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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光暗语 2008-02-09 08:01
我曾经在世界尽头的那个地方,呆过挺长一段时间。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无弦问我。
天空是青灰色的,低而广阔,长草从四面八方长出来,有许多许多黑色的鸟,会忽然如烟雾一般,从不知什么地方腾起来。
你怎么知道那里是世界尽头?
我向每一个方向努力地走,但都走不出去。
那么后来呢?后来你怎么离开的?她继续追问。
最后我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我说。

真的吗?
是真的。

开始挖洞的第一天,我碰到了一只鼹鼠。
他揉着睁不开的眼睛看我,说:很久没有人来这里了。
我想我大概不小心挖到他的家里了。
对不起,我并不是——
我企图解释,他却打断我,没关系的,以前也有人来过。后面有一条通道,你可以从那里走。
通道?是通向哪里的通道呢?我好奇。
我也不知道,总是离开这里,回到世界去的吧?鼹鼠摇头,第一个来的人挖了那一条通道,以后再有人来,我就告诉他们有这样一条通道。
那么,是有很多人来过这里了?
有的。
到底多少呢?十个?一百个?多少时间会来一个人呢?我从来没有在世界尽头遇到过一个人。
我不记得了,鼹鼠还是摇头,进来喝杯茶吧,他对我说。

原来你也有那么多问题,无弦笑起来,她的声音清朗,像美好铃声一样传开,不知能否传到世界尽头。
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在鼹鼠那里喝茶,茶水的颜色是透明的,里面没有茶叶。
在世界尽头,并没有茶叶,我还好奇,茶水是从哪里来的。
但那的确是真正的茶水,清香而提神。
这一次,我没有问。
喝完茶水以后,我决定试一试那条通道。
你走的时候,要小心那些鸟儿,别踩到他们。鼹鼠对我说。
鸟儿?什么鸟儿?
那些黑色的鸟儿啊,有许多,在通道里长眠。
是小鸟的坟墓呀,我低声说。
不,不是的,他们也许会醒来,鼹鼠说,我一直记得,曾经有一只燕子在地道里醒来。他们只是睡着了,由于寒冷,或者其他。他的表情执著,像在给自己寻找信心,又象在故意维护一个谎言。

啊,是他?无弦低呼。
我点点头,是他,他爱上过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女孩儿,但那个女孩儿跟着燕子的翅膀飞走了,他在全世界的地下寻找她,后来他想起来,她其实是飞走的。于是他在世界尽头停下来,收集那些长眠的鸟儿。
他是爱她的。
是的,只要有一只鸟而醒了,他就打算跟着那只鸟儿去寻找她,但是没有,一只也没有。后来我走进通道的时候,看到许多许多死去的鸟。安静而整齐地躺着,有些已经化成白骨,或者灰烬。
但天空中明明有很多活着会飞的鸟啊?
不知道,也许鼹鼠够不着他们;也有可能,他是故意的。或者,这样更好。

那通道长而黑暗,有许许多多岔路,我开始相信鼹鼠说的,有许多人来过这里,他们最初沿着别人的通道走,走着走着,又自己挖出一些新的通道。
我随机地挑选着通道,也有的时候自己挖上一段,挖着挖着又会和别人的通道重合。
你不怕迷路么?
也怕过的,绕了一圈又绕回去,还是那只鼹鼠,他对我说:继续走啊。就算绕回来,又不比不走来得不好。
后来就不怕了,慢慢习惯了走路,又习惯了黑暗,甚至不再去想我是在离开世界尽头的路上。
直到有一天,我的铲子忽然吃了空——那时候我正在自己挖一段地道——“噗”的一声,用出去的力气一下子消散,地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洞,光线和声音一下子涌进来,充斥我的周围。

那是城市里最大的游乐场。
夜幕之下,所有的霓虹灯彩都在闪烁,各种音乐与孩子的笑声交融。我三下两下爬出地面的时候,忽然听到钟声响起来。
当——当——当——
我不自觉地数着,一共十二下,在一个瞬间,忽然有千万簇烟花窜上天空,炸开,撒落。人群沸腾起来。
我听到电话铃声响,我是站在一个公用电话的旁边。
顺手拿起话筒,有女孩的声音在那一头响起来:“祝你新年快乐!”她说。
她一定是打错了电话,或者是我站错了位置。
但听她说新年快乐的时候,我的眼泪奔涌而出。

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初到世界尽头的时候,曾经哭得那么厉害。从没有见过这样荒芜寂寥的地方,连泪水也在大风呼啸里飞散消失,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哭着哭着,也就不再有泪水。
直到现在。
我闻到一种淡淡的清香,舔一舔嘴角,茶水的感觉。
是泪水的味道,这是泪水茶么?我想到。
原来除了死去的鸟儿,世界尽头的那一只鼹鼠还收集泪水。从每一个流浪者眼中流出的泪水,收集起来,做成茶水,又在泪水的主人离开之前,还给我们。

无弦好像已经沉默了一阵子。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什么?
我一直在问后来,那么之前呢?我一直忘了问你,你是怎么去到世界尽头的?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春天,是我记忆里最美丽的春天。我眯起眼睛,田野上绽开一片金黄金黄的蒲公英,有一天,第一朵蒲公英长出了白色的毛球。然后又一朵,再一朵,一朵接着一朵,原本金色的花田上到处飞舞着白色的小伞。
我看着那些种子们一颗一颗撑开伞飞走,直到最后一颗,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就捉住了他,跟着他一起飞起来。
我们一起飞过许多许多美丽的地方,大海,森林,平原,山谷,那一天我们见到最绚烂的北极光,我在七色光芒中睡去,醒来的时候,蒲公英已经走了。
也许是我没有抱紧,也许我太重,也许蒲公英并不知道那里就是世界尽头,也许他自己也迷失了方向……

关于世界尽头的故事,就是如此。
不过,为了此前和此后发生过的和我所见过的,我倒并不后悔曾经去过那里。

两仪 2008-02-20 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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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光暗语 2008-04-03 05:43
棘公主独自一人生活在城堡里。
巨大而奢华的城堡——地上铺着厚而温暖的波斯地毯,房间里放着雕满了繁复花纹的老式家具,餐桌上有吃不完的美食,橱柜里有取不尽的华服,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屋顶挂下来,夜晚到来的时候,会自动点亮——就象所有的童话故事里,那些公主都住过的城堡一样。

只是棘公主的城堡外面,长满了浓密的荆棘,一层又一层,交错延伸,把城堡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荆条上那些张牙舞爪的尖刺吓退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那个地方,被称做荆棘森林,从没有人企图走进荆棘森林。

睡美人的城堡外面也布满荆棘。无弦插嘴,这些障碍并不算什么。
那不一样,王子知道睡美人的存在。但是没有人知道荆棘森林的深处有些什么。也许是一条恶龙,或者那是妖精们集会讨论黑魔法的地方。
就算真的有一个公主,她也可能长得完全不美。
谁会愿意去冒这个险?

那么,棘公主——
倒霉的是,棘公主的确长得不美。当然她也不能算丑,只是十分普通而已。
她倒是常常离开城堡,跑到荆棘森林外面来。
你知道,一个人,总是很容易寂寞的。

那,也不算很坏。
不太好,棘公主并没有什么魔法,可以用一种不同于别人的方式走出荆棘森林去。所以,每一次,无论她穿上多美丽的衣服,带上多贵重的首饰离开城堡,等她跑出荆棘森林的时候,都是一个样子——衣服被撕碎成片片,首饰在不知几时失落了,手上,脚上,脸上,脖子上全是一个个被荆棘挂破的伤口。有的还在流血,有的已经快速结了痂。
于是,在她离开荆棘森林以后遭到的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发现无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着脸颊,好像被荆棘扎伤的人是她一样。这大约是一种十分坏的想像吧,她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一定很痛。
是啊,棘公主的确不是一个幸运的公主,好在她也习惯了。每次在荆棘森林以外遭到冷遇,她都绝望地跑回去,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要跑到外面去吃那些苦头了。可是过不了几天,却还是忍不住跑出去。
有时候,比起疼痛来说,没有感觉甚至更糟糕。
比起寂寞来说, 能碰到点什么都是好的。

其实她最大的希望是能带一个人跟她一起回到城堡去。
有两个人的话,寂寞肯定能被驱散不少,也就用不着再一次一次千辛万苦地跑出来。
可是,谁愿意跟她去呢?
她尝试着描绘出城堡里面的华丽景象来吸引人,可是,谁会相信一个衣衫褴褛,浑身伤口,又不够美丽的女孩子说的话?
人们说她是疯子或者妄想症患者,比较礼貌一点的,也努力和她保持距离,并且,不等她说完,就已经逃走了。
于是棘公主气得跑回去,隔不了几天,又无聊得跑出来。

这样的循环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直到有一天,棘公主遇到一个流浪的吹笛人。
哈!来了!无弦一拍双手,我就知道,总会有一个真命天子出现的,那个吹笛人一定英俊而浪漫。
我白她一眼,那吹笛人看起来非常普通,要说有什么吸引人注意的地方,那么——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失去了,被一条木腿代替,就象许多童话里面的海盗那样。
他说这是他不能进乐团,而只能做一个流浪艺人的原因。但是实际上,他的笛子也吹得很一般。

不过,他至少愿意跟着棘公主到她的城堡去。
甚至在棘公主还没有对他描述城堡里的景象之前。
他答应得太快了,以至于棘公主简直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问:你真的愿意吗?那是一段很难走的路,荆棘上的尖刺随时会刺痛你,还有……你的腿,方便吗?

我甚至承受过失去一条腿的痛苦,与之比较,荆棘上的尖刺,也不算什么。少一条腿,反而可以让我少承受一条腿的痛苦。
而实际上,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我愿意相信你的话。
不得不承认的是,吹笛人实在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即使没有英俊的外表,言语的魅力也可以轻易地蛊惑人心。

于是,棘公主带着他一起穿越荆棘森林。
因为和吹笛人在一起,所以棘公主走得很慢,比她过去一个人跑回去的时候要慢地多,多出来地时间,她忍不住想这想那,想着吹笛人刚才说过的美妙的话语。
然后她忽然有一些不明白起来,他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为什么呢?难道因为她的破烂的衣服,一身的伤口,和不美的面孔吗?——你知道,在被打击过许多许多次以后,棘公主显然已经相当缺乏自信,在等吹笛人的某一个瞬间,她低下头打量自己,试图找出一些让吹笛人觉得她可爱的地方来安抚她的不自信。
接着她看到,在她撕裂的裙脚,有什么东西一闪。

那是一颗不小的钻石。
实际上,这条裙子原本镶满了钻石,然后它们全都会在棘公主穿越荆棘森林的时候被挂住,丢失。每一次都是这样,棘公主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但这一次,奇迹般地,偏偏有一块钻石没有丢失。
一点点的证据常常有力过千万种描述。
这一颗钻石是不是足够让吹笛人,或者其他的每一个人跟着棘公主去城堡呢?
要知道,城堡里面,有无数这样的奇珍异宝,和一个,只有一个,作为主人的女孩——她甚至不懂得一种平安穿越荆棘森林的魔法。
想到这里的时候,棘公主停下了脚步。她伸手努力拗断了一支长而柔软,却长满尖刺的荆条,小心地弯折起来,藏在背后。

故事开始紧张起来了。
后来呢?无弦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期待高潮部分地到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到有点颓然。

后来——后来,他们终于到达了城堡。
城堡里面华丽的景象是吹笛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但他似乎不怎么在意,他对棘公主说:你有没有纱布和药箱,给我看一看你的伤口。
他细心地给她包扎每一个伤口,浑然忘了他自己也受了不少伤。
最后的一个伤口,在她脸上,靠近嘴角的地方。他给她涂酒精的时候,棘公主疼得惨叫起来,龇牙咧嘴。叫出来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过去处理这些伤口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疼。
吹笛人急得手足无措,于是不期然地,他低下头,吻了她。
这个吻传递了温暖和诚挚的讯号。
棘公主感觉到一种魔法。

她伸手摸到藏着的那一支荆条,想偷偷把它和她之前那些惶惑而可怕的猜想一起都扔掉,却发现那根荆条不经意中被弯折成一座荆冠,于是她改变了主意,把荆冠拿出来,轻轻戴在吹笛人的头上。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们的嘴唇一直没有分开。
那个吻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它传递了全部的,温暖和诚挚的讯号。这与拥有它的人是否美貌英俊或者满身伤痕都没有关系。

就在这一刻,魔法解除了。
——好吧,就象睡美人的故事一样,棘公主的城堡,原来也曾经被恶女巫施以魔法。

我以为无弦会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是她没有。
你改变了结局,她很认真地望着我,问,原来的结局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怎么这么说?
吹笛人是真的爱上了棘公主么?为什么?他到底是如何觉得她可爱呢?
这个问题,如果你去问生物学家,他们会说,那是荷尔蒙的作用。可是,鬼才知道荷尔蒙是怎样发生作用。
无弦沉默了。
那你以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我反问她。
也许……无弦张了张嘴,却又象自己把想说的东西全吞了回去,她也有点泄气,但还是小声说:总觉得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盛大的舞会足足开了三天三夜的结局,好像安不到这个故事上面。

当然不是,不过,仍然是一个喜剧的结局。

荆棘森林消失了,城堡也消失了。所有可怕和华丽的景象都消失了,只剩下一间小而普通的房子。——你知道,太坏或者太好的东西,常常都不是真的——吹笛人仍然是吹笛人,棘公主也不再是什么公主。
但他们仍然吻着。在那间小小的房子里。
好吧,太好或者太坏的东西,常常都不是真的——不过,也有的是例外。
即使不能保证这种状态是否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至少,目前来说,棘公主——我仍然习惯称她为公主——不再寂寞,也不再需要经常穿越大片的荆棘森林。

逝水汤 2008-04-03 09:20
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自己的城,通往心的道路布满了荆棘。

折光暗语 2008-04-04 15:31
昨天,我收到一份来自远方的礼物。
那是一颗鲨鱼的牙齿,确切地说,是一颗鲨鱼牙齿的化石。尖利的三角形,竖起来看的话,象一座山的形状。

在牙根上,有一个洞。
小小的圆形的洞,穿透了厚厚的石化了的骨质。
莫非鲨鱼也会有蛀牙的吗?

