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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 2004-02-06 21:24
最后一个西关大少
   
    暮色,晚春的落花凝成一出无声无色的默片,没有剧本,不必排练,祇凭一个飞姿,整座抱恙的愁城顿时激起一串凄美的惊梦。高楼上,悠扬的笙歌还在袅袅诉说殖民时代的离绪,满帘水映照的却已经是开埠以来最揪心的一场瘟疫。残云过处,那个坠楼人满怀的悲欢都疲累了,轻轻飘散在一块汝窑瓷枕上,像广州南越王墓的那一块,顾不得胭脂的深浅,顾不得别姬的寥落。毕竟是后现代最后一个西关大少,张国荣注定要在薄纱绣帐的一床幽香中永生,留襟上的酒痕,留不老的绿鬓,留一身六朝沧桑的金粉。

    依旧江山,无边云树,戏看不到的是他盘膝坐在厚厚的地毡上,暖暖捧白雪仙的双手,轻声低唱一阕啼血的粤曲。这一刻,两代人满心是荔枝树上的月色和茉莉花间的倩影,恍恍惚惚一起走回耀华街的花岗石旧路,走进一幢西关大屋的正间,悄悄寻回西壁上居廉画的那对淡彩清供。穿出厅堂穿过天井一地的瓜子皮,清唱辄止,满庭是月季的香气。

     不是说他的歌艺曲艺演艺都攀上了传统的颠:比他先走一步的罗文胸襟肯定涵养更丰厚的故国云。不是说他的旧学旧闻旧情都接得上前辈的香火:一个十里洋场成长的半唐蕃,说甚幺也沾不到海棠树下太多的清弦雅韵。不是说他拥的是万贯家业,挥一挥手就可以在荔湾区堆砌出满园林的旧家风情:旧家多的是红线女眼梢都懒得扫一扫的俗物。张国荣古典的五官配上玲珑的忧郁,造就的是庸碌红尘中久违的精致:柔美的围巾裹微烧的娇宠,矜贵的酒杯摇落千载的幽怨。他的举止恒常宣示的更是随旧时代散的纳、攀枝、赏荔的闲适,纵然他未必经历过那样的岁月。

    荔湾大少茶楼多的是歌坊,二三十年代的富绅巨商和骚人墨客乃至稚嫩的大学生都沉醉在那的粤曲声中:名画家邓芬和名词家谭乔尚用宋词和《西厢》曲句写成《梦觉红楼》给徐柳仙演唱;一代硕儒叶恭绰自撰的粤曲三首莺莺燕燕都传诵。可惜当今的电影始终看不到前代名士恃才玩世的这一幕,失落的观众只能从张国荣的眼神扑捉几许褪色的孤愤。张爱玲《第一炉香》。

     老广州人爱说「西关小姐,东山少爷」:西关一带富商巨贾家多的是粉嫩的小姐,东山仕宦人家少不了的也是倜傥的少爷,标志的尽是清末民初那股流金的贵族文化。文化的贵族最容易滑成斗富的霸族:古今中外精致的贵族文化都靠颓废的元素支撑,华丽于是透沧桑。红遍东西的武打巨星财大气俗,沾的是东山的霸道;漂漂亮亮的贵气明星也不少,少的是那一点颓废的清气。张国荣心存粉黛的灵感、胸怀孽子的孤愤,恰是艺人养命的sensitivity。小思说他捧白先勇的《树犹如此》躲在角落一口气读完;董建平说他喜欢水墨画,最后一次在她的画廊买了雕塑家费明杰的《桂花》系列:西关大屋的桂树还剩几株?

读书郎 2004-02-06 21:25
朱生豪夫人宋清如
       
     
     问宋清如: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是不是爱情的力量?宋清如说:「有一部分。我们结婚了,他的心也定了。其它原因也有:一、詹文浒对他的鼓励;二、他想赚钱结婚;三、他对莎剧的笃嗜。」有人准备写一本《宋清如传奇》,她听了说:「写什幺?值得吗?」因为朱生豪吧。她答得简洁:「他译莎,我烧饭。」

    幼年进常熟私塾启蒙,三十年代读之江文理学院中文系,宋清如说郁达夫当时教文学批评和比较文学,她觉得郁老师诚恳,不虚伪。问她郁老师长得怎幺样?答说:「极难看。」一张一九二○年拍的照片宋清如倒显得极清纯,极漂亮。一九九四年七月十三日范笑我去看她,有客人请她在《朱生豪传》那本书签名,她写日期只写「七月」不写十三号:「生豪说十三是外国迷信,不吉利!还是写十二号吧。」她这个人似乎极乖,很听朱生豪的话。

     我们在台湾读书的时候,梁实秋译的莎翁全集好象还没有出齐,两个学年的莎士比亚课都靠朱生豪的译本纾困,赵默老师既不反对也不赞成。梁实秋的《全集》译本出齐我在伦敦,暑假回来捧了一套回去,断断续续对原文读过不少册,老觉得梁译学究气重,跟得蛮紧;朱译文艺腔浓,容易投入。我们年轻的时候很用功,眼看上一辈人默默伏案做了那幺吃重的学问,暗地总是担心自己接不上这一线薪火,一边谋稻谋粱,一边一分一毫的耕耘。

    在剑桥读理科的世侄中英文底子都厚,读书破万卷,这阵子放寒假回来,忽然问我梁实秋与朱生豪的莎翁译本哪个好?我翻出浙江嘉兴范笑我刚寄给我的《笑我贩书》给他看。书上六十七页有一段说,梁实秋在<莎士比亚与性>一文嫌朱生豪的译本删削不少:「他所删的部分连同其它较为费解的所在,据我约略估计,每剧在二百行以上,我觉得很可惜」。而《朱生豪书信集》说,译《威尼斯商人》期间,「我一路译一路参看梁实秋的译文,本意是贪懒,结果反而受累」。

     翻译很难完美,也无止境。朱生豪梁实秋今日要是再校各自的译本,一定又修改得满纸朱红。认真做翻译的人都逃不过这个诱惑。二位先生既然忐忐忑忑细细斟酌过对方的译本,可见朱译梁译都不是等闲之辈的烂译,都值得好学的人互补互读。莎翁文字多云谲,多波诡,不知难倒多少英国硕儒,梁实秋朱生豪的孜孜译笔偶有误译,难道就该万死!梁先生「可惜」之叹与朱先生「受累」之说都非瞽言,那背后尽是心血堆起来的识见。

    范笑我经营的秀州书店我最想去看看。一九九八年宋清如逝世一周年,他们曾经引用我的一段旧作纪念她。我推介的是宋清如为朱生豪莎剧译文集四七年版写的<译者介绍>。那套旧版书我找不到了,心中惦的倒是她填的几句词:「落尽千红啼杜宇。楼外鹦哥,犹作当年语」

读书郎 2004-02-07 20:45
星期五,商界老前辈约我跟他吃午饭聊天。他喜欢中环那家吃西餐的海派老字号,早年跟安子介先生一众大名大姓的人物天天在那吃午餐,各坐各的固定餐,餐后喝啡咖的时候偶然转子聊两句,经济政治民生三五句话递一个眼色彼此心照,仰头一笑而别。我正是在安先生的餐桌上认识这位前辈,记得那天座上还有纺织月刊的宋凯沙先生。

    老前辈这十来年退隐山居,绝闹市,非到闷得慌了才约人出来一会,说是让朋友晓得老朽还在红尘边缘。这天,他喝完清汤忽然挂上一脸严肃对我说:「中环剥落了,真的!」听到这样一句断语,我的理解是老人家怀旧情切,眼前种种横看竖看都不是记忆中的当年繁华。他不同意,说是他这句话绝不带丝毫浪漫色彩,而是一句事实的陈述:经济下沉,买卖萧疏,租金尽管下调,好多商行还是搬离中环搬到更便宜的区域甚至工厂大厦去。这是客观环境上的变迁。更飘渺的蜕变是老前辈那一代人退下去了,下一代的接棒人教育背景和价值观念已然跟上一代不同,不幸又遇上回归以来的不景气,精神面貌显然加倍的不复旧观了。「李国宝说那个管保安的女高官跟他不是一个class,说的也许正是这种微妙的疏离,也是Karl Marx说的一种alienation。」老前辈说。「中环已经没有了我们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glitteringprizes!」他的眼睛泛起薄薄一层朝露,彷佛晚夏晨光中的一池残荷。

     李国宝是老前辈跟新一代之间的中间一代人,心还回荡传统商人和社会活动家的一些守则;管保安的那个女高官倒是站在仙人掌上踮起脚后跟在采星星采月亮的回归新人类,满心是侍妆丫鬟细细琐琐的计量。至于新一代的中环人,我认识的也不少,恒常担忧他们在经济低迷的氛围不自觉的变成只会看人脸色的门房。看老前辈使刀叉慢慢吃磁盘上那块鲑鱼,我想起安先生当年称赞他一生低调沉实的作风,说他是最地道的圣约翰大学高材生。

    那样的教养毕竟属于非常遥远的金粉世代了,跟我刚来香港的六十年代穿梭在中环的港大精英一样耀眼。老前辈虽是商人,人文修养很深厚,英文极好不说,八十年代一度发愤细读《胡适文存》,给我抄了一句胡先生一九四六年就任北大校长的演辞,说他读了很感动。胡适说:「我在抗日战争时期,对于国家的贡献,实甚微末,虽然做了几年的驻美大使,但是没有替国家借过一文钱,买过一枝枪,甚感惭愧。」

    老前辈这次见面还在说,胡先生那番话是最自负的谦辞。「做官做得像他那样实在够委屈的了,」他说。「香港那个管钱的高官前些天跑出来亮相,市民还在讥讽他是垃圾虫,我倒觉得多余了。那幺大的官做了那幺不体面的事而不必下台,旁人再去理会反而损了自己的体面!」我说,台湾小说家黄春明在宜兰乡下堤防上看到一种爬藤类的乳白色的花,很漂亮,问了好几个乡下人才问出那花的名字叫「垃圾花」!老前辈听了仰头大笑而别。

读书郎 2004-02-10 20:59
台湾文建会提出一份〈审查文化资产保存法修正草案〉,建议包括文物、古迹、历史建筑群等文化资产主管权利由中央政府一把抓,地方政府不必置喙。行政院原定前两天开会讨论这份草案,二月十日要卸任的台北市政府文化局长龙应台原本已经致电行政院政务委员陈其南,说好她会在会上完整说明台北市府的看法,讲述地方第一线执行机关所遭遇的挫折与经验,希望修正草案更加完备。

    不料,就在他们通电话后的几个小时,行政院宣布委员出席人数不足,会议临时取消,延到春节过后才举行。龙应台大为愤懑,立刻招待记者说,二十六位列席会议的人,一半是行政院的人,就算院外学者不能来,院内单位一定会派人来,这样重要的会议,怎幺可以在临开会前的十几小时说取消就取消?龙应台怀疑中央故意拖延会期拖到她卸任,好让文建会所提的修法版本可以顺利通过。她骂中央一把抓,严重剥夺地方权利,草案中尤其处处流露出中央集权、国家至上的痕:「这是一个什幺样的中央政府?」她喝问。

    龙应台刚从德国休假回台,一回来就发了火。她去德国之前本来说好会先来香港玩两天,可惜签证递得晚,拿不到。我昨天看了台湾报纸跟她通电话,原想跟她聊开心事让她消消气,没想到她心情大好,笑得很大声,像跟人吵架吵赢了的小学生那幺兴奋。这样的性情中人,怎幺说也不该跑去当什幺鬼官,连"stateintellectual"的身份她做起来也不会自在。

    早听说俄罗斯历来都有不少「国家知识分子」,都是些不当官而又属于政府智囊的人物,遇事进一步退两步小骂大帮忙的有识之士。西方论者老觉得这种人怪怪的;我前两天看到美国报上写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的曾侄孙女儿TatyanaTalstaya,说这位旅美多年的散文大家苏联解体后回莫斯科写小说、做电视节目,有些俄国人觉得她是典型的"stateintellectual""apeculiarlyRussianconceptmeaninganunofficialmemberofthegovernmentteam"。她公开支持普京的政权,说普京不断在团结国人,不像叶利钦那个酒鬼那幺不讲道义责任,样样事情抓不紧。可是,她始终认为当今的俄国统治者其实从来就没掌过太大的实权,亮不出老百姓想看到的魄力:「坐第一把交椅的人徒有权力的光环而没有实际的权力」,她说。

    托尔斯塔亚说她一回到俄罗斯就觉得整个气氛教人泄气(disappointing)、可怕(frightening)、烦死了(irritating)。俄罗斯其实也跟台湾、香港一样:一个延续苏维埃的狂躁症,一个难除民进党的草根气,一个照搬共和国的浮夸风,都需要一段长时间的自疗过程:「热脸偎上冷屁股,犯不!」胡适当年八分像「国家知识分子」,给蒋介石写长信、当驻美大使受尽闲气、做《自由中国》杂志跟政府之间的桥梁,样样努力换来的是统治者客气而冷淡的反应。今天当政的人连这点客气恐怕都没有,龙应台还去帮甚幺闲凑甚幺趣!

读书郎 2004-02-11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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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 2004-02-12 20:57
盖茨在一家大学的毕业典礼上提出十一项人生忠告,台湾《苹果日报》卜大中的社评引用这些忠告与应届毕业生共勉。十一项忠告我偏爱四项:第二、这个世界并不在乎你的自尊,只在乎你的成绩,有了成绩再去强调你的感受不迟。第七、你的父母变成这样无趣是因为他们忙付你的开销、洗你的衣服、听你吹嘘你有多了不起。所以,在你拯救给你父母那代人破坏的热带雨林之前,先整理一下你的房间吧。第九、人生没有寒暑假,没有哪个雇主有兴趣帮你寻找自我:请用自己的时间去找吧。第十、电视上演的不是真实人生:真实人生中每个人都要离开咖啡馆去上班。

    这几项人生忠告简明而实际,像我这样尝遍江湖况味的资深市民看了只恨盖茨不早三、五十年说,害我抱感受抱自我在心灵咖啡馆白泡了那幺多年!当然,跟所有年轻人一样,我年轻的时候听到这些忠告也会埋怨盖茨在泼我冷水:我不相信人生是不公平的;我不相信三十出头的我当不了百万年薪的副总裁;我讨厌我的老板那幺不讲理;我不觉得我应该在快餐店打工,我甚至觉得像我这样了不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憋满肚子的委屈去打工。老天爷爱开玩笑,整我整到我活过半百了才让我观赏一出警世的名剧:董建华一生没有给他父亲以外的人打过工,坐上香港第一把交椅之后他不但学不会不亢不卑的应付他的北京老板,他也学不会不偏不倚的领导他的香港公仆,他的才能于是不三不四,他的班子不伦不类,他的政府不上不下。「你现在该明白了吧!」老天爷抿嘴对我说。

     难怪卜大中引用了盖茨的十一项忠告还不放心,还要劝台湾的毕业生不要相信政客们说的话,不要看太多电视新闻和电视连续剧,说这些都「会误导你错误认知真实世界」。他还叮咛毕业生不要相信杂志上介绍的名人成功故事,尤其是财富名人:「他们绝大多数是靠政商勾结、投机倒把、打听内线等见不得人的方式发财的」。在香港,黑门财阀之外,我倒不太担心卜大中担心的那些政客,香港政坛中人还够不上当政客的料子:英国人教出来的那一群不脱书生本色,憨直得有点拙;老早爱国和忽然爱国的那一帮只配当当破落大户的门房,朝朝暮暮都在政治更年期的浮躁中又啼又笑,做做帮凶还嫌碍事呢!

    香港的毕业生看看电视新闻电视连续剧不见得就会拖低文化品味:英国美国一些电视高眉节目看多了很闷。最最容易「误导你错误认知真实世界」的倒是假正经的老报纸,天天一大笔一大笔的抹出彩虹,彩虹尽头却是一堆堆的烂泥巴,不是《纽约时报》用剩的彩色油墨!导演李安说他厌倦了做好人厌倦了温情,很想来点破格的:"I was looking for a flaw, because I was sick of being nice, doing the same kind of movies with the same warmheartedness, the same sweetness."他找的是人生的真彩虹、进步的力量,是新的territory,新的innocence,新的terror。

读书郎 2004-02-14 21:02
九十四岁的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前几天在北京辞世。沈从文名气太大,沈张姻缘长期笼罩在沈先生文学与考古的强光之中,沈夫人曾祖父做过两广总督、父亲在苏州热心办学的那些大事业反而显得遥远了。她是张家四姐妹的老三。老大元和的生平我不清楚;老二允和前年写过一本关于苏州张家旧事的书;老四充和是书法家、词家,也画画,又是昆曲名角,夫婿是耶鲁大学东亚语文学系教授傅汉思(Hans
    Frankel),专研诗词和中国历史,着译等身。
    张家四姐妹我知道多些的是四妹张充和。两年前,陈学文在杭州文物市场买到一幅胡适写给充和、汉思的一首元曲,在《传记文学》上发表〈胡适情诗手迹新发现〉。张充和和傅汉思看了回应说那幅字是赝品,真迹她送给了上海的黄裳先生。于是,这件事惹起不少学者文人的议论,报刊上热闹了好一阵。张充和一九八七年把真迹送给黄裳,黄先生后来又匀给潘亦孚,潘亦孚前两年又拿去跟许礼平换书画,去年许先生在我苦缠之下割爱转让给我,十一月二十五日做了《小风景》的插图,现在挂在我书房。
     我向来深信翰墨聚散讲缘份。得了胡适这幅字,我先是遇到张充和的一些零散诗文,觉得她的文笔确是上乘;不久,陆灏又送给我一张张充和写给施蛰存先生的词笺,小楷清越疏朗,娴雅中遮不住的是那份含蓄的豪气,长短句尤其推敲周全,玲珑标致。近来,我闲时都在细读《沈尹默蜀中墨》,那又是张充和所藏老师的墨宝集,书首她写的那篇〈从洗砚说起〉固然好看,书尾〈仕女图始末〉说的是她一九四四年画的一幅画失而复得的经过,读毕我倒深悔自己一九九一年错过了在苏州拍卖会上竞买这件文献的机会。
    张家四姐妹是当代中国大家闺秀的典范,境遇也许各异,吉凶祸福中流露的却始终是书香门第贞静的教养。四妹充和长住美国,日子安逸,成就甚大;三姐兆和大半辈子陪沉从文在风雨中担惊受怕,真难为了她。我没读过张充和的《三姐夫沉二哥》,只在童元方教授的文章看到几句沉二哥早岁轶事,很有趣。童教授说,张兆和十八岁进上海中国公学修读文史,校长是胡适,沈从文教新文学。一九三○年,沈从文写了好多「独白情书」给张兆和,兆和不理,沈从文饱受煎熬,向胡适辞职,胡适劝他静待她读完书再说。三二年兆和毕业,三三年他们果然在北平结婚,新房四壁萧然,全靠梁思成和林徽因送的两床锦缎百子图罩单烘托出一点喜气!
    我没见过沈从文。写沈从文写得最生动的是黄永玉先生。我的朋友李辉写老年的沈从文伉俪也写得好。他说他有一次到沉家去,张兆和扶沈先生在一米宽的水泥地上散步,说是每天要走五个来回。沈先生才走了两趟就问够不够,走了三趟硬说是第四趟了:「别骗人,刚刚三次。」张兆和说。第五趟,沈先生没走完先嘘了一口长气径自往座位上走:「唉,完了吧?」张兆和抱怨他偷工减料,两老一起大笑。

