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散文类编》“小序” 匆匆六十。 牛老车旧,夜寝无梦,晨起无欲,初觉境界洁净,简直智者,其实不然。阅世一深,满心密圈,时虚时实,百般狡狯,距离智能还远得很,哪宁静得了!《维摩诘经》上说,维摩这位古印度菩萨虔诚修行,得圣果成就,能处相而不住相,对境而不生境。 乍看十分完美,深看却见矫情。有一次,他在家诈病,为的只想惊动佛陀派文殊师利菩萨前去慰问,趁机对谈,互斗机锋,高论佛法,让众人听了赞赏他,崇敬他。
世间多的是这样浮华的心思,宗教信仰盼的也许是在这无涯的苦海上点亮几叶灯船,驱散几分怯懦。我家那幅张大千的《归牧图》画一头老牛涉水过河,牧童趴在牛背上静静守着一只拴在树枝上的小鸟,此岸芦苇萧萧,彼岸荒荒寒寒数株老树幽竹。 题的是黄山谷《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一:“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
画是一九五二壬辰年春天客居香港之作。张大千那阵子萍踪飘泊,侨居大吉岭之后盘桓香港、台湾和日本,那年深秋终于卖掉几幅古画,举家迁居阿根廷,心绪似乎也不宁静。题识里说,他前一年偶得山谷写刘宾客《伏波神祠长卷》,后来又得苏东坡《石恪画维摩颂》精品,“读山谷此诗,自庆墨缘不浅,因写归牧图,遂并识之”。
张大千那时才五十四岁,书画已然圣果成就,做人再四海些也不伤大雅。 我现在比他那时要老六岁,修行不勤,处相住相,对境生境,胡洪侠居然还替河北教育和花山文艺编出这套《散文类编》贺我花甲,我竟也答应,确实又是浮华的心思。近人的积水无鸥无鹭不必说,惹事的文字被删被杀更是造化;剩下的是默默浮鼻而过的归牛,那境界反倒洁净得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