大概是会的。
五岁的时候,跟爸爸妈妈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电影的内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不过那一天回家以后,妈妈给我在日记本上画了一条牙疼的鲨鱼。
那鲨鱼疼地直掉眼泪,裹着大头巾止疼。
就象这个样子。
我顺手在纸上画下来。

无弦凑过来看——可是,你画的不是鲨鱼。这是一条蓝鲸。
是吗?我一直分不太清楚鲨鱼和鲸鱼。
而且,蓝鲸是须鲸,他们根本没有牙齿。无弦不放过我,一副动物学家的样子。
真的……时间久了,好多东西都在记忆里变得不一样了。

比如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一天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张图。
难道有一部电影是关于鲨鱼或者鲸鱼牙疼的吗?
日记本还在那里。
拿去问妈妈,她也不记得了。

时间磨灭多少故事。
只留下一点点痕迹,让你看得见结局,也想不起来开始是怎样。
只是隐约记得,电影十分精彩,我们一家看得兴高采烈。回来以后,画了一条鲨鱼,哦,不,是鲸鱼。
那真是很快乐的日子。

这是多好的礼物,让你回到童年。无弦笑。
是吗?
可是为什么,想着想着,我的牙齿忽然痛起来,一抽一抽,伴着一种忍无可忍的恶心感觉,就象听到金属调羹刮擦搪瓷碗的声音会起的反应,又好像我变成了那条长着蛀牙的鲨鱼。
甚至面孔也在这个时候肿起来,我捂着腮帮子,几乎要掉眼泪。

似乎,不是这样的。
不,不是的。
我想起来了。
终于想起来了。
我是见过这一颗牙齿的。
这的确是一颗鲨鱼牙齿的化石,但是,并不是蛀牙。
它是一条项链的吊坠,挂在他的脖子上,用一条铁灰色的金属链子穿过这个洞。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留长发,戴各种希奇古怪的装饰品,骑摩托车,喜欢披头士。
他是我爱过的第一个人。
这品味真可怕。无弦拼命咂嘴,就象街上那些小阿飞。
怎么会呢?他是独一无二的。
怎么不会?他们都是这个样子,十七八岁,自以为成熟,其实连胡子都没有长出来。
是吗?那时侯的他,是这个样子的?

想不起来了,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说,他要去流浪,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写生,也许要去很长的时间。
这是一件多伟大而浪漫的事。
我多希望他会带我一起走。
他没有。
我也不敢提出。
但我是真的爱他。
我从来不敢对他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只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忽然有勇气,伸出手,轻轻碰一碰挂在他脖子上的这一颗牙齿。——他比我高很多,站起来的时候,我只到他的脖子——那颗牙齿冰凉,我真的只碰了一下,太凉了,手指猛地缩回来。

这是一个关于牙齿的咒语么?
他走了以后,我开始牙疼。
没有理由地,整个脸肿起来,我从来没长过一颗蛀牙,也许那是一个隐形的蛀洞,也可能牙齿要疼起来,根本不需要一个蛀洞作为理由。
后来呢?
后来消肿了,我慢慢忘了他,但是,却得了神经性牙疼的毛病。
常常,没有理由地,我的牙齿就会疼起来。
在吃冰淇淋蛋糕的时候,给妈妈打电话以后,论文答辩的前一天,甚至只是阴雨天的黄昏,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的时候,牙齿也会莫名其妙地疼起来。
再后来,也就习惯了,我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得了这个毛病的。
也有可能,是我刻意忘记的,牙疼的时候,我总是努力去想些别的东西,譬如说,五岁时候的那一场电影。
直到今天。

忘记他以后,你还爱上过别人么?
当然,恋爱,失恋,再恋爱,再失恋。只是再也没有一场恋爱,会留下这样一个奇怪的烙印。也许,只有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才会有这样好笑的虚荣心,——不能忍受一个委婉地拒绝,或是一个说不出口的表白,并且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耿耿于怀,终于变成牙齿上一个看不见蛀洞,时时疼痛。

装过鲨鱼牙齿的那个包裹还没有丢。
寄信人的地址是日本的北海道,他没有写名字。
是他有信心我会想起他,还是他希望我仍然记得?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写生么?北海道的樱花十分著名,那一树一树深深浅浅的粉红色,在他的笔下会是什么样子呢?他的一支笔浓墨重彩,红的酒绿的灯,金紫色的夕阳底下蔚蓝的海。
都想起来了。

还是,他早就不画图了,穿着笔挺的衬衣西装,提着公事包,面无表情,每天穿梭在钢筋森林里。和所有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上着一样的班,做着一样的事情。
但他到底也没有忘记我。
我高兴起来。

你还爱他?无弦有点迷惑。
早就不爱了。如果还爱他,怎么会连他是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他大概也差不多都忘记了吧。只是有一天,拉书桌的时候用力过猛,抽屉里的东西掉了一地,才又看到这一颗鲨鱼的牙齿。

还好有这样一颗鲨鱼的牙齿。
他到底没有忘记我。

我把鲨鱼的牙齿贴在脸上,多少年过去了,它还是那么冰凉。奇怪,一颗牙齿的化石,靠什么维持这一种冰凉?但这种冰凉的感觉透过脸颊的时候,那个看不见的蛀洞被一点一点填满了——我的牙齿,忽然就不疼了。
这真的是一个关于牙齿的咒语么?

[attachment=76660]

折光暗语 2008-04-08 11:34
忽然想起新奥尔良来。
上一次去的时候,卡特琳娜飓风已经过去了很久。
但整个城市仍然象是随时挤得出水来。
房屋的侧面还留着明晰的水痕,在两层楼的高度。
空气里混着暧昧的潮湿感,象夏天黄昏走在人来人往的广场,随时会擦到别人微汗的臂膀。

还有,在一条小巷后面的天井里,我看到一尊少女铜象。
她坐在一个荒弃的水池旁,双手撑在池畔,伸长着腿,低着头。
姿势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自然。
细瘦的身体上浮着一层铜绿,象是长满了濡湿的青苔。面孔的轮廓为大水剥蚀,五官都模糊了,表情让人费解。

那一方小小的天井落满阳光,平静地可以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
可我在少女的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却看到她黯淡的眼角,默默流出泪来。

但这个城市,仍然是嘉年华的城市。
即使是平常的日子,商店里也一排排挂满七彩面具。雪白的皮肤,笔直的鼻梁,眼眶上爬满了色彩绮丽的苔藓,闪闪发亮的泪珠儿摇摇欲坠。
象是那一双空洞的眼睛,随时会亮起来,抛来诱惑的眼神。

可是,怎么会想到苔藓和泪珠呢?明明是羽毛和珠片点缀的面具吧。
多么奇怪,太模糊或者轮廓分明的面容都给人相似的妖异感觉,仿佛背后躲着什么人的精魂,随时有许多故事要说给你听。
多么矛盾,都在这个城市。

爵士乐糅合了各种民族音乐元素,在新奥尔良萌芽。
圣路易斯教堂前面的广场上,黑人乐队轮番表演,马车和行人纷纷驻足,跟着明快的节拍扭动肢体。
夜晚,街边的餐馆飘出墨西哥煮龙虾的辛辣香味,沾着柠檬的牡蛎滑过舌尖。
波邦街的橱窗里,雪白的机械大腿晃动着,整齐而显眼,直奔主题。二楼的阳台上,男人和女人目光肆意,带着坦诚的情欲。
音乐倒低哑而缠绵起来,转一个街角,便有孤单的乐手的萨克斯——拖长了尾音,如泣如诉。
他头顶的窗台上,提着人头的妖精一手攀墙转过身来,面目狰狞。
石像鬼蹲在屋檐上,收着翅膀蓄势待发。
在黑夜里,真实和幻象间的界限变得模糊。

著名的,还有墓地和巫毒教。
由于大水的威胁,这里的墓地都建在地上。死者和生者,都生活在这片地面之上。巫毒女王的坟墓就在市中心的公墓里,挤挤挨挨,并没有什么特别。坟墓如一幢幢小小房舍,即使年久失修,仍然有野花盛放,野鸽子高贵地挺着胸,伸着脖子,咕咕走来走去。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在这里融合。
这是一个迷人的奇幻城市。

你看过一部叫做《海上钢琴师》的电影么?
1900从来没有离开过维珍尼亚号,但是他绘声绘色地跟康描述着新奥尔良的冬天——大雾笼罩着整个城市,所有的行人都好像没有长脑袋。
我没有去过冬天的新奥尔良。
但这的确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城市。
所以,也许我所描述的,早已经不是一年以前,我所看到过的那个,飓风以后的城市。
也有可能,我其实,根本没有去过新奥尔良。

[attachment=76662]

bbsriver 2008-04-08 14:24
忽然有种很村上的感觉,尤其是第一篇《世界尽头》
不过也有人说,很村上的感觉其实应该叫做"很林少华的感觉"。

折光暗语 2008-07-02 14:23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漫天的大星低垂下来,象一块一块的冰。
夜色拢在周围,温柔、沁凉、寂寥。
然而,我是在哪里呢?

身下是一艘搁浅的木船,象远古巨兽遗留下来的骨架,经过了长远的岁月以后,从海边的湿泥中浮出。却周身透着干燥的气息。
笔直的船桅插向天空,割裂了风,发出呜呜地回响。

然后,我听到巨大的翅膀煽动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船头落下来——象一只大鸟,但她转过头来的时候,却露出一张女人的面孔——灰绿色的皮肤,细长的眼睛,鸟喙般的鼻子,和宽大的嘴。

你是谁?我好奇。
塞壬。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塞——壬——她附下头来,声音黯哑,带着嘶嘶地气息,让人想起蛇。
可你的声音并不动听。
那你以为呢?
人们说,塞壬用歌声诱惑水手,让来往的船只触礁沉默。
或许吧?她笑起来,宽大的嘴咧向耳际:可是,是什么人说的呢?是哪一个沉入水中的水手?

这么说,你是来诱惑我的?我仍然没有放弃那个传说。
诱惑你?诱惑一个女人?她还在笑,张大了嘴,却没有声音。
好吧,我低头看看自己,似乎不值得诱惑,何况,我的船并不在海上。
那你来干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只是来找你聊天。
我竟然遇到一只希望聊天的塞壬。

你想聊些什么?
随便,她耸耸肩膀,你说呢?
那就说说海里的世界吧,象人鱼公主,珊瑚花园,还有沉没在那里的英俊的王子的石雕。
又是这些传说,你听了太多故事了,想得真美。
难道不是?
才不是,海水是一堵流动的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鱼群,幽灵船和水手的灵魂穿梭往来,他们相互之间从不说话。真空一样的安静。
她抖动着青灰色的羽毛,似乎我有多么少见多怪。
我不甘心起来,我才不相信你说的,塞壬不是生活在海面上的吗?
她收起笑容,沉默下来。

好吧,我是不知道。
不过,我的确见过那条人鱼。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一个夜晚都会来到海面上。
同故事里说得一样么?她在等着一个和那尊石像一样英俊的王子。
也许吧,她是一条非常美丽的人鱼,有着苍蓝色的皮肤和深陷的眼睛,结晶的盐花和透明的水母装点着海藻一样的长发,新鲜的牡蛎在优雅的鱼尾上张开,吐出柔软的肉体。

你相信吗?她问。
我不置可否。说真的,这种形容并不很容易想像。
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
死了?不是化做雪白的泡沫升上天堂么?
那就是死了。
你不是嫉妒她吧?
我为什么要嫉妒一条得不到爱情的人鱼?
我想,你一定嫉妒了。我的想像力忽然开始发挥,无边无际。

海面上的世界才真的很闷吧。海鸟和飞鱼扑来扑去,好像完全看不见对方的存在。巨大的轮船沉默着经过,落单的塞壬找不到同伴,甚至找不到人聊天。
后来她想,如果爱上一个人,是不是会变得不同?
就象每个夜晚浮出水面的人鱼公主,她并不知道有一只塞壬一直在关注她,好奇地揣测着她爱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可以让她如此痴迷不倦,心无旁骛地度过一个个乏味的夜晚。
后来,终于有一个夜晚,当王子的邮轮经过的时候,塞壬开始唱歌。
邮轮受到歌声的蛊惑,向着塞壬所在的礁石慢慢驶来——于是,钢板断裂,寒冷的海水涌进船舱,王子大惊醒来,仓皇地跑上甲板。
当邮轮沉没的时候,塞壬第一次看到了他,让人失望的是,穿着睡衣的他看起来异常地普通,并且苍白而惶恐,如果沉入水底,或者也就和其他所有水手的灵魂一样慢慢枯萎,毫无特别之处。
塞壬有些泄气,歌声渐弱浅低。
但对于人鱼公主来说,他却是不同的。在歌声停下的那一瞬间,她奋力地游向沉船,从旋涡中扯出正在下沉的王子,用光全身的力气,也要把他托上岸去,并且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罢了。
我没有想到会激怒塞壬——她灰绿色的面孔凑近过来,眼神透出威胁。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唱歌来诱惑你。让你沉到大海深处永远看不到太阳,和许许多多的幽灵在一起,也许还有那个什么王子,让你们完全没有区别地,日复一日地苍白枯萎掉。决不会有什么人鱼来救你的。
你要诱惑我么?诱惑一个女人?我用她说过的话问她。
谁知道呢,也许我根本,的确就是来诱惑你的。
但我还没有出海。
你以为呢?并不是所有的船只,都沉没在大海上。
她转过头去,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就算如此,也不是。

我听不懂她的低语。
她似乎还是一只很年轻的塞壬。
我想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是不是应该道歉。
但她并没有给我机会。
天要亮了,要涨潮了。
她说。
说完她就张开翅膀飞走了,巨大的影子消失在海的方向,不留一点余地。

我俯在高高的船舷边上,看到底下的滩涂泛着潮湿的白光,许许多多的小螃蟹正从石逢和泥土中钻出来,挥舞着不对称的螯,向着大海快速地爬行。
起初我能听到他们细碎的脚步声,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安静,真空一样的安静。我甚至听不到身体里面心跳的声音。
远处的海水树立起来,象一堵越长越高的墙,一点一点迫近。
并不是所有的船只,都沉没在海上。
塞壬没有说错。
要涨潮了。