读书郎 2004-02-15 21:59
 立法会的议事大堂端坐一大群人:文武百官的脸是一张张没有结局的故事;乌合议员的神情流露的是没有了红娘的张生和莺莺;高高供上高座的公卿贵人和屏风后面走出来的女眷,十足一幅幅封建大宅的横匾,标举礼教,标举五伦,标举桃园结义的赤胆忠魂。蓦然回首,老建筑华穆的一砖一梁依稀飘浮伊利沙白二世皇冠宝石上几许淡远的余辉,祇是无言的肃静已经婉示不出观点的距离,滔滔的呓语也焕发不了警世的恒言。

    辕马阑珊,意兴微茫,沉重的跫音刚刚传出来,全场应声起立,目送他圆浑的身影走上讲坛发表第二任特区政府的第一份施政报告。董先生脸上岁月的脚印烘托苍茫的威严,隐隐然沁春水未兴和柳丝未长的憾意。我没有想到他第一任的五年会是那样悠长的春秋:守护神长期放假,华盖星天天出勤。我也没有想到他第二任的任期会来得那幺快:烟水池台风景还如故,荒村客路不见斜阳渡。坐在电视机前看开场的十分钟,彷佛劫后还乡的归人看到村口老榕树下喃喃细数蚂蚁搬家的老村长,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流光真的不等人。一盅龙井的寒暄,人世间的几番风雨匆匆过去。看电视的时候纽约飞来的刘大任也在,我们转了话题谈起六十年代在香港认识的张复礼,顿时撩起一阵沧桑之思。那年月张先生在《读者文摘》中文版做事,我的职业飘飘摇摇,多亏他一次又一次替我搭门道、找生计,看我在乱木孤岛上追逐卑微的温饱。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清晨乘搭同一架公共汽车开进闹市,黄昏偶然一起走在冷清的山坡路上回家。

    过了好多年,张复礼到美国进了联合国跟刘大任做同事,期间大任一度派去肯尼亚,张复礼一度派去瑞士。大任说,有一年,张复礼放假去了一趟大陆,回美国的时候送大任一颗种子,说是稀珍品种的桂树。大任是园艺家,悉心培植,果然长出幼苗长成一株婷婷的秀木,可惜不是桂树,是不长橘子的橘子树:张复礼受骗了。

    我们还谈起六十年代台湾出来的邱刚健,带我参观清水湾邵氏片场的编剧。大任那时在熊式一办的学院教书,住在太子道咖啡屋楼上。有一回,邱刚健去找大任,摸错楼层按错门铃,心一急摸不准该用国语还是英语应对。门开了,眼前竟是一位大美人,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大名鼎鼎的夏梦!好多好多年之后,夏梦投资许鞍华导演的《投奔怒海》,编剧正是邱刚健。

     那是灰灰蒙蒙的老香港,董先生的父亲董浩云扬帆驶进碧涛深梦的年代,谋生虽难而人心奋发。一瞬间,爷爷奶奶不知去了哪儿了,大叔大妈的头发也白了,院子的花儿谢了又开了,「日子过得真快呀」,北京连续剧《小井胡同》朱桦唱的主题曲甜得很:「树上的知了醒啦又睡啦。打开门窗吧,天儿,我估摸不会再下雨啦!」…

读书郎 2004-02-16 20:22
我只记得一九六四年我在台南过完最后一个暑假,文星出版的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听说已经查禁。九月到台北衡阳路文星书店兜个圈,殷先生的书好象都不见了。那年月政治气氛绷得紧紧的,话题一扯到国民党特务的黑风孽海,声音都要压得低低的,一边说还一边斜眼珠子左扫右扫,生怕附近突然蹦出一名党工抓人。我们学校有个钢琴弹得很棒的大师兄大四那年无端失,校园的悄悄话都说他是匪谍。殷海光是台湾那个时代年轻人的启蒙导师,他的文章他的译着是我们冒充时髦冒充西化冒充饱学的道具,只求懂得读却不完全读得懂:《逻辑新引》、《思想与方法》、《中国文化的展望》,光看书名已经够忧郁了,加上嘴边吊罗素、海耶克、卡尔巴帕那样的学术名牌,追追清汤挂面的女生肯定多三分把握,连殷先生的弟子何秀煌写的那本《零与一之间》也够吓唬人的。

    流光似水,八十年代何教授来了香港中大,我和他从编者与作者的交往熟稔成朋友,我先是惊叹他的钢笔字写得漂亮,慢慢又觉得他的诗文比记忆中朦朦胧胧的《零与一之间》更清明更浩淼:我大概有点资格当上殷海光的徒孙了。

     是朋友的公子从美国大学来信谈起殷海光我才又想起那段青涩的岁月。在年轻人心,像我这样的老朽都是再版近代史的民国人了,总该随口说得出政权南渡前后的风风云云。这样的错觉,等于在我头顶上描了一圈光环,也等于勾起我生得太晚的遗憾。我还在木头宿舍挑灯温习《三民主义》的时候,殷先生已经在台中涵碧楼指蒋介石大「伟大领袖」。我还在图书馆为特洛伊的海伦发白日梦的时候,殷先生已经写出耀眼的名句:「给我金权、军权与警权,即便我是世界上最坏的坏蛋,我也有本领造作出看起来好象世界上的人都全体一致拥护我的伟大场面」。一九六二、六三年间,我和几个台大的朋友几次走过新生南路一条小巷探望殷海光的住所,红砖墙的枫树迎风摇曳,我们终究看不到殷家养的那头叫「领袖」的狗。

     到了一九六九年初秋,殷海光五十岁胃癌去世。这位湖北人西南联大毕业后进清华哲学研究所,抗战时期从军,到印度学军车驾驶技术。胜利后给陶希圣拉进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四八年在《中央日报》发表<赶快收拾人心>的社论第一次惹怒蒋介石。四九年跟报社退到台湾,再写社论逃台军政人员是政治垃圾,受国民党围攻,转去台湾大学哲学系任教。同年跟胡适、雷震创办《自由中国》,靠一枝不畏强权的大笔建立起杂志的声望也断送了个人的生路。

    六六年美国学人费正清在国会听证会上作证支持中共,台北政府发动台湾学人联署批驳声明,殷先生拒绝签名,台大跟他达成「课表照排,终止上课」的协议,从此形同软禁,海耶克到台湾也不准殷海光去见他一面!殷先生那所故居还在,台湾立委陈文茜写信建议台北市长把这所老房子定为古迹。我告诉朋友的公子说,论文既然想写殷海光,他放假不妨先到台北凭吊一下。

读书郎 2004-02-19 20:15
到了台北。先是在旅馆房间的《新闻周刊》上读到俄罗斯作家Victor Erofeyev写的那篇<The Waron Books>:俄罗斯作家重拾旧日苏联梦魇。一个史太林时代共青团似的青年人组织走上街头公然清除「不良」文学。青年团背后是普京政府支持,说是团有十万团员,穿印上普京总统肖像的白色圆领汗衫,到处对付依洛费耶夫和Victor Pelevin和Vladimir Sorokin的作品。他们赶走依洛费耶夫新书发布会上的读者;他们把毕利文的新书一包包退回他家门口;他们在剧院门口搭起大型马桶把索洛京的新书拋进马桶。

    依洛费耶夫说,屠克夫的《父与子》有一句话可以总结当年俄国传统文学的命运:「人是好的,环境是坏的」;俄罗斯新文学却赤裸裸证明了坏环境是俄罗斯人自己制造出来的。我捧一杯奶茶站在玻璃窗前俯瞰窗外一条幽静的深巷,彷佛听得到远古的那串卖花声。有人敲门:出版社的朋友进来,把我要的几本书摊在小桌子上,絮絮叨叨细数台湾出版业的气色。我给他倒一杯奶茶,萦绕心中的依然是依洛费耶夫的遭遇。「一九六三年搞得林海音先生辞去《联副》主编职务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我问他。「诗题叫<故事>。作者叫风迟。诗,记不得了。」他一脸迷茫。

    我只记得诗的第一句:「从前有一个愚昧的船长」,漂流到一座小小的岛屿,迷恋岛上的美女久久忘了回家,台北总统府认定那是在影射蒋老总统愚昧无知。总统府打电话给王惕吾,王惕吾打电话给林海音,林海音立刻辞职。「我也做不下去,辞职了,或者说应邀辞职了!」赶去台北之家赴下一个约会之前在旅馆门口碰见一位旧朋友丢下这样一句丧气话。是选市长选市议员的前夕,一辆辆拉票花车的扩音器发出最后的呼唤:乡音博取乡情,厚颜博取厚禄,台北市洋溢一片新爱旧恨包装出来的政党政治。

    「制度到底民主了,」司机老张说。「陈水扁太辜负了民心,马英九稳坐台北这半壁江山,可惜国民党的连战未必镇得住优势!」说的是闽南国语,念叨的竟是蒙外省人影子的国民党:「蒋经国错让李登辉攀上权力架构的顶层,朝朝暮暮一声一声敲响国民党的丧钟!」他说。

    暮色,台北之家在历史的树影中亮起怀旧的华灯。朋友坐在二楼贵宾厅的长窗前一任思绪越飘越远:明天,马英九当选的是市长的职衔、担负的是总统候选人的重任,台湾进入了另一轮音乐椅子的民主游戏,台北市政只是马先生西装前袋露出小半截的袋巾。「可是,」朋友说,「我开始怀疑民主制度到底是在为一个国家还是一个政党、一个人的福祉运作?」我说有个叫Rosmalen的人也在怀疑现代医学昌明得太厉害,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可以探出一两种毛病;因此,制度越民主,暴露出来的人性中的不民主的一面肯定越多,那还是比没有这套制度去暴露和制衡要强得多了。我们步出这幢雪白的老房子,中山北路人车喧哗:台北市要吃安眠药。

读书郎 2004-02-20 20:52
第一次波斯湾战争正好在一九九一年年初的农历春节开战,报社的同事纷纷中断过年的喜庆酬酢赶回报馆应战。我们揿亮电灯开动电讯机准备大年初二出报纸。那时候计算机没现在普遍:现在报馆电讯组静悄悄只听到计算机键盘窸窸窣窣的打字声音,像情人的絮语;那时候电讯组各通讯社的机器有的比较先进,不那幺吵,有的是老爷装备,又是咳嗽又是叹息又是谩,还要不停吐出几里长的面条,整天让人担心老爷子随时断气。可是,国际大新闻一来,这些声音倒恒常是最亲切的声音,听起来有安全感。国际大新闻一来,中文通讯社的信息发挥不了太大的威力。台湾中央社时强时弱;中国新华社受政治教条束缚,发放新闻要盯最高当局的指挥棒操作,基调既定,消息的实际价值相应萎缩了。到了这回的第二次波斯湾战争,率先对外报道第一响炮声的通讯社听说是远在六千五百公里外的北京新华社了。香港时间三月二十日星期四上午十时三十三分,新华社亮出一条简单的快讯:「巴格达发生爆炸声」。

     台湾中央社另有说法。他们说他们的记者当时正好在考彭斯号神盾级导弹巡洋舰上看到战斧巡航导弹射出去,十时二十五分抢先报道开战的消息了。路透社说,美国的全国广播公司NBC自夸在香港时间上午十时三十二分首先报道美军进攻伊拉克的消息;当时还留守巴格达的美国有线新闻网络CNN虽然不断直播伊拉克市面情况,最后也要等到上午十时三十六分才证实伊拉克遇袭的消息。两三分钟乃至一两分钟的先后差距一般人不觉得重要,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却很敏感。中国官方通讯社新华社这次是赢了一两分钟还是输了一两分钟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摆脱了封闭的新闻操作加入抢新闻的正轨去,完全不受中国政府赞不赞成美国开战的政治立场所左右。他们这次还派了记者胡晓明到美国的小鹰号战舰随军采访新闻。

     争取新闻是媒体的责任。像波斯湾战争这样的大新闻,媒体能派记者到战地采访当然理想,西方通讯社和电视台的战讯毕竟还是消息的最大来源。碰到这样的时刻,新闻做得越详尽的中文媒体往往越受反战的人的谴责,一棒子定性为主战,像我这样的「报纸佬」几十年来看得多了,新华社千万不必担心吃力不讨好。前两天,我们报馆的同事跟新华社开罗分社首席记者邵杰先生通过电话。据邵先生说,伊拉克政府严格控制传媒工作,记者采访必须先经当地新闻部官员审批发证,外国通讯社也只能聘用当地人当助手当翻译而不能聘他们当记者,中国政府跟伊拉克政府关系好,新华社于是获准聘用一位伊拉克籍的贾迈勒当记者。这次,西方通讯社记者纷纷撤离巴格达之后,贾迈勒还可以留下来为新华社报道战况。这是非常可贵的机缘,难怪新华社前两天还发稿嘉奖打响头炮的贾迈勒。中文媒体其实都该留意贾迈勒和胡晓明他们发回来的稿子。

读书郎 2004-02-22 21:59
星期天下午在中环到湾仔的海边领略这幅世界着名的海景。碧波粼粼,天星渡轮载历史的辛酸一遍遍重复历史的任务;蔚蓝的天空中,高高低低不停盘旋的是几只黑黑的飞禽:「每次来都发现这的天空处处是老鹰!」这两天在香港渡周末的龙应台说。她想知道有没有人写过香港的老鹰。我们几个人都不清楚。「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还管它老鹰不老鹰!」憋了一肚子气的人说。

    难得这样一个灿烂的星期天,费点菩萨心肠说说高兴的话题行不行?有人说。那人一脸冰霜训斥道:「什幺菩萨心肠!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佛家八苦之中这五苦人人注定,苦到极端也要受。那后三苦是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盛阴苦,是客观束缚下的大苦:天天在传播媒体上碰到怨憎的人和嫌忌的事的那份苦;求不到负资产的脱困之路的那份苦;恶法笼罩下盛放色受想行识人生容器随时遭受莫须有罪名折磨的那份苦!小子你醒醒,别再叫我挖什幺菩萨心肠去给人消遣!」

     我说我去年才在一本书上看到英国一位观鸟专家说,英国经济一好,民生康泰,不仅花花草草长得旺丽,连飞禽走兽都会多起来,说是人类生活决定宇宙生态的盛衰:「香港抬头见老鹰,也许是抬头见喜之吉兆」。肯定是鹰吗?有人问。刚巧有一只急速冲向海面再振翅高飞:「吃鱼!」龙应台说。

    到了晚上,我好奇打电话问一位通天晓。他说他在英国郊野常常见到这种逆风飞翔的鹰,多在初秋时节,飞得笃定而帅气,英国人说那是欧洲的猛禽,是kestrel,中国叫红隼。翌日,同事给我一些资料,证实那些老鹰也叫麻鹰,爱吃死鱼和腐肉,两年前有一千两百只,台湾摄影师梁皆得还来过香港拍麻鹰纪录片。麻鹰原来还是基隆市的市鸟。

     昨天,我在《国际先驱论坛报》上看到一段消息:罗马过去只有十只老鹰,现在起码有两百只了。专家说罗马的海鸥也多起来,不是以前的十一、二只,现在起码有四百只了。狐狸和小猎鹰都回来了;一九二七年才发现的椋鸟,目前罗马有两百万只了。动物学家Bruno Cignini说,罗马这座历史古城近年成了千禽万兽的王国:二十六种哺乳动物,一百一十种飞禽,十五种爬虫动物,全来了。他说,过去二十年,野生动物深深爱上罗马,爱上古城温暖的冬天,爱上那些古迹残垣,爱上游客和罗马人掉了遍地的吃剩的食物。他还说,罗马周围那圈绿带公园多,台伯河又成了飞禽走兽的高速公路,直奔罗马,既来了珍禽珍兽,也来了乌鸦和老鼠:「罗马不是一日造成的,连千禽百兽都出了力。」

    看完这段消息听到陈日君说香港有八病:缺乏尊重、忽视有需要的社群、盲目、欠缺爱心、不公义、短视、对人漠不关心、剥削。我在想,千禽百兽到底只学会善用罗马,香港该不会弄到最后只剩禽兽不见人了。

读书郎 2004-02-25 19:59
陈之藩先生说,杨振宁二十年前闲谈中告诉他说:「雕刻人像要雕得比本人的尺寸大;完全照本人的原尺寸,不但不会生动,反而会显得小了。熊秉明要为我雕一个像,把我们从几岁开始就在一块儿的感情全雕进去。」我依稀记得杨振宁八十年代也跟我提起过熊秉明是他的老朋友,从小一起长大;那时候我编的刊物选登了熊先生的几款雕塑,杨先生很推崇熊先生的艺术造诣。

    我对雕塑始终停留在很传统的观赏水平,过份抽象的造型我没法领会。人像雕塑看得不少,雅典、巴黎博物馆那些伟大的精品我看了敬畏;这辈子去过的名城大都公园大街上看到的名人雕像我感动的也不少。我没有想过的是杨振宁那套人像雕塑尺寸的理论。前几天我跟一位早年在巴黎认识熊秉明的香港留学生谈起杨振宁说的那番话,他说他在熊家见过几尊人像雕塑,不大,也没发表过,却动人极了:「杨振宁的观察应该是对的。」他说。「我担心的是一些活的人还没资格给雕成雕像,竟赶先把本人的原尺寸自我放大好几倍!」

     这阵子大家都在议论董建华在立法会大动肝火的事,老留学生认定那是董先生身边极左土共煽风点火搞出来的风景,董先生政治敏感度向来不高,一脚踩上一滩烂泥巴溅得全身脏兮兮了。我不认同这个推论。我也不敢低估董建华的政治敏感度。我隐隐看到的是今日香港已然存在了两个司令部:无产阶级司令部和资产阶级司令部。

    文革初期毛泽东写了那张〈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之后,江青、关锋一伙都咬定北京有两个司令部,无产阶级的司令部是毛主席的司令部,资产阶级司令部是刘少奇、邓小平几个中央领导同志的司令部。毛泽东认定资产阶级反动派硬要把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硬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何其毒也」!

