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页主题: 贺友直、陈村谈话:老市民的旧上海 打印 | 加为IE收藏 | 复制链接 | 收藏主题 |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读书郎
级别: 嘉宾


精华: 13
发帖: 2411
威望: 925 点
金钱: 11650 静电币
支持度: 600 点
在线时间:153(小时)
注册时间:2002-08-11
最后登录:2007-09-13

 贺友直、陈村谈话:老市民的旧上海

老市民的旧上海








时间:2001.12.29下午

地点:上海巨鹿路贺友直寓所

谈话者:贺友直 陈村




陈村:贺老,在网上,有你作品目录,蛮〔很〕有意思的,我一看,好极了好极了,还有你的《孔老二罪恶的一生》。

贺友直:我觉着,就讲文人好了,有时候脊柱骨不是顶〔最〕硬的。文化大革命当中,画《孔老二罪恶的一生》,四人帮一倒,马上就画《吕后篡权》(两人大笑)。我就想,这那能介推板〔怎能这么差劲〕!你不能强调说,当然也有理由,这是单位给我的任务。有种人,阿拉〔我们〕不讲有骨气的人,谈不上有骨气,就说有点点政治头脑的人,比如我倾向于画孔老二的,你叫我画吕后篡权,马上我借个荫头〔找个借口〕或者请个病假。人家不懂了,将来研究我作品,不懂了,昨天我在画孔老二,今朝怎么画吕后篡权了。

陈村:这事情有点复杂。《山乡巨变》,这么好的作品,里程碑式的作品,非常艺术的。从现在讲,那观点也是不对的,宣传合作化。但是你就是画了以后才留下了这个作品。要是大家都不做了,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不愿意做,这对社会就一定好啊?大家不做,什么东西也没了呀。

贺友直:老太婆,写字台下头,看看有我《画自己》吗。我曾经画过我自己,画到参加工作为止,参加工作之后不好画了。画当然也好画,我吓〔怕〕了。一参加工作之后,不断的运动,你不涉及到运动就没办法画。

陈村:这变成你的生活了,运动就是生活。

贺友直:就是生活。一个运动结束,马上就是一个运动。前两天有人讲, 你画了前头一部分,不画后头部分是不完整的。这是一,第二他说,美术界里头只有像你这种人好画这种东西。搞油画的人版画的人中国画的人没办法表现。你不画这段历史,这段历史从美术这个领域里就是空白了。我想想也有理由。我讲,假使说要画的话,真是要好好想想办法动动脑筋,有许多闲话,打打擦边球。

陈村:用这办法可以吗,比如我现在写十篇文章,可能六篇发了,其中四篇现在的样子不能发。十年前有的文章也不能发,现在可以了。这四篇的价值不能说它不发表就没价值,说不定更加有价值。画好了就自己藏着不可以吗?哪怕现在你不给我发表不给出版。

〔贺友直送陈村《贺友直画自己》,一扎《Folk Life Shanghai上海风情》明信片。陈村送贺友直《无法拒绝》。

陈村:我在夜报(《新民晚报》)上看到过。印得好看,相差很多了。谢谢!

贺友直:谢谢谢谢!画和文字是有区别的。文字,我看几个人写文革,一个韦君宜,一个于光远,包括季羡林,等等,他们写。于光远写有些话蛮厉害的,他一句进一句出,一正一反,这事体就解决了。画,就停留在画面上,变成极典型的事体!和文字有区别。所以画邪气〔非常〕难画。

陈村:我现在不去管它。难是难在被某些人认可。从我们现在对历史的了解说,这段历史肯定要被人认识的,肯定要去反映的。不是说一定要写得很政治,反对什么人。文革中如果有人写了作品,从自己的真实感受来写,能藏到现在,真的是很好的。