我拔足狂奔起来,跑过了甲板,跑出了木船,但那片滩涂无边无际。
然后,我的听觉开恢复。
有一丝极细的声音——没有旋律,不成曲调,细弱游丝——却从某一个未知的地方,开始撕裂寂静。
极度的不稳定,极度缥缈,却是穿透了黑暗的光。也或者,那是从天堂悬挂下来的一线蛛丝,你身不由己地想要找到它,捉住它,带你离开脚下的混沌世界——寂静的,逃水的滩涂、海面上或者海底的世界——无论多危险。

那声音一点点在扩大,却仍然游移不定。我想我已经接近,又好似遥不可及。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至沉默的海之墙忽然崩塌,浪的咆哮轰然压迫而来。我仍然在跑,但双腿已经不在泥泞中挣扎,海水一点一点将我托起,海浪在四周撞碎成泡沫。
雪白的泡沫,混杂着腥咸的气息。生活在深海中的鱼虾被翻卷上来,挣扎跳动,嘈杂而凌乱。

这时候,我又看到了塞壬,她就在海浪的最高处,身体正一点一点变得透明,青灰色的羽翼渐渐溶化进周围的浪花。她朝我笑着,宽大的嘴咧向耳际——仿佛原谅了我此前的唐突——同时又在歌唱——那撕裂寂静的声音,原来就是她的歌声——我终于听到了塞壬的歌声——歌声已变得尖锐,象抛射出去的钢丝一般锋利而危险,一次一次穿透巨浪,直至脆裂,折断——直至她的身体,终于完全地化做虚无。
最后,在黎明的某一个刹那,海天融合,大音息声。

我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所有的一切,都象一个极其荒诞的梦境。
居然有一只塞壬,因为一个王子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在某一天清晨,化做海上的泡沫。
那的的确确是一只塞壬。

折光暗语 2008-07-26 15:13
今年春天鞋店打折的时候,终于买下一双repetto。
玫瑰红,圆头,平跟,极软的皮,鞋面上细细一个蝴蝶结。

哈,红舞鞋。无弦掂起脚尖,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
只是玫瑰红罢了,而且,说真的,我一直觉得,红舞鞋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
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个关于梦想的故事。
或者关于执念,至少也应该关于虚荣心。
可后来发现,这只是一个关于宗教惩罚的故事。

你会跳舞吗?无弦问。
不会,一天都没有学过。
也许你可以学?
但我只想要一双鞋子,还有一点点幻想。

Ballerina,芭蕾伶娜?那天走出店门的时候,忽然下意识地挺一挺胸,收一收腰。好像掂起脚来,就会出现在德加的画里。
多么幼稚,我甚至还没有穿上新买的鞋。
如果有一天,有很多很多的钱,我希望每天都可以穿repetto的芭蕾鞋。

多肤浅!无弦骇笑。
真的。

我忽然想起大表哥的故事来。
很小的时候,住在外婆家里。大表哥比我大11岁,他是我见过的最会弹钢琴的人——在他的纸钢琴上——铺在桌上的硬纸,上面整整齐齐画出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和真正的钢琴键盘一样大小。
那时侯,一架真正的钢琴很贵吧?
也许,但是不要紧。
他的手指在那些静止的琴键上舞蹈,音符飞溅流淌出来。
他可以听到。
我也可以。
每一个音符。
他最喜欢克莱德曼:秋的喁语,水边的阿狄丽娜,童年的回忆……后来我再听到这些曲子的时候,全部都耳熟能详。
你相信吗?

很多年以后,他在我的婚礼上演奏钢琴。
黑色的,巨大的三角钢琴。
不再是桌子上的纸钢琴。
伴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问:弹得这么好,一定有十级吧?
我摇头。
他立刻说:那么,是艺术家。
多有趣的区分方式。
倒惹得我想起些陈年旧事来。婚礼结束以后,拉着大表哥问,你还记得吗?还记得小时候的纸钢琴么?
我想他一定记得的。
可是,他一脸茫然。

你知道,这么多表兄弟姐妹里,大表哥一直是我最崇拜的。
不过一双repetto的鞋子,也很美好。
并不为跳舞。

折光暗语 2009-03-06 02:48
北国的冬天很冷很冷。
我在小镇杂货铺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双靴子。
它躺在一只古董青瓷花瓶的后面,背靠着一个很大的木头轮子。我从来不知道这小小的杂货铺子里也卖靴子,但这是一双很好的靴子——黄褐色的牛皮靴筒又厚又结实,一直高到膝盖。
更重要的是,刚好是我穿的尺寸。

唯一的问题是,在右脚外侧的鞋帮上,有一条青绿色的印子。那印子细细长长,从脚后跟开始,一直蜿蜒到膝盖。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印子呢?难道是牛的血管?我的想像力无边无际,常常非常骇人。
哦不,这只是牛皮上偶然会有的天然花纹,它一点也不会影响这靴子的温暖舒适。铺子的老板对我说,他是一个红脸膛白胡子的老头,眼睛闪闪发亮:在这样的天气里,你的确需要这样一双靴子。这是一双很好的靴子,比很好还要好。

我的确需要一双靴子。玻璃窗外,大片的雪花结成一球一球,在北风里跳着疯狂的舞蹈。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深。
我脱下单鞋,把脚塞进靴子里。我的脚趾们不再僵硬,它们在靴子里挤来挤去,享受着柔软温暖的感觉。这真是一双很好的靴子,虽然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比很好还要好”,但已经足够好了。
我付了钱,踏着靴子离开了铺子。

真好,踩进雪地的时候,我再也不用担心碎雪会从鞋帮里渗进去,然后化成冰冷的水。
我在雪地里跳了几步,松软的雪被踩出深深的坑,但我的脚仍然是温暖的。
我兴奋起来,开始在雪地里奔跑旋转,伸手去捉满天的雪花团,把高大的杉树上的积雪摇落下来。
我是一个很怕冷的人,但我的心很大。
此刻,它膨胀起来,因为一双靴子带来的温暖而勇敢。

我把捕捉到的雪团凑到眼前,我可以看清楚所有的雪花,那些六角形的结晶每一片都不一样。即使日光惨白,它们仍然那么晶莹剔透,折射出七彩的光。
这一切是那么美,没有一双人类的手能制造出那么美的东西。
我迈开脚步,沿着小路向树林深处走去。
树木越来越高大,挤压着渐渐黯淡的天空。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那么鼓胀,它摧着我走。
积雪盈盈地反射着白光。树冠中漏着暗紫色天空的残片。风呼呼地吹,杉树上的积雪大块地滑落,落叶乔木细长的树枝象幽灵的手指伸向天空,捣碎了星色。
我看到夜枭低飞,小鹿睁着憧憧的眼睛一跃而过,孤独的天鹅在林中的冰湖上小憩。

我一直走,一直走。
我走过了整片森林。我看到海洋,极北之地的冰海。
巨大的冰川漂浮着。透明的表壳之下渐浑渐浊的冰体沉淀着无穷尽的时间,泛着并不明晰的青光。
天是圆的,如此广袤而平静地覆盖着,这是一个多开阔的世界。
我的心充盈而轻灵,我向着海洋走去,一直走上一座灰色的小岛。
那是一座活的小岛,地面是粗糙的皮革,黑色的藤壶是唯一的植被。岛的前端时而喷射出巨大壮丽的水柱,带着温暖的腥味——我想那是一条巨大的鲸鱼,它正向着大海最远的地方游去。
我无所顾忌,张开双臂,迎着远处那翻卷着的风。那风忽然变幻出五色的光。火一样的红,幽灵也似的绿,比海水更清澈透亮的蓝。
它是那么安宁的风,又是那样狂野的霞。象整片天空幻化作丝缎在天际舞动,我想起来,它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北极光。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回到地上的。
苔藓艰难地攀附在冻土的岩壁上,铁灰与深褐的颜色,纠结出一片斑驳的墙。在岩洞里,我遇到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他坐在猛犸象骸骨制成的椅子上,点着一盏鲸鱼油的小灯。
他的皮肤松弛地垂落下来,手上的经络和墙外的苔藓一样虬结。我无法猜测出他的年龄。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让我想起那个杂货铺子的老板。
你有一双很好的靴子,他看着我的脚,枯瘦的手指轻轻触过那一条青绿色的印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来到这里。但你有一双很好的靴子,比很好还要好。

我开始有些喜欢这个说法,我已经走了那么远,但却从未感到冷或者累,我的心在冬之世界里飞翔,因为我有一双很好的靴子,也许,它的确比很好还要好。
于是,我继续走下去,一直走。
我不记得走了有多远,有多久。
等我停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到温柔的风吹过。不再是凛冽的北风。那风中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冰雪已经开始融化了,我可以听见融水汇合成淙淙的溪流。
天气逐渐回暖,冬天过去了。
我发现自己站在小屋的门口。
我脱下陪我走过这一整个冬天的靴子,把它放在屋角的鞋架子上。

然后,在暮春的某一个清晨,我忽然闻到了玫瑰花的香味。
怎么会这么香呢,简陋的小屋里原没有植物。我循着香味一路寻找,看到了那双靴子—它隐没在花丛中。
你相信吗?
靴子上,不知何时竟生出了一大丛攀援玫瑰。
那一条青绿色的印子,原是一棵玫瑰的枝条。
你相信吗?
在我的靴子上,藏着一枝玫瑰的藤。
它陪我走过整个冬天和整个北方——雪的森林,冰的海洋,鲸鱼的脊背还有冻土的荒原。如今,浸润着融化的雪水,浴着春风,那细弱的枝条伸展开来,冒出一簇一簇的叶片。
叶片中藏着新生的花苞,那么嫩的粉红色。有些花儿已经绽开,她们骄傲地抬着头,摇曳着半透明的花瓣。
那么蓬蓬勃勃的一丛,是清香的源头。

好似每一朵花的芳香中都包含着这个冬天的记忆,寒冷北国的美景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重现,晶莹剔透的雪花,森林、冰川、鲸鱼和北极光……
然后,这一切的景象活了起来,画笔象是从芳香中获得了灵魂,它们在画布上自由飞舞——你知道,没有一双人类的手能制造出那么美的东西,但至少,还可以尝试去表达那种感受和触动。
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从我的心里流出来,但我的心还是满的,象一口不会枯竭的井,那从雪水和春风中生长出来的花,成为它的源泉。

再后来,然后的然后,我醒了。
冬天刚刚到来,并不是玫瑰开花的季节。
而且,也没有小镇上的杂货铺子,我甚至还没有到心中的北国——桌上放着火车票,桌旁是整理好的箱子和画具。
我想起来了,我在百货商店的折扣品柜台找到这双靴子,这是一双很好的靴子,只是右脚外侧的鞋帮上,有一条青绿色的印子,在黄褐色的牛皮上显得那么奇特。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印子呢?难道是牛的血管?我忍不住问女售货员。
谁知道是什么呢,要不然这么好的一双靴子可卖不了半价。她似乎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甚至对我的假想也没有任何表示,但回答却合情合理。
这的确是一双很好的靴子,柔软而温暖。我甚至穿着它,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而现在,我醒了。
我提起行李,扣上门。
屋外很冷。寒流沿着我即将要走的道路袭来,即使在这个南方的城市,也已经起北风了。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有一双很好的靴子,比很好还要好。
也许,在明年春天的某一天,是会有一簇玫瑰,从那青绿色的藤蔓上生长出来。

[attachment=76659]

不似荇菜 2009-03-08 14:45
看了第一篇开头,就非常非常想说,像小时候看的童话书,感觉非常像,但具体是哪一本也说不清,小王子的叙述方式,我喜欢 [s:1]

枷锁 2009-03-16 19:29
额。。。寓言?

天蝎座圣斗士 2009-03-24 23:00
Quote:
引用第10楼不似荇菜于2009-03-08 14:45发表的  :
看了第一篇开头,就非常非常想说,像小时候看的童话书,感觉非常像,但具体是哪一本也说不清,小王子的叙述方式,我喜欢 [s:1]


再加多点牵动情感的剧情,还有强烈的意识,那就很千与千寻类
文章很有那种感觉,可惜我写不出来

折光暗语 2009-03-27 00:05
我在礼品商店的橱窗里看到一匹小小的铜木马。比一个老式的火柴盒子略小,背上连着一条长长的铜链子——可以把它挂在毛衣的外面。
一起挂在链子上的,还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银蝴蝶,她温柔地靠在马背上,象一个耳鬓厮磨的爱人。

我的心,就那么微微一动。
售货员替我把她们从橱窗里拿出来,装进小巧精致的礼品盒子。
但没有理由的,我心里仍然想着一个老旧的火柴盒子。
它的盒盖上印着一枝细长的梅花。很小的时候,我用它装过五分钱硬币、牵牛花种子、还有真正的活的蝴蝶蛹。
我在抽屉的深处找到这个盒子,把木马放进去。然后,把他们放在我的梳妆台上——秋天很快就要到了,因为这个可爱的挂件,我开始期待可以穿上厚毛衣的日子。

但铜木马却似乎等不及跟着我出门。
——第二天清晨,火柴盒不知怎么打开了,木马斜斜地探出头来,小蝴蝶紧紧贴他背上,象是对外面的世界好奇又胆怯。
他们要去哪里呢?无弦问。
我不知道,只是不忍心再把他们关回去,就这样放在梳妆台上。可到了第三天,他们竟一股脑儿都摔到了地上——木马四仰八叉,小蝴蝶歪在一边,连火柴盒子也被铜链子缠住滚了下来。
真是一群不安分的小东西。
可不是,我把铜木马扶起来,整理好小蝴蝶,然后我发现,铜链子不仅绕住了火柴盒,竟还在上面打了一个结。

一定是火柴盒子听到了这对恋人的出逃计划,它是多么想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你们知道,我已经在抽屉里躺了很多很多年,它一定这么说。
我曾经有过许多朋友,譬如一个总在犹豫的五分的硬币,他不知道自己该去换一根冰棍或一颗漂亮的玻璃弹珠;几棵牵牛花的种子,它们是那么期盼着发芽长大开花;还有一只蝴蝶的蛹——它后来真的变成了一只象你一样的蝴蝶吗?
它望着小小的银蝴蝶——你也是从一个蛹变过来的吗?可你们看起来完全不象。
它们都走了,可我已经在抽屉里躺了很多很多年,我多想和你们一起走。
它一定这么说。