    香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是围绕董建华的一些极左土共的司令部;资产阶级司令部是求变商人和港英遗孤和负资产业主和民主信徒的司令部。董建华这次在立法会上燃起了怒火,正是他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一张大字报,也是特区「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他随手翻看的小纸片,更是「《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呵!」毛主席说。我不同意老留学生说董建华「赶先把本人的原尺寸自我放大好几倍」,我预见到的只是董先生其实企盼百年之后万紫千红的香港公园会竖起一尊他巍巍的雕像,铜座上刻书法并不那幺像样的四个字:「与时并进」。

     熊秉明去年辞世了,他没有雕出杨振宁的雕像。陈之藩说,听了杨先生那番话,他想起旧金山那尊小得出奇的孙中山雕像,想起费城的富兰克林雕像,想起霍桑在家乡塞伦的雕像,想起巴黎那尊罗丹雕的巴尔札克,想起华尔腾湖边的梭罗铜像。之藩先生发现杨振宁这位专讲精确的大科学家的雕像理论完全正确:董建华的雕像也应该雕得比他本人大,小了显得肤浅。

读书郎 2004-02-28 11:55
   听说,张艺谋新片《英雄》是商业上最有野心最有诚意的华语电影,三千万美元投资,向国际影坛进军的当红影星主演,精良的全套制作配备,可以跻身好莱坞大片之中而脸上不带菜色;《时代周刊》说它肩负亚洲电影的希望;谭盾说它是一场视觉的盛宴。《卫视周刊》一篇影评为了这些向影片鞠躬,然后竖起中指。

   竖起中指,为的是《英雄》在历史观上空前倒退,没有勇气表现暴政虐杀无辜的鲜血和尸体,还为秦始皇出尔反尔找出了堂皇的理由:秦始皇以心中无剑劝诫李连杰不杀之后,为免破坏律法、不利于一统天下,一挥手万箭射毙了刚走出宫门的李连杰。影评说,陈凯歌在《刺秦》质疑历史巨轮前进中所谓「必然」带来的可耻的鲜血;张艺谋的《英雄》却继续「天下」的陈辞滥调,片尾字幕说明秦始皇终于一统天下,人民安定,只字不提焚书坑儒的臭事。

  张艺谋继承的是毛泽东对秦始皇的肯定。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毛泽东称赞秦始皇是了不起的法家,当场驳斥林彪对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责难:
  秦始皇算什幺?他只坑了四百六十个儒,我们坑了四万六千个儒。我们镇反,还没有杀掉一些反革命知识分子吗?我与民主人士辩论过,你我们是秦始皇,不对,我们超过秦始皇一百倍。有人我们是独裁统治,是秦始皇,我们一概承认,合乎实际。

    接着,五九年三月,郭沫若替曹操翻案之际也提到要替秦始皇翻案了;他在六一年《读<随园诗话>札记》说:「以焚书而言,其用意在整齐思想、统一文字,在当时实有必要」。七三年七月,毛泽东还不甘心,跟王洪文、张春桥又谈起郭沫若不仅尊孔,而且反法,跟国民党跟林彪一样大秦始皇。那年八月,毛泽东写诗批评郭沫若:「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郭沫若只得赋诗再次表明心迹:「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余辜」!到了九月,毛泽东对外宾说:「我也是秦始皇。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张艺谋亮出《英雄》等待无数观众竞折腰的时候,饰演残剑的梁朝伟接受外文杂志访问,表明认同电影的信息,颂赞秦皇的伟业,说是十x年前的某个期间他不参加示威,因为觉得中国政府做得对,维持安定,大家都好!言论惹出风波之后,梁朝伟对记者说他是演员,不谈政治,谈的只是片中角色的意见,不希望观众把这些误会带进戏院看这部戏。

  不谙政治、不谈政治的不是「演员」,是「明星」。说历史观,梁朝伟这个明星的水平肯定够不上在大陆成长的张艺谋导演那幺深刻,比起当年「学界四大无耻」之首的郭沫若更差得远了。说穿了还是张曼玉好玩,进到宏伟的北京人民大会堂觉得「中国好伟大」!那才是「视觉的盛宴」。

读书郎 2004-02-29 12:06
照片拍出她苍老的容颜亮起一双远眺的眼神,为怀抱的瘦成一堆骨头的东非索马里儿童向世人传递诚挚的企盼和揪心的叮咛:"If wear emeant to 'love thy neighboras thy self',then surely we should love the world's children as our own"。那是一九九二年。翌年一九九三年她六十四岁,结肠癌到了末期,一月二十日在瑞士家中辞世。凭经书爱人如爱己的精义,凭联合国国际儿童救济基金宣示的大使精神,她给全世界的苦难儿童遗留下无尽的关爱。伤逝绵远,她的两个儿子禀承母亲的爱心成立夏萍儿童基金援救贫病儿童,尤其是第三世界国家千千万万活在炼狱中的儿童。

那是水银灯熄灭之后点亮的另一盏长明灯。今年,从影四十年演了二十七部电影的夏萍去世整整十年,五月号的《Town&Country》编出二十页专辑纪念她,几十帧黑白照片纪录的是五、六十年代永远的夏萍永远美好的记忆。在人类典雅的风度已经住进养老院养老的年代,在纯朴的情爱已经靠在安乐椅上退休的年代,在体面的教养已经供奉在历史博物馆玻璃柜的年代,银幕上的夏萍提醒健忘的世人找回丢在抽屉的一句诺言、夹在旧信堆中的几片深情、藏在阳台上花盆下的儿时真诚。那正是我读中学、读大学的年代,她主演的电影始终是高洁的艺术品,连片名也常像记忆中教堂的钟声那样宁帖,任何一种中文译名都成了不可饶恕的Roman Holiday,Funny Face,Love in the Afternoon,The Nun's Story,Breakfast at Tif fany's, Charade,My Fair Lady。在我这个老影迷的心中,她的名字AudreyHepburn译成赫本是摧花;粤语发音的夏萍倒是一次愉快的工巧。

  大陆网上前几天有人埋怨我「唯一不好的是喜爱在文章穿插英文」,说那是钱钟书说的吃了肉留一点在牙缝不拿牙签剔去,目的是想告诉别人他吃了一顿肉!其实是我功夫浅,本领小,老担心有些英文句子的情调译成中文会杀风景,会肉麻,会间接搞坏整篇中文文章的气韵,我只好把意思拌进自己文字再引出原文,尽量不露馅。翻译翻得别扭远远不是留一点肉在牙缝那幺碍眼:那是西餐桌上挥舞筷子乱夹别人磁盘的肉,钱先生看了一定更恶心!夏萍一生高贵优雅,她儿子记得有一次英国皇太后跟夏萍寒暄之后小小声喃喃自语说:"Sheisoneofus."这句话也庄也谐,不容易直译出分寸,似乎也不便模仿慈禧太后的口吻说:「这妮子端的是咱宫的人!」

  戏戏外确实沾过不少宫的金粉。夏萍一九二九年五月四日生于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母亲是荷兰女男爵,父亲是英裔爱尔兰商人,她的外祖父还当过荷兰殖民地时期的印度尼西亚总督。她会说法国话和意大利话,荷兰语、德语也跟英语一样流利。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荷兰受尽忧患和饥饿和贫血的折磨,侥幸给她换来一生清瘦的风姿,在五、六十年代肉弹梦露和曼斯菲尔激起影坛波澜的时候,夏萍七分秀雅的仙气果然给美学铸下了另一套新结论,缀金枝,缀玉叶。

读书郎 2004-02-29 12:09
 一九六六年六月,红兵闯进吴家抄家。过了好多年,当时在场的一个人回忆说:他挤到吴旁边,看他慈眉善目,不像个坏蛋,起了同情心,但马上又想到吴反对毛主席,赶紧板起面孔问道:你为什幺反对毛主席?吴急忙摇摇低垂的头,连连说「我没有反对毛主席」。学生们的唾沫从他光秃的前额滑下来:「我觉得他很可怜」,那人说。

     春节假期,老彭来电话说刚从安徽回来,带了两件吴湖帆的画和几页吴的信札,藏主急想出让,问我要不要看看。我匆匆赶到上环会老彭。吴湖帆那两件是山水扇页,三十年代的应酬笔墨,有点黯淡,肯定不是梅景书屋流出来的精品。吴信札只剩第二页到第六页,第一页不见了,不知道是写给谁的。内容唆唆说些《水经注》的考据疑点,写在北京市人民委员会办公厅的信笺上,跟上海潘亦孚所藏吴写给赵万里的信一样。我说,信上谈的要是《海瑞罢官》就好;要是写给闻一多的也好。老彭说他也这幺想。

    一九七四年冬天,我在伦敦构思我的论文题目,常常想起《三家村》,想起《海瑞罢官》,想起吴和邓拓。我在伦大亚非学院图书馆翻遍这一路材料,又到别的图书馆去查阅,零零碎碎记了不少笔记,事后也没有用过,现在都找不回来了。那时期,剑桥有个朋友刚写完闻一多的论文,给我说了许多闻一多一九四六年在昆明遭国民党杀害的故事,也说了一些吴奉中共指示拉闻一多加入民盟的情节,害我难过了好几天。我记得那年圣诞节,我还默写得出《红烛》和《死水》,儿时情景都回来了,更觉得闻一多和吴早该留在学院着书立说,树己树人。

    吃了政治迷幻药的文人智力商数会下降得很厉害。闻一多死了,吴给这位老师兼同事的同志写的悼文说:「在你作新诗人的时候,我知道你,并不尊敬你;在你埋头研究《诗经》、《楚辞》的时候,我明白你,并不接近你;可是当这一晚谈了三四个钟头之后,我们的思想和工作都结合在一起,我不但了解你,接近你,而且尊敬你」。我的感觉正好相反:闻先生的新诗是长明不灭的薪火;闻先生深研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和文化人类学,以独到的理念给中国远古神话、金文甲骨乃至考据校勘之学开拓出崭然的景观;闻先生要等到读完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才给蒋介石的「义和团精神吓了一跳」,那反而是他最可悲的政治幼稚病了。

     我在北京的朋友雷颐说,闻一多思想向左转受了三个人影响:留美同学罗隆基和中共南方局宣传部长华岗,还有吴。罗隆基五七年划为大右派,六五年寂然病逝;华岗五五年打成反党集团成员入狱,七二年瘐死狱中;六九年三月,先是吴的妻子袁震在苦风凄雨中离世,到了十月,吴给打得胸积淤血死在北京狱中,终年六十岁。他的女儿吴小彦受他牵连,挨斗受批,精神分裂,拖到七六年秋天自尽。

读书郎 2004-03-01 21:47
去年年初传出消息说,他当圣公会布里斯本大主教期间漠视神职人员性侵犯儿童的问题,包庇五十年代性侵犯十四岁女童的牧师;他发表四千五百字声明阐述性侵犯是不可饶恕的行为。今年四月,一位中年妇人控告他六十年代强奸她,他否认;妇人自杀,法院撤销控诉,他宣布他是清白的。国会议员说,这位代表英女皇的澳洲总督霍林沃思的行为并不构成任何应予免职的罪行。可是,六十八岁的霍林沃思前几天辞职了。辞职声明说,他官拜总督深感荣幸,年来对他的种种指控虽属错误而且悖理,全国舆情显然还会争议不休,督辕威严刚正的体统势必受损受贬。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不愿意尸位误国,决定辞职不干:
    "Despite the misplaced and unwarranted allegations made against me as
    governor general, it is clear that continuing public controversy has the
    potential to undermine and diminish my capacity to uphold the importance,
    dignity and integrity of this high office that I have been privileged and
    proud to occupy."
    霍林沃思遭受的各项指控结果尽管都入不了罪,他的总督地位所象征的尊严和诚信确然成了公众话题,他代表英国女皇的整套功能于是也不可能照常运作。那是现代开明社会必须正视和遵循的古老原则和精神,即使在政治上高唱与时并进的年代,霍林沃思这样的识见这样的勇气,反映的也是固有而不是现今的价值观念。我是在这位澳洲总督闹出新闻之后才稍微留意他的过去和现在。他说他三岁那年坐在汽车看到街边有个跟他一般大的小女孩在哭,他很想叫车子停一停让他跑过去看看那小女孩出了甚幺事:「那是我记忆中第一股关爱的感觉,」他说。他也许真的包庇过那个侵犯十四岁女童的牧师;他也许真的对一个漂亮的女子动过邪念;他过去几十年尽心尽力照顾穷困不幸的人也许真的是为了自己早年的行为在赎罪;可是,他这次辞职的一念之勇,展示的却是一个凡人明辨是非和顾全大局的常识。
    我读了龙应台刚传真给我的一篇新作《当权力在手》。那是三年前她没当官的时候写不出来的好文章,更是今时今日旁观香港政局之际我读来有点悲凉的好文章:「任何一点点一丝丝因为公器而得来的用在与公器无关的事情上,都是一种公器的私用与滥用。博物馆馆长不能开古董店,公私分明,利益回避,是权力行使的前提」,她说。有一次,一家名牌运动鞋厂捐出八千双跑鞋给他们台北文化局的活动,鞋厂经理要她带孩子到他们店去买鞋,给她打对折。她十三岁的孩子正巧从德国飞来,她于是带他去买鞋。孩子虽然喜欢名牌鞋,却说:「不过妈妈,你要知道喔,你去买就是腐败!」龙应台大吃一惊。孩子淡淡的说,经理半价优待是因为你和他们合作,那是由政府衍生出来的优惠:别忘了,德国民社党主席吉斯正是利用公务坐飞机累积的附赠里程去度私人假期而下台的!孩子说。

读书郎 2004-03-05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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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 2004-03-09 22:06
 新竹人小胡子在江浙一带经商,偶然来香港住两天,常说近年家中光景不比从前,大陆的小买卖也阴晴不定,过去收进来的字画都忍痛转手,快卖光了。前几天他带几幅陈定山的山水和书法给我看,说是替朋友拿到上海去变卖,还说那位朋友的先人跟陈家有旧,早年靠定公牵线,收了不少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吴湖帆、溥心畬四五十年代画的精品:「光这批货就够他老先生买田买地买风月了!」小胡子说。「可怜我这朋友走背运,生意失败,家业都赔光了,这几年靠一些货尾帮补开销,凄凄怆怆的。」

    陈定山的字和画我学生时代在张作梅老先生的诗社看过一些。字带点黄山谷的影子,彩墨画萧疏难掩放浪的帅气,正是张大千所说「文人余事,率尔寄情,自然高洁」。小胡子带来的这几幅也许是晚年之作,山水繁复绵密,行书也分明自家风貌了。

     一月十三日《小风景》栏登了一幅五三年张大千画给陈定山的浅绛山水,很多人都想知道陈定山是谁,我给问得多了,心中倒真有些隔世之思。我写过定公的妹妹陈小翠文革时期自杀的悲剧,写过定公的父亲陈蝶仙的一幅诗笺,记忆中没有写过陈定山。

    四十岁之前叫陈小蝶,老上海有名的江南才子,父亲写旧小说、做牙粉、做化妆品发,一家不愁衣食,跟十里洋场的名士名媛过诗酒风流的日子。四十岁之后改字定山,与父亲合作写出十来部小说,自己也出过十多部文集。他跟徐志摩是好朋友,后来跟陆小曼和翁端午也很有交往。喜欢藏扇,一出手买下明清人扇面两百帧,一派纨作风。陈定山也有生意头脑,在家乡杭州开蝶来饭店,请电影红星胡蝶和徐来剪彩开张,取她们两人的名字与饭店店名巧合也。我读画史始终记不清中国画历代发展脉络,定公十三个字点醒了我:「画盛于宋,精于元,大于明,工于清」。

     我在张作梅老先生台北家的门口匆匆见过一位长者,张作老说是陈定山;小胡子倒是在淡江文理学院旁听过他的课。那都是一九四八年定公南来香港和台湾之后的事了。他在中兴大学、静宜女子文理学院也教过书,期间出版过几种画论画史和诗集文集。内地《万象》杂志这两期连载陈巨来<十大狂人事>,写陈定山的一节很不客气,说他在香港当过杜月笙秘书,「写了无耻的杜氏自传一厚册」;又说他在台湾写文章乱说吴湖帆穷困得没法生活,回苏州在路上摆香摊了:「他这种用心,骗稿费事小,污蔑中华人民共和国罪不容杀也。台湾解放后,此人无所逃此罪责矣」,陈巨来说。

    老上海的旧名士大多带一股酸溜溜的倾轧之气,画画的、卖文的、唱戏的都分门分派,技艺也许比得上黄浦江那样壮了,心胸却往往困在阴阴的亭子间。陈定山人好不好我不清楚;陈巨来搬出辱国的政治罪状对付他,就算不是无耻也近乎无行了。幸好陈定山一九八九年九十四岁辞世:他不敢活到解放台湾的那一天。

读书郎 2004-04-04 12:49
匆匆六十。 牛老车旧,夜寝无梦,晨起无欲,初觉境界洁净,简直智者,其实不然。阅世一深,满心密圈,时虚时实,百般狡狯,距离智能还远得很,哪宁静得了!《维摩诘经》上说,维摩这位古印度菩萨虔诚修行,得圣果成就,能处相而不住相,对境而不生境。 乍看十分完美,深看却见矫情。有一次,他在家诈病,为的只想惊动佛陀派文殊师利菩萨前去慰问,趁机对谈,互斗机锋,高论佛法,让众人听了赞赏他,崇敬他。

    世间多的是这样浮华的心思,宗教信仰盼的也许是在这无涯的苦海上点亮几叶灯船,驱散几分怯懦。我家那幅张大千的《归牧图》画一头老牛涉水过河,牧童趴在牛背上静静守着一只拴在树枝上的小鸟,此岸芦苇萧萧,彼岸荒荒寒寒数株老树幽竹。 题的是黄山谷《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之一:“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

  画是一九五二壬辰年春天客居香港之作。张大千那阵子萍踪飘泊,侨居大吉岭之后盘桓香港、台湾和日本,那年深秋终于卖掉几幅古画,举家迁居阿根廷,心绪似乎也不宁静。题识里说,他前一年偶得山谷写刘宾客《伏波神祠长卷》,后来又得苏东坡《石恪画维摩颂》精品,“读山谷此诗,自庆墨缘不浅,因写归牧图,遂并识之”。

    张大千那时才五十四岁,书画已然圣果成就,做人再四海些也不伤大雅。 我现在比他那时要老六岁,修行不勤,处相住相,对境生境,胡洪侠居然还替河北教育和花山文艺编出这套《散文类编》贺我花甲,我竟也答应,确实又是浮华的心思。近人的积水无鸥无鹭不必说,惹事的文字被删被杀更是造化;剩下的是默默浮鼻而过的归牛,那境界反倒洁净得多了。

读书郎 2004-04-05 20:36
小学毕业典礼全班合唱的《毕业歌》这辈子永远忘不了。聂耳的曲,田汉的词,一九三四年影片《桃李劫》的主题歌,唱到朴陋而飘摇的五十年代还唱出了满堂的泪光。如泣如梦的故国山河经历了一代接一代的劫难,长衫围巾的庭院子弟消受一场接一场的风雨,一九四九年仓皇南迁的政权和幡然升起的红旗带来了陌生的迷惘,我们稚嫩的心灵感染的是上一代人的爱国情怀:向左转的自命前进,向右转的自甘反动。可是,「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唱到田汉笔下这样的歌词,现实政治的取向马上溶化在激荡的节拍和动人的辞句,滚滚注入各自的信念,强化各自的诠释,起起伏伏复制飞扬而背道的情操。听说,到了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日田汉冤死在北京三○一医院病房的时候,广播还在播放他的这首歌,抑抑扬扬欢送千万狂热的青年学生上山下乡。

     十二月中旬辗转听到罗杰斯早已经不在人间的消息。一个美国的研究生,研究戏剧,研究田汉,八十年代初来香港玩,美国新闻处的老同事介绍他来看我,为他正在写的论文跟我闲聊了两三次,我还推荐他去请教赵聪先生。那之后的一两年他偶然来信,我也从翁灵文先生那借过一些田汉的资料影印了寄给他。

    我记得我们谈得最起劲的是「四条汉子」的悬案。一九三四年十月底,夏衍约鲁迅到内山书店见面,准备和周扬、阳翰笙一起报左联的近况,路上碰到田汉,拉他一道去。鲁迅向来不喜欢田汉,会面不欢而散,回去写文章说:「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到了那,却见驶来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就这样,三十二年后的文革一来,「四条汉子」成了反革命的同义词,也成了置田汉于死地的滔天大罪。「我始终不明白这是什幺逻辑?ΘΘΘΘΘΘ鲁迅一篇ΘΘΘΘΘΘ杂文就可杀掉一九三二年就入党的老田汉!」罗杰斯说。

