    我还是没有学会做好的泡芙。也许是我的手笨,也许真正让泡芙膨胀起来的东西,不是水和油的比例。
    但这些小饼干,已经不会硌掉牙齿了。并且,我在上面挤了很好的奶油。
    下一次吧,下一次会更好些的。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4-03 00:56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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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9-04-03 00:00 | 9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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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找一颗心

    我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搜集心的。
    搜集心?
    恩呐——
    我拉开抽屉,往桌上一倒。你看——各种颜色各种材质,整整一抽屉。

    我的天,那么多。
    恩。
    你怎么搜集的?
    买的,看见好看的就忍不住买下来。
    那你要那么多心干什么呢?
    玩,闲来无事就拿出来玩。

    真可怕,无弦用一种很古怪的眼光看着我,好似在看躲在古老城堡里的老女巫——那种调制出形形色色的药水去和人们换心的女巫。
    一颗又一颗,她把换来的心在架子上排成一排,夜深无人的时候,一边咳嗽一边拿来把玩。
    她一定是这么想的。

    我笑起来,又不是真的心。
    似乎更授人以柄。
    要不然,分给你一颗吧?
    终于越抹越黑。
    无弦拼命朝我挤眉弄眼。
    看,心就是这么麻烦的一样东西。

    这一颗,在乌鲁木齐的天桥上买的。那么红的石头,偏混着些黄色斑点,叫我想起小时候吃过很甜的山楂糕。
    这一颗,在圣安东尼奥的河边买的。一个老人用陶瓷做出各种各样的东西,里面都藏了细小的沙砾,摇一摇就沙沙地响。你听——你听过心里的声音吗?可它其实并不象一颗心,深蓝的颜色晕开白色的花纹,倒象在大海深处开花的海葵。
    还有这一颗,在45号公路边上看到一家小店,没有理由地就停了车。店主人卖各式各样的小化石。我挑中这一颗心螺,他却偏要给我一截儒艮的肋骨。
    可我要这个干什么呢?
    这个没有人要,可以送给你。
    于是我想,我若说这是亚当的肋骨呢,会不会有人肯相信?

    哈,竟还有一颗骗人的心。无弦简直要拍起手来。
    你会相信吗?
    我拿出那一截骨头——摸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却在不知多少年岁月里沉淀出黑色的幽光,隐隐象有磁性。
    真要命,实在不是不象个女巫的。

    这么些的心,你真舍得送人?
    为什么不呢。
    没有人需要那么多的心,即使女巫,也只是习惯性左一颗右一颗地去换了来,分门别类放在架子上。闲时无聊,就统计它们的颜色和质地玩。
    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戏,不过因为对象是心,才让人产生异样的幻觉。
    你想要哪一颗呢?

    你想要哪一颗呢?
    女巫拉开遮住架子的帘子,铁皮人原想不到她竟然这么大方。
    你可以选择一颗强壮的心,或者一颗柔软的心,一颗快乐的心,一颗有一点忧伤的心,一颗狡黠却善良的心,一颗敏感但坚韧的心……这里有那么多的心,你可以选择随便哪一颗带走。
    但无论如何,你是需要有一颗心的。

    哪里会有这样的女巫,分明是保险推销员,无弦大摇其头。
    那你猜,铁皮人最后挑走了怎样的一颗心呢?

    他在架子前面站了很久很久,终于看花了眼睛。
    然后他认为,还是去翡翠城里找奥芝要一颗心比较好。
    那个冒牌的术士并没有女巫那么丰富的收藏,但至少,他会给铁皮人一颗心。
    你知道,是确定的一颗心。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4-07 14:53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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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9-04-07 14:34 | 10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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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神

    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故事,当然,也许已经加入了我的想像,我对无弦说。

    她说她见过死神。
    说死神是一个倒霉的小孩,有苍白的皮肤和神经质蓬乱的头发。永远披着那件作为死神必须继承的黑斗篷,扛着一把过大的镰刀。

    她说死神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种满了鲜红的罂粟花。
    但是他看不见,他的家族遗传奇怪的色盲毛病。满园的红花,在他眼里都变得薄纱一般透明。
    镰刀扬起的时候,花瓣飞舞着融入透明的空气,有种不真实的美。
    但实际上,花瓣是绯红色的,炽热张扬的颜色,有时候映出漫天的霞光。