可是——我们是两个人,你知道⋯⋯小蝴蝶有些为难地看着木马。她甚至在他的耳边轻轻吻了一下,暗示火柴盒子这是一次小小的私奔。
但火柴盒子并不放弃:我不会打扰你们的。并且,如果带上我,你们就会有一间小小的屋子——那就是一个小小的家呀,如果你们累了,就可以进来休息。
这理由说服了那对恋人。
亲爱的,我想我们可以带上他,木马说,他一跃而出,小蝴蝶细心地用链子扎住火柴盒子。
然后,一、二、三,他们三个人一起,勇敢地从梳妆台上跳了下来。

真的吗?无弦笑起来,她的眼睛迷成细细的缝,似乎并不打算相信我说的事儿。
的确是这样的。铜木马,蝴蝶,链子缠着火柴盒子——以后的每一天清晨,他们都会出现在家里不同的地方。他们好奇地看这看那,也有的时候,企图去拜访一些火柴盒子的老朋友。有一次,他们出现在我的旧扑满边上——现在,只有在那里还能找到五分钱的硬币了。
还有一次,他们出现在放装饰品的柜子旁边——那里有一只特别美丽的蝴蝶标本,巴掌大的翅膀闪着天蓝色的光。
你是那个蛹吗?好奇的火柴盒子问,你是我认识的那个蛹变成的吗?
可那美丽的蝴蝶并不认识火柴盒子,她从遥远的巴西来——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我的确也是从一个蛹变来的。
你真美。火柴盒子被蝴蝶翅膀上的光芒闪得晕眩起来,他几乎不知道要怎么说话了,我想我认识的那个蛹,一定也变得和你一样美丽。
那可不一定,美丽的蝴蝶难免会有些骄傲,我可是一只特别美丽的蝴蝶,我的名字叫光明女神,至于其他的蝴蝶么⋯⋯她斜睨着眼睛,目光落到木马的身上。
小小的银蝴蝶害羞起来,她拼命想藏到木马的身后。
铜木马用面颊轻轻蹭着她——光明女神的确很美,可你知道吗?你才是独一无二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火柴盒子几乎想要留下来,留在这只美丽的蝴蝶身边。可是铜木马望着恋人的眼神让他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他想他们会需要一个小而舒适的家。

有一个夜晚,天气回暖了,我睡觉的时候忘了关窗。第二天清晨,发现他们出现在院子的一角。
夏天的时候,那里有整整一架的牵牛花——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每一年这里的种子都会开出新的花朵。现在,花已经谢了,黑色的种子落到地上,可你知道,火柴盒子也许找到了他的朋友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

院子里的青石板路不好走,火柴盒子的边角已经开始磨损。我忽然想到应该给这辆小小的马车安上轮子——这才是真正的马车呀。
我找到两个小小的洋铁皮圆环,可是,你想不到的——

什么?无弦睁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她终于开始相信这个故事了吗?
你想不到的,第二天早上,那两个小小的圆环分别套在木马的脖子和蝴蝶的翅膀上。
你相信吗?
就在那一个夜晚,这对小小的恋人结婚了。他们交换了作为戒指的洋铁皮圆环,火柴盒子就是他们的证婚人。晚归的蟋蟀和清晨的露水都是婚礼上的客人,甚至连即将枯萎的牵牛花藤,都努力地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喇叭,为他们演奏婚礼进行曲。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铜木马,蝴蝶和火柴盒。
也许是因为有了轮子,也许是他们从院子里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那一天以后,他们走了,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度蜜月。
后来的后来,我常常会想起他们来。总是一次一次地猜测着:这一辆奇特的小马车,载着爱情和一颗不会长大的童心,究竟可以去到哪里?
我总期盼有一天,他们还会回到这个出发的地方。然后,告诉我许许多多美丽的见闻。

[attachment=75551]

摩羯座圣斗士 2009-03-27 09:57
好好romantic FW [s:7]

不似荇菜 2009-03-27 10:23
这一辆奇特的小马车,载着爱情和一颗不会长大的童心,究竟可以去到哪里?

好美啊,看到犹豫的5分钱硬币会心滴笑了,看到他们的戒指惊叹了,看到最后这句话,折光好神奇的好敏感的一颗心和想象力

枷锁 2009-03-27 11:33
[s:5]  [s:5] 缠绕的菜和瓶

折光暗语 2009-03-27 11:40
[s:2]  [s:2]

不似荇菜 2009-03-31 10:39
看见这张图想起了棘公主

折光暗语 2009-04-03 00:00
我花了整整一个夜晚来做甜点。
一开始只想做些小曲奇,可是量多了面粉。那就再做一个奶油蛋糕,却又打多了奶油。我是一个很容易做错事情的人,越不想错的时候,就越会出问题。
然后我想,或许应该做一些泡芙,虽然这是一种麻烦的甜点——黄油,水,面粉,鸡蛋,全都要拿天平称好分量,哪怕只差一点点,也会膨胀不起来。

那一天,忽然决定去学做泡芙。
在教室里,我比做化学实验还认真,可是打开烤箱的候,烤盘上躺着一坨坨黑漆漆的小饼干。一股无辜的焦香飘满了房间,他们硬得可以硌掉牙齿。
每一步的程序都没有错,我指着食谱,委屈地问。
点心师傅什么也没有说,只把他的成果推到我面前。那是一盘子金黄发亮的泡芙,一个个都鼓胀如小猪。
我恶狠狠捡起一只扔进嘴里。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那个下午,我竟吃掉了小山也似的一堆小猪。
并且,不紧不慢地,打了一个嗝。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吃得太多了。
我在等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虽然我知道,即使等到了,那也不会是一个愉快的电话。但那仍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电话,我不希望会出什么差错。
可是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胃里面忽然一阵发胀。
这真是一个很坏的征兆,我只来得及说了一声“您好”,便对着电话打了一个嗝——一个又响又长的嗝——对着电话那一头,一个我十分重视的人。

再没有比这更坏的了。
我企图解释,可张开嘴的时候,却觉得唇齿间充满奶油的香甜。是因为那些泡芙吗?
我想起蛋糕店里粉红色的空气,想起点心师傅红扑扑的面孔,想起下课的时候,每个学员都拿到一个漂亮的小盒子,可以带走自己做出来的点心。
于是,我象对待名贵珠宝一样,把那些黑漆漆的饼干小心捧进了盒子。
鬼使神差一般,我竟对着电话说起下午的事情:我多希望我能做出漂亮的泡芙,可我只做出一堆黑漆漆的小饼干。
那一边很沉默。
我又说,你相信吗,我吃掉了整整一堆泡芙,足有二三十个。是一口气吃下去的,你相信吗?
他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开始觉得好笑起来。也许是他的沉默让我放肆;也有可能,我的确吃了太多的泡芙。我的胃里充斥着小小的气泡,每一个都带着奶油的香气。
它们一个接一个冒上来。于是——我又打了一个嗝。比之前的那一个更响更长。

我已经不再需要去解释什么。
我找错了人,而他会错了意。
一个打错的电话,因为一个嗝的缘故,开始变得荒诞而有趣。
笑意不知从哪里产生,越来越盛,竟然难以忍耐。我挂下听筒,按住肚子,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一边笑一边猛烈地打着嗝,直到空气里面充满了蛋糕店的味道。

你知道吗,那么多美食,为什么甜点总是最后端上来。
有的时候,胃里明明已经饱了,却还要再塞下一口奶油下去,才会觉得真正满足,然后快乐地打一个嗝。
面包和肉汤填饱肚子,可蓝莓派懂得忧伤,泡芙叫人快乐。

我十分认真地把一盘东西推到无弦面前。
我还是没有学会做好的泡芙。也许是我的手笨,也许真正让泡芙膨胀起来的东西,不是水和油的比例。
但这些小饼干,已经不会硌掉牙齿了。并且,我在上面挤了很好的奶油。
下一次吧,下一次会更好些的。

折光暗语 2009-04-07 14:34
我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搜集心的。
搜集心?
恩呐——
我拉开抽屉,往桌上一倒。你看——各种颜色各种材质,整整一抽屉。

我的天,那么多。
恩。
你怎么搜集的?
买的,看见好看的就忍不住买下来。
那你要那么多心干什么呢?
玩,闲来无事就拿出来玩。

真可怕,无弦用一种很古怪的眼光看着我,好似在看躲在古老城堡里的老女巫——那种调制出形形色色的药水去和人们换心的女巫。
一颗又一颗,她把换来的心在架子上排成一排,夜深无人的时候,一边咳嗽一边拿来把玩。
她一定是这么想的。

我笑起来,又不是真的心。
似乎更授人以柄。
要不然,分给你一颗吧?
终于越抹越黑。
无弦拼命朝我挤眉弄眼。
看,心就是这么麻烦的一样东西。

这一颗,在乌鲁木齐的天桥上买的。那么红的石头,偏混着些黄色斑点,叫我想起小时候吃过很甜的山楂糕。
这一颗,在圣安东尼奥的河边买的。一个老人用陶瓷做出各种各样的东西,里面都藏了细小的沙砾,摇一摇就沙沙地响。你听——你听过心里的声音吗?可它其实并不象一颗心,深蓝的颜色晕开白色的花纹,倒象在大海深处开花的海葵。
还有这一颗,在45号公路边上看到一家小店,没有理由地就停了车。店主人卖各式各样的小化石。我挑中这一颗心螺,他却偏要给我一截儒艮的肋骨。
可我要这个干什么呢?
这个没有人要,可以送给你。
于是我想,我若说这是亚当的肋骨呢,会不会有人肯相信?

哈,竟还有一颗骗人的心。无弦简直要拍起手来。
你会相信吗?
我拿出那一截骨头——摸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却在不知多少年岁月里沉淀出黑色的幽光,隐隐象有磁性。
真要命,实在不是不象个女巫的。

这么些的心,你真舍得送人?
为什么不呢。
没有人需要那么多的心,即使女巫,也只是习惯性左一颗右一颗地去换了来,分门别类放在架子上。闲时无聊,就统计它们的颜色和质地玩。
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戏,不过因为对象是心,才让人产生异样的幻觉。
你想要哪一颗呢?

你想要哪一颗呢?
女巫拉开遮住架子的帘子,铁皮人原想不到她竟然这么大方。
你可以选择一颗强壮的心,或者一颗柔软的心,一颗快乐的心,一颗有一点忧伤的心,一颗狡黠却善良的心,一颗敏感但坚韧的心……这里有那么多的心,你可以选择随便哪一颗带走。
但无论如何,你是需要有一颗心的。

哪里会有这样的女巫,分明是保险推销员,无弦大摇其头。
那你猜,铁皮人最后挑走了怎样的一颗心呢?

他在架子前面站了很久很久,终于看花了眼睛。
然后他认为,还是去翡翠城里找奥芝要一颗心比较好。
那个冒牌的术士并没有女巫那么丰富的收藏,但至少,他会给铁皮人一颗心。
你知道,是确定的一颗心。

楼兰故衣 2009-04-07 14:47
原来女巫的心是买来收集的。原来无弦是铁皮人,我一直以为她才是真正的女巫:)

不似荇菜 2009-04-07 15:17
以为开头写的是啊衣女妖 [s:2]

原来是绿野仙踪啊

折光暗语 2009-05-12 14:37
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故事,当然,也许已经加入了我的想像,我对无弦说。

她说她见过死神。
说死神是一个倒霉的小孩,有苍白的皮肤和神经质蓬乱的头发。永远披着那件作为死神必须继承的黑斗篷,扛着一把过大的镰刀。

她说死神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种满了鲜红的罂粟花。
但是他看不见,他的家族遗传奇怪的色盲毛病。满园的红花,在他眼里都变得薄纱一般透明。
镰刀扬起的时候,花瓣飞舞着融入透明的空气,有种不真实的美。
但实际上,花瓣是绯红色的,炽热张扬的颜色,有时候映出漫天的霞光。

她曾经很详细地给他描述那种鲜红的色彩,但他很难理解。
什么是炽热呢?
为什么红色让你觉得温暖?
温暖是什么?
他问了许多让她不知该怎么解释的问题,并不是他的错,但她终于厌倦继续解释——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耐心而有涵养的人——她开始生气: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你还是一样收割所有的花,凋零的,盛开的,甚至那些不曾开放的。
于是他沉默了,可他坚持:我想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吧。

她想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的右手握着她的小刀,把它按在栅栏上抹来抹去,她在企图想些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做,这是一个有点吓人的小动作,甚至死神都往后缩了一缩。
这叫她大笑起来,喂,拿着镰刀的死神也会害怕一把小刀的吗?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你看不见的景象了,该你了,该你告诉我——那些被收割的灵魂,都会去到哪里?
这是她们从一开始就谈好的条件,由她告诉他生命是什么,而他则告诉她穿越死亡以后的情形,作为交换。

他们消失了,死神安静地说。
就象那些花,飘进风里,就此不见,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
就这样?!这根本不是一种公平的交换,她觉得受了很大的欺骗,愤怒起来,手里的小刀磨得霍霍作响。你是死神,没有理由不知道。

但这不能改变死神的答复。
他们的确消失了。
我也曾幻想他们并未消失,幻想死亡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起点。巨大的乔木倒下去,生长出蘑菇和苔藓,然后,蝼蚁成群而至,筑巢繁衍,生生不息。
或者那是一个幽暗而嘈杂的场所,每个灵魂都退去掩饰,在黑暗中说些赤裸裸地话,坦率地让人觉得悚然。
又或者真有天堂的存在,遥远而美丽的所在,天使长着透明的翅膀,如这个花园里的美一朵花⋯⋯
但他们的确消失了。

即使死神的灵魂,也不过是另一处花园中的花朵。
没有人知道穿越死亡以后的世界在那里,也许有一个终极的神明掌握这一切,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死神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很浅的灰色,玻璃一样透明,折射不出色彩。
他一次一次地舞动着镰刀,不过是履行着他必须履行的职责——收割一些花朵,然后,等待新的花朵生长。
那双眼睛忽然湿润了。
她觉得诧异:死神也会哭泣的吗?
她摇摇头,我本来看不惯流眼泪的人。不过后来,我自己也曾经哭过一次,比你哭得厉害地多。
所以我决定原谅你。
她收起睡觉也不离开的小刀,跳上她的马——这小刀给她强烈的安全感,但实际上,她很少真正用到它。