     这是共产党的逻辑。跟郭沫若一起在日本留学,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填词人,写《陈圆圆》、《丽人行》、《文成公主》、《谢瑶环》的着名戏剧家,田汉结过四次婚,四九年之前在浪漫主义的爱情与革命洪流中浮沉,四九年之后带满腔的江湖义气为他相信的党构思古典戏曲的改革前景,一连给周扬写了十封信,吓得周扬告诉朋友说:「快让田老大打住!」终于,田汉给北京戍区逮捕,归「田汉专案组」监管、批斗、毒打,糖尿病、肾病、心脏病并发死了。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罗杰斯没有听过这首动听的《毕业歌》,那天,我轻轻在钢琴琴键上带他回到几十年前的苦难的中国,山川摇影,生灵憧憧,年轻的梦都布满了绉纹。

读书郎 2004-04-06 19:54
牛津大学出版社建议我把七月一日游行归来写的〈没有大写的history〉缀成这本新书的〈代序〉,我同意了。他们于是又把我原先写的序文节录在新书的封套内页,说是正好描画出这本书的风情,我看了清样也觉得挺好的。刘心武六、七年前写的那篇〈楼前白玉兰〉我到现在还喜欢。我不认识刘心武,听说他性情有点古怪,索居北京郊区,跟外界不太往来。那该是很不一般的生活,难怪我常常留意到他笔下沁淡淡的东篱风味。

    那楼,说的是北京一所宾馆;那白玉兰是宾馆院子的三株树。一位学人到宾馆开学术会议,碰到做生意发财的中学同学大秦在那头包了个套房做办公室。套房的窗正对那盛开的玉兰树,学人说大秦福气,有那幺标致的玉兰花陪。大秦似乎从来没注意到院子的树,还以为学人说的是他窗户上挂的「招财进宝」挂件,一味夸说是香港买的镀金真货。学人心发堵。催他上楼开会的人说住这宾馆的个个是大,问他那位同学是不是也非常有钱。学人回头看了看那三株白玉兰说:「不,他其实很穷很穷」。

    早已经不是镀金之地,也不是招财的大乐园,这样的香港只能说是有这样的好了:踏踏实实,从头做起,也许还可以有一点点喘气的时刻呵护石屎森林零星几株玉兰树,等她含苞,等她盛开,等她雕谢,等她下季的容颜。林行止的专栏说,前天新任命的财政司司长唐英年对于解决财赤、解决通缩、解决失业的一大串难题看来只像堕入五里雾中,只会说说必须正视必须审慎必须量入为出力求平衡,尽是一些非常空泛的废话:「他认为『未来几个月会与社会各阶层对话,了解他们的期望及需要』,经历『六年浩劫』的港人的期望和需要还需要财长去了解吗?」

    我跟唐英年只有数面之缘,对他的新任命不会失望也没有期望。到底是海派豪门中人,紫光阁的灯明灯灭和大观园的窸窣裙带他从小看长大,光说穿梭在董家班子和港英遗孤的月亮门内外,他的逢源能力应该问题不大;要看的是当今荣国府宁国府风大雨大,一波波的焦大万一全坐到石狮子台阶上扒灰小叔子,府这位公子端得了几碗汤面出来周旋?我比较看好的倒是唐英年的相貌带几分玉兰花的清贵之气,眉宇之间却又隐隐流露出大秦那股大的阴横,他的运道兴许要比一字排开的香港栋梁强一截。

    我当然不会像那位学人那样瞧不起大秦只认得招财进宝的挂件不认得院子盛开的玉兰花,虽然我始终觉得学人那幅读书人的精神面貌迂腐滑稽之外的确也高远得可爱。那是我这一代人的心态。吴霭仪看了我这本新书《小风景》来信说,她办事处的同事笑她老喜欢优美的东西带一点点的shabby:「《小风景》绝不shabby,我却爱不释手,大抵不是自己文章之故。封面的大红鲜绿极妙,一股泼辣给清秀添了骨气」。说穿了,我们谁不在指望那股添了骨气的清秀?

读书郎 2004-04-07 21:27
几经转折,去年五月下旬我终于拿到徐悲鸿那两幅小画,孙多慈这个久仰的名字于是常常萦绕脑际。我的老师苏雪林说她一九三六年到黄山避暑认识孙多慈:「一个青年女学生,二十左右的年纪,白皙细嫩的脸庞,漆黑的双瞳,童式的短发,穿一身工装衣裤,秀美温文,笑时尤甜蜜可爱」。那该是孙小姐在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快毕业的一年了。就在那之前的一九三四年秋天,她还和艺术系同学一起跟徐悲鸿到天目山写生作画,漫山银杏、核桃、山渣、茱萸的缤纷中,她发现几株相思红豆,选了最大最红最晶莹的一颗,轻轻采下来送给敬爱的徐悲鸿老师,庄庄重重放在老师的手心上,纯稚的脸颊顿时泛起一片绯红。

    到了一九四九年,苏雪林从大陆来香港,在真理学会做事,隔壁思豪饭店三天两头举行书画展,一九五○年孙多慈从台湾来香港也在那展画。五十多幅国画,二三十幅油画水彩,十几幅素描,还有一些书法,苏老师说画展引来大批观众,作品很快卖光,绝色的画家加上老师徐悲鸿锻造出来的技艺,轰动是应该的。

     我那两幅徐悲鸿的画小得可爱,画给孙多慈的是寿桃,题了「慈弟清玩」;画给李家应的是水鸭,上款「应弟存玩」,都是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春日之作。旧报纸上说,那一年,徐悲鸿跟蒋碧微闹离婚,到香港、广州办画展后去了长沙,碰到这两个女学生,请她们在一家湖南馆子吃饭。饭桌上的筷子特别长,徐悲鸿挟起一筷子好菜伸到孙多慈嘴边,孙多慈只好一口吃了:「此乃湖南长筷之妙用也!」徐老师说。那两幅小画也许正是那几天给她们画的。

    徐悲鸿和孙多慈的师生恋情是中国现代艺坛上旖旎的绯色流言,尽管没有开花结果,毕竟是当年骚人雅士常常渲染的茶余佳话和笔底艳闻。徐悲鸿前后两位夫人蒋碧微和廖静文的回忆录也少不了孙多慈的倩影,只是落笔处淡得似梦似幻,几次蓦然回首,却又见不到那人袅娜步出月亮门。难得王映霞的自传多了那幺一章<我为孙多慈与许绍棣作媒>,间接给我这两幅小画又补了几笔背景。

     王映霞说,一九三八年她和郁达夫带家人从丽水到汉口去,同行的正是李家应。火车上闲谈中,李家应忽然要王映霞给她的同学孙多慈介绍个适当的人。王映霞不相信大学生还要人家作媒:「孙多慈到现在还没有朋友幺?」李家应回答说:「怎幺说呢?我们的老师徐悲鸿在追求她。」李家应反对他们相好,说徐悲鸿有了妻子,又是留法的,孙多慈不懂法语,两个人在一起问题会越弄越多。

    王映霞最后给孙多慈介绍的是教育家许绍棣,两年前丧妻,有三个女儿。他们交往了两年终于结婚,生了尔羊和方两个男孩,一家人一九四七年出了国才转到台湾去。孙多慈一直在台北师范大学当教授,一九七五年六十三岁去世,许绍棣默默守挂满四壁的孙多慈画作,死后跟孙多慈的骨灰合葬在阳明山:离开采撷相思红豆的天目山那是好远好远了。

读书郎 2004-04-15 22:06
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认识林太乙,我一直称呼她为黎太太,不是黎太,不是林先生。她蛮喜欢这样的称呼:典型传统中国女性,跟黎明先生一起渡过五十多年的康宁生活,退休了住在美国维州的水晶城,黎太太常常跟黎先生手牵手在住家附近散步。她今年年初来信说刚回过一趟故乡,在福建漳州林语堂纪念堂跟妹妹林相如拍了好些彩色照片。照片纪念堂又新又干净,看不到一株老树,听说有三十多亩地,耗资一百六十万人民币。阔别七十一年的故园,黎太太终于重温了乡梓之情,高兴得不得了。

    我只去过台北阳明山上的林语堂图书纪念馆,那是老先生晚年故居,绿荫如梦,繁花如画,午后秋阳一位老园丁在浇花;事隔多年,我到前几天才在台湾报上认出那是在故居管园艺的老王。老王说林太乙对他这「老管家」很好,常给他红包,去年穿她最喜欢的红色套装来了,黎先生细心搀扶。老王还说他这几天老觉得怪怪的,好象有人在他耳边问:「老王还在吗?」

    老王还在,黎太太可以放心走好:「二○○三年七月五日,太乙姐罹患胰脏癌静静地走了」。读韩秀这封信,我这两天也常常想起一些零碎的往事:十六七岁读完林语堂的《The Importance of Living》发愤读赛珍珠的小说;六十年代在香港读完林太乙的《The Lilacs Overgrow》发现黎家就在我家附近一幢又高又新的大楼;一九六九年秋天我们见了几次面,黎太太约我替她主编的《读者文摘》中文版做些翻译;八十年代初我从英国回香港我们又有了一些交往,她给过我一本台北刚出版的《金盘街》;该是一九八七年年尾了,我在中文大学做事,黎太太有一天忽然约我吃饭要我接任她退休后《文摘》总编辑的空缺。记得那天黎先生也在,我强烈感觉到这两位前辈是在提拔我,不是在劝我试试应征一份职务。

    《文摘》中文版是黎太太一手创造的宝贝千金,那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最艰难的养育过程过去了,纽约总社几乎完全放手让她全权统领这份高销量的月刊。黎太太的继任人于是只等黎太太的一句话总社才放心。一个月的洽谈,她陪我过了一关又一关的考试,直到我正式上任她还在编辑部扶持了我好几个星期。那是我打工生涯最奇妙的一段经历。

    我在林太乙手种的大树下享受了短暂的荫,连她顺手替我润色的英文字句我还受用到现在。说英文好,黎太太的英文到了随心所欲的化境,那也是她的中文越老越清新的基石。读她的《林语堂传》,我读到的是林太乙的一生;读她的《林家次女》我算是真正读了林语堂的传记。我走进她全套作品饱赏时空的蒙太奇风景:偶尔瞥见白话文学的游廊,偶尔远眺中西文化的吊桥,最终看到的是深深庭院绵而温润的教养。黎太太搁笔了,我跟韩秀一样抱憾:用笔写信的前辈已经不多,从此又少了林太乙。这是深沉的伤逝,文化的,时代的。

读书郎 2004-05-05 11:17
张者问杨绛:你们那一代知识分子一九四九年完全可以离开大陆,为什么留下来了?杨绛说:「很奇怪,现在的人连这一点都不理解。因为我们爱我们的祖国。当时离开大陆有三个选择,一个是去台湾,第二个是去香港,第三种选择去国外。我们当然不肯和一个不争气的统治者去台湾;香港是个商业码头,我们是文化人,不愿去。」张者问:为什么不出国呢?杨绛说:我们的国家当时是弱国,受尽强国的欺凌,去外国做二等公民我们当然不愿意。共产党来了我们没有恐惧感,因为我们只是普通的老百姓,没有奢望。张者问:当时外国聘请你们,你们都拒绝了?杨绛说:「很多外国人不理解我们,认为爱国是政客的口号。政客的口号和我们老百姓的爱国心是两回事。我们爱中国的文化,我们是文化人」。


不奇怪。我想我是可以理解杨先生这番话的。一九五○年我在南洋读小学二年级,学校来了几个一九四九年跟过国民党退到台湾去的军人,他们满身是抗日战争的弹痕,满脸是西山苍茫的落日,蒋介石三个字成了他们伤口上的盐巴:他们不愿意和一个不争气的统治者留在台湾,跟钱钟书和杨绛一样。杨先生说她和钱先生不愿意来香港也不奇怪。香港那年代真的是个商业码头,光靠一幢香港大学撑不起岛上的文化景观。幸好钱先生的本家钱穆先生那样的文化人还是来了不少,菜油点灯,办学办报,几经寒暑燃亮了传承的薪火,货起货卸的码头终于添了一角月落乌啼淡墨中的霜天渔火。那该也凑合算是杨先生心想的文化了。


政客的爱国口号跟老百姓的爱国心不一样,杨先生说得对极了:我们爱的是中国的文化。一九四九年到现在,香港这个商业码头早已经不是只顾招财进宝的浅薄之都了,偏偏还有中央来的人指令香港人一心向钱看,不要乱动,免得动乱,免得像文革时期那样整天上街游行,「批这个、斗那个」。那是过虑了。香港这六年来统治不灵,商机尽失,生财无路,老百姓和平集会和平游行表达一下他们爱香港的一点诉求,说什么也不能等同文化大革命:批斗是最高指示的批斗,动乱是伟大主席动的乱,怨谁?


做了官得了便宜别再卖乖,中国老百姓其实大都像杨绛先生那么温顺了。张者问杨先生,国内历来的政治运动让你们吃了不少苦,现在后悔吗?杨先生说:「没有什么后悔的,人活不一定全是为了享福。」这才是人话。张者这篇访谈我是在《深圳商报》上看到的,文末说明「摘自《东方》杂志」。我刚读完杨先生的《我们仨》,看了这篇访谈心更不舒服。杨先生九十岁了,最近在忙什么?「我不忙什么了。钱先生去了,女儿钱瑗也去了,留下我打扫现场。」她说。她心上并不舒坦,却不能不往舒坦想:杨绛先生写的每一本书都给我这样的感觉。她写得真好,比钱钟书先生还要好。

读书郎 2004-08-19 22:32
   悼念蔡思果先生
  
   董桥
  
   笔名「思果」终于抢走了真名的风采,认识他的人彷佛全忘了他叫蔡濯堂,只记得他是蔡思果,是蔡先生。六十年代认识他,我说「濯堂」二字飘烟雨江南古老宅院的几丝秋意,亦庄亦严,雅秀极了;他喃喃说好是好,稍嫌封建,比不得「语堂」空灵:「你不喜欢思果这名字吗?」蔡先生愕然一问。我说十分喜欢,又带禅意又好听!蔡先生释然一笑。一辈子那样认真做人,一辈子那样认真做事,难怪思果始终在乎人家怎幺看他这个人和他做的事情,连他自己起的笔名也上心。蔡先生爱说他没有上过正规学堂受过正规教育,一生靠自修,我半信半疑:他的中文和英文实在好,比名门高徒还要好。初识那年他是《读者文摘》中文版编辑,跟汤新楣、张复礼鼎足扛起林太乙挂头牌的这本杂志,那是中文《文摘》珠玑字字的年代,香港台湾年轻一代读书界深受沐恩。蔡先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布道似的传布文字的品德,《文摘》退休一度在中大比较文学与翻译中心做访问研究员,跟乔志高、宋淇、余光中、陈之藩消受沙田的清风明月。
  
    上星期知道八十六岁的蔡思果六月八日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病逝,岁月是梦,往事是,我追忆《文摘》之前我其实早就见过他了,似乎是在张国兴先生请客的席上,似乎是在铜锣湾亚洲出版社的书铺,我刚读完他一九五六年的第一本散文集《私念》,满脑子是书中英国十九世纪散文大家Charles Lamb的影子,蔡先生说蓝姆那篇〈Superannuated Man〉害他跟上司闹翻,「一气走出了我服务达十六年之久的举世闻名的银行」!读了思果我才用心读蓝姆,客居英伦那些年还苦苦集藏各版本的《Essays of Elia》,E.V.Lucas厚厚两册蓝姆传也花了大钱买回家死啃。五四以来笔下亮得出晋末清谈逸兴的中国作家都爱过蓝姆,通读蓝姆,模仿蓝姆,周作人练出夜静山空的道行,蔡思果渲染月出鸟惊的本事,两人输的是蓝姆说理之酣畅,赢的是蓝姆陌生之禅机。思果盛赞吴稚晖小品更像蓝姆,我说不像,〈臭毛厕与洋八股〉跟〈A Dissertation upon Roast Pig〉,一篇是水面上的油花,一篇是水底下的卵石,襟怀云泥。
  
    我做翻译的那些年案头长年供奉韩迪厚和思果的翻译论着,「当」字「被」字「地」字时刻视为禁忌,深恐错手一用,两位前辈鼻孔朝天嗤笑一声:「这是人话吗?」一九六九、七○给《文摘》翻译的文章一登出来我也总是逐字逐句核对一遍:那到底是思果他们修饰过的文句!我这一代人没什幺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跟蔡先生那一代人离得近,学会苦读中英文,赚得下半辈子谋生的颜面。《私念》几次慨叹Lamb、Lucas、Belloc、Chesterton那一辈名家都给人忘记了;我想,连那位跟蔡先生论过学的早年港大教授英国名诗人Edmund Blunden知道的人也不多了。思果先生如今一走,中西文化古旧的后花园又少了一块「使流水说出话来」的「石子」,寥落自是难免。我找出那年他给我写的一幅行草,卷轴掉出他收到我父亲一幅字的谢函:「老伯法书收到。笔力苍劲,结构谨严,弟自南来叹为仅见!时人竞欲以书名世而根基浅薄,以视老伯功力之深,不当愧死耶」。这样的书札,古董也。
  
  

读书郎 2004-09-12 11:13
张佛千——袖手观棋,低眉阅世


联璧大师张佛千先生七月二十六日在台北心肺衰竭辞世,享寿九十七岁。十几二十年前我拜读他的大手笔,他也看了我的小文章,承他鼓励,书札往还,偶通电话,渐渐熟了。老先生开岁八十那年来信说,他「老而未衰,吾志犹在,吾舌犹在,吾手犹在」,没有感伤,只有慷慨,写了楹联说「看海桑生,观棋柯烂;落花春在,藏剑龙吟」,好大的气魄!

毕竟是披过军装的秋水襟怀,经历百年风云,消受阶前雨声,佛老老得像一部青史那么绵亘。他是安徽庐江人,胡宗南将军主持西北军政又抗日又剿共的时期他是西安办事处主任,跟周恩来、林彪打过交道;一九四八年跟随孙立人将军到台湾训练新军,在凤山任少将新闻处长,发行《精忠报》,孙将军无端卷进美国「弃蒋保台」冤案,他一度赋闲,成舍我找他去世界新闻专科学校教新闻文学,再去当台湾省主席吴国桢、黄杰的机要秘书。我在台南求学那时期佛老兼在铭传学院教书,晚近在淡江和文化大学也开过课。

我前两天找出佛老一些旧信,开始以「兄」称我的一封信上说,抗战时期他在重庆,常常去看吴稚老写字,对年龄比他小两倍的人也称「兄」,受者惶恐,稚老笑说:「兄是泛称,等于洋人的mister,与年龄无关」。佛老接又决定仿效古法,学古人在书画上题上款遇单名都加个「之」字,称我「桥之」。我说这个「之」是虚字作助动词,上头的单名应为动词或改作动词,比如「适之」,比如「让之」,「桥」字不是动词,恐怕「之」不起来。佛老回信说:「古无此例,正好创用」!

这一创用,老先生童心大动,竟为「桥之」写成一联:「有桥愈幽,桥南桥北;无之不达,之东之西」。我一看大惊,赶紧声明我读书从来不求甚解,像吃火锅,随手一夹往汤涮一涮囫囵下肚,博什么学!老先生不加理会,请了董开章先生写了寄来送我。那是我享有的第一对「九万里堂」对联。翌年,佛老说他终于给我缀出了嵌上姓名的新联,梁实秋先生看了称妙,当下替我写在洒金宣纸上:「董遇三余学乃博,桥松千尺龙其飞」。那是两位八旬老人对我的期许,不足示人,不敢乱挂。

一晃一九九七年了,我在《传记文学》上追读佛老的〈我追随胡宗南〉,写得真亮堂。上个星期拜读高茂辰给佛老做的悼文,说起佛老一生追随的多属败降冷门,以致一辈子只以名士闻:「但此只是从做官发财角度来论人,」他说,「或谓您志不得伸,但视中国整个之大环境,能符立功立德之绳者又有几人?」我恰巧也这样庆幸张佛千仕途失意,文林得意,不然两岸三地今日这样一处庙小水浅的地方,剩下的岂不尽是一窝窝的猢狲和王八!

