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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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与音乐

诗与音乐



  ■余光中

  一,诗、画、乐之三角关系

  在诗,画,乐所组成的三角关系中,诗是顶点,而另外两角是乐和画。苏东坡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而观其画则称“画中有诗”。古人很早就明白了诗与画之间的联系。诗与画与乐比较是一门综合的艺术,是用文字表达的艺术。绘画乃空间艺术(spatial art),诗中有一个画面,有一个意境,有视觉的印象,也是一种比喻。在这一点上,诗与绘画是相通的。绘画是分割空间、重组空间的艺术,但诗中还存在意义,这就是诗的主题。而音乐则是时间的艺术,是对时间的分割与组合。我们不难看出,就如凡高的《向日葵》,它与时间没有关系。我们不会要求在多长的时间内把这幅画看完,而对于一首乐曲,我们却有时间的先后顺序要求。你听贝多芬的《欢乐颂》,想真正的感受那份意境,不可能从第2乐章听起,所以音乐是一种时间艺术(temporal art)。

  诗歌就是这种时间与空间艺术的综合,称之为综合之艺术(synthetic art),它在时间上通于绘画,在空间上通于音乐。观赏一幅绘画作品,比如去意大利的教堂看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壁画,我们看绘画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到这画的焦点所在,就是亚当的手垂着,这是作品的焦点——神与人的交际与距离。没有审美的秩序可言。但读诗却有时间的秩序,比如读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们不可能一下就读到最后一句,但是读完之后我们可以了解,本诗的主题在最后一句之上。如果请王维用水墨画把这首诗画出来,他也不可能画出“千山”和“万径”,但我们却可以在看这水墨画时一眼中的,看到“孤舟”之上的“蓑笠翁”在“独钓”“寒江雪”。而“千山”和“万径”却不会首先跳入眼帘。另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名作——苏轼的《题惠崇春江晚景》二首之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惠崇为宋初“九诗僧”之一,擅画江南小景,芦雁寒鸦,烟雨春色,画中极有诗意。而这首诗与画无疑是相得益彰。我们知道,中国的文字是形、声、义结合的文字,不仅有形,而且表义,这就提供了许多想象的空间。文字的意象给诗以意象,音调以及韵律则让诗歌具有了音乐的美。

  二,中国传统的诗与音乐

  从《诗经》到唐诗、宋词,再到元曲,诗在中国发展的历史与音乐密不可分。中国重“情”,而西方重“客观”。在毛诗大序中写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说明了诗与乐之间的联系。而不同体裁的诗的题目与乐是相通的,如歌(《长恨歌》),行(《琵琶行》),曲(《圆圆曲》),调(《清平调》),操(《烈女操》),引、乐、谣等。中国历史上许多英雄无意中成为了诗人,如项羽和刘邦。项羽在《垓下歌》中吟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在四面楚歌声中,唱出英雄末路的挽歌;而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则是得酬壮志的豪迈心声。在胜利者刘邦的这首歌中也响彻着类似焦虑与前途未卜的悲音,这就难怪他在配合着歌唱而舞蹈时,要“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在宋诗中有一首姜夔的《过垂虹》:“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过垂虹》中小红低唱的“新词”指的是《暗香》和《疏影》这两首词,是姜夔在过垂虹之前刚刚应范成大之约写成的,并且专门为词配了曲。词、曲珠联璧合,传唱不衰。此种例子,枚不胜举。

  古诗之于古人最大的用处之一就是用来吟诵。诗仙也是酒仙的李白就说到:“余亦能高咏”(《夜泊牛渚怀古》),只是“斯人不可闻”。古人的诗本身就具有了音乐性,而以吟唱的方式,借以抒发自己的怀古感今的情怀。

  三,西洋传统的诗与音乐

  在西洋神话中,有几个主要的大神,比如宙斯(ZEUS),朱庇特(JUPITER),还有一个重要的神就是阿波罗(APOLLO),他也是青春之神,并掌管诗与音乐。可见诗与音乐是十分接近的,并且也象征着年轻。在希腊神话中,神是有人情味的,宙斯管不过来所有的事情,于是在他下面有“九谬斯”(Muses),分别掌管情诗、史诗和天文、历史等各方面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有一位是掌管抒情诗的女人,她的形象是手中抱着琴,这就表明诗神与音乐之神是一个人,也说明诗与音乐在远古的西洋是等同的。

  到了中世纪的时候,出现了行吟诗人(minstrel),他们就是最早的嬉皮士,不守礼节,但他们自己写词、作曲,并自弹自唱,甚至可能像今天的“脱口秀”,他们把诗向音节化发展,更拉近了诗与音乐的关系。在英文中“number”是数字的意思,但它的复数“numbers”就是诗的意思,也是音乐的意思,也可以用来表示计数、音节。

  英文中诗的题目跟音乐的题目很多是一样的,比如说英文中“song”这个词,表示歌曲,但它也有诗的意思。像莎士比亚(Shakespear)有百首短诗,称为“songlet”,也可以译为“小歌”,所以说,诗的形式通曲的形式,并且诗与歌是不可分的。中国古代称呼诗为“诗歌”,当然也可以反过来称为“歌诗”,比如《李长吉歌诗》。

  四,以诗入乐

  诗与音乐的关系还有:诗可以谱曲,很有名的就是王维的《送元二史安西》:“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来入曲,成为《渭城曲》或《阳关三叠》。还有李白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也是很典型的例子。

  另外,在西方,最有名的例子就是苏格兰的民谣,有一首很古老的诗被谱了曲子,后世传唱,但后来彭斯(Robert Burns)发现民谣曲中的诗词不是很好,于是诗人又改写了这首歌词。古往今来,这种从诗变为音乐,再由音乐回到诗的例子很多,所以说诗与音乐的确密不可分。