离开死神花园的时候,她看到死神又一次挥舞起镰刀。
灵魂的花瓣漫天飞舞。
它们并没有消失——或没入泥土沉沦腐败,或飘往更远的地方,执意不肯停歇。从死神花园往外的小径上,到处都是花的痕迹,鲜活的色彩慢慢消退,留下点点残红粘在道路上,篱笆上,甚至死神那经久使用的镰刀上。
但这都不是最终的结局。
所有的色彩都有消退的那一日,在无人看见无人知晓的时间和地方,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时候,她忽然可以理解了。
理解那一双眼睛——那一双看不见色彩的眼睛,让他可以永远安静地挥舞镰刀,而不至于因那些色彩而犹豫,或亢奋,或痛苦,或产生其他不必要的情绪。
为确保长期履行他的职责,是不是只有适度的平静的伤感是可以容忍的。
因宿命的无奈而产生的伤感。
她有点庆幸,大部分的人并不承担这样的职责。

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无弦似想发表点什么评论,但又说不明白。
后来她问,可她是谁——那个见过死神的她,你一直没有说。
啊,她——
你记得那个叫做《冰雪女王》的故事么?你记得格尔达去寻找加伊的路上,曾经遇到的那个强盗小女孩吗?
她拿走了格尔达的暖手筒和马,不过给她留下了靴子。她还给了格尔达驯鹿和她母亲的大手套。
当然,后来她长大了。
她一直喜欢到处走,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听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各种各样的经历。
她甚至哭过一次,很厉害地哭过一次。但基本上,她仍然认为自己是个幸运而快乐的强盗小女孩。

我在一次旅程中遇到她。她把死神的故事说给我听——反正总得说点什么,她说。
说完以后,我们分道扬镳,她正打算去一个新的地方,如果不喜欢的话,那就再换一个地方。

[attachment=76209]

瓦尔基里 2009-05-14 11:22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5-12 14:44重新编辑 ]

死神的帖子,在一个奇异的时间点上被编辑…… [s:4]

楼兰故衣 2009-05-14 11:39
LS很强大。。。 [s:8] 谁的马甲?

不似荇菜 2009-05-14 11:40
是超人MM呀

有点奇怪为什么死神都扛着一把镰刀,灵魂收割者的意思?

折光暗语 2009-05-14 21:27
Quote:
引用第24楼瓦尔基里于2009-05-14 11:22发表的  :
[ 此贴被折光暗语在2009-05-12 14:44重新编辑 ]

死神的帖子,在一个奇异的时间点上被编辑…… [s:4]


。。。。。我不是故意的。。不要吓唬我啊啊啊。。。。

无弦 2009-07-25 19:56
折光光。早上好。~\(≥▽≤)/~

飞甩鸡毛2 2009-07-26 12:51
在看一遍感觉不一样了
看来是我的心境不同了

折光暗语 2009-08-10 12:37
留学生涯的那几年,总在两个半球的故乡和学校之间来来回回。
常常,都闹不明白身在何处。
每一次飞机爬上云端,从悬在三万英尺高空的小小窗口往下看,我总是困惑万分——觉得这世界似乎很小又似乎很大。我好像一直都在途中,却其实并没有到过太多的地方。

总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飞机场转飞机。
因为太大,所以让人晕眩。从来闹不明白那里究竟有多少扇相似的门一列排开,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
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只除了小小的数码显示框里闪烁着不同的地名。
我喜欢一个一个名字地念过去,有的认识,有的从没有听说过。不同的字母组合滚过舌尖,会产生不一样的滋味,神秘得好似来历不明的巨人石像,又或者甜蜜如铺天盖地盛开的野花。
念着念着,就会忘记那个学校所在的小镇,直到广播里大声地把它和我的名字一起念出来。
我喜欢学校的感觉,有古老严谨的房子和巨大的橡树,年轻的学生们透亮的眼睛折射出天空的色彩,总让人觉得茫然又带着希望。
可是,站在那个巨大的中转飞机场,每一次我都忍不住会想,若也能去看看其他那些门背后的世界,该多好。

我的箱子或许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它同我一般容易走丢。
糟糕的是,飞机场的广播并不呼叫走失的行李。
第一次小镇的行李转盘没有见到它,以为只是误了航班。可是两天以后,克里斯托弗罗宾摸着脑袋把它还给我:奇怪啊,你的箱子似乎去了一次巴黎。
克里斯托弗罗宾是在飞机场工作的大男孩,他的名字就印在制服胸前的口袋上。
我指着他的名字笑,克里斯托弗罗宾吗?
是,我的确认识小熊维尼——他一定不止一次被人问起这过个名字。

下一次,箱子跑去了大溪地,第三次是吴哥窟。
最最离谱的一次,箱子在北半球的夏天去了南极——在那里它被冻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断渗出冷气——那一年夏天很热很热,可我天天穿箱子里取出来的衣服,一滴汗都没有流。

我和克里斯托弗罗宾渐渐熟悉起来。每一次他见我走过去,都会摸着脑袋做一个愁苦的表情:箱子——你的箱子又跑了。
我们开始猜测箱子的行踪打赌玩,猜对了的人,就赢一块钱。
可是谁也没有赢到过那一块钱——世界这么大,箱子有许多许多的地方可以去。
我同罗宾描述那个很大很大的中转飞机场,究竟有多少扇门呢?我从来数不清楚。而很有可能,每一扇门的后面,又藏着更多更多的门。
也许每一扇门的后面都有一处奇境和更多的选择,一重一重,永无止境。
克里斯托弗罗宾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很大很大的飞机场,小镇的飞机场只有一扇门。不过他说这不难想象,即使只有一扇门,也会最终通向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吧。

我们仍然热衷于玩猜测的游戏。
我说箱子去年夏天吃了亏,今年一定不会再挨冻,也许它去夏威夷晒太阳跳草裙舞。
他说现在去夏威夷定会晒脱一层皮,若他是箱子,就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
我说夏天正是潜水的好季节,海面下七彩的鱼群离你很近很近,又或者去坐滑翔伞,像风筝一样飞在空中。鸡蛋花正在盛开吧,香甜得如少女的吻,只闻一下也会醉人。
他说夏日里瀑布的水量最好,飞流直下雷霆万钧,或者宽广细致如新娘的婚纱。拍溅的水花将阳光折射成七彩的虹霓,那是天堂的色彩落入了凡间。
我们为了夏威夷还是尼亚加拉争个不休,其实统共没有去过这些地方。
至于箱子,它总能出人意外,原来竟是去承德尝了尝皇帝山庄避暑的滋味。

就这样不知不觉,到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
去登记失踪行李的时候,我告诉克里斯托弗罗宾,这是我最后一次麻烦他找箱子了。下次离开,我已经毕业,不会再回来。
罗宾也笑,他说他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呢?我好奇地问他,他却摇着头执意不肯说,他甚至不肯同我玩最有一次猜测游戏。
等你的箱子回来,等箱子回来,我告诉你。
可那一天,我最后一次见到克里斯托弗罗宾,一个星期以后,箱子安静地出现在公寓的门口。

上面贴着英国苏塞克斯的标签。
箱子的把手上,挂着一截细小的树枝。
我有些诧异呢,这箱子每每走失,却是第一次带着手信回来。他去了苏塞克斯做什么呢?
随后,我慢慢想起来了——苏塞克斯,那是小熊维尼和克里斯托弗罗宾的故乡啊,在那里他们一次一次地玩着丢树枝的游戏,以为永远不会厌倦。
“我不是大船、不是小船,我是会飘的小树枝。如果你选中了我,我将多么快乐,沿着小河漂向海……”

“要去哪儿呢?该去哪儿呢?”小熊维尼曾经以为世界的尽头就在百亩森林。
可长大以后,罗宾知道世界其实很大很大。
“到哪儿都好啊,去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地方。”
我忽然明白过来,克里斯托弗罗宾并没有食言。

毕业典礼过去以后,最后一次站在小镇的飞机场。新来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她看着我那贴满标签的箱子,无比羡慕地说:“你一定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吧。”
其实我没有,不过,我会的,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
在回家以前,我要去那个很大很大的飞机场,去看一看其他那些门背后的世界。
我在心中默念着飞机票上陌生的目的地。
这一次,没有再托运箱子。而是小心地把它放在头顶的行李架子上——
我希望它会乐意做我的向导。
它一定会的吧。

折光暗语 2009-08-16 04:46
换季的时候,我在衣柜深处找到那一件旧衬衣。
白棉布上,密密是盘绕的褐色花藤,从左边袖口开始蔓延,一直爬满整个脊背。
哇,从没有见你穿过这般印度风情的衣服。无弦一把扯过去,左看右看:不像工厂里印出来的,是手绘的花纹么?好精致,这花藤似有生命。
旋即却又摇起头来,只是颜色太黯,似乎已经被遗忘了很久很久,被时间风干了也似的……

被时间风干?这可真是个有趣的说法。
可有时候,我倒常感慨回忆是一种顽强的东西呢。即使被风干,只要有一点点信物作为水分,便立时又变得鲜活起来。
这当中有多少年悄悄溜走了呢?
我犹记得那个晚风温热的夏日黄昏,我在回家的路上,想了又想,终于走进转角那家小小的纹身店。

坐在店堂里,拿着那一本图案目录翻来翻去,究竟仍是下不了决心。
一时做不了决定的话,不如试一试这个。店主人看出我的犹豫,取出细细一卷锡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好奇。
是印度墨。她指着自己手臂上一只蝴蝶,你看,像不像真的?
我笑起来,真正被骗过——谁晓得纹身店主人身上的,竟是假纹身。

她将纸卷剪开小小一个口子。
挤出软泥也似的颜料,在我的手心细细围成纹样。
一边同我说着典故:印度女子用指甲花捣成软泥,涂抹在身上,初作夏日降温之用。后来慢慢演变成一种装饰。                             
她们结婚的时候,会将手心手背画得满满,传说纹样的颜色染得越深,便会给新娘带去越多的幸福。

怎么印度墨并不是墨水,不是用笔画出来的吗?无弦插嘴进来。
不,不是。我也看过亦舒的那本小说。可你知道,生活哪里有小说那样浪漫。
陈裕进全部的心思只在运笔之间,在刘印子的脚心画出一只眼睛的图样,那种微弱的酥痒传到印子的心中。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各自拥有各自的生活,却永远不会忘记在书房里度过的那一个下午。
而实际上,印度墨是一种褐色的软泥,用锡纸卷着挤出来,比用笔画来得更费功夫。软泥干透后会脱落,留下深红色的图样,第二日,又变作更深的棕色。
只是,有这样一个浪漫的典故,那些繁复缠绕的花纹,究竟是会留下些什么的吧。像故事里面一样,过了许多许多年以后,仍然叫人舍不得忘记。

软泥接触到皮肤的时候并不会痒,可是有一种说不分明的凉。
指甲花的颜色会渗入皮肤底下,所以才可以保留数天甚至数周的时间,叫人在印度那样热的地方,长久地保持皮肤的凉爽,店主人娓娓地说。
我看到左手掌心静静开出一朵五瓣的野蔷薇,花朵四周又伸出藤蔓,屈曲延伸向手指和手腕——
我开始感受到那种奇异的凉,它亦随着花色慢慢没入肌肤深处。

然后,忽然记起来,隔日学校里似乎有一场舞会呢。
其实,不是忽然想起,其实,也没有什么似乎……
其实,已经等了好久。
并不是什么正式的舞会,学生会每学期的例行活动而已。——不过是搬开一教室的桌子椅子,放一些温柔的背景音乐。
开始的时候,也会有胆子大的男孩子过来约心仪的女孩跳华尔兹,雪白的日光灯照着生硬的姿势和害羞的表情,那么简陋,却已经叫一众未被邀请的女生羡慕不已。
要好一会儿大家才都渐渐放松自在,音乐也跟着活泼起来。
最后的最后,总会有一曲让所有的人手拉起手,小孩子一样跳圆圈集体舞——男生拉一个大圈,女生拉一个小圈,面对面,沿着不同的方向旋转。
每转过一个人,便停下来击一次掌。
于有些女孩,这是整场舞会中唯一跳舞的机会。
但这是一支让愿望成真的舞——你知道,无论你期待和谁跳舞,你都有机会转到他的面前,然后,轻轻地,和他击一次掌。

和别人击掌的时候,那么自然。
可转到他的面前,一双手,总不能自主也似的,会在空中多停半秒钟。
是期待着什么或许奢望这什么么?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好笑,却无法控制。
我一直想知道,他是否曾经留意过我每每在那一个瞬间的踌躇。多半是没有的吧?可是……
可是,他到底见到我掌心盛开着的那一朵蔷薇。
随后,似乎微微一愣,那双极黑的眼睛深处有寒星一闪,嘴角弯出一个调皮的弧线。
“真特别。”我听到他说。
他的确是这样说的吧。

真特别。
甚至连感情色彩都不甚分明的三个字。这后面或有一百种一千种的含义,又或者只是他一时诧异,又找不到更适合的措辞。可是这样模糊,却已在我心中点亮了什么。
那日的舞会是怎样结束,我又怎样回到家中,都不再记得了。也可能,我从来都不曾知道过。
只是他那一笑在脑中反反复复,电影也似的闪回又闪回。次数太多了,画面都模糊起来,可是,他的确注意到我,是不是?
是不是?
一次一次地问自己。
恶作剧得逞似的快意从心底一点点生出来,几乎随着血液循环传遍周身,简直叫人雀跃。
我躺在床上,伸出手掌,左看右看。然后,忽然发现,那花藤似有灵性,我可以看得见它生长起来。
奇异的凉在皮肤底下舒展,我觉得周身熨帖,所有的暑意在那个夜晚消散。夜风吹进窗口,和着心里的欢喜,催动起花事。
棕色的藤蔓攀至手臂,然后,甚至攀上袖口。它在雪白的衬衣上不断生长起来,叶片繁茂,一个接一个吐出花苞。
在极静的夜里,我真的听到新生的花苞迫不及待绽放的声音,每一朵都散放出奶油一般的芳香。
是什么样的魔法,幻化出这些花藤的生命力呢?
到后来,我已经忘记了心情的初衷,只享受着它带来的甜蜜感受。
并没有梦,可是我被笼在印度墨的温凉和花的芬芳之中,却又似做了一个世间最温柔的绮梦,只不知道要怎样形容。

这是一个没有下文的故事。
一夜繁花,已经诉尽了那年夏天全部的心情。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夜晚的故事。而我,亦没有更多所求。
印度墨只得在皮肤上保留数周的时间。随后,新陈代谢,表皮细胞的更新迭替之中,那蔷薇与藤蔓,终于不复痕迹。
只有衬衣上的纹样保留下来。因为不舍得多洗,再没有穿过这件衣服。

夏天的脚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一转眼,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这么多年。
岁月如此这般飞卷而过,倒也真不常常想起那个夜晚。
只是又见到这件衣服,几乎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原来彼时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丝一毫的奇异感受,一朵一朵花开的声音,我都记得。
在尚未懂得感情的年代,爱与欢喜原来是如此私己的感受,几乎无所求,又与任何他人无涉。可竟是这样简单美好。
这般心情,只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才曾经体会。
真的,如何舍得忘记。

[attachment=76661]

楼兰故衣 2009-08-17 13:55
Quote:
引用第30楼折光暗语于2009-08-10 12:37发表的 箱子 :
留学生涯的那几年,总在两个半球的故乡和学校之间来来回回。
常常,都闹不明白身在何处。
每一次飞机爬上云端,从悬在三万英尺高空的小小窗口往下看,我总是困惑万分——觉得这世界似乎很小又似乎很大。我好像一直都在途中,却其实并没有到过太多的地方。

总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飞机场转飞机。
.......