听说佛老去年生日那天还在席上说,「最近我过关了,不死了,还要陪你们玩下去,玩到一百二十岁!」豪壮的气概不减他给龙应台《野火集》写的对子:「放火只是开了头,下海就应干到底」。我当然知道他正在干到底的是以文化救世,摆出来的尽管一味袖手观棋,低眉阅世,心底抱持的却是顾炎武说的「士大夫忧天下不忧国家」。他说天下者,文化也!

读书郎 2004-09-13 19:34
舍不得扔掉鲁迅
       

    新一期《文学世纪》登了一篇黄宗英的〈我亲聆毛泽东与罗稷南对话〉。黄宗英是四十年代在上海演《甜姐儿》出名的影坛红星,也是作家,丈夫是著名演员赵丹,赵丹下世后她跟大翻译家冯亦代结婚,塑造了一段晚年的温馨佳话。冯老先生的译着我在亚非学院图书馆读得最多,黄宗英目下该是跟他住在北京不在上海了,甜姐儿从年轻端秀清甜到年老。前些日子我家大事粉刷,连好几天翻木柜搬书架,陈谷子烂芝麻不断出土,一包包旧剪报老照片竟然抖出几张黄宗英泛黄的剧照,是八十年代在旧书店搜寄给英国戏迷朋友的剩余材料,戏名都对不上了。夹在鲁迅几本线装诗稿的牛皮纸袋,头装的是〈榆下景〉的魏红六十年代影印给我的鲁迅几封信札,说是她门大学的林老师珍藏的,墨色都淡了。我从来不喜欢鲁迅的杂文;他那手毛笔小楷倒是好的;偶然写写条幅也很可观赏,字字是圆通的文人字,磨掉了周作人笔端的嶙峋和执,横看竖看都不像毛泽东说得那幺革命: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
    果然,黄宗英那篇重要文章说,一九五七年反右时期的七月七日晚上,在上海的毛泽东忽然召见一些艺文界的人茶,她和赵丹都去了。主席一见到罗稷南立刻兴致勃勃问他近况怎幺样?罗稷南说:「现在……主席,我常常琢磨一个问题,要是鲁迅今天还活,他会怎幺样?」空气当场凝固了:反右的节骨眼上向主席提出艺文界私底下悄悄嘀咕的问题,难怪黄宗英手心冒汗。「鲁迅幺……」毛泽东微微动了动身子爽朗答道:「要幺被关在牢继续写他的,要幺一句话也不说。」黄宗英说主席那是不发脾气的脾气,彷佛巨雷就在眼前炸裂,吓得她肚的娃娃险些蹦出来,反而罗稷南和赵丹只交换了一下眼神。罗稷南原名陈小航,北大哲学系毕业,翻译过《马克思传》、《双城记》和高尔基、爱伦堡的书,当过十九路军总指挥蔡廷锴的秘书,完成了不少反蒋抗日的赤色任务,跟毛泽东是旧交。罗稷南一九六五年暑假把毛泽东这番话告诉他的学生贺圣谟,贺圣谟一九九六年又把话告诉鲁迅的儿子周海婴,周海婴把这件事补进他的《鲁迅与我七十年》,黄宗英看了问过律师才把她当年在场的「孤证」写出来。
    我十五六岁读完鲁迅所有的杂文和小说,二十五岁读完他的日记:我实在不喜欢鲁迅。前几年大陆网上出现过一些我亵渎鲁迅的文字,我看了更不喜欢鲁迅。读了黄宗英的孤证,我忽然舍不得扔掉魏红给我的那些影印墨了:毛泽东批死鲁迅要坐牢,我偏偏留鲁迅。

读书郎 2004-09-15 21:18
莫尔夫人看书知趣
   
    收到英伦退休书商莫尔夫人的圣诞贺片,空白处写了密密麻麻两页信,说的尽是乡居读书生活。七十年代认识她是孀居的四十出头蓝袜子,在伦敦西南区开一丬旧书店,满身富泰,慈蔼得要命,博学得要命,什幺书都读过似的。九二年结业,搬了好几箱好书到乡间养老,跟一位在外交部做过事的老妪相依为命。我去看过她,还跟她买了一本Brian Moore《TheDoctor's Wife》的签名本。
    莫尔夫人信上问我记不记得Henry Green那本《Party Going》,说是她近来重读,笔触细腻,逗得她直想哭。我不记得那本书,只记得格林这个富家子弟写的那本《活》(Living)。那是写他家族工厂的工人生活,说他们一心顾家而又自由自在,像他们养在鸽房的那群鸽子。鸽子在整部小说飞来飞去。我在我的老笔记簿找到几页「战争文学」的条目,头《Party Going》书名下面只写一句话:「老妪在车站月台上看到一只鸽子死了,用报纸细心把牠包起来」。我的读书笔记一向紊乱,只为写稿的时候拿来补一补记忆。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我读英文书读得最用功的十几二十年。先是进了香港的美国新闻处编译美国书,上头说:「你没住过美国,赶紧追读美国书报,免得误了前程!」我憋了一肚子怨气夜夜恶补,边读边,边边学,学出半个脑子的美式文化。后来放洋蹲在伦敦,处处情致一新,彷佛掉进文化深渊,陌生、刺激而亲切。学院正规重头书的魅力经不起三两年温存就淡了,反而那些杂书恒常是路边的闲花异草,每次走过忍不住要驻足瞧上几眼。
    英国人天生内向,一辈子拿书做幌子:说的话尽是书中珠玉,不说话的时候也会装看书避免寒暄,日子一久,腹中难免饱藏万言,人也眼空一切了。我不甘心自我矮化半截,铁了心肠钻进仇家眼皮底下的字行间看个究竟。好胜如此,险中求得一知加半解,倒也划算。匆匆八十年代了,我回香港主编那本高眉月刊,自觉书生编给书生看的读物最怕迂腐,最怕孔夫子情意结清炖义和团头巾气,取胜之道在于洋为中用,西湖边上多找苏姗桑塔来聊天。我于是不敢一日不洋化,翻遍西书西报化解心国学内伤的瘀血。
    都说学外文难,我也觉得实在难。这十几二十年尽量摆脱文字法规的枷锁,一心只求弄懂文字传递的信息,不去深究句法、文采,果然舒服。学外文不一定是为了让自己学会用外文表达自己,那是下一步的境界。学外文先是让自己读懂外文,那样才能享受本文(text)的乐趣:「看书是为了消受知的快乐,不是为了上进。」莫尔夫人说。「那等于结婚是为了两个人在一起快乐,不是为了生孩子。」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凯尔泰兹前几天才说,有了孩子就不得不追求比较像样的营生,多包袱,要迁就("I would have to live better,and tod o that,I would have made commitment sand concessions")。

读书郎 2004-09-18 20:12
梁实秋——老姜辣些
     
     星期五深夜打电话给我的沉先生说,读了〈朱生豪夫人宋清如〉,同意我说朱生豪译的莎剧带文艺腔,梁实秋带学究气,却都值得好学的人互补互读:「可是,」沉先生说,「我女儿大二了,近来也在读莎剧,懒得查字典,她到底该拿梁译还是朱译对读才好?」这个疑问不是沉先生一个人的疑问,这两个星期,前前后后四五个人都这样问过我。朱生豪一九一二年出生,一九四四年去世,只三十二岁。他三三年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三五年开始译莎剧,十一年译出三十一部,毅力如铁,功夫如钢,应该脱帽致敬。梁实秋长寿,一九八七年八十四岁谢世,过目的西方莎剧论着和工具典籍比朱生豪多得多,用功岁月一长,人生阅历一深,对莎翁笔墨所掌所握一定也比年轻的朱生豪牢靠,姜老了才辣。这是朱生豪可怜可惜的地方,也是梁实秋可喜可庆的际遇。
     我生得晚,无缘拜识魄力那样大的朱生豪;听说他当年译莎之余还在出版社做事、还写专栏:天下真有不睡觉的高人!我认识晚年的梁先生,一路踏遍他笔耕的纵横阡陌,从《雅舍小品》、《读书札记》、《秋室杂文》、《槐园梦忆》的亲炙,最后竟领略了鱼雁往还的清芬,我深切体会到他洗炼的学问和老辣的笔锋。
    学问靠的是死命的追求;学问到手,乃成佳偶,笔锋正是嫁妆了,随漂漂亮亮的新娘子进门偕老。这条漫长的门路靠的毕竟是自己去张罗,名校的学风和名师的点拨虽然管事,结局是龙是虫倒是自家的造化了。杭州之江大学也许真是一座杰灵的学府,英文风气怎幺鼎盛却也鼎盛不过全班洋师生的洋学堂,朱生豪肯定靠的是自己单薄的身子扛起砖头那幺重的莎翁全集,跟他每次考试拿多少分没有半点狗屁关系。梁实秋是台湾师大英语系和英语教研所主任,是文学院院长,是国立编译馆馆长,谈起学校和公家制度的各考试考核关卡,他说他肯定吃鸭蛋。
     沉先生的女儿终于在读莎士比亚了,我听了高兴。「朱生豪才情焕发的译本是中国翻译事业的里程碑,宋清如把原稿都送给嘉兴图书馆了,」我说,「你女儿要对照,还是先用梁实秋的译本吧。」沉先生的国语带轻微的江浙腔,说是跟鲁迅同乡,绍兴人。我说朱生豪遗札中有一段话挖苦鲁迅。「此话当真?」他很好奇。
    朱生豪确实说过鲁迅的读者远不如阮玲玉的观众那幺广入社会各阶层,鲁迅的死于是不如阮玲玉的死有意义。他说鲁迅着作未必是不朽的classic:杂文绝少保留的价值,《阿Q正传》只是satire,说不上是小说。沉先生听了一愣,担心共产党要鞭朱生豪的尸。「董先生,」他挂线前说:「我们其实早见过面,在沉苇窗先生的《大成》办公室!」该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他一说,我隐约记起上海画家吴湖帆,记起那天沉苇老拿出几幅他的精品给我们看。

读书郎 2004-09-23 21:20
里新娘犯什幺法

  信上说,网上读了我悼念何凡先生的文字,思绪起伏,惊觉送走那班列车之后,月台上的脸真的都是陌生的脸了,连跟何凡同龄的朱老先生去年夏天也走了:「我还赶到槟城去参加丧礼,望老房子大厅上摆的灵柩,白烛摇影,白底绣蓝花的桌围围起他九十三个寒暑的悲欢离合,没有深沉的哀伤,只见深沉的肃静。他们说他是在睡梦中走的,好人好报。」
    快递邮件短短两天就从新加坡寄到我家。信封附了一张荣宝斋的旧花笺,朱老先生小楷抄的是韦庄人人尽说江南好的词,字字有骨有肉,漂亮不输溥心畬。叶公子信上说这是朱老中年的精品,他手头藏了五六张,送一张给我纪念台大十一宿舍的那几个假期。
     叶公子那时期跟我的中学同学小沉同住台大十一宿舍走廊尽头的房间,每年寒假暑假,我都从台南赶到台北跟他们一起玩。我就在那个时期认识朱老先生。他是叶公子父亲的老朋友,在星马经商,常回台湾谈生意。假期碰到他来我们最开心,天天跟他去吃大菜,上北投温泉浴,进俱乐部跳舞,还到过一两家白先勇小说的大公馆去闻一闻中国近代史那股木樨花和檀香扇的幽气。
    朱老先生人缘好,朋友多,祖籍苏州,抗日时期离开马来亚回国从军,四九年跟一大批流亡学生跑到台湾转回侨居地。每次走过台北车站,他总是指左边一幢破旧的老房子说十多年前住过那等签证回马来亚。我过了好多好多年才知道那幢四层高的老房子叫「七洋行」,原是国民政府查封的地下钱庄,后来拨出来收容大陆来台的流亡学生。我前一阵子还读到台湾报纸上几段「七洋行」的忆往文章,说是三楼住男生,四楼住女生,都打地铺,睡得满满的,走路不小心会踩到被褥。三餐到教育厅的食堂去吃饭,一律素食,墙上贴的标语说「鸡鸭鱼肉坏肚肠,青菜豆腐最营养」。当年住过「七洋行」的不少人后来都抖起来了,有的当将军,有的做了中央大官,有的成了大富翁,难怪朱老先生在台北那幺吃得开。
     那张诗笺写到「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字体似乎更俏更有劲。听叶公子说,朱老的国画画得很棒,跟过吴湖帆,可惜我没见过。我只记得他说过他认识吴湖帆的外甥朱梅,收集了不少朱梅的人物画。一九六三年我们快毕业的那个寒假,他带了一件朱梅的艳画小册页到台湾送人,淡彩烘染勾勒,服饰布景精绝,一个个或慵或媚的仕女都画出了骨子的骚,我们全看了!
    一晃四十年,我在书画市场上见过不少朱梅的作品,仕女图不是斗方扇页就立轴横披,从来遇不到朱老那件撩人的小册页。听说,文革时期,朱梅画过一幅农村嫁娶图,新嫁娘画得娇嫩过头,立刻给揪出来批判,说那新娘子年纪太轻了,不符合结婚条例,要朱梅负上违反婚姻法的罪责!经此一吓,画家封笔了,我们的春天从此褪色。

读书郎 2004-09-29 20:55
老人们望乡的日子

    我那时候年少浅薄,弄不明白裘伯伯家那四五十幅吴昌硕的字画有甚幺稀罕。跟宋伯伯搭公共汽车在信义路下了车,我们走了好长一段弯弯曲曲的巷巷弄弄才走到裘家那幢叫槿园的日式老房子。裘伯伯像个老顽童,盘双腿蜷在沙发椅子左右前后摇摇荡荡说个不停:「我喜欢吃,喜欢字画!」他说。「跟吴昌硕一样,」宋伯伯补上一句。那天是元宵节,我们在槿园吃了好多饺子。
    他们说,吴昌硕八十岁之后像个小孩,最爱人家请客吃饭,吃多了又发烧又打噎。家人不让他多吃,把帖子都藏起来,他总是翻箱倒笼找出来叫人带他去赴宴,不然会坐在地上撒赖。裘伯伯说他的身子比吴昌硕棒,连吃十八顿大菜都没事:「动笔操刀可就比他差十万八千里了!」我那时真弄不懂吴昌硕的字好在哪;我只知道何绍基那样的圆体书法挂在墙上才好看。吴昌硕那些画我倒蛮喜欢,红花墨叶的荷塘景色尤其潇洒。裘伯伯指画菊花大大称赞,我嫌它俗气;宋伯伯偏爱水仙,我也觉得吴昌硕的水仙会动。
     在台湾读书那几年,宋伯伯是我的监护人。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一辈子独身,在南洋做生意发了大财,晚年桑梓情浓却又回不去闽北老家,只好回台湾隔海望乡。我一九六○年一到台北,宋伯伯就死死盯住我,分发学校之前常到板桥临时宿舍来看我,待我发配到台南,他每星期给我写一封信,也规定我每星期回信报告学业进程。寒假暑假通常都不让我留在台南玩野了心,宁愿我在台北多住,好让他三天两头抓我跟他出去吃饭喝茶拜见长辈长见识。
    宋伯伯说裘伯伯是党国元老,学问大好,家藏又富,正好让我去陶冶胸襟。他带我到槿园去过好多次,我也听惯了这两位长辈谈文说艺,倾诉乡情。我始终只听出他们说的尽是些古书的话,从来听不出他们的想法、他们的见解。我那时想,宋伯伯是个憨厚的好人,做诗跟做人一样过份规矩;裘伯伯嘻嘻哈哈绵藏针,做官合适,做学问还比不上裘妈妈做的饺子考究。
     过了好多年,我偶然读到陈寂园的《寂园说印》影印本,说他把家藏一批田黄和寿山青田名石拿去请吴昌硕篆刻,久无音息,几次催问也没有结果,名石全遭吴昌硕吞没。我那时也在搜罗印石,也看懂了吴昌硕技艺精绝,心失望得很。后来读到郑逸梅写吴昌硕,说吴昌硕在安徽生病又逢洪水泛滥,夫人扶他出险,家中图书字画印石都带不走,全丢了,陈寂园那批名石也付诸洪流。吴昌硕写长信解释道歉,寂园不信,诉诸笔墨,累了昌老名声。
    又过了好多年,吴昌老这位清末民初大名家的作品十分抢手,我不禁常常想起裘伯伯槿园的珍藏,也常常想起裘伯伯那一口带乡音的普通话。有一天,我的朋友在美国拍卖会高价买到一幅吴昌硕的水仙立轴,左下方钤的一方藏章竟是「槿园偶藏」,说是藏主后人放出来的。我忽然格外惦念槿园,觉得裘伯伯的眼力其实跟裘妈妈做的饺子一样好。

读书郎 2004-10-01 11:31
峇厘丛林——夏之梦
   
    东印度群岛是西方殖民者扬帆追寻的艳香天地,是世界最大的马来群岛,在亚洲大陆与澳大利亚中间,包罗了新几内亚、婆罗洲、苏门答腊、西里伯斯、爪哇、吕宋和棉兰老岛。二十世纪初叶,欧洲画家迷恋的East Indies是魔神和女神的万花之国,是高庚的大溪地幻灭之后的一座新天堂。一九○五年出世的意大利画家Romualdo Locatelli三十年代带妻子先到雅加达和万隆,然后绕去旅居峇厘岛。一九三八年二次大战的烽火蔓延,他们逃难逃到菲律宾,一大批油画就在日军轰炸马尼拉期间全部烧毁了。
    去年十月,香港佳士得拍卖东南亚的画作有一幅罗格泰利的峇厘油画《少女像》,估价九十万到一百四十万港币,不知道最后落槌价是多少。上个星期,我的万隆老同学麦克带一幅罗格泰利的《夏之梦》经过香港到东京去:「卖了,卖给一位日本画商,一百一十二万港币,听说会转卖到欧洲去,由他去吧!」麦克说。
     摊开来的整张报纸那幺大,那幅油画保存得非常好,用上好光油上过光,轻轻修复了几处脱色的地方,油彩色泽鲜活得像新作。传说,这幅画五十年代曾经留在南洋着名油画家李曼峰家,六十年代转入麦克父亲的藏品中,老先生分家产分给了麦克,供养了二十几年,终于忍不住升值的诱惑放出去准备换新房子。我记得他们家客厅当年还挂徐悲鸿的油画和彩墨画。麦克说他父亲去世前卖掉两幅油画,徐悲鸿的奔马和书法还在他哥哥家。
    《夏之梦》的峇厘丛林洋溢热带花草树木的茏气息,远山有点云雾,有点淡霞,半裸的少妇婷婷靠在一株木兰树边,微微侧脸在乌亮的发髻上簪上一朵雪白的鸡蛋花。拍卖会那幅《少女像》的少女稚气而欢愉,手拿一朵鸡蛋花轻轻搭在裸露的胸口,赭透白;《夏之梦》的少妇忧郁的眼神流泻无言的深情,古铜色的那身玲珑荡放的是一丝愧疚的欲念。凝视这样空灵而峥嵘的色相,高庚的《两个塔希提女人》顿时显得滥情而寒伧了。
     像Cedric Belfrage那本《Away from It All》抄录的峇厘俚句,我和麦克几个万隆同学一九五八年暑假一踏上那个原始之岛,眼中的一草一木立刻孕育颤栗的绮念:"Oh nobleb reasts of Bali/Erect and proud you stand"。一簇接一簇的小村庄都染上绿色,树荫下是墨绿,艳阳下是青绿。高温的小路上见不到路人,几家农舍静静撑开席子做的窗户,隐隐然散发淋漓的情欲和潺湲的高潮,只剩门外几只鸡、几头牛清清闲闲消磨温饱的午后。
    敻古的风光供养百年的丰腴。客栈附近一座石头砌成的院落,罗格泰利彩笔下几个半裸的女人披浓浓的长发跪在石板上收拾满地的花叶。微风中,我们闻到一阵阵椰油拌紫丁香的气味。山坡下是一队筑路工人油亮的身影:「在女神的怀抱铺沥青,那是不可宽恕的冒渎!」穿狩猎衫的美国游客说,满腮的花胡子他像极了海明威。