    她曾经很详细地给他描述那种鲜红的色彩,但他很难理解。
    什么是炽热呢?
    为什么红色让你觉得温暖?
    温暖是什么?
    他问了许多让她不知该怎么解释的问题,并不是他的错,但她终于厌倦继续解释——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耐心而有涵养的人——她开始生气: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你还是一样收割所有的花,凋零的,盛开的,甚至那些不曾开放的。
    于是他沉默了,可他坚持:我想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吧。

    她想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的右手握着她的小刀,把它按在栅栏上抹来抹去,她在企图想些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做,这是一个有点吓人的小动作,甚至死神都往后缩了一缩。
    这叫她大笑起来,喂,拿着镰刀的死神也会害怕一把小刀的吗?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你看不见的景象了,该你了,该你告诉我——那些被收割的灵魂,都会去到哪里?
    这是她们从一开始就谈好的条件,由她告诉他生命是什么,而他则告诉她穿越死亡以后的情形,作为交换。

    他们消失了,死神安静地说。
    就象那些花,飘进风里,就此不见,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
    就这样?!这根本不是一种公平的交换,她觉得受了很大的欺骗,愤怒起来,手里的小刀磨得霍霍作响。你是死神,没有理由不知道。

    但这不能改变死神的答复。
    他们的确消失了。
    我也曾幻想他们并未消失,幻想死亡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起点。巨大的乔木倒下去,生长出蘑菇和苔藓,然后,蝼蚁成群而至,筑巢繁衍,生生不息。
    或者那是一个幽暗而嘈杂的场所,每个灵魂都退去掩饰,在黑暗中说些赤裸裸地话,坦率地让人觉得悚然。
    又或者真有天堂的存在,遥远而美丽的所在,天使长着透明的翅膀,如这个花园里的美一朵花⋯⋯
    但他们的确消失了。

    即使死神的灵魂,也不过是另一处花园中的花朵。
    没有人知道穿越死亡以后的世界在那里,也许有一个终极的神明掌握这一切,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死神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很浅的灰色,玻璃一样透明,折射不出色彩。
    他一次一次地舞动着镰刀,不过是履行着他必须履行的职责——收割一些花朵,然后,等待新的花朵生长。
    那双眼睛忽然湿润了。
    她觉得诧异:死神也会哭泣的吗?
    她摇摇头,我本来看不惯流眼泪的人。不过后来,我自己也曾经哭过一次,比你哭得厉害地多。
    所以我决定原谅你。
    她收起睡觉也不离开的小刀,跳上她的马——这小刀给她强烈的安全感,但实际上,她很少真正用到它。

    离开死神花园的时候,她看到死神又一次挥舞起镰刀。
    灵魂的花瓣漫天飞舞。
    它们并没有消失——或没入泥土沉沦腐败,或飘往更远的地方,执意不肯停歇。从死神花园往外的小径上,到处都是花的痕迹,鲜活的色彩慢慢消退,留下点点残红粘在道路上,篱笆上,甚至死神那经久使用的镰刀上。
    但这都不是最终的结局。
    所有的色彩都有消退的那一日,在无人看见无人知晓的时间和地方,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时候,她忽然可以理解了。
    理解那一双眼睛——那一双看不见色彩的眼睛,让他可以永远安静地挥舞镰刀,而不至于因那些色彩而犹豫,或亢奋,或痛苦,或产生其他不必要的情绪。
    为确保长期履行他的职责,是不是只有适度的平静的伤感是可以容忍的。
    因宿命的无奈而产生的伤感。
    她有点庆幸,大部分的人并不承担这样的职责。

    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无弦似想发表点什么评论,但又说不明白。
    后来她问,可她是谁——那个见过死神的她,你一直没有说。
    啊,她——
    你记得那个叫做《冰雪女王》的故事么?你记得格尔达去寻找加伊的路上,曾经遇到的那个强盗小女孩吗?
    她拿走了格尔达的暖手筒和马,不过给她留下了靴子。她还给了格尔达驯鹿和她母亲的大手套。
    当然,后来她长大了。
    她一直喜欢到处走,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听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各种各样的经历。
    她甚至哭过一次,很厉害地哭过一次。但基本上,她仍然认为自己是个幸运而快乐的强盗小女孩。

    我在一次旅程中遇到她。她把死神的故事说给我听——反正总得说点什么,她说。
    说完以后,我们分道扬镳,她正打算去一个新的地方,如果不喜欢的话,那就再换一个地方。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5-12 14:44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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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9-05-12 14:37 | 1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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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
    引用第24楼瓦尔基里于2009-05-14 11:22发表的  :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5-12 14:44重新编辑 ]