赵薇有首歌叫《天使旅行箱》~啊,我不是推荐她的歌,是推荐这个歌名,如果无弦在的话,会不会给箱子变一双翅膀,带小折光去很多地方?
o(∩_∩)o

无弦 2009-09-04 22:54
[s:5]  [s:5] 背着小折光飞来飞去。

不然她会迷路。

折光暗语 2010-05-11 12:41
那一年的夏天,我独自住在一个陌生的小镇里。
这地方有着怪异的天气,白天的时候,太阳似有使不完的劲儿,热量随着金光一桶一桶地倒在地上。即使坐在打足了冷气的办公室里,也仍然时时感觉到酷暑的压迫,空气干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那些个白天我唯一的目标就是:早日存够钱离开这里。
可是,到了夜晚,这样的坚定却总又变得软弱。

这里的夜晚是属于雨的,每一个夜晚都会下雨。
等太阳的余辉散尽,坚守了一天的热浪终于让步,黑夜象一双倦眼合拢,雨就来了。
初时很小,就着窗外的路灯光也看不清楚雨点,后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慢慢响起来,混合着水汽浸满了空间。
每一夜。

窗台上的陶土花盆颜色变深,潮湿抚平泥土的裂痕,植物们抓紧时间拔节生长,细小的菌子喝足了水,很快地撑起一把把小伞。
公寓墙壁上的灰粉因为水分而鼓起一个一个泡泡。

后来,有一个夜晚,我发现靠近窗户的地方,雨水渗进来,变成一滩深色的印记。
那是一朵荷花。
一朵绽放的墨荷。
灰白色的墙壁在白炽灯下忽然变成上好的宣纸。
没有田田的叶子,没有游鱼戏水,没有一点背景或者陪衬,只有碗大的花朵,花瓣一重一重不停打开。象是什么人的笔蘸了极浓的墨极写意地画着,每一瓣花瓣都那么丰满,却又不重不浊。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盛放,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真的是荷花?只一朵花,又没有叶子。无弦好似不服。
真的是荷花呀,我不会认错荷花的,而且后来,我开始闻到花香——那是我很熟悉的清香——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一只很大的荷花缸。盛夏花开,整个院子里都是荷香。
黄昏的时候,大人就搬一只大竹躺椅到院子里,那种有一个脚凳可以抽出来的躺椅,整个人都好躺在上面,连脚也不会受委屈。
那只躺椅用得很久了,泛着黑亮的油光,又滑又凉,舒服极了。
有时候就那样趴在藤椅上睡着,一点也不热。在梦里,会看见无边无际的荷塘,荷叶是翻卷的墨浪,满月照亮盘盘的荷花,我好像飘在水上,又好像被风托着,总是在一个流动却安静的怀抱里,又沁凉又温柔。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那仍然是我做过最美的梦。

而那个看见荷花的夜晚,我好像又感觉到相似的气息,童年梦里的气息——浓绿,荷香,和温凉。清晰得就在眼前,我看得见躺椅上棕黑的花纹,还有,妈妈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脊背,她摇着扇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唱摇篮曲。
我几乎以为这并不是另一个梦。
若不是天亮以后,这一切都不留痕迹。

我从不能在太阳出现以前醒来,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个雨的世界是怎样褪去的。每一天睁开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毫无遮蔽的敞亮。
窗外的路上,一点点水的印迹也没有,泥土连着花盆都干到发裂,夜晚长起来的那些菌子,已经干枯得连残骸也找不到。
我还记得那朵荷花在墙壁上的位置,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用手去摸,粗糙干涩的感觉与其他任何一寸灰粉没有不同。
完全不能想像,这里曾经有过一场花事。

好在夜晚,总还会回来。
只要夜晚回来,这里的雨水也还会回来。
而这一片墙壁,原来日日都会渗水。水痕中的图案虽时而变幻,却从不曾失约。

有一次,在我几乎以为会等不到它的时候,一条细细长长的墨线,慢慢浮出影像。
细线在延伸中向下分叉——然后我看出来,那是老房子重重的瓦檐。工笔细描,重重叠叠,等越来越多的屋檐连成一片,我又认出那是北京的紫禁城。夜晚安静的皇城,在格律规整的笔法下显得有点森然,连城外一抹护城河水也因之沉稳宁定。
忽然想起河边是有柳树的,却不是江南春风里垂柳,一样长枝垂挂,却直落而不飘摇。
若干年前的某一个夜晚,曾和一个爱友绕着夜晚的故宫散步。
本想走一整周,可是走了四分之一,就发现已经走不过去了。
那一日一切平平,除了走路以外,我们聊过什么也不记得了,总是一些很普通的话题,可想起来,却又觉得那一个夜晚里潜藏着一场告别。
不是我和她要告别,也不知道是和什么告别。
却隐约是一场严肃的告别——好像在这个多少有些特殊严肃的地方,可以看见时间无止尽地沉沉落下,罩没重重的风景,一种没有理由却又无法排遣的惆怅粘滞得化不开。

这么说,也许你每一天都睡过头是好的?无弦想一想:不然每一天与那个雨的世界告别,也会惆怅的吧。
真的。
若要看着泥土干枯菌子死去,所有水痕浸染出来的图像都一点一点隐没到虚无当中……
所幸这里的雨,确乎温柔而坚韧,即使每一个清晨都消失到了无痕迹,夜里,也从无懈怠于描绘他的世界。
我在墙上的水痕中见过了各式各样的风景,杏花春雨,塞外风沙,怡红快绿,甚至金戈铁马。有一些是我所熟悉的,还有一些原来一直存在于我的想像之中,也不陌生。所有的景象都生动而丰满,牵动起关于肉体与精神的所有最细微灵敏的感触——或许是因为水的润泽。

再后来,我开始觉得,在这日复一日、看似平分秋色的酷暑干旱和夜雨的抗衡中,夜雨悄悄占了优势。
那片有风景的墙壁,其实也靠近我的床头。或者每个清晨水痕在烈日下退去的时候,会有那么一缕得以逃脱,返身渗进我的梦里,又籍由梦境渗进某个更为深入而隐蔽的角落,在那个没有烈日的地方涓滴汇聚。
因为这些水的存在,我开始变得可以抵抗白日里的燥热。
每一天数着存折上缓慢增长的数字,终于不再有那种咬牙切齿的急迫。

你相信吗?有时候,我觉得那些水至今仍然积聚在我身体的某一个角落。即使我真正离开小镇也已经很久,他们始终没有干涸。
这样想着,倒也没有那么惆怅了。

折光暗语 2010-08-07 11:34
(整理硬盘发现了这篇旧文,写于2004年4月,其实那时侯的风格还很不同(比较傻),不过勉强还是放在这个系列里吧。这个系列乱涂至今,其实应该找时候重新整理一下顺序的。如果真这样做的话,这篇应该排在第一篇。)

这个季节的雨好像是下不停的。从清晨到黄昏,再到清晨。天色一直是灰的,空气里充满了水和泥土的腥气。
夜里十一点十八分的时候我决定出去买一盒牛奶。
我知道从这栋小楼房下去,穿过一条细细长长的弄堂,就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便利店。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渴望牛奶,我只是想找一个借口出门一趟。
我有一件透明的雨衣可以穿出门。还有粉红颜色的长雨靴。也是那种带点透明的粉红色,看上去软软的,像很薄的花瓣,非常的不真实。我是非常喜欢这一身衣服的。因为他们看上去不真实。我总是觉得这个世界里是有一些异象的,如果做一点准备,或者我也会遇到不同一般的事情。
那一条弄堂里一共有七盏路灯,对了你有没有留意过小雨天夜里的路灯?很多细巧的雨丝绕着灯光飞,很美丽的。所以我走得比较慢,抬着头数路灯。
数到最后一盏的时候,我感觉有一个小小圆圆的东西撞了我的雨靴。
然后我低下头,邂逅了小猪安东。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作安东呢。我只是看到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猪趴在我的脚底下。真的很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小的小猪,大概只有小橡皮球的大小,圆嘟嘟的,粉红颜色,就和我的雨靴一样。但是那样小小的一只小猪,却有着很大的眼睛。也是圆圆的,水灵灵,睫毛特别长,弯弯的,安东是一只非常美丽的小猪。
他开始说话。我只好蹲下身去,否则就听不见了。他的声音很细很细,象很小的铃铛摇动发出来的。
他说:你好,我是安东。你能收留我一会儿么?
然后他伸出一只很小很小的手来同我握手,真的,只是一小会儿,大约,只要从现在到十二点钟。
我开始有一个想法,安东也许是一只外星小猪,因为在地球上,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小的小猪,而且还是会说话的小猪,而且说话的语法还有一些古怪。然后,他大概要等十二点钟的飞船回家。
这样的天气,让这样小的一只小猪在露天等飞船是非常不道德的。
因此我也伸手,我说,好的安东,我是灰灰,我愿意收留你到十二点钟。接着我把他抱起来。
安东的小身体非常温暖,我真高兴,我是怕冷的,因此我立刻开始喜欢温暖的安东。

我问他,安东,你要不要喝一点牛奶?安东立刻伸出他的小舌头卷了一卷,我肯定他饿了,我抱着他到便利店里。
看店的小姑娘非常兴奋地看着安东,啊,多么可爱的绒布小猪!她说。
我轻轻笑了一下,可是其实我想大笑特笑,安东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装得可真象一只绒布小猪,太好玩了。但他是会说话的真正的小猪,他也许在等一只飞船。
我把他一直抱到我的小房子里。给他到一碗牛奶,然后跟他说,安东,警报解除了,你可以醒来了。
安东朝我眨眨眼睛,他的眼睛真大真大,他说,谢谢你,灰灰。我知道你会收留我,只剩下二十六分钟了。
我抬头看了一下挂钟,的确,已经十一点三十四分了。我仔细地看他,才发现安东的神情其实有一点紧张,又有一点兴奋。于是我忍不住问他,安东,十二点钟的时候,你要做什么呢?
他却又有一点害羞,小面孔上的粉红色有一点加深,他问我说:灰灰,我想唱一首歌,可以么?
当然可以。我说。
于是他就唱了起来,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我愈发肯定他是一只外星小猪了。他的声音还是轻轻的,唱到高音的地方,变得有一点尖,但是很动听。
我忍不住鼓掌,安东却彻底羞红了脸,他很轻很轻地问我,灰灰,你听懂了?我开始猜测在安东的家乡,有另外一只这样的小猪在等他,叫做安妮或者爱美。我猜测他唱的是,我的小亲亲呀,我要回来啦,我要回来啦。
我一定是笑了,结果安东的小面孔变得烧起来一样,他王顾左右地说,灰灰,牛奶真好喝,谢谢你。
我又给他倒了一碗。

时间过得很快的,安东喝完第二碗牛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五十六分了。
他好似更加兴奋和紧张了,灰灰,你的钟一定很准吧?他问。
是的。我给他满意的答复。因为我喜欢准确的时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说,好像很得意的样子。因为你穿粉红颜色的靴子。只有四分钟了,他开始和我聊天。
那靴子的颜色和你一模一样。我说。
安东又脸红了,大眼睛很快地一眨一眨,他咯咯轻巧地笑。我的想象力继续发挥,我一点也不明白粉红颜色的靴子和时间有什么关系。也许是那一只叫作安妮或者爱美的小猪也喜欢粉红颜色的靴子,并且,她也是非常守时的。
还有一些花儿,也是这样颜色的。安东补充。
他一定看到了花儿就想起了她。
多美丽多娇嫩。我说。
嗯,安东重重地点头,灰灰,你一定也喜欢那些花儿吧。
我们只有时间讨论这一个话题。

十二点钟马上就要到了。
我要走啦,灰灰,我要走啦,安东在椅子上站起来,极短极小的四条腿,打着转转。
安东,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灰灰,你把我放到门外面就好了。
然后他又唱起歌来,这一次唱得比较响一些,他一定是非常高兴的。应该有一架隐形小飞船马上就要降落了。我把他抱起来,贴一贴他的脸,然后放到门外面。
再见,灰灰,再见,灰灰。他说,一边仍然唱着歌。
我轻轻关上门。过了半天,才重新打开,门外面安安静静的,小猪安东已经走了。
他是不是已经见到那只叫作安妮或者爱美的小猪了呢?