贺友直:陈先生,阿拉现在不谈这事体,谈你今朝来的主题。

陈村:我今天想讲的,我看到一点所谓30年代的东西,放一点夜上海的歌,把明星周璇啊阮玲玉啊寻出来,老的月份牌弄出来,留声机弄出来,就好开店了,贩卖旧上海。我虽然没在旧上海过过日脚〔日子〕,照我对人的一般的理解,人不是这样过日脚的,不是像你们怀旧的过日脚,有点像白相人〔游手好闲的流氓〕一样,整天不做事情。你上段时间在画上海风情的画,一幅大的十幅小的。都说很有意思,拿〔把〕上海留在我们记忆中的传说中的东西记下来了。这些是市民的东西,当初就像今天发生在街头的到处都能看见的,多少年后被它一拆迁都没了,变成玻璃幕墙了。我想,有人把这种东西记录下来,谈谈这样的事情,要比全部用广告什么办法做出来的东西要好看。我不大清楚的是,你作为这城市的市民,生活了那么多年,从28岁就到上海。

贺友直:17岁。1938年到上海的。

陈村:是日本鬼子的辰光〔时候〕。六十多年了。我感兴趣的是,上海市民社会发生了啥变化,衣食住行发生了啥变化。譬如说,现在有空调了,老早没的,用蒲扇的。老早吃什么东西,老早的人怎么过日脚的。现在的人晓得拉登啊,乔丹啊。你刚到上海来,到现在的变化。

贺友直:这变化太大了!变化太大了!我到上海来是1938年,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年,上海还有法租界英租界。我住在现在的天平路广元路那里,现在闹猛〔热闹〕,衡山路不到一点点。门口有有轨电车走过,2路有轨电车,从徐家汇到十六铺的。看见车里坐着的人,顶有感触是看头等车厢里。

陈村:现在讲的白领。

贺友直:白领。手里拿着外文报纸。阿拉这里,门口,交大已经沦陷了,华山路叫海格路,对面是中国地界,此地是法租界,一条华山路一劈二,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叫同文书院。这时脑子里没这东西,就觉到,这批人蛮挺括蛮神气的。有啥别样想头吗,没的。

陈村:头等车厢里挤不挤?

贺友直:头等车厢不挤的。这辰光乘电车,假使说你有点背景的,有种人根本就是伪劣产品假冒的,上车去对售票员头搭搭〔头点点〕,意思里我可以乘白车的,售票员也吃他不准,穿西装或者穿长袍,或者三六九〔警察〕,巡捕房里的,或电车公司什么的。有人讲笑话了,你不要看上面人看英文报纸看法文报纸,有种人拿的是倒过来的。我这辰光在我姐夫厂里厢〔里面〕做工人,我小学毕业三八年出来做工人。姐夫厂里是没老师傅的,全部是徒弟,徒弟都是乡下头带出来的左邻右舍亲亲眷眷的小囡,没饭吃的小囡。我姐夫,我应该是“国舅爷”的身份。一个月发一趟工钿〔工钱〕,不叫工钿,叫月规钿。姐夫骂我了:你怎么看他们样,你是亲眷,应该帮我忙的。月规钿没的。等到现在这样要过年了,过年赶做这点生活,多收点铜钿〔钱〕来过年。顶冷的天,睡在水门汀〔水泥地〕上。

陈村:要睡出毛病的。

贺友直:天没亮,首先把我踢起来,又是那一句:你怎么看他们样。又是不好看他们样。所以这辰光,我的想法,希望非常渺茫,对自己前途,非常渺茫。只想有口饭吃吃,将来能找个好点的工作。

陈村:业余生活有没有?

贺友直:没的。

陈村:早上起来做生活〔干活〕,一直做到夜里?

贺友直:我因为自己姐夫厂里,我自己提出要去读夜书。在现在的雁荡路南昌路,就是中华职业学院。

陈村:现在还在。

贺友直:这辰光锦江饭店就在下头。下头烧洋葱猪排的辰光,香味飘上来,窗口钻进来,(吸鼻子)呼哈!我在读英文,英文读好好吃外国饭,这辰光吃外国饭不得了!

陈村:后头还有法国花园(现在的复兴公园)。

贺友直:因为没铜钿,我从天平路广元路走到雁荡路上课去。不得了,从现在的淮海路一直走过来。现在的武康路叫福开森路,几岔路口,可的牛奶棚,就是现在图书馆,上图。回去也走回去。我英文夜校读了四年,一点没用场的。

陈村:现在还记得吗?