    死神的帖子,在一个奇异的时间点上被编辑……


    。。。。。我不是故意的。。不要吓唬我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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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9-05-14 21:27 | 12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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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箱子

    留学生涯的那几年,总在两个半球的故乡和学校之间来来回回。
    常常,都闹不明白身在何处。
    每一次飞机爬上云端,从悬在三万英尺高空的小小窗口往下看,我总是困惑万分——觉得这世界似乎很小又似乎很大。我好像一直都在途中,却其实并没有到过太多的地方。

    总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飞机场转飞机。
    因为太大,所以让人晕眩。从来闹不明白那里究竟有多少扇相似的门一列排开,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
    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只除了小小的数码显示框里闪烁着不同的地名。
    我喜欢一个一个名字地念过去,有的认识,有的从没有听说过。不同的字母组合滚过舌尖,会产生不一样的滋味,神秘得好似来历不明的巨人石像,又或者甜蜜如铺天盖地盛开的野花。
    念着念着,就会忘记那个学校所在的小镇,直到广播里大声地把它和我的名字一起念出来。
    我喜欢学校的感觉,有古老严谨的房子和巨大的橡树,年轻的学生们透亮的眼睛折射出天空的色彩,总让人觉得茫然又带着希望。
    可是,站在那个巨大的中转飞机场,每一次我都忍不住会想,若也能去看看其他那些门背后的世界,该多好。

    我的箱子或许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它同我一般容易走丢。
    糟糕的是,飞机场的广播并不呼叫走失的行李。
    第一次小镇的行李转盘没有见到它,以为只是误了航班。可是两天以后,克里斯托弗罗宾摸着脑袋把它还给我:奇怪啊,你的箱子似乎去了一次巴黎。
    克里斯托弗罗宾是在飞机场工作的大男孩,他的名字就印在制服胸前的口袋上。
    我指着他的名字笑,克里斯托弗罗宾吗?
    是,我的确认识小熊维尼——他一定不止一次被人问起这过个名字。

    下一次,箱子跑去了大溪地,第三次是吴哥窟。
    最最离谱的一次,箱子在北半球的夏天去了南极——在那里它被冻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断渗出冷气——那一年夏天很热很热,可我天天穿箱子里取出来的衣服,一滴汗都没有流。

    我和克里斯托弗罗宾渐渐熟悉起来。每一次他见我走过去,都会摸着脑袋做一个愁苦的表情:箱子——你的箱子又跑了。
    我们开始猜测箱子的行踪打赌玩,猜对了的人,就赢一块钱。
    可是谁也没有赢到过那一块钱——世界这么大,箱子有许多许多的地方可以去。
    我同罗宾描述那个很大很大的中转飞机场,究竟有多少扇门呢?我从来数不清楚。而很有可能,每一扇门的后面,又藏着更多更多的门。
    也许每一扇门的后面都有一处奇境和更多的选择,一重一重,永无止境。
    克里斯托弗罗宾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很大很大的飞机场,小镇的飞机场只有一扇门。不过他说这不难想象,即使只有一扇门,也会最终通向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吧。

    我们仍然热衷于玩猜测的游戏。
    我说箱子去年夏天吃了亏,今年一定不会再挨冻,也许它去夏威夷晒太阳跳草裙舞。
    他说现在去夏威夷定会晒脱一层皮,若他是箱子,就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
    我说夏天正是潜水的好季节,海面下七彩的鱼群离你很近很近,又或者去坐滑翔伞,像风筝一样飞在空中。鸡蛋花正在盛开吧,香甜得如少女的吻,只闻一下也会醉人。
    他说夏日里瀑布的水量最好,飞流直下雷霆万钧,或者宽广细致如新娘的婚纱。拍溅的水花将阳光折射成七彩的虹霓,那是天堂的色彩落入了凡间。
    我们为了夏威夷还是尼亚加拉争个不休,其实统共没有去过这些地方。
    至于箱子,它总能出人意外,原来竟是去承德尝了尝皇帝山庄避暑的滋味。

    就这样不知不觉,到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
    去登记失踪行李的时候,我告诉克里斯托弗罗宾,这是我最后一次麻烦他找箱子了。下次离开,我已经毕业,不会再回来。
    罗宾也笑,他说他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呢?我好奇地问他,他却摇着头执意不肯说,他甚至不肯同我玩最有一次猜测游戏。
    等你的箱子回来,等箱子回来,我告诉你。
    可那一天,我最后一次见到克里斯托弗罗宾,一个星期以后,箱子安静地出现在公寓的门口。