那是一个独一无二的邂逅小猪安东的夜晚。
第二天我挑同样的时间去买牛奶,就没有再遇到他。
便利店里换成了一个男孩子,你一定是那个有一只绒布小猪的女孩子。他对我说。
我笑了。
可惜今天你没有带你的小猪过来,他又有一点遗憾。你知道吗,爱薇可喜欢你的小猪,我本想问问你,在哪里可以买到。
爱薇一定是昨天那个女孩子。
可是,小猪安东不是绒布小猪,我告诉那个男孩,他是一只真正的外星小猪。他喜欢我的靴子的颜色,因为有一只叫作安妮或者爱美的小猪也喜欢这个颜色。可是,他昨天晚上已经回去了,乘着小飞船,回到安妮或者爱美那里去了。
那么,你是在哪里买到这双靴子的呢?那个男孩子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打量我的靴子,然后他说。
小猪安东也许还会回来的,他很有信心,也许和安妮或者爱美一起。
我们一起很开心地笑出来。

回家的路上,我开始闻到一些淡淡的清香味道。掺杂在水和泥土的腥气当中,不明显,但如果仔细辨别,是非常让人愉悦的。雨丝仍然和路灯光捉迷藏,借着最远的光晕,我才发觉,这条弄堂里原来种着很多的樱花树,在一夜之间,全都一蓬蓬打开了。
很嫩很嫩粉红颜色的花瓣,和我的靴子,还有小猪安东一模一样。
真美好。

2011-02-06 10:24
今天我给你说一个时空之门的故事吧,我对无弦说。
可以瞬间通往其他时间或者空间的门也许是无处不在的,如果能够找到打开它的钥匙。但那钥匙可以是任何东西,任何你想象不到的或者不在意的东西。
譬如说——一只月蛾。

第一次见到一只月蛾,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上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那时候发生过几乎所有的大事小事我都不记得了。即使记得,也象听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一样不真切。只有见到月蛾的那个下午是不同的,因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是一只月蛾——我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只虫子。
我的小学,在一条弄堂深处,上学走的是窄窄的青石板路,两边住着些人家。温暖又不太热的午后,老人和小孩喜欢搬着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午后吧,拐过弄堂的第一个弯,我远远看见一只粉绿颜色极其美丽的蛾子,安静地趴在对面灰墙上。它比我的手掌还要大,宽宽的翅膀拖着缎带也似的尾翼,一动不动。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只奇异美丽的虫子,这真的是活物吗?竟会有这样一动不动的活物?还是这是最最新式的玩具?可那么精巧美丽的玩具,墙脚下戏耍的几个比我还小的娃娃又分明不注意它。
七八岁的时候,胆小而怕生,因为那些个娃娃和他们坐在墙根闲话家常的奶奶们,不敢走过街对面去看清楚这奇异的东西,犹豫好久,也只是远远看着。等到下午放学,月蛾已经不在那里了。

于是,关于这一只月蛾——我既没有看清楚,也从来没有问过别人。
记忆是何其靠不住的东西呢,尤其是对这样一个太超乎我彼时见识的东西。那个下午以后,我很快开始怀疑我究竟有没有见过月蛾呢?也许那只是阳光下的一个幻觉,又或者,只是一片偶然贴在墙上的叶子或其他什么东西。
但隐隐中,我却又不甘心这只是一种幻觉。即使是一种幻觉,我也不甘心它在我的生命中只是一个偶然的出现。
要不然,为什么时光往事不断堆叠在记忆里,那么多的碎片都化作灰烬,却一直没有湮没这一抹粉绿色。后来我一眼认出教科书上的图片,却在很长时间一直没有再见到另一只活的月蛾——那时候我已经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古怪奇特的昆虫,也知道月蛾在亚热带其实并不少见。
其实,我一直希望那只月蛾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隐喻。
在我的童年偶然出现,却意味着很久以后的某些必然。
那天下午以后,它就隐匿到时空的某一个角落里,静等与我再次邂逅的契机——也许到那个时候,我会明白这个隐喻的含义。虽然这也许要到很久以后。 但二十年的时光,反正也不过弹指一挥。

在他乡,早春的某个夜晚,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灯光诱虫。
可是等我们张开幕布,点起黑光灯以后,天却降温了。除了一些细胳膊长腿的蚊蚋,没有贵客来赴灯火的宴会。
大家都兴味索然,干脆坐在幕布底下闲聊,后来,就说起为什么会学习昆虫呢?
有的人有远大的研究志向,有的人自己也懵懵懂懂。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快要轮到的时候,我福至心灵,忽然想起那只月蛾——
然后我立刻感到自己已经捉住了答案。因为也就是在那一个瞬间,我听到了翅膀扑打的声音,被灯光放大了的影子投射到幕布上,即使没看到粉绿的颜色,我也认得出它优雅的尾翼——
月蛾!今年的第一只月蛾!真没有想到这个季节就有月蛾!有人叫起来。

它回来了。
好像一个约定,当我接近隐喻的含义,它就会再一次出现。
月蛾没有到幕布上停留,影子一掠而过,它返身扑向我们身后的树林。
像是一种代表着宿命的巨大引诱,我无法抵抗,迫不及待地起身追逐,眼前只有一只月蛾的影子。
也不记得跑了多久,我已经置身密林深处。周围是白色的浓雾,浓雾以外,隐约可见树的剪影。
有光从不知什么地方照过来,我终于看清月蛾翅膀上粉绿的颜色,它却轻轻扑入浓雾之中,消失不见。
一刹那的迷茫过后,一种灵台清明的感觉从心里慢慢升起来。浓雾开始消散,而我知道,等浓雾散尽,我将跨过时空之门,接触到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的这个隐喻的真相。

啊我猜到了,无弦忽然插嘴。
等浓雾散开之后,你发现自己站在童年时代那条通往小学的青石板路上,看到那个好奇又犹豫的孩子。你走到她的耳边,用听不见的声音告诉她:小家伙,跟着好奇心走,等长大以后,在某一个很远又很近的未来,你会知道那是什么。
对不对?

后来,等我再回想那个夜晚的时候,我也觉得,如你所说这般,这才是那扇时空之门合理的去处。那只月蛾穿梭过去,落到墙上,变成一个谜,再由我从童年一路将它带来今天,寻找答案。
如果这样,就好像从很久以前抛出来的一条弧线,如今终于因果齐备,终点连上起点,变成一个完整的圆。
只是,也许我错了。有些邂逅真的只是一种偶然。即使深刻,也未必蕴含着什么隐喻。

时空之门并不一定通向你所以为的目的地。
我穿过它,却没有回到童年时候的小巷。
站在一条从未见过的小溪边,我看见黑沉沉的天幕下悬着的天鹅星座。空气潮湿凝滞,风吹过摇不动溪边的竹林,只有交错的叶影在地上轻轻晃。
雾落到水面,丝丝缕缕的白色中,竟透出无数的星星点点——是密密的萤火虫,不止成千上万,都打着灯笼,一闪一闪——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萤火虫!
它们安静闪烁的样子很不真实,这种不真实让人感到放松——仿佛置身梦境或者异度空间,心里各色的情绪都可以轻松卸下包袱。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些年里那么多所想所恋所疑惑所好奇的执念都并不重要,只要去体会爱与惆怅,哪怕疑惑本身,就好。

也许你会觉得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迷路,但对我来说,世界尽头如果真的有仙境,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吧。我对无弦说。
原来那个意外的去处,却仍然是我心里希望的所在。
这可真是个荒诞的结局,无弦想了想,总结道,一只月蛾却把你带到萤火虫的仙境?
嗯,传说中的蝴蝶效应,在我这里,却由一只月蛾引发。

你知道,过去我一直都想弄明白,我们所在的究竟是一个偶然性的世界,还是一个必然性的世界?
你弄明白了?
没有,我摇头,但那一夜以后,我确实,对此就释然了。

折光暗语 2011-03-25 04:21
这件事,现在想起来,多少是有些怪诞的。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或者是喝酒以后产生的幻觉。

总之那天晚上,我一个人闷闷不乐了很久,很想喝两杯。
有点怀念川流还没有找到房子的日子,我们常常半夜里一起喝酒说胡话,喝够了倒头就睡,第二天醒过来总是神清气爽。
那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他找到房子那天,我们喝了个昏天黑地。两个人都七颠八倒地大放厥词。虽然具体说了些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到第二天搬家都还觉得格外痛快。
我说能喝成这样过,以后就算戒酒也没关系了吧。
川流说:不想戒也会戒掉的,如果我是长住在你这里,那我们根本不会这样喝。这家伙有时候喜欢扮演见鬼的哲学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一天,很可能是没醒透。

但他搬走以后,我确实有一阵子都没有喝酒了。
以至于想起来的时候,冰箱里只剩下一罐啤酒,还是川流在的时候剩下的。
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的。
我下楼去买。
实际上,关于那天我还不记得的一件事情是,我有没有在下楼以前就把那一罐啤酒喝掉。如果已经喝掉了,则后来发生的一切,就极有可能全部都是幻觉。反之,则也许确实存在过一个叫作Sekai的家伙,他长着一张貂一样的面孔,穿一件深灰色老式电影里那种侦探喜欢的长风衣,戴着帽子。
他在我提着一打啤酒走出Liquor Store的时候叫住我:“哎,那个,你——能不能给我一支啤酒喝?”

是有这样酒精依赖的流浪汉的,通常属于需要敬而远之的危险人物。
但是,他长着一张貂一样的面孔——圆而小的眼睛,下巴又尖又短,细长的胡子从上面辐射开来。他不是长得象貂,而根本是一只貂穿着风衣站在那里——我怀疑,他戴着帽子是为了遮住长在头顶上的耳朵。
这让我觉得他并没有那么危险。
而且,他不是本地人,英文咬字生硬,口音象是日本人——如果他确实不是一只貂的话。

“那个——你——能不能给我一支啤酒喝?”他又说了一遍。
说的时候他挺了挺脊背——本来是靠在墙上的,现在站直了——让我相信如果我不给他一支啤酒的话,他很可能会跟着我不放。
结果我给他一支酒。
“那个,你买这些酒,是现在要喝么?”这个问题完全是废话,但他还是一副随时要跟踪我的样子,我只好站住。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喝呢?”

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喝?
喝酒的话,不总是两个人比较好吗?
这倒是没有错。
他已经咬开了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半:两个人的话,就可以聊聊天嘛,总比一个人好。就拿我来说吧,我嘛,实际上,是一个魔术师,你可以叫我Sekai。
有几件事情很容易判断——时间是晚上十点二十三分,我在Liquor Store门口碰到一个貂一样的家伙,他是个话唠,有精神错乱的嫌疑,看起来并不坏,但可能很麻烦。除此之外,他应该还有酒瘾,并且可能是个日本人——只有日本人会叫这种发音的名字。
Sekai,这个词听起来非常耳熟,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川流的日文很好,也许是他说起过的吧。

魔术师吗?会从里面扯出兔子来?我看着他的帽子。这样问的时候,他已经得逞了。我们在路边就地坐下来。就着路灯光,他不问自取地又开了一支。
兔子吗?不是的,不是这一种。
不是兔子的话……是扯出其他的动物吗?
譬如一只貂?貂对他可能容易一点,因为他自己就是一只貂嘛,但他当然不会把帽子拿下来,因为那样的话,就会被我看见他藏着的耳朵。我忍不住地想。可出于谨慎,而且只喝了几口酒,所以这些只是想想罢了,并没有说。
不是,是别的,别的魔术——比如说,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意思是他可以帮人实现愿望?果然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家伙。
我没理他,但这家伙确乎十分麻烦。
说说看嘛,那你到底有没有什么愿望?他不依不饶地问,同时伸手去抓第三支酒。——他喝得太快了,我也算可以喝的人,但就算是和川流喝得最起劲的时候,也不至于这样一支一支地倒。况且现在,我只买了一打啤酒,经不起那么倒。

好,我的愿望。是自己喝醉,但现在,你把我的酒都喝掉了。我不客气地去抢他手里的瓶子,但那么多瓶,不可能都护得住,这种努力是徒劳的。
只是喝醉吗?Sekai好像很看不起我的愿望,如果只是想喝醉的话,为什么买啤酒呢?酒精度不够嘛,喝很多也不一定会醉,这样就很贵了啊。他不仅看不起我的愿望,还看不起我的智力。
我喜欢一点一点变晕,一点一点喝醉,慢慢从紧张到松弛,不可以吗?
其实我根本就不应该企图对着他解释的,我早就该意识到,如果话唠并不可怕,精神错乱也不过尔尔,但一个精神错乱的话唠还自以为会讲道理就绝对需要提高警惕。
Sekai很得意,迷起小而圆的眼睛,咂一下嘴说:那你的愿望,根本就不是喝醉嘛。那神情活脱就是貂在猎捕松鼠之前的样子。

可我居然又中了他的计,开始回忆下楼来买酒的初衷:我是想喝两杯,就象以前川流在的时候那样,也没有计划,也没有压力,也没有顾忌,然后喝着就醉了。
川流?是爱人吗?
只是合租过一小段时间的一个朋友而已。
那你为什么想起他呢?
因为和他一起喝酒很开心啊。
那就是爱他嘛。
怎么可能是爱,我和川流,根本都不算相互了解,甚至喝啤酒也有分歧啊,我喜欢喝瓶装的,他喜欢罐装的。
那你们还是喝得很开心嘛。
这很难吗?
如果你的愿望只是找个人一起喝酒的话,我们现在这样喝不也一样嘛。
开玩笑~就算对Sekai的错乱再有足够的准备,我也想不到这家伙会说出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话来,和你?
不一样吗?
完全是废话。
如果是不一样的话,那么,你还是爱他的嘛。
这和爱不爱有什么关系?
因为爱,爱了才会不一样嘛。
根本就没有关系, 再说,你管那么多呢,你不是只管实现愿望的嘛?