贺友直:我单词蛮多的,组装不起来的。听也听不懂的。因为组装不起来我听不懂。没用场,读的都是文学作品呀。

陈村:这辰光,一般老百姓,境遇比你好点的,成为一个老师傅,开个小店小业主的,他们平常关心什么事情?

贺友直:斗升小民啦,所关心的就是衣食住行。即使在抗战时期,明明晓得被日本人占领了,但是,老百姓,尤其底层的老百姓,在租界的老百姓,只要有口饭吃,能够过去。当然我所接触的就是这种老百姓,我从来没接触到文化圈子里去,更接触不到进步人士的圈子里去。

陈村:这点人看不看美国电影?

贺友直:有有,我就看美国电影。这辰光看电影比现在条件好,随便你什么辰光可以进去,看到不要看了出来。可以连看的。一只片子,放完,当中横里〔中间〕停掉几分钟,票子不对号。我讲的不是大光明、国泰,是浙江喽,荣金喽,恩派亚喽。恩派亚就是八仙桥,淮海路穿过,邮政局转弯口头,现在没了。你讲的是头轮电影院,大上海,阿拉这种人看第三轮,辣斐已经算第二轮了,黄陂路复兴路那里。什么亚蒙,太平桥的,现在拆掉了。这种第三轮第四轮的电影。

陈村:电影院人多吗?

贺友直:还可以。这辰光除了电影之外就是京戏,本滩沪剧都不大(流)行的,绍兴戏是后来进来的,评弹。像我这种人,比较多的,一月一趟,到天韵楼啊,大新公司屋顶花园啊,先施公司先施游乐场。大世界不去的,大世界比这三个公司游乐场要低一档。

陈村:上海人的讲法一直是“乡下人白相〔玩〕大世界”。

贺友直:早上进去,到夜里厢出来。里厢样样有,有电影京戏啥个变戏法。吃的东西都有,吃的东西比现在的小吃一条街不晓得好多少!

陈村:消费厉害吗,你进去一天要花多少钞票呢?

贺友直:月规钿〔钱〕发来,汰个浴〔洗个澡〕,买块肥皂,剃个头,多下来两个铜钿,这里厢好去了。讲消费水平,我现在真是乡巴佬,大剧院没进去过。进去看一看,这花50元钱呢,我情愿买东西吃了。几百元买张票听听音乐,我买盘VCD放放算了,说不定比你还好点。你说我肉痛〔心疼〕也不见得,我觉着到大剧场去有点不值得,花千把元钱买张票子,出来辰光这张票子又不能贴在额骨头〔额头〕上,你看我大剧院去过啦(笑)。不像过去有种人上过饭店,出来这牙签一定(做咬在门牙中间的样子),显示显示,这是标记,上过饭店了呀!我连影城还是少儿(出版社)送的一张票去过一趟,介〔那么〕远路,现在的电影又不好看,算了算了。现在真是乡巴佬。咖啡茶座,外头张张〔张望〕,里厢泡杯咖啡不晓得要几个铜钿的,真是的!像我这种老头子的消费心态就是这样,不上!你骗我不着钞票。有朋友来……

陈村:当时你不是被人家骗了吗?你到游乐场去蛮开心,你什么钞票也不舍得用,要到游乐场。

贺友直:游乐场没几个铜钿。你买张票,所有场子都好去,只有一张门票。你要吃小吃,可以吃好点也可以吃得推板点,顶好的不过是肉丝汤面啊,别样花头没的。油豆腐线粉啊,鸡鸭血汤,极普通的东西,但是到今朝是吃不着的极好的东西!

陈村:现在吃不出味道。

贺友直:有趟500元一个人,一桌菜,不知锦沧文华还是贵都。我吃下来回到屋里:老太婆,今朝吃过吃伤了,回来重新吃过!

陈村:你们家烧的小菜老〔很〕好吃的!比菜馆里好吃多了!

贺友直:今朝晓得你来,想春彦大概也要来,跟老太婆讲,今天晚上到哪里去吃一顿。要么咸亨,要么毛家菜,作协门口。

陈村:那辰光,你讲的斗升小民,周璇的歌会唱吗?