    上面贴着英国苏塞克斯的标签。
    箱子的把手上,挂着一截细小的树枝。
    我有些诧异呢,这箱子每每走失,却是第一次带着手信回来。他去了苏塞克斯做什么呢?
    随后,我慢慢想起来了——苏塞克斯,那是小熊维尼和克里斯托弗罗宾的故乡啊,在那里他们一次一次地玩着丢树枝的游戏,以为永远不会厌倦。
    “我不是大船、不是小船,我是会飘的小树枝。如果你选中了我,我将多么快乐,沿着小河漂向海……”

    “要去哪儿呢?该去哪儿呢?”小熊维尼曾经以为世界的尽头就在百亩森林。
    可长大以后,罗宾知道世界其实很大很大。
    “到哪儿都好啊,去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地方。”
    我忽然明白过来,克里斯托弗罗宾并没有食言。

    毕业典礼过去以后,最后一次站在小镇的飞机场。新来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她看着我那贴满标签的箱子,无比羡慕地说:“你一定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吧。”
    其实我没有,不过,我会的,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
    在回家以前,我要去那个很大很大的飞机场,去看一看其他那些门背后的世界。
    我在心中默念着飞机票上陌生的目的地。
    这一次,没有再托运箱子。而是小心地把它放在头顶的行李架子上——
    我希望它会乐意做我的向导。
    它一定会的吧。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8-10 13:14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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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2009-08-10 12:37 | 13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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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心花

    换季的时候,我在衣柜深处找到那一件旧衬衣。
    白棉布上,密密是盘绕的褐色花藤,从左边袖口开始蔓延,一直爬满整个脊背。
    哇,从没有见你穿过这般印度风情的衣服。无弦一把扯过去,左看右看:不像工厂里印出来的,是手绘的花纹么?好精致,这花藤似有生命。
    旋即却又摇起头来,只是颜色太黯,似乎已经被遗忘了很久很久,被时间风干了也似的……

    被时间风干?这可真是个有趣的说法。
    可有时候,我倒常感慨回忆是一种顽强的东西呢。即使被风干,只要有一点点信物作为水分,便立时又变得鲜活起来。
    这当中有多少年悄悄溜走了呢?
    我犹记得那个晚风温热的夏日黄昏,我在回家的路上,想了又想,终于走进转角那家小小的纹身店。

    坐在店堂里,拿着那一本图案目录翻来翻去,究竟仍是下不了决心。
    一时做不了决定的话,不如试一试这个。店主人看出我的犹豫,取出细细一卷锡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好奇。
    是印度墨。她指着自己手臂上一只蝴蝶,你看,像不像真的?
    我笑起来,真正被骗过——谁晓得纹身店主人身上的,竟是假纹身。

    她将纸卷剪开小小一个口子。
    挤出软泥也似的颜料,在我的手心细细围成纹样。
    一边同我说着典故:印度女子用指甲花捣成软泥,涂抹在身上,初作夏日降温之用。后来慢慢演变成一种装饰。                             
    她们结婚的时候,会将手心手背画得满满,传说纹样的颜色染得越深,便会给新娘带去越多的幸福。

    怎么印度墨并不是墨水,不是用笔画出来的吗?无弦插嘴进来。
    不,不是。我也看过亦舒的那本小说。可你知道,生活哪里有小说那样浪漫。
    陈裕进全部的心思只在运笔之间,在刘印子的脚心画出一只眼睛的图样,那种微弱的酥痒传到印子的心中。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各自拥有各自的生活,却永远不会忘记在书房里度过的那一个下午。
    而实际上,印度墨是一种褐色的软泥,用锡纸卷着挤出来,比用笔画来得更费功夫。软泥干透后会脱落,留下深红色的图样,第二日,又变作更深的棕色。
    只是,有这样一个浪漫的典故,那些繁复缠绕的花纹,究竟是会留下些什么的吧。像故事里面一样,过了许多许多年以后,仍然叫人舍不得忘记。

    软泥接触到皮肤的时候并不会痒,可是有一种说不分明的凉。
    指甲花的颜色会渗入皮肤底下,所以才可以保留数天甚至数周的时间,叫人在印度那样热的地方,长久地保持皮肤的凉爽,店主人娓娓地说。
    我看到左手掌心静静开出一朵五瓣的野蔷薇,花朵四周又伸出藤蔓,屈曲延伸向手指和手腕——
    我开始感受到那种奇异的凉,它亦随着花色慢慢没入肌肤深处。