那么,一定要川流?
是,我想念川流,想念和他一起喝酒的日子。如果你是可以帮人实现愿望的魔术师,就让川流出现在我面前。
这个……这个好像不需要魔术嘛,你可以给他打一个电话叫他过来。
打电话给川流吗?怎么说呢?川流,是我,我想找你喝酒,就跟以前一样。
很好嘛,就这样说。
感觉别扭得很,说不出来,听起来太莫名其妙不合情理了。
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嘛。
再说去哪里喝呢?
你们以前在哪里喝的?
家里。
那现在还是一样啊。
怎么能一样,那时侯川流也住在那里,现在我怎么能随便请一个男人到家里喝醉呢。
说来说去,你还是爱他嘛,才会有这么多问题。

要你管!你不是魔术师吗?冒充什么爱情专家!我生气了,但这并不能使Sekai消停。
反而让这个家伙更觉良好,他用一种矫情而笃定的慢调子说:可是,就算我把川流变过来了,你还是要面对这些问题的嘛。
似乎算准了我无法反驳似的。
那么,请你把时间倒回去,倒回我和川流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吗?
我当然不认为他能做到,纯粹是在挑衅,不过想看看他还能找出什么样荒谬的借口来。
这样吗?他想了一想,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样的话,川流还是会搬走的。而你,还是会在某个深夜,搞不清楚自己的愿望。
果然。

我终于在这样无聊而无休止的抬杠中彻底地头昏脑涨。
啤酒也在Sekai的飞速消耗之下告罄。
只喝到两三支,头却比宿醉还要痛。这一点点酒精,在过去,是绝不至于的。
但我忽然反应过来,即使我搞不清自己的愿望,又为什么要大半夜坐在马路边上和一个精神错乱的话唠辩论狂讨论这个话题呢?我从来也没有认真相信过他可以帮我实现愿望啊?
而这个执着的疯子居然还在胡搅蛮缠:那你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你怎么能不知道自己的愿望呢?
实在是忍无可忍。

好了,我投降了。我的愿望……我现在只想快快醉倒,好好睡一觉,并且我后悔先前只买了低酒精度的啤酒,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吗,魔术师?
真的是这个愿望吗?
真的。
你肯定吗?
你还要象个罗嗦的电视智力游戏主持人那样问多少遍?
那好吧,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Sekai点点头。
谢谢老天,终于安静了。

再后来,我大概的确就醉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家中的床上。
旁边只有一只空的啤酒罐子,是川流剩下来的那一罐,我不记得是在下楼以前还是回家以后才把它喝掉的。
是Sekai送我回来的吗?用所谓的魔术?

我始终不确定自己能否接受这样一个观点:Sekai,那个貂一样的家伙,话唠、精神错乱者、酒鬼和辩论狂,的确是一个会帮人实现愿望的魔术师。

折光暗语 2011-05-11 07:34
这个城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各色各样的蜥蜴。
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看见的第一只。曾经在人贴人的地铁里,看见彩色的眼睑一眨。又在十字路口前红灯转成绿灯的一瞬,瞥到一小束鲜艳的风和形形色色的汽车一起起动。
初时以为是从宠物店里溜出来的一两只,渐渐发现,城市里藏着很多蜥蜴。
它们习惯用伪装色。但留心去找,就会看到电线杆子上趴着,小饭馆烟火深处藏着,霓虹灯管子上挂着,建筑工地的瓦砾堆里躲着……
街心花园的绿草坪中,有时候会有一条细长的舌头猛地弹出来——难怪,今年夏天蚊子少了很多。

城市里一直有很多动物。流浪猫和流浪狗楚楚可怜,引明星和政客们为之大声疾呼;老鼠靠少女的尖叫夺人眼球。
但蜥蜴是不同的。他们对我们既没有亲近的渴望也没有挑战的欲念。他们呆在那里,只是置身一个貌似和世界交错渗透却其实有着透明分隔的平行宇宙。
除了间或用舌头绑架某些倒霉的虫子,蜥蜴并不介入世界的这一边。

我们对蜥蜴同样淡漠,我从没有听人谈论过蜥蜴。
也想过问问别人,怎么会有这么多蜥蜴呢?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呢?但这样的话题总好像很难开口。
有几次我说:“今年好像没有蚊子。”企图含蓄地把话题引过去,可是没有人愿意深入这样一个话题,充其量含混地附和两声:“啊,蚊子,是,没有蚊子。”
这些冷遇几乎让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没有人谈论蜥蜴呢?……除非,大家都没有看到蜥蜴?又或者,根本就没有蜥蜴的存在?

不过,后来的一些细节告诉我,真相并非如此。

电影院熄灯之前,我注意到前排坐位上的一个女孩。她架着双腿当桌子,正用彩色铅笔在一个小本子上飞快地画着什么——她似乎不希望别人看到她在做什么,用左手遮掩右手的动作,但眼神的角度仍然透露讯息——她正给蹲在银幕的左下角的一只蜥蜴画着速写。
看的是一部典型唬烂的爱情片,唯一的优点是鲜明而快节奏变化的色彩。
蜥蜴始终蹲在那里,兢兢业业地随着电影变化着身上的颜色,几乎天衣无缝。如果不是女孩的缘故,我甚至不会注意到它。
至于女孩,我无法判断她更关注电影还是蜥蜴。只在影片接近尾声的时候,她的肩膀忽然无声而轻微地耸动。随后,在散场灯亮起的瞬间,她飞快地掏出一副很大的墨镜扣在脸上,然后急匆匆独自离开。
我猜她哭了,不至于是因为电影,也许是因为蜥蜴。

午间休市,证券经纪打扮的男人仍然不得偷闲,一边赶路一边拿着手提电话说着什么。
他和我擦肩而过。忽然之间,他收住脚步,视线落到大厦第七层的镜面外墙上,双眼发亮,用手轻轻捂住话筒,近乎无声地用法语吐出一个数字:43。
此前和此后,他都马不停蹄滔滔不绝。与他通话的人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时间曾经有过如此短暂的定格。
一切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我肯定这不是幻觉。
在他目光所落到过的那方玻璃上,某一只蜥蜴虽然不能把自己也变成镜子,却还可以跟上白云浮过蓝天的韵律。

……
麻辣烫的老板娘总会给多背面窝着蜥蜴的那张桌子一串蘑菇。
刺青师傅会绣一整套蜥蜴的纹样,但他从来不象推荐其他图案一样把它们推荐给客人。
数学老师每天到学校的时候,如果看见花坛边那只水泥色的大蜥蜴就先去教室,不然就先去办公室。
诸如此类。

人们并非不关心没有蚊子的多寡,只是处于羞涩或者谨慎,不想让话题涉及到蜥蜴。
我明白过来,蜥蜴是这个城市的一个秘密。
不少人各自用自己的方式维系着和蜥蜴私己而暧昧的关系。
他们并不真的认为自己是唯一知道蜥蜴存在的人,但都默契地维持着这件事的隐蔽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住和蜥蜴之间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微妙距离,以及由此带来的这种关系里无法形容的美妙成分。

我不再企图找人讨论蜥蜴。不过有一次,在看到一只蜥蜴的同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短促而轻快的口哨。我没敢回头,但报之以口哨。接着,短暂的安静以后,从略远的地方,传来另一声口哨的呼应。

人们心照不宣地避免谈论关于蜥蜴的一切,即使偶然撞破也假装若无其事。
却又多少渴望和享受那种如遇知音而惺惺相惜的窃喜。

折光暗语 2011-10-11 16:53
我出生的时候,在同一家医院的隔壁产房里,有另一个女孩和我几乎同时出生。我们的妈妈住在同一间病房里,我们被放在相邻的婴儿床上。
出生时间和地点上的相似让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系——好比,我是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的呢?我不记得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就是知道。也许心电感应真的存在,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我们的出生比双胞胎还要接近。如果星星的位置真能决定人的命运,那么我们确乎应该得到极其相似的人生轨迹?
不过,我们并不是邻居,父母也不相识。他们也许曾经在病房里打过招呼,却不认为有必要交换彼此的联系方式。一周以后,我们各自回家,从此互不相关。这么说来我们的人生似乎又应该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关于星星的说法完全都是扯淡的。可是,我们却还是相遇了。

那是我十七岁生日之前的两天。
那时候这个城市里还只有一条地铁线路。靠近南终点的地方,有几个站头在地面以上,彼时少见多怪而又充满青春期妄想的我总觉得如果地铁在黄昏的时候驶上地面,会顺带开启一道时空之门,让我窥视或者接触到蜂窝状平行宇宙中的其他格子。这样的奇迹自然从没有发生过,但我更愿意相信只是其他格子里的世界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我从没有意识到这种穿越。虽然我的人生是如此普通完全不像是在迎接着任何奇迹或者超自然现象的样子,但是,我至少又遇到了那个和我几乎同时出生的女孩。

就是在地面以上的某一个地铁站,黄昏的天空透亮而高远。我看到对面月台上有个女孩扎着马尾巴,穿着大号的男式白衬衣,被风吹鼓起来,好似一张帆。这时候她也看到了我,目光对接一个瞬间,在意识转过弯来以前,我们已经开始各自来不及地下楼,开始脚步还有些犹疑,在奔跑中逐渐变得确信。好像两块磁石之间随着距离缩短而逐渐增强的吸引,在站厅里相遇的时候,一切已经毫无疑问。
地铁在头顶的轨道上轰隆隆驶过。
“是你啊!”我们同时说。

如果她是一个男孩,那么我们的邂逅也许会演变成一个离奇扯淡的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不过,我倒很高兴她也是一个女孩。她有着扁扁的面孔,小麦色的皮肤以及闪闪发亮的眼睛,看起来非常美好。看清楚她的时候我在想我们的长相有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却忽然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样子了。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看着彼此,又亲切又陌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觉得根本不需要说什么。
最后,我终于想出来一句最没咸没淡的话:“后天,就要过生日了吧?”
“是啊。”她点点头,咧嘴一笑。这时候我开始发现她的长相的一些细节,她的面颊上有两个酒窝,牙齿洁白而整齐,鼻头有点翘,笑起来眼睛是弯的,左边眉峰的地方藏着一颗浅色的痣。不过我还是完全没法拿她的相貌和我自己做比较,真是奇怪。
好像这次邂逅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我们坚信并看清楚彼此的存在。然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站台,乘坐反方向的地铁离开那个站头。在地铁上我看见一个目光清澈而温柔的男孩,很想上去搭讪却提不起勇气。下车的时候,脑子里忽然浮出一个念头:不知道在开往另一个方向的地铁上,是否也刚巧有另一个男孩经过。
也许下次再遇到这个女孩的时候,我可以问问她。我们并没有任何约定,但我却有着奇异的坚信会再遇到她——既然她的存在是我生命中仅有的神秘事件。

三年以后,这一次,我们刚刚过完二十岁生日不久。桂花香满天梧桐叶落,我看到一个穿格子衬衣斜跨军用书包的背影一跳一跳地把落叶踩得沙沙响。她的头发不知几时剪得极短,人也好似瘦了一圈,但我能认出她来,从来不是依靠外形。
就在我想追上去拍她肩膀的时候,她极有默契地转过身来。
就和上一次一样——“是你啊!”
她的面容有点憔悴,眼睛畏光似地眯缝着,亮还是很亮,瞳孔极黑。
“怎么样,刚过完生日吧?”
“是啊。”
这一次换成她问我答,生日是我们之间神秘的纽带,在没话找话的时候永远可以用。除此之外,我们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十七岁时想问她的话题,如今提起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这一次我们是在一样的方向上,于是一起走了长长一段。
她跳来跳去地踩叶子,好像很喜欢枯叶碎裂的那种声音。什么话也不说,却会忽然之间莫名其妙地笑出来。这笑容和她的憔悴完全矛盾,却又温柔地融合在一起。然后一点一点,我好像感觉到她眼里的流光慢慢溢出,面孔在日暮时分的天光底下显得分外地青白。
我完全地明白并喜欢她这个样子。我们并不是双胞胎,其实也实在没有太多的心电感应,但看到她的时候,就会有那么一瞬,我好像进入了她的世界,感知到关于她的各种细节——外貌或者表情或者心绪。现在我明白,这确实是一种感知,而不仅仅是观察的结果,因为在这样的瞬间我会想不起来关于自己的一切,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区分我与她,好似生命在横向上又扩展了一维一样美好。

那时起我开始比较多地想到她。不过,不久以后,我就搬了家,搬去了遥远地方的另一个国家。
我并不真那么相信星星的力量,也不以为我们之间微弱的磁场足以把我们拉扯到地球的另一端相遇。但我确实常常想起她来,尤其是在每一年生日前后的那些日子里。想象中她的样子变来变去,神情时而快乐时而悲伤;想象中我们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不期而遇,却总在同一个瞬间认出彼此;想象中我们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反正完全不需要用言语来沟通。
严格来说,我们甚至算不上是朋友。但从另一个意义上,我们对于彼此又有着如此独一无二且无可替代的意义——至少,她对我来说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和你的生命几乎踩着同样的起点开始,轨迹各不相同却隐约相似、时而交错,而她又是那么的美好。
很容易可以把她设定成一个比我更好更可爱、又不会让我嫉妒的自己。哪怕她不是,也并不妨碍我这样去想。——这实在是一种非常安稳而幸运的感觉。而且,在好几年的时间里,这种感觉逐渐扩散着渗透进我的生活深处。有时候面临什么困难的选择,我会隐约觉得,她在世界彼端向我挥挥手,然后走向迷宫的另一个分叉。有一天,我们可以将彼此的感受融合。不论是否殊途同归,融合的时候总是温柔而圆满。
这样想着,选择的时候就没有那么纠结与患得患失,而且,觉得不那么寂寞。

再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它已经被四通八达的轨道彻底交叉缠绕起来。我不知道这些奔驰的列车是把这个城市紧紧抱成一团还是割裂成了更多的细碎空间;更好奇工程师们各处打洞铺轨道的时候是如何避开蜂窝状世界之间的隔阂的呢?又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许多个平行宇宙之间早就相互泄露沟通,让时间和空间里都充塞了更多的不确定性——也许只是一转头,你就进入了蜂窝的另外一格,看起来没什么差异,其实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这种现状会让我们见面的机会增加或者减少,也有可能,她也早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还没有甚至永远不会回来。
不过,今年生日,如果可以许一个愿望的话,我很希望,可以遇见她。
——在某个看似偶然却是彼此深深期待的时刻,我们忽然福至心灵,一下子认出对方。互道生日快乐,然后,分头继续各自的生活。

枷锁 2011-10-21 18:27
[s:5]  [s:5] 能碰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相当不容易啊,迄今为止也只碰到一只

楼兰故衣 2011-10-24 14:49
说起来。。。我才想起初中时候的一个同桌是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们成为同桌后才发现的~
然后,读高中时候,又碰到一个,大我一天的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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