读书郎 2004-10-02 20:36
克林顿那樽回忆录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我送女儿到加州上学,顺道去旧金山看两个老同学。绮媚的初秋,世故的山城,旅途上正在读James Baldwin的《Go Tell Iton the Mountain》,历史沧桑之思顿时贯满心头,我的感觉格外杂沓。那天中午坐在旅馆餐厅跟一位美国教书先生喝咖啡,他说他正在读Brian Aldiss的《Life in the West》,写一个普罗文化专家的故事。
    我回香港买了那本小说匆匆翻了翻,笔调沉郁,理念獭祭,印象不深,反而记住了教书先生的演绎:专家是长得蛮帅的中年人,婚姻快破了,祖传的大宅院保不住了,名望往下跌;碰上美国经济萧条,他却始终在逆流中寄希望于将来,全心推动普罗艺术,立志提升社会品味。「世界解体之际,我们周围其实不断在呈现科技的神奇效应,宣示希望,宣示哲理的重生和美学的复苏,满满滋养明天丰盛的人生!」教书先生说。「我妙想天开,觉得美国要有这样一位总统就好了!」他瞇眼睛凝望窗外一丛蔷薇说。
     我依稀记得小说的主围绕意大利一次国际学术会议发展,追求生活质素的崇高课题处处贬低了现实政治的层次和内涵。我依稀记得克林顿做完一任总统昂然连任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教书先生的祈愿。上星期看到美国报上访问克林顿谈回忆录的片段,看到他的夫人希拉莉成了最受崇拜的美国女人,旧金山那股杂沓的沧桑感觉忽然飘回心头。
    克林顿说,人生苦短,能活过五十岁的人都幸运,都应该坐下来写自己这辈子的故事,就算只为自己、为孩子、为家人写,都值得:「回想一下活过的日子,认命了;再想想你希望怎幺度过余生。这点很重要。」他说。权势浮云,繁华流水,踏破长长一段有爱有恨的富贵之途,宗教信仰孕育出来的这样一缕禅思,确实可以让他静静冷对世情,把起伏的心事细细埋在花园阴暗的墙角,等待四季风雨慢慢养出青苔封住尴尬的脱氧核糖核酸。
     我不相信他的回忆录会是一部生命的信史:"I wanted it to be an authentic book"。挺帅气的中年步上邋遢的仕途,克林顿从搬进白宫的第一夜就注定要在自恋的幻象中统领那个超级大国:异性在那幕幻象编织无尽的爱与恨,同性在那幕幻象买卖无告的敬与,总统自己终于也在镜花水月中亵玩自己的威望与欲望。
    幸亏运气永远在他的口袋,连美利坚的国运都在他的襟花上绽放,忘却一名逃兵的诚信,忘却那枝湿濡的雪茄,忘却女人裙子上那滩秽:美国历史没有因为那朵最尊贵的「红字」而脸红。克林顿说杜鲁门的回忆录写得拘谨生硬,所以不畅销,反而别人给他做的口述历史卖得红火,因为真!我总觉得他天生的狡黠只会把他的回忆录包装成上流社会晚餐桌上昂贵的红酒:Go tell it at the dinner table。

读书郎 2004-10-06 21:53
活出漂亮的孤独
       
    那天写白桦跟熊秉明在巴黎吃海牙买的大闸蟹,我原想问问白桦那些阳澄湖毛蟹的子孙卖相和味道地不地道。旅居英伦几十寒暑的龙先生当年最爱抱怨外国食物样样比不上老中国的好。有一回,我跟他在英国广播电台的食堂吃牛扒,刀起叉落之际,他忽然有点伤感,绉起眉头喃喃说:「这他妈的牛扒咱们中国人吃多了要出事的,连配种的精液都要变质,臊了!」我差点喷出嘴的土豆。龙先生娶了个英国太太,又是电台中文科的语文总监,一边西化到家,一边还能靠方块字谋生,东成西就,实在不必担忧种子变臊的基因之劫了。英伦另一位前辈水建彤先生倒潇洒,永远养陈西滢凌叔华那一辈人的鸿儒气派,温温文文老得很有亭台楼阁的英姿。「活在英国要活出孤独才活得漂亮!」他说。那天,我正跟他在录音室准备录一个英国文学节目,讲J.B.Priestley的喜剧,水先生花白的头发在光影中跟他脸上的绉纹一样深沉,像诗。
     那句话我越老越明白。去年写出《Samuel Pepys: The Unequalled Self》的ClaireTomalin跟写悬疑小说《Spies》的丈夫Michael Frayn是英国享大名的文史夫妻。老太太整天埋头在家的书报堆中看书着书;老先生在住宅近布置了一间工作室,天天躲写作。早上,他们通常都一起在厨房吃早餐:老先生总是默默读报,老太太总是戴耳机听英国广播电台的节目。听说晚饭也是这样打发的。老太太写的那部佩皮斯评传年初得了书籍奖,老先生的小说入了围而落选:「这样最好,」他说,「我成了受呵护的弱者了!」英国人内向,最懂得营造孤独也最懂得尊重孤独。这头的学问玄得像阁楼上堆满记忆的贮藏室,看惯四代同堂悲喜剧的东方人很难意会。法国哲学家沙特跟西蒙德宝娃半生同道不同住的感情生活,我认识的英国朋友都羡慕,恋爱中的中国人一口咬定沙特是阳萎而德宝娃是石女!这个模式的个人主义可以造就一个民族辉煌的文化景观,却不利于一个国家的政治抱负。英国首相贝理雅跟美国联袂攻打伊拉克,好多英国人不很自在;法国没有参战,听说法国媒体于是不断给自己开脱,说是今后世界会出现两种文化模式,一种是美国带头的船坚炮利型的「硬文化」,一种是法国宣示的以人道与博爱为诉求的「软文化」。那是非常切合法国人性格的狡辩。
     在英国住了那幺些年,我发现老一辈的旅英中国知识分子都陷入了文化的沉淀状态:摆在眼前的只是一盘琐碎的棋局,赢了是意外,输了是注定;真正棋逢对手的那盘棋这辈子不会开赛。那是东方智能给西方文化熏陶成边缘知识之后升华出来的自我解构。我起初很惋惜这样的现象,后来跟他们交往深了,慢慢发现在那盘琐碎的棋局,我尊敬的这几位前辈都在挪动几步棋子的过程中消受了偶然和慨然的喜悦:龙先生在牛扒的血色中看到雪红炒肉丝;水先生在Priestley的对白追忆老舍。那是「软文化」一次喟然的胜利。

读书郎 2004-10-16 21:41
革命与非革命的恋情
       
    利奥诺拉寄一张Rosa Luxemburg的黑白照片给我,一九○○年春天签名送给朋友的。「去年夏天在柏林一丬旧书店捡到,」她的短简说。「想起八十年代我们读过的那本《Comradeand Lover》,想起她的事业和恋情,想起她的死,我不能让她的倩影躺在那箱发霉的书堆没人理。」那本书是罗莎的情信集。为社会主义运动奔波一辈子的波兰马克思信徒,她一八九○年在苏黎士大学认识同学Leo Jogiches,一起创立波兰马克思工人党,在壮烈的事业和壮烈的爱情挣扎了几十年,一九一九四十九岁那年在柏林遇害,两个月后,她的情人也遭政敌暗杀了。
    Beloved,my one and only treasure,她在巴黎写的情信这样开笔:「我不想做事。头很痛,街上吵闹得厉害,房间可怕极了。我受不了。我想回到你身边…」每一封信都那样热,热到三十六岁在柏林跟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分住一间公寓,她冷不防堕进澎湃的欲海,给老情人的信渐渐短了,只写公事不写私情。替她整理遗稿的学者说,她一生深爱的始终是第一个踩进她生命的那个老同志。
     我记得琴翁生前也向我借过《同志与情人》去看,还书的时候附了一篇〈记歌者琴雪芳〉的剪报给我:「中西恋情固然不同,革命与非革命的恋情尤其不同!」他说。作者是兰客,内容跟最近所读陈定山《春申旧闻》的〈马金凤与琴雪芳〉很像。定公这部绝版书是沉登恩读了我写〈亭子间的旧名士〉之后寄来送我的。
    琴雪芳原名马金凤,天生贞静,长得又美,当年跟阮玲玉一样大受男女学生崇拜。她在上海大世界干坤大剧场演戏,斗方名士刘史超十六岁的儿子刘野驴天天去捧场,越捧越迷,父亲气死了,揍了他一顿。金凤知道了,买些苏州糖果去慰问,去了几次刘家门房都挡驾。不久,野驴祖父病,宅中开吊,金凤扮做吊客混进刘宅,一把抱住野驴,一面抚他身上的棒伤一面饮泣,感动了站在一旁的刘史超,准许他们来往。
    俏姑娘刘家去得多了,终于轮到金凤她母亲马大嫂干涉他们相好。金凤于是送了一面镜子给野驴,镜子背面嵌自己的小影,叫野驴按约好的日子带镜子到绣云天游乐场,用镜子对日光把日影射进她一个手帕姐妹家的室,她一见光影就跑去绣云天跟野驴谈心。没多久,马大嫂查出他们这样幽会,狠狠打得金凤通身青紫,决定把她送到北平从师学艺。陈定山说,金凤早得了肺病,从来不让野驴亲她,分别前夕,两人含泪相吻,「不知道要怎幺好」。
    金凤到了京城改名琴雪芳,不久大红了。野驴从此无心向学,给民立中学开除了,肺病一天比一天重,天天怀那面小镜子思念金凤,喝酒浇愁。等到金凤回上海,两人只见到一面,野驴把镜子还给金凤闭上眼睛死了。金凤强忍悲痛守身不嫁,跟妹妹琴秋芳相依为命,陪好朋友陆小曼唱唱戏,三十多岁就离开了人间去找她的刘野驴了。

读书郎 2004-10-17 22:06
反战思维的星火
       
    我一眼认出是他,Gabriel Garcia Marquez说。一九五七年巴黎春天的早晨,海明威和妻子走过Boulevard St. Michel走向卢森堡花园。穿的是旧旧的牛仔裤,彩色格子呢布衬衫,戴一顶棒球员帽子。跟他最不相衬的是那副金属框架眼镜,又小又圆,透出一丝不够老气的爷爷威严。那年他五十九了,高高壮壮的,走在街上几乎过份抢眼,却又看不出他最想显示的那股粗犷的阳刚气,臀部到底太狭窄,粗粗厚厚的伐木胶鞋撑两条偏瘦的腿。
     战云低低沉沉。侯赛因狡黠的野心跟小布殊缝满补丁的褪色天道展开一场漫长的捉迷藏游戏:巴格达干寒的风沙吹出老百姓眼球的红丝,遥遥反射出西方世界反战的怒目。长途电话,住在阿姆斯特丹的小陈告诉我两件事:第一、他确实帮过Ken Nichols O'Keefe的Universal Kinship Society;第二、他读遍海明威的作品,正在搜集资料研究海明威的反战思想。「真高兴你打电话给我,」他说,「上次去香港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了!」
    小陈和我在万隆读过同一家学校。他世代富裕,五十岁之后迁居荷兰当起寓公,慈善事业做了不少,对绿色和平运动和反战组织特别热心。我最近看到不少奥基夫普世同胞会的反战消息,又听说奥基夫这位九一年打过波斯湾战争的美国退役海军早已经侨居荷兰了,我忽然想起小陈,想起他也许可以给香港的报纸写点特稿说说欧洲反战组织近况。「中文都生疏了,」他说,「别逼我献丑!」
    我说我这几天常常想到一个问题:一九九九年成立的普世同胞会光靠理念去阻止人类自我毁灭的努力显然难成正果,他们要靠怎幺样的实际行动才能为世界和平贡献涓滴之功德?小陈说,在强权统治的各个政治架构,一切理念的抗争本来就不足以挽回和平;宗教信仰最大的功用也许是保伦理观念的完整不堕,反战运动最起码的作用则是给昏迷的良知打点滴,阻止更多的血肉毁于一接一的权力游戏。「我不完全同意普世同胞会在网页上揭示的所有理念,」他说。「我们几个朋友用心重读海明威的战争小说乃至《老人与海》那样的警世经典,探索的正是他那套教化的途径。奇怪得很,马奎思写他看到海明威的那篇散文给了我如星如火的启示」。
     马奎思说:那天,走过那几堆旧书摊走在那群巴黎大学的学生丛中,海明威精神旺盛,完全看不出他只剩了四年命。剎那之间,马奎思很想问他肯不肯接受他这个小记者的采访,也想穿过马路到他跟前向他致敬,回心一想觉得太冒昧了。他的英语只有初级程度,更不知道海明威会不会说几句斗牛士的西班牙话。最后,他把双手窝起来围嘴巴像森林的泰山那样向对面的海明威大喊一声:"Maaaeeestro!"满街的大学生显然只有他像个大师,海明威于是马上向马奎思招一招手高声喊道:"Adiooos,amigo!"

读书郎 2004-10-18 20:54
发现DNA五十年了
     
    五十年前的今天是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八日。那年那天,二十五岁的James Watson和三十七岁的Francis
    Crick发现了揭示生命奥秘的双螺旋链,不仅掀开了生物学崭新的一页,也跨出了医学上很大的一步。认识脱氧核糖核酸,认识DNA,等于掌握基因治疗的知识,掌握基因指纹鉴定,掌握复制绵羊的途径,掌握干细胞的研究工作,掌握基因庄稼的制造工程,掌握人类进化过程以及以基因为本的医药。认识DNA也促进科学家解开整套人类染色体组的密码,洞察人类跟老鼠不一样的遗传型板。
    接着,一九五三年四月二十五日,这两位年轻科学家在《自然》杂志上宣布研究成果,报纸杂志的报道并不显眼。一九六二年,Maurice
    Wilkins因为改善了X射透视DNA的技术,跟沃森和克里克一起夺得那一年的诺贝尔医学奖。那时候,颁奖给他们的一位科学家还跟新闻记者说,双螺旋链的发现还看不出会有即时的实际用途。整整经过了半个世纪,经过了不断的跟进和不断的发掘,这项重大发现才慢慢奠定出壮的基石,步步造就科研工作。
     我到现在还觉得照片那座DNA分子结构模型很漂亮:两条螺旋状的糖磷酸长链互相缠绕,中间用有机基连结起来,像扭整齐了的藤蔓。忘了是一九七○还是一九七一年,我在香港美国新闻处负责编校沃森一九六八年写的《双螺旋链》(The
    Double Helix)中译本。译者是我的前辈同事张同先生,他现在该八十几了,还天天在《信报》上用阿五的笔名供应《啡话》,又画又写,谈中说英。
    整本书分章描述发现DNA的经过,也写了好多参与这项工作的人,行文浅白,故事不少,好看极了。张先生是翻译科学小品的高手,我逐句核对,长了许多见识,还一时兴起,给每一个章节拟了一个很轻灵的题目。那本书一出版,我大概迷上了沃森的文笔,找人替我弄来一本他一九六五年写的关于基因分子生物学的书,读来读去竟读不出味道来:原来那是一本最普及的现代生物学教科书!去了英国之后第一次到剑桥去玩,我还先到Cavendish实验室去兜个圈,为的也是看看沃森和克里克工作过的地方。
     当年,这个实验室用X射穿透蛋白质晶体照相研究蛋白质分子的结构,二十三岁的美国小伙子沃森赶去观摩,一住三年,学会了X射衍射技术,跟克里克这位英国生物物理学家一起研究DNA。听说,他们最后是在生病的草花叶上发现蛋白质衣壳的结构,初步找到了生命的谜底,翌年春天终于验出DNA的基本成分。
    今年七十五岁了。年轻沃森那一头鸟巢型乱发现在都秃得只剩些银丝了,心那股疑团倒跟八十七岁的克里克一样永远不老:「我们想知道生命是怎幺来的?」。一个剑桥朋友九十年代对我说:「DNA的奥秘普通人都不懂,沃森那本《双螺旋链》倒是人读人懂的好书!」可惜我翻遍书堆也找不到我编的那本中译本:三十多年前的旧梦了。

读书郎 2004-10-19 20:54
父亲加女儿等于回忆

        Veronica:你在圣诞卡片上祝我的佳节假期充满甜美的回忆,我看了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很喜欢圣诞节;不知道为什幺。今年你不在身边;第一次不在我身边过圣诞节。我对自己说:“不要紧,这样她才会长大。这样她才会长大!”不再读狄更斯的圣诞故事给你听了;不再跟你站在伦敦家里南窗前看平安夜的雪景了;不再教你怎幺生壁炉里的火了;半夜里不再偷偷把给你的礼物放进红袜子里了;不再喂你吃妈妈烤炉里烤出来的火鸡了;再也看不到你拖着弟弟到圣诞树下去数一包包的礼物了。你长大了;弟弟也长大了。你不在身边;弟弟还在身边;再过一两年,弟弟也该到你那里去念书了,到时家里会更静。你们的圣诞节会越来越热闹;我们的圣诞节会越来越寂寞。一直到有那幺一天,你们都带着你们各人的孩子们回来过圣诞节,我们的圣诞节才会又热闹起来。可是那种热闹毕竟是不同了。据说人生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快乐是人想象出来的:
        “Heap on more wood -The wind is chill;
        But let it whistle as it will,
        We'll keep our Christmas merry still.
记得Sir Walter Scott的这几句诗吗?不但是圣诞节,一年到头都应该这样。外头真冷;我是越来越怕冷了,只好多躲在家里。可是我还是怀念伦敦的雪。今年下了雪没有?你几次来信都忘了提,只顾告诉我们你计划怎幺跟你的朋友过圣诞。真是!我当然知道我自己是“At Christmas I no moredesire a rose”,而你正是渴望一朵玫瑰的年龄。那天看到你收到男朋友送你的玫瑰,你的脸是那幺亮,你笑得那幺开心,我心中一惊,好久好久才想起你小时候在妈妈怀里的那张脸!我知道你终于开始要在忧伤中想象快乐的滋味了。我不知道你心中的爱情是什幺滋味,大概也差不多是那种滋味吧。你不会告诉我;我也不会问你。不论是成是败,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爱情是最特别的、最动人的;这是好的,也是对的;不然谁会有勇气跟一个陌生人分享一张床,而且一睡就好多年?谁都希望自己收到的圣诞礼物比别人多。你还要过好多好多个圣诞节,还要收到好多好多礼物。你慢慢等吧!其实,世界上的人天天、时时、刻刻都在等礼物,只是有的人等不到。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只顾等玫瑰花!天下礼物好多种,你永远猜不到你会收到哪一种。这是人生的乐趣,也是人生的烦恼,谁都避不了。那个可怜的Gaorge crossmith说了一句名言一传传到现在:“I am a poor man,but I would gladly give ten shillings to find out who sent me the insulting Christmas card I received this mormin-g.”你懂吗?看到你在谈恋爱,我心里又担忧又高兴。道理是说不通的。我没有理由担忧,也没有理由高兴。你是我的女儿,可是我到底不是你。我凭什幺为人家送你的一朵玫瑰花而担忧。而高兴?文学害人不浅;没有文学渲染,玫瑰花根本不会那幺可爱,也不会那幺可怕。幸好你念的是政治、是历史,不然我更睡不着了!人活着就离不开政治;人一开始学会穿衣服遮羞之后,恋爱就离不开政治手腕。政治是管理别人的艺术或科学。爱情离得开“管理”吗?说一对男女相处得幸福,意思是说这两个人很懂得互相“管理”的艺术。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说龌龊大概也有龌龊的时候吧。“我爱你”三个字听听好听,想深一层就不那幺简单了。不是没你冷水;想通了这一点道理,你会比较容易快乐。我也是不快乐了好久才悟出这个道理的;现在当然无所谓快乐或不快乐了,总之是舒服多了就是。文学教你怎幺说“我爱你”;政治教你怎幺解释“我爱你”;历史则教你从别人对另一个别人说的“我爱你”之中学会什幺时候不说“我爱你”。你放心,“甜美的回忆”就是这样累积起来的。Dad的字