    然后,忽然记起来,隔日学校里似乎有一场舞会呢。
    其实,不是忽然想起,其实,也没有什么似乎……
    其实,已经等了好久。
    并不是什么正式的舞会,学生会每学期的例行活动而已。——不过是搬开一教室的桌子椅子,放一些温柔的背景音乐。
    开始的时候,也会有胆子大的男孩子过来约心仪的女孩跳华尔兹,雪白的日光灯照着生硬的姿势和害羞的表情,那么简陋,却已经叫一众未被邀请的女生羡慕不已。
    要好一会儿大家才都渐渐放松自在,音乐也跟着活泼起来。
    最后的最后,总会有一曲让所有的人手拉起手,小孩子一样跳圆圈集体舞——男生拉一个大圈,女生拉一个小圈,面对面,沿着不同的方向旋转。
    每转过一个人,便停下来击一次掌。
    于有些女孩,这是整场舞会中唯一跳舞的机会。
    但这是一支让愿望成真的舞——你知道,无论你期待和谁跳舞,你都有机会转到他的面前,然后,轻轻地,和他击一次掌。

    和别人击掌的时候,那么自然。
    可转到他的面前,一双手,总不能自主也似的,会在空中多停半秒钟。
    是期待着什么或许奢望这什么么?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好笑,却无法控制。
    我一直想知道,他是否曾经留意过我每每在那一个瞬间的踌躇。多半是没有的吧?可是……
    可是,他到底见到我掌心盛开着的那一朵蔷薇。
    随后,似乎微微一愣,那双极黑的眼睛深处有寒星一闪,嘴角弯出一个调皮的弧线。
    “真特别。”我听到他说。
    他的确是这样说的吧。

    真特别。
    甚至连感情色彩都不甚分明的三个字。这后面或有一百种一千种的含义,又或者只是他一时诧异,又找不到更适合的措辞。可是这样模糊,却已在我心中点亮了什么。
    那日的舞会是怎样结束,我又怎样回到家中,都不再记得了。也可能,我从来都不曾知道过。
    只是他那一笑在脑中反反复复,电影也似的闪回又闪回。次数太多了,画面都模糊起来,可是,他的确注意到我,是不是?
    是不是?
    一次一次地问自己。
    恶作剧得逞似的快意从心底一点点生出来,几乎随着血液循环传遍周身,简直叫人雀跃。
    我躺在床上,伸出手掌,左看右看。然后,忽然发现,那花藤似有灵性,我可以看得见它生长起来。
    奇异的凉在皮肤底下舒展,我觉得周身熨帖,所有的暑意在那个夜晚消散。夜风吹进窗口,和着心里的欢喜,催动起花事。
    棕色的藤蔓攀至手臂,然后,甚至攀上袖口。它在雪白的衬衣上不断生长起来,叶片繁茂,一个接一个吐出花苞。
    在极静的夜里,我真的听到新生的花苞迫不及待绽放的声音,每一朵都散放出奶油一般的芳香。
    是什么样的魔法,幻化出这些花藤的生命力呢?
    到后来,我已经忘记了心情的初衷,只享受着它带来的甜蜜感受。
    并没有梦,可是我被笼在印度墨的温凉和花的芬芳之中,却又似做了一个世间最温柔的绮梦,只不知道要怎样形容。

    这是一个没有下文的故事。
    一夜繁花,已经诉尽了那年夏天全部的心情。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夜晚的故事。而我,亦没有更多所求。
    印度墨只得在皮肤上保留数周的时间。随后,新陈代谢,表皮细胞的更新迭替之中,那蔷薇与藤蔓,终于不复痕迹。
    只有衬衣上的纹样保留下来。因为不舍得多洗,再没有穿过这件衣服。

    夏天的脚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一转眼,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这么多年。
    岁月如此这般飞卷而过,倒也真不常常想起那个夜晚。
    只是又见到这件衣服,几乎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原来彼时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丝一毫的奇异感受,一朵一朵花开的声音,我都记得。
    在尚未懂得感情的年代,爱与欢喜原来是如此私己的感受,几乎无所求,又与任何他人无涉。可竟是这样简单美好。
    这般心情,只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才曾经体会。
    真的,如何舍得忘记。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8-19 10:41重新编辑 ]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 this world h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Posted: 2009-08-16 04:46 | 14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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