  五,以诗状乐

  另一种关系,诗可以拿来形容音乐。不过诗人的筹码不多,例如中国诗的平仄、五声(加入声),但拿来形容音乐还是不方便的,直接来描写音乐恐怕不太容易,文字的声音再美还是比不过音乐。那怎么办呢?往往只能拿来形容听音乐的人的感受。最有名的就是白居易的《琵琶行》“轻拢慢捻抹复挑”已经有四个动词了;“拢、捻、抹、挑”;“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已经有拟声法了;“嘈嘈切切错杂弹”已经有声音出来了,然后有形象“大珠小珠落玉盘”,当然也有音乐在里面,这是用文字来描写音乐。

  李白有一首律诗《听蜀僧睿弹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直接作比喻,琴声像从深谷里传来的松风一样的,这还是有点写实的形容。“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写他作客的心情,听过蜀僧弹琴之后,经过流水的清涤之后,客心好像流水一样,这是一种象征,已经是写音乐对听者的一种感觉了。“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李白写音乐的方式和白居易明显不同。

  六,用乐理的方式来写诗

  我非常喜欢听各种音乐,所以有时候也尝试把乐理用到诗里来。《诗经》里有“公勿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我当时写文革期间流亡到香港去的青年,他们是从海上游泳到香港去的。我把它变成“公勿渡海,公竟渡海,渡海而死,歌亦奈何。”每一行古诗加上一首白话的诗,这是一种古今对照,也是一种双重奏。同时我也非常喜欢爵士乐,爵士乐有一种特殊的风格叫做切分法。切分法非常潇洒,就是在轻音重音之间安排得非常别致,你盼望是轻音的地方它往往放的是一个重音,我也写过一首诗,就是想把切分法用到新诗里面。不过这样的试验可能很难成功。有时候在散文里面,我也想用音乐的特殊的节奏来增加中国散文的节奏感。我有一句话在散文里描写我驾车很快地开过去,“拉开前面的远景蜃楼摩天绝壁拔地,倏忽都削面而逝,成为车尾的背景,被拉链又拉拢。”好像在拉一个拉链,前面拉开了后面又拉拢了,这是车开得快的时候。

  七,诗本身的音乐性

  这里我再讲诗本身的音乐性,就是文字本身的音乐性。李清照一首很著名的词描写她迟暮的心情:“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悽悽惨惨戚戚。”十四个节子,写得再好也不见得比音乐好听,可是她的可贵之处在哪呢,在这几个字,它不但有音调还有它的意义在里面。能够用音调来切合心境就非常难能了。

  世界上任何一项艺术都有它的一个原则:在整齐与变化之间作一个适当的安排,来求得一个平衡点。所有的艺术都要考虑到一个这样的美学原则。太整齐了往往就会显得单调,变化太多就会变成混乱。我们举一首唐诗作例子,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如果我们把每一句减掉一个字,它的意义完全一样。“少小离家老回,乡音无改鬓衰。儿童相见不识,笑问客从何来?”这样的六言诗并不好,因为它太整齐单调了。六言的太乏味了,七言的有偶有奇、有正有反,整齐中有变化,变化中又有约束使它整齐,这就是诗的一种艺术。我们目前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像民国初年的冰心他们写小诗,或者是受日本俳句或者是受泰戈尔的小诗的影响,写得很清新自然,可是闻一多说不行,这样写下去,太不整齐了,太随便了。所以他说我们要写格律诗,分段、分行,要有一定的格式。于是新月派的人就跟着他写,也写了很多年,也写了很多好诗,但是后来他们觉得格律诗规定得太严格,他们开始要求写自由诗。在国外十九世纪美国有惠特曼写自由诗,法国的波特莱尔也写自由诗。自由诗太自由了,自由到没有规则。自由于艺术是不可以乱来的。你有自由不遵守古人的规则,也有自由不遵守当代名家的规则,你自己独立门派要创造一种新的格律,当然可以。就像你说你不喜欢打篮球我也不喜欢打桌球,我喜欢打一种新的球。那我首先要问你这种球的规则在哪里,连游戏都要规则,艺术不要规则吗?所有自由,“从心所欲”,后面一句常常被人忘记了——“不逾矩”。总是没有规则,你的艺术就不能够成气候。

  我想把诗与音乐的关系就讲到这里。下面请大家欣赏苏州评弹《乡愁》,结束以后我会给大家朗诵几首我自己的诗和一些别人的诗。

  (该文是余光中今年5月21日在同济大学作家周上的讲演。)
Posted: 2004-05-30 11:19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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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精于音乐,《琵琶行》里大段的关于琵琶演奏的描写,极形象贴切,非行家不能为。

唐代诗人中另一位音乐高手是李贺,《李凭箜篌引》中“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这样传神的写旋律的诗句,也是行家手笔。

其余唐人写音乐,总比这两人隔了一层生硬。
Posted: 2004-06-03 23:33 | 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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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宋词与古体比起来,篇幅短小不长于白描的缘故。

宋词的音律严密,从细节方能看出。元好问名篇《摸鱼儿·雁丘辞》(“问世间,情是何物”)中有一句“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曾被人批评依词牌“离别苦”三字应与下七字相连成句,不叶韵。如今元好问与此处添一韵脚,致使音节密乱,殊不美听。

对比正体的《摸鱼儿》,如辛弃疾“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篇,此句为“春且住!见说到,天涯芳草无归路”,读起来就悠长舒缓得多。可见宋词对音律的讲究。^^
Posted: 2004-06-09 20:40 | 2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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