读书郎 2004-10-22 20:58
刘绍铭的烟雨平生
  
初识刘绍铭是六七十年代之交,我正在编校汤新楣翻译的海明威《战地春梦》。这部小说比《老人与海》好看得多。《老人与海》是文学教授怂恿文艺青年随身显耀的名著;《战地春梦》才是爱看书的人不舍得不看的一部好小说。当年我们那所出版社也出过《老人与海》中译本,译者是响当当的张爱玲。那该是她一边写小说一边写剧本的时期,拿海明威调剂笔墨她是乐意的。刘绍铭后来给出版社翻译Bernard Mala mud和SaulBellow的小说也都很好看,可惜小说里好象没有《战地春梦》那幺多喝酒的插曲;印象中杜松子酒和苦艾酒是美国大兵最爱喝的酒。当时戴天和金铨都说绍铭能喝,我猜想他是属于有教养的学者酒客,绝不牛饮。后来交往熟了,我果然看到他晚饭前“唇饮”的那杯杜松子配苦艾的马提尼鸡尾酒简直是学术和艺术的一场厮磨:蒙着薄霜的夜光杯浮起柠檬黄的满月,荡漾的是英格兰树林的冷香和他笔下索菲亚·罗兰故乡的野趣。
  野趣是刘绍铭教授常常不忍心舍弃的红尘风情:“女人老了一样可爱。”他说。“令人担心的是这些‘大小文士’他日上天堂时求见柳如是,这位一代名姬会以什幺面目见人。她是自缢而死的”!刘公书里这句话天上的陈寅恪读了必然又是一番神伤。陈教授可以宽怀的是刘教授心里丝毫没有轻薄柳大姐的绮念;刘教授不但会因为柳大姐的艳名而乖乖翻读陈教授的《柳如是别传》,心灵深处还要拜服陈寅恪这位老前辈的stoicism的风范。天地图书刚出版的刘教授自选集《烟雨平生》处处见得到这样严肃的俏皮文风。学术不死,靠的正是刘教授这样的热肠鸿儒在学术殿堂的后园里死命保住那片繁花杂草!我这三十多年来于是老爱称呼他为“刘公”:年轻时他是个小老头,年老了他还是个小老头,外不圆,内恒方,碰到讨厌的人他整顿饭一声不哼,遇到赏心知己他整个人年轻十年。他的文章老了不显老,我起初错以为是他一生避掉线装书的祸害,后来才体悟出那是他的西学造诣赐给了他的文章无尽的养颜汤:Youwillbesotickled!
  经过了那段吃马铃薯的苦日子,刘绍铭这才撑起了绝不流俗的临风气度,我看文章找的向来是这样的排场:“今天人人都说原子笔方便,我独爱用钢笔,不离不弃,持之有年。也是对世俗生命一种报复,也算是不完美的人生中一种求全的固执”。到了读书教书和写作把他带到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界,他终于可以在最清雅的书房咀嚼小镇酒商的广告词:Life is too short for bad wines!我喜欢读《烟雨平生》里写中国闻人在美国的生活。刘绍铭写这一类小品下笔仁厚得很有意思,不会像唐德刚那样说胡适流浪美利坚的日子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读完绍铭书中写的张爱玲,我忽然非常怀念把张爱玲从鸳蝴荒园里救出来的夏志清。中国文人学者在美国学术界讨生活真不容易,难为刘绍铭烟雨归来一蓑无恙。
  

读书郎 2004-10-23 19:52
董浩云的文化生活
       
    收到两本南京民国档案杂志社出版的《民国档案》二○○二年第三和第四期,读了第三期的<董浩云1948-1949年日记>和第四期的<董浩云年表>。一九四八年董浩云三十六岁,三月乘搭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离开上海前往美国洽议美国船舶,途经香港、马尼拉、夏威夷;六月再从纽约乘伊丽莎白皇后号豪华邮轮游英国;十二月举家迁居香港。一九四九年董浩云三十七岁,年中开始往还日本与台湾之间,为船业请愿代表索取军差旧欠。刊出的这两年日记大半纪录客途见闻琐事,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整理,中大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郑会欣博士编注。
    我一两年前就听董建平说她在努力搜集董浩云生平资料,想为董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编印一套具有文献价值的船王一生事迹。她寻访过散居世界各地的董浩云生前友朋,搜集了不少他们与董浩云交往的材料,工序既浩且繁,好几次看到她又慨叹又高兴的神情。董建平人文素养深厚,跟董浩云的性格似乎很接近,听说一度跟她父亲到处跑,等于秘书了。
     我对董浩云的船王霸业没有多大兴趣,早年听过好多文化界前辈谈起跟他深交的往事,对他后半辈子的文化生活倒有点好奇。读了他这两年的日记,确实也觉得他的青衿性情盖过了他的长袖排场,一九四八年背忆记录的四首病中绝句旧作虽然算不得好诗,每一条日记的文字却始终流露出他那一代人的旧学修养,远远不是董建华、董建平可以沾边的境界。
    也许那两年都在仆仆的风尘中渡过,日记看不到看书看报的纪录,电影倒是看得蛮多的:《Secretinthe Heart》、《NoLeave,NoLove》、《Postman Always Rings Twice》、《Cloak & Dagger》、《Angelsin 10th Avenue》、《Snow Bound》、《Womanin White》、《Bride GoesWild》、《Three Darling Daughters》二十部片子都看了。他看完《A Songto Remember》爱上主题歌,说是「感人至深」。在荷兰看名画,最喜欢是Rembrandt的《Night Watch》。
     写日记很难避免感性的抒发,董浩云很节制,一些细腻的际遇都淡淡点一下而已:「旅途遇一法女Emmy Aquilina,原籍埃及。一路谈笑风生,亦艳事也」;「晨七时,Fletcher来室,相聚甚欢。落花固有情,奈流水无意也。馈赠食品,嘱即行」。毕竟是旧派人,他在许多赏心的乐事一直守拘谨的分寸:「初次尝男女同浴滋味,大庭广众下,颇有窘意」。
    我年前得了一幅张大千一九五二年的《归牧图》,上款写给「管北仁兄法家正之」,一直查不出「管北」是谁。董浩云日记居然提到「管北」,郑博士的注文说管北姓杨,活到一九七七年,江苏人,之江大学毕业,历任几家轮船公司高职,也做过上海市参议员,一九四八年当选为立法院立法委员,后来去了台湾。光这几句话,我的收获可大了。

读书郎 2004-10-28 21:44
灯亮着,巴金没走
       
常在《信报》上读毛尖的上海通信。十几天前她和她丈夫来了,《万象》主编陆灏也来了,我们在林行止伉俪家里吃晚饭,在中环吃下午茶。年轻的一代,洒脱里透着一丝代沟的拘谨,十足初夏午后的艳阳,说什幺我也不忍心让他们过份迁就我内心里那份冬夜的宁帖。一代有一代的文学感觉:我这代算巴金那一代人的子侄辈,毛尖陆灏那代是巴金的孙子辈了,文学原是这样嬗变转型的。
    今天是巴金九十九岁生日,毛尖前两天在专栏说,上海报上捧着血红的信心帮巴老度过一百岁,"看了徒然叫人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已经插满管子,护士要不停为他的皮肤补充水份免得身体碎裂。这时,他主编的《收获》杂志邀来各门各派的掌门人给他贺寿,"文坛小教堂们将燃起九十九支蜡烛向大教堂致敬"。"但是,有没有谁问问巴老他喜欢这些吗?"毛尖说。
    还记得他九十五岁那年几次含泪说:"我已经九十五岁了,今后不能再写作了,就不要用好药了!"到了九十六岁生日,新华社的特稿说,巴金还静静躺在医院病床上,肺部严重感染,几度命危,有十多天不能进水,护士用海绵沾些水擦擦他的嘴唇。每天打吊针,血管硬化了,针打多了血管就破裂,他总是强忍着,没有哼叫过一声。
    八十年代就得了帕金森症,每天傍晚都让人把病床摇高看电视新闻;清早起来喃喃背诵唐诗宋词,为了锻炼记忆;握笔写一个字要费好几分钟,却坚持校完二十六卷本的《全集》和《译文集》。病人的世界跟没有病的人的世界完全不同。想起维特根斯坦这句话,想起读他的小说长大,有点不忍心他这样长寿。
  更不忍心的是新华社引述他的话,强调把心交给读者是他七十多年创作生涯的生命线:"读者是作家的衣食父母,自己有些作品之所以能够生存下去,是读者宽容的结果。"但愿那只是老一辈人的谦辞。毕竟不是做报纸做杂志,文学的创作过程不必心怀读者;销量的多寡更不是决定作品优劣的标准。巴金给谷韦题字写过这样两句话:"写作不是为了自己,写作也是为了自己"。上一句是应酬;下一句才是至真至理。
    像毛尖家阳台上看到的徐家汇大教堂,我心中看到的大教堂是巴金写了八年的《随想录》。1978年开始在《大公报》陆续发表,说是当做遗嘱来写,写成竟是一戳圆浑的句号,风雨中擎起的丰碑:"作者顶着诬蔑、谣言和伤病,毅然向种种丑恶、虚伪宣战",黄裳先生说,而"际炯作为编者,在那些随时袭来的干扰中坚持顶住,终于保护了作品完整面世,为中国文坛留下划时代的巨制,是功不可没的"。际炯是潘际炯先生,我尊敬的老前辈,前两年下世了。确是冬夜的宁帖:墨花点笔,暮云依依,案头那盏灯还亮着。

读书郎 2004-10-29 21:26
悼玻璃垫上的何凡
     
    他们把林海音跟何凡台北家的客厅誉为「台湾文坛的一半」。在那个客厅,在他们夫妇俩去过的每一处地方,说话的总是林海音,沉默的总是何凡。前年林海音一走,我挂念的是何凡坐在寂静的客厅坚持那份沉默:无言的记忆伴飘渺的等待,从老北平灰蒙的风沙中走到老台北缠绵的雨;从《北平日报》他写专栏的玻璃垫上返照出城南那串骆驼队晃出来的旧事。一年悄悄过去,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他在睡梦中静静走去寻找他的林海音了。
    《玻璃垫上》那个专栏从一九四五年写到一九八四年歇笔。一九六○到一九六四年,我们天天清晨站在学生宿舍走廊的布告板上读《联合报》那个小方块。在我们心中,他是永远的何凡,像他的专栏那样长青;在他面前,那是本名叫承楹的夏先生了,跟我们见到林海音叫林先生那样顺口。有一天在夏家客厅比较安静的一角,我告诉夏先生说,夏承楹这个名字十足旧时月光下的古老庭院那幺轩昂,更显得何凡那个笔名跟《玻璃垫上》那个栏名非常现代,非常普罗。「我们在北平的房子真是老气横秋!」夏先生说。
     父亲夏仁虎是袁世凯政府国务院秘书长、财政部次长,是刚健透秀逸的大词家;而夏先生读的竟是外语系,又是运动健将,一九五三年去了台湾之后编过《文星》,创办《国语日报》,翻译史坦贝克、福克纳和美国着名专栏作家包可华的书。亮轩说夏先生的专栏是「民生百科全书」,他的各科知识真的渊博得不得了。可是,知识的传递终究不是他的专栏长生不老的唯一元素;每一篇《玻璃垫上》沁出来的那股对人对事的真心关怀才是关键。
    那是老总统的国民政府心悸、耳鸣、腰酸、梦遗的年代,整个台湾陷入了极度神经衰弱的盗汗症状中,社会上一个小小的喷嚏马上可以并发政治层面的严重肺炎,夏先生只好运用他青年时代全国花式溜冰亚军的技巧写他的专栏,天天在薄冰上溜出针砭时弊的花月痕,给岛上卑微的生灵逗出无尽的温暖,慢慢找回安身立命之所在。因为这样,我的老同学殷允芃才会认定夏先生靠他的专栏成了台湾最早提出「生活品质」和「现代化」概念的先知。
     带我们走出校园走进社会的夏先生走了,那不仅仅是九十三岁的长辈钻进了他那个世代的最后一班列车,也是我这一代人开始意识到月台上的脸都是陌生的脸的时候。晚风拂柳,笛声悠远,台湾政治寓意上春风桃李的四代宫阙空遗一杯冷酒,省籍隔阂牵动的也只能是江湖夜雨十年灯的轻叹了。浮躁的政客老早把智能与幽默扔进淡水河了,这一刻,夏先生深受包可华启的文采更是我们渴望的清泉。有一年,政府通过了「立委当三年便可任律师」的议案,夏先生在专栏用北京俗谚挖苦说:「戏园的母猪也会打拍子」!一转眼,今日政治舞台的台上台下,竟然堆满了那幺多乱打拍子的母猪了。

读书郎 2004-11-04 19:32
到美国过个圣诞节
     
    六七十年代是台湾年轻人争到美国读书谋事的年代,八九十年代轮到大陆年轻人奔向这个寻梦园。好久没有北京那对年轻夫妇的消息了,昨天终于收到圣诞贺片,画的是圣诞老人带一大袋子礼物坐在雪橇上迷了路:「也许我刚才不该向左转。」他说。拉雪橇的一只驯鹿说:「我们为什幺不停下来问路?」圣诞老人幺喝道:「住嘴!我清楚懂得我们该怎幺走!」几只驯鹿低头悄悄抱怨说:「懂,懂,老头什幺都懂…其实一个钟头前我们早就经过这座城镇了!」翻开贺片,内页大字写「别忘了,圣诞老人是个大男人。圣诞快乐」:“Remember,Santaisa MAN.Merry Christmas”。
    男的是理科博士,在香港、澳洲几家大学都教过书。女的跟他到处跑,怕孩子奔波,留在大陆老家留了好久。男的回国等美国的工作签证等了五个月,现在终于拿到了,可以带孩子到加州SantaBarbara大团圆了。女的在贺片上说,听一位做房地产的史悌芬说,白先勇也住在圣巴巴拉,没见过;这位史悌芬辞去香港的生物学教授职位到美国做房地产,全为了他的一位女学生,现在是他妻子了。她说她还是觉得澳洲好:「来了几十年的中国人都认为美国样样都是世界上最好的。我以前还不知道人的眼晴是有选择的,不想看的东西就看不见,那东西就不存在了。大家都不知道就不算无知」。她说她很想念北京,连中国的流行歌曲都越做越好了;中央电视台四台的主持人也越来越聪明年轻了。
     我羡慕他们年轻,高兴他们没有迷恋美国,庆幸他们还有乡愁,尤其在圣诞这节日。记忆毕竟不是老年人的专利:Jennifer Lopez最怀念的儿时圣诞礼物是姑妈送给她的一本旧照片拼贴簿;Catherine Zeta-Jones忘不了九岁圣诞收到的四轮溜冰鞋;Patricia Heaton后悔那五六岁的小不点儿圣诞节早上用圆珠笔在洋娃娃脸上画胡子。在共产中国长大的年轻夫妇虽然没有童年圣诞的记忆,却已经到了美国,趁一年一度的圣诞气氛给他们的小孩塑造烛光火鸡的记忆。那是告别马列主义的小派对,也是意识形态的自助餐,一生人经历一下也好:Remember, Santaisnota Communist。
    我这一代人到底是淡出的一代,像白先勇圣巴巴拉的老宅院那样寂静,谁都不忍心去惊动那满园的秋香。这个月上旬他来香港,原想让我带他到半岛酒店喝一杯下午茶找一找张爱玲的影子,后来因为港大的演讲拖长而错过了,只好改在晚饭桌上旧,我们几个老总统时代的老台湾派一起指点半壁江山、细数孤臣泪痕。
    我们这些度过了几十个圣诞节的人早忘了圣诞老人的胡子有多长,只记得于右任老生先的美髯宣示的是党国的多少沧桑。七十年代伦敦一个飘小雪的圣诞前夕,一位银行老职员跟我搭同一班火车回家。我问他假期怎幺过?他说:「圣诞假期是赖在床上睡懒觉的好日子,千万不要随俗,不要庆祝,不要错过耶稣一年送一次的这个大礼物!」

读书郎 2004-11-05 19:50
部长的灯芯绒裤子
     
     我不喜欢那个普林斯顿博士生。三十几年前的一次饭局,忘了是电影界前辈易文先生还是《香港时报》当东道主,大半个晚上大家听他滔滔显耀普林斯顿文武双辉的传统。我记不得他说了些甚幺。上个月读英国军事历史学家Sir John Keegan写美国国防部长Donald Rumsfeld,我才依稀记起那个姓阎的博士生:圆圆的头方方的身体短短的四肢,一根根眉毛都向上竖起来,鼻翼左右撑开,几乎跟嘴巴一样宽,满口微带东北腔的国语,每句话都镶上一两个英文单字,十个有三四个用得并不贴切。我更不想听他说的话了。
    其实,普林斯顿确然是美国常春藤名牌大学中军事渊源最深的大学。美国南方门阀送子弟出去读书首选是普林斯顿,读了一阵子为的只是把子弟接回去打南北战争。法国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期间,好多普林斯顿出身的美国年轻人都去当志愿军。阎先生说他住的老宿舍窗框上镶许多铜星勋章。「哪个战役赢来的勋章?」有人问。他答不出来。史学家约翰爵士的长文倒提到第一次大战派去欧洲的美国志愿军喜欢把铜星勋章镶在窗棂上。
     我实在不喜欢阎先生:不是军人而坐得像军人那幺笔直;不是军官而留了两撇老鼠毛那幺幼的胡子;不是老兵而爱说些真的老兵的烽火怨仇。幸好老牌艳星白光忽然从隔壁厢房走进来打招呼,满座一亮,阎先生瞪大眼球掉了。「整个晚上听你们在说打仗,我还以为老兵徐速在说《星星月亮太阳》呢!」白小姐说。
    「老兵」是今年七十岁的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他跟约翰爵士一九五○年代在牛津大学认识,小名叫Rummy,普林斯顿送去的Rhodesscholar,相貌举止完全美国化的美国人,满脑子国际主义思想,像艾森豪:「艾森豪时代的美国人多半是这样,」爵士说,「跟我那代的牛津人很像。」年纪比他们大一点的一代人打赢了第二次大战;他们那一代是卷在冷战年代的人。冷战时期的美国人、欧洲人和英联邦国家的人心态思想都一样:「我们都反共,以自己的国家为荣,彼此却又很合得来。」结果大家成了好朋友。
     现在回想起来,阎先生最像老一辈普林斯顿人的是反共:死硬的反动派,几乎认定自己是挥军反攻大陆的上尉。「你去过金门马祖吗?」我问他。他愣了一下说:「没有。」我记得他那天穿全套铁灰色西装,打了一条银白色领带,不像约翰爵士笔下那个普林斯顿毕业的国防部长。
    爵士到五角大楼去跟拉姆斯菲尔德旧那天是星期六。部长穿一条灯芯绒裤子,套一件花呢上装,十足欧美老派人的装束,配上那副免框眼镜,活像一位机灵而踏实的大学教授。「不要拍我这条老灯芯绒裤子,」他恳求摄影师说,礼貌而坚决,整个人的背景和性情瞬间都流露了出来:普大毕业生的当仁不让、行政总裁的铁石心肠、军人的果断胆识,眼神闪快发生的一场战争的星星、月亮和太阳。

读书郎 2004-11-07 20:00
布拉格冬天里的春天

    信封和邮票都陌生,绉绉的带点风霜。寄信的米洛斯已经两年没有消息了,大前年的圣诞贺片说人在波兰,居无定所,我把回信寄到伦敦的老地址去。没有回音。这回收到的新年长笺说这两年都在布拉格,六十三岁了,刚续了弦,新夫人比他年轻十八岁,两口子在首都开一丬小书店,生活比英国安稳些。
    二十多年前在伦敦认识他,我们常说笑说东欧人不爱说话,千言万语都灌进文字,连写信都爱写得挺长挺长的。他们总统哈维尔的《Letters to Olga》说得准确点是missives不是letters。米洛斯这封信也跟我前年写他的那篇<椅子上的花环>差不多长短,文采像欧洲仲夏的原野那幺丰沃,荒寒的笔调适度点缀细腻的温情。他讲英语脱不掉捷克乡音,笔下的英文却明丽得惊人。东欧优秀份子用功的程度不输共产中国优秀的读书人,有点像五、六十年台湾本土的大学生那幺勤奋。
     米洛斯长相真的有点像哈维尔,可惜留了浓浓的胡子遮掉不少灵秀之气:「他二月退休,这的政治生活又会有些变迁了。六年前肺癌动了大手术,总统的文人脾气又浓起来了,肝脏也病了。一九三七年老总统马萨里克走了,我的国家等了那幺多年才等到哈维尔。他在位也十三年了,蛮累的。」米洛斯信上说。
    他对捷克、对老总统、对哈维尔的信念深得像信教:受过共产制度扭曲性情的人,爱与恨往往都比较偏激,他常说。哈维尔好多年前迷上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演员,她陪他熬过肺癌漫长的疗程,医好出院一个星期他们宣布结婚,布拉格一片哗然,他《给奥尔加的信》的爱妻奥尔加刚去世一年就续弦。「我说他文人脾气又浓起来,也许并不贴切。贴切的说法也许是身边DagmarVeskrnova的青春逼人太甚,年迈的总统深深意识到聚光灯的焦点没有可能不集中在她身上了。」米洛斯说。「我的Dagmar纵然年轻漂亮,我毕竟不是台上的总统,是床上的寻梦人。」
     他跟哈维尔一样,生在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老早划入布尔乔亚类别,不准接受高等教育,苦了好多年,终于盼到了共产主义破了产,祖国翻了身。哈维尔在戏剧界混口饭吃的时候米洛斯在布拉格一家出版社当学徒;哈维尔六十年代写喜剧出名的时候米格斯在布拉格画广告画;哈维尔随布拉格的春天走进寒冷的地窖走进牢狱的时候,名作家昆德拉出国去了巴黎,米洛斯只身逃到伦敦:「那是我们命运早设下了的魔鬼的圈套」。
    读完远方寄来的这样一封长笺,我彷佛又回到了米洛斯伦敦那所荒旧的老房子:波希米亚餐酒涩涩的酒味散发乡愁,长廊上淡淡飘带点霉气的泥香。我想起老总统走过布拉格的查尔斯桥,想起哈维尔的《给奥尔加的信》,想起他两个月前在纽约的演说:信仰民主的诗人必须让政治庙堂听到他的声音,却不该期望民主会演变成一首诗。

读书郎 2004-11-08 20:43
不全是为了享福
     
    张者问杨绛:你们那一代知识分子一九四九年完全可以离开大陆,为什幺留下来了?杨绛说:「很奇怪,现在的人连这一点都不理解。因为我们爱我们的祖国。当时离开大陆有三个选择,一个是去台湾,第二个是去香港,第三种选择去国外。我们当然不肯和一个不争气的统治者去台湾;香港是个商业码头,我们是文化人,不愿去。」张者问:为什幺不出国呢?杨绛说:我们的国家当时是弱国,受尽强国的欺凌,去外国做二等公民我们当然不愿意。共产党来了我们没有恐惧感,因为我们只是普通的老百姓,没有奢望。张者问:当时外国聘请你们,你们都拒绝了?杨绛说:「很多外国人不理解我们,认为爱国是政客的口号。政客的口号和我们老百姓的爱国心是两回事。我们爱中国的文化,我们是文化人」。
     不奇怪。我想我是可以理解杨先生这番话的。一九五○年我在南洋读小学二年级,学校来了几个一九四九年跟过国民党退到台湾去的军人,他们满身是抗日战争的弹痕,满脸是西山苍茫的落日,蒋介石三个字成了他们伤口上的盐巴:他们不愿意和一个不争气的统治者留在台湾,跟钱钟书和杨绛一样。杨先生说她和钱先生不愿意来香港也不奇怪。香港那年代真的是个商业码头,光靠一幢香港大学撑不起岛上的文化景观。幸好钱先生的本家钱穆先生那样的文化人还是来了不少,菜油点灯,办学办报,几经寒暑燃亮了传承的薪火,货起货卸的码头终于添了一角月落乌啼淡墨中的霜天渔火。那该也凑合算是杨先生心想的文化了。
    政客的爱国口号跟老百姓的爱国心不一样,杨先生说得对极了:我们爱的是中国的文化。一九四九年到现在,香港这个商业码头早已经不是只顾招财进宝的浅薄之都了,偏偏还有中央来的人指令香港人一心向钱看,不要乱动,免得动乱,免得像文革时期那样整天上街游行,「批这个、斗那个」。那是过虑了。香港这六年来统治不灵,商机尽失,生财无路,老百姓和平集会和平游行表达一下他们爱香港的一点诉求,说什幺也不能等同文化大革命:批斗是最高指示的批斗,动乱是伟大主席动的乱,怨谁?
     做了官得了便宜别再卖乖,中国老百姓其实大都像杨绛先生那幺温顺了。张者问杨先生,国内历来的政治运动让你们吃了不少苦,现在后悔吗?杨先生说:「没有什幺后悔的,人活不一定全是为了享福。」这才是人话。张者这篇访谈我是在《深圳商报》上看到的,文末说明「摘自《东方》杂志」。我刚读完杨先生的《我们仨》,看了这篇访谈心更不舒服。杨先生九十岁了,最近在忙什幺?「我不忙什幺了。钱先生去了,女儿钱瑗也去了,留下我打扫现场。」她说。她心上并不舒坦,却不能不往舒坦想:杨绛先生写的每一本书都给我这样的感觉。她写得真好,比钱钟书先生还要好。

读书郎 2004-11-10 20:44
纽约纽约你别亮灯
  
   她说停电那个深夜她在纽约的公寓里点亮一根白蜡烛对着一部老式打字机赶写一篇文稿。是她父亲生前专用了好几十年的打字机。父亲八年前在旧金山辞世,她和妹妹办完丧事把老洋房卖了,妹妹拿走两幅张大千的小画回台北,她提着这部打字机回纽约。她说她太喜欢这样笨拙的文明了,带点铁锈带点斑剥带点机油的味道,键盘上二十六个字母闪着暗暗的金光,一个一个都在为海明威为费滋杰罗为史坦贝克为福克纳招魂。她把打字机供奉在她书房里的南窗下。她说那张高高的长案是旧货摊上扛回来的十八世纪榉木香案,唐人街一家饭馆仓库里扔出来的。榉木经她细心打磨终于焕发出岁月的光泽,阳光一照柔亮如绸缎。她说老打字机端坐在案上一派回家的安稳感觉,旁边那个玻璃瓶长年插着时花。她说她父亲一生养花,这样静穆的布置正是她对她的父亲最美丽的纪念。
  她的父亲是南京一家银行的股东。我只记得她说她母亲是她父亲早年留学娶回家的美国女人,1948年他们迁居台北不久母亲吵着要回美国。她说他们四口1952年搬到旧金山的第二年母亲过世了。父亲领着她们两姐妹在旧金山成长。妹妹后来嫁给一个台湾留学生回台北当少奶奶。她嫁给一个英国人在苏格兰住了没几年丈夫肝癌去世。她说她回旧金山在父亲身边依偎了两年就到纽约谋生。我八十年代认识她她已经在这家杂志社做事了。
  那年夏天她陪她父亲回台湾渡假路过香港。中环我那位父执是她父亲的老朋友。我跟她父亲在我那位父执的家宴席上聊了一个晚上。我听得最有兴味的是她父亲口中南京国民政府的老故事。她认识的中国字不多,国语却会听会说。过了一两年,她有一回来信说她正在给一个朋友润饰一本关于东南亚华侨的英文书,问了我一些印尼的政局问题。我找了许多资料寄给她。过了好久她说她尽了力了,拿了一笔体面的改稿费,送了一枝很精致的原子笔酬谢我。
  纽约停电的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她她不在家。我留了话。过不了几个小时她回电话说她为这次十九世纪的电站设备打垮了二十一世纪的电子文明感到高兴。她说就在那十几个小时的黑暗中,她的手指敲打着父亲那部老打字机,嘀嘀答答单调而沉实的声音里她一下子回到了她父亲的身边,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离她离得那幺近:“我几乎又闻到父亲烟斗的香味了!”
  我说我会永远记住她说的那句话:十九世纪的电站设备打垮了二十一世纪的电子文明。她说你没法想象那是一股多幺动人的乡愁:窗子开得大大的,暖暖的风吹动了家里的窗帘布、台布、毛巾;打字机旁的那几枝百合特别香,连蜡烛的白烟都香。我说听说有些夫妇那天晚上对坐着聊了许多许多话,不像平常那样各自对着电脑过时辰。她说那是真的:“邻居一个男人敲门问我借蜡烛,那一刹那,我这个五十三岁的女人都动情了:我很想跟他亲热!”她的笑声像银铃。

读书郎 2004-11-13 20:11
缺一点空白的日子
  
   上星期写雕像提了一下熊秉明,几个朋友都说熊先生走了我还没有好好写过他。我和熊先生其实只通过一两封信,谈的是发表文章和雕塑彩照的琐碎公事。依稀记得好多好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熊先生是在台北,好象是一起出席一个评审会议。他话不多,偶然迸出几句议论,有点俏皮,有点机智,有点厚道,有点创意。印象中,熊先生满身是浓浓的书卷气,跟他的艺术一样沁书生本色。
  他去年过世,两岸三地报刊上登的悼念文字我都看了。一个多月前,河南郑州《大河报》的阚则思寄来他们报纸的《河之洲》副刊两页,我一翻又翻出白桦为熊先生写的悼文。白桦真是久违了,跟他在中环吃饭聊天该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他那时期已经常常出国,跟熊先生认识得早。他的悼文说,熊秉明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读哲学,毕了业公费留学巴黎,继续研究哲学,两年后忽然放弃快拿到手的学位转去做雕塑,白桦于是称他为“带哲学走向艺术的人”。
  过份现代的艺术品我看向来吃力,尤其那些毫无传统涵养和传统技巧的取巧之作。熊先生的雕塑我说不上熟悉,只觉得意境高远,功力深厚,那幺现代的触觉竟然可以处处体贴传统的苦心,雕刀下几乎雕出虚谷的冷峭了。熊先生的散文和诗我的印象也深,格外留意他笔下那份永不褪色的真挚,那份善心的批判,那份豁达的哀愁。长期生活在异国的中国读书人道行深了才写得出这样的作品。
  长住美国的吴鲁芹先生告诉我说,他的心境往往就像竹箩的大闸蟹,绑得紧紧的,满身蟹膏蟹黄总要等到蒸熟了才算了断心中的千千结。他说的蒸熟了说的是定了稿的诗文。白桦说他和熊先生在巴黎一起吃过大闸蟹。大闸蟹是开餐馆的老鲁驱车带白桦到荷兰海牙去买的,整整一大箱的中国阳澄湖名蟹,地道得很。传说那螃蟹的祖先是一个中国海员带去的,到了荷兰不准登岸,随手丢进海水,从此年年繁殖,一到秋天,附近港湾全是这些毛蟹的子孙。
  熊秉明先生在法国创下的艺术成就,遥遥呼应他父亲熊庆来几十年前在巴黎的学术光辉。熊庆来是中国数学家,函数论研究的开拓者,1913年到比利时读书,第一次大战爆发转去巴黎读中学、读大学。学成到清华大学任算学系主任,开设研究所,收了陈省身做研究生,请了华罗庚当助理员。1932年到瑞士出席国际数学大会,利用清华年假在巴黎完成《关于无穷级整函数与亚纯函数》论文,拿了法国国家博士学位。熊庆来第一次到巴黎读中学的时候身染严重肺病,1949年再到巴黎开会做研究的时候患脑溢血半身不遂,凭坚强意志克服顽疾,用左手写字,七年中发表二十多篇论文和专着。他1957年回北京,文革受冲击,六九年去世。回顾父亲一生治学的艰苦,熊秉明有一首诗慨叹今日物质世界的过份丰美,现代人于是陷入一些缺陷:“缺少一点空白吧/缺少一点缺少/缺少一点小小的饥饿和渴”,他说。
 

读书郎 2004-12-22 21:04
七 十 年 前 那 场 火

华 盛 顿 的 U n I t e d S a t e s   H o lo c a u s t M e m o r I l   M u s e u m 是 美 国 人 为 悼 念 纳 粹 德 国 灭 族 暴 行 而 设 的 博 物 馆 。 这 几 天 , 馆 举 行 纳 粹 焚 书 痛 史 大 展 , 回 顾 一 九 三 三 年 五 月 十 日 发 生 在 德 国 几 个 城 市 的 文 化 暴 行 。 那 是 德 国 境 内 的 一 场 书 香 浩 , 一 举 消 灭 了 暴 政 界 定 下 的 「 非 德 国 」 印 刷 品 , 消 灭 犹 太 人 的 所 有 知 识 , 消 灭 纳 粹 的 敌 人 的 所 有 作 品 。 听 说 , 那 天 晚 上 , 人 群 围 熊 熊 的 篝 火 把 一 堆 堆 的 书 不 断 往 火 扔 , 火 光 染 红 了 黑 夜 的 星 空 : 「 那 只 是 灭 族 暴 行 的 序 曲 ! 」 人 们 说 。
华 盛 顿 这 场 展 览 的 主 题 是 抵 抗 仇 恨 之 火 , "F I g h t I n g t h e F I r e s o f H a t e" , 沉 痛 回 顾 七 十 年 前 那 天 晚 上 发 生 的 一 切 , 展 示 美 国 人 对 那 场 浩 的 省 思 。 看 过 展 览 的 人 说 , 展 览 厅 响 起 J o s e p h G o e b b e l s 在 柏 林 主 持 焚 书 大 典 的 演 说 , 跟 是 大 火 惊 心 的 录 象 和 撕 书 动 魄 的 情 景 , 一 幕 幕 重 演 的 是 历 史 狰 狞 的 嘴 脸 。
焚 书 大 典 上 发 表 演 说 的 那 个 戈 培 尔 是 一 九 三 三 年 希 特 勒 上 台 后 的 宣 传 部 长 和 国 民 教 育 部 长 , 一 次 次 用 造 的 故 事 去 粉 饰 魔 政 发 动 的 侵 略 战 争 和 种 族 主 义 兽 行 , 一 九 四 五 年 苏 军 攻 占 柏 林 之 后 自 杀 死 了 。 我 在 〈 犹 太 灭 族 文 学 缀 忆 〉 提 到 的 那 个 伦 敦 犹 太 老 人 研 究 过 戈 培 尔 的 罪 行 , 六 十 年 代 给 《 每 日 电 讯 报 》 写 过 一 封 读 者 投 书 驳 斥 一 篇 论 灭 族 暴 行 的 文 稿 。 他 给 我 看 过 那 封 投 书 , 也 告 诉 过 我 一 两 则 戈 培 尔 造 谣 惑 众 的 故 事 , 说 是 他 叔 叔 正 是 Holocaust 之 前 就 给 戈 培 尔 间 接 害 死 的 : 「 我 叔 叔 在 柏 林 的 大 学 教 历 史 , 烧 书 之 后 跟 我 婶 婶 说 , 书 都 在 我 脑 子 , 烧 不 掉 的 ! 」 我 这 几 天 正 在 读 潘 耀 明 刚 寄 给 我 的 李 慎 之 《 风 雨 苍 黄 五 十 年 》 。 李 先 生 在 一 篇 写 顾 准 的 长 文 引 用 一 九 七 ○ 年 元 旦 顾 准 听 说 自 己 在 北 京 的 藏 书 散 失 之 后 所 写 的 日 记 : 「 即 使 这 些 书 全 部 丧 失 , 我 也 写 得 出 东 西 来 。 」 他 说 。 「 一 个 人 , 用 全 生 命 写 出 来 的 东 西 , 并 非 无 聊 文 人 的 无 病 呻 吟 , 那 应 该 是 铭 刻 在 脑 袋 中 、 溶 化 在 血 液 的 东 西 。 」
顾 准 二 十 上 下 当 了 上 海 立 信 会 计 学 校 教 授 , 是 中 共 老 党 员 , 做 过 华 东 军 政 委 员 会 财 政 部 副 部 长 、 上 海 市 财 政 局 长 兼 税 务 局 长 , 一 九 五 二 年 三 反 五 反 后 期 因 为 「 目 无 组 织 , 自 以 为 是 」 受 批 判 受 处 分 , 大 名 上 了 《 人 民 日 报 》 头 版 头 条 , 从 此 没 有 好 日 子 过 , 妻 子 自 杀 , 子 女 散 了 , 独 自 啃 冷 馒 头 钻 图 书 馆 以 至 于 死 。 我 没 有 《 顾 准 文 集 》 , 从 李 慎 之 引 用 的 好 几 段 文 字 , 我 读 到 的 是 一 团 团 的 怒 火 , 炽 热 得 近 乎 空 泛 的 吶 喊 , 教 人 心 痛 。 就 在 论 顾 准 的 三 篇 文 章 之 前 , 正 是 李 先 生 送 别 钱 钟 书 的 〈 千 秋 万 岁 名 , 寂 寞 身 后 事 〉 。 他 说 , 那年 夏 天 他 去 看 钱 先 生 , 钱 先 生 给 他 看 了 新 写 的 那 首 〈 阅 世 〉 七 律 : 「 阅 世 迁 流 两 鬓 摧 , 块 然 孤 喟 发 群 哀 。 星 星 未 熄 焚 余 火 , 寸 寸 难 燃 溺 后 灰 。 对 症 亦 须 知 药 换 , 出 新 何 术 得 陈 推 。 不 图 剩 长 支 离 叟 , 留 命 桑 田 又 一 回 」 。 焚 余 的 星 星 之 火 还 没 有 熄 灭 , 戈 培 尔 式 的 谎 言 在 历 史 的 殿 堂 上 回 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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