贺友直:都会唱,阿拉老太婆小姑娘的辰光都会唱。

陈村:也是流行歌曲。我后来听过《夜上海》什么的,周璇唱得蛮有激情,生气勃勃,不是过去说的颓废,靡靡之音。

贺友直:我欢喜听京戏。京戏票子买不起的啊,黄金大戏院,角儿来了。几钿〔多少钱〕记不得了。吊脚包厢,三层楼,看下去只看见额骨头。这辰光的京戏是真功夫,没这个东西,没这只话筒的。你哪怕顶后头一排,顶高的三层楼,声音都听见,口齿极清爽。有次我看啥人唱《苏三起解》,跑圆场,麦克风吊在这里,跑到这里声音轻了,跑到这里响了,像留声机器坏掉了,呜,呜(笑)。声音出来和收音机里出来声音一样的,现在这戏还有啥看头?没看头。这辰光的,现在有名的一些演员,我不指姓道名,电台里,唱堂会,有种落魄的演员,大世界里没地盘给他唱了,就在外国坟山,普安路济南路这只角里厢,就是淮海公园后头,叫外国坟山,法国人葬在这里的,摆地摊唱。

陈村:混得不好了。

贺友直:这辰光的马路文化,一个是小书摊,我的本行,出租的。一个是说说唱唱,一个是小热昏卖梨膏糖。

陈村:还有拉西洋镜。

贺友直:西洋镜里有儿童不宜的画片,隐隐约约,不露出来的,不拉到上头来的,就在下头。看见这种东西的人,哇哇,歇斯底里,弗洛伊德就马上开始发作。就是这样。

陈村:实际上,老早的人和现在的人,大概生活本身也差不多,内容变化了。

贺友直:内容变化了。

陈村:现在京戏不好听了,现在人听流行歌,听摇滚乐。吃东西吃海鲜,老早吃什么。大家还是这样。

贺友直:应该说,现在所追求的东西层次比过去高。但是,从某些角度来讲,层次比过去低。

陈村:这话怎么讲?

贺友直:有趟陈丹青给我写信,陈丹青在美国时每年和我通一次信,过春节了写封拜年信,谈点千奇百怪的看法。他讲,现在上海石库门都拆光快了,石库门一拆光,啥地方还像上海!这高楼,乱七八糟。我同意他看法。你造了高楼,马路里看,这高楼蛮好。一到上头一看,杂乱无章。

陈村:整个城市的天际线。

贺友直:天际线。我有次到醉白池去,啊呀,这根烟囱长出来,一看,完结〔完蛋〕!本来蛮好看的。等于你到故宫太和殿,广场里立着,环顾一周,这上头的轮廓线好看啊,非常协调,好看!假使这旁边有五六十层楼的高楼,全部破坏掉了。现在的房子也是这样,马路上走不觉着,到上头一看,杂乱无章。将来怎么办,统统铲掉,重来过?这不是画啊,这里不对,橡皮揩揩,重新来过,不来事〔不行〕的。难看!陈丹青讲:现在的人好像老洋〔很洋气〕的,洋派,西装,领头烫了老挺的煞白,领带邪气名贵的,千把元一根领带。人极土。土!我承认他看法,极土!这洋和土只能意会的。

陈村:我觉得他说的洋土,土本身也不是坏事情。

贺友直:他不是说好坏。

陈村:这点人过的日脚,好像在戏台上。

贺友直:人即使装扮得邪气挺括,有次啥人写篇文章,好像是程乃珊写的,讲“老克腊”。老克腊这句话,是蛮难讲得清爽的,只能意会。一出手,一谈吐,或者吃饭辰光一个极小的动作。有趟她又写了篇文章。挤车子时看到一个人的打扮,蛮落魄的,但是拉在公交车上的一只手露出了一只邪气旧的罗徕克斯(手表)。说明这个人的身份,他的出身。这种人出身,即使今朝已经穿了卡其中山装打了补丁的,或者阿拉在五七干校补了一塌糊涂挑担粪桶的,感觉不一样。陈丹青讲土,就是从这点讲,即使穿得老挺括,但是你举动我看得出来,没多少文化的。我和老太婆两个人在巴黎,有人走过来,对老太婆讲,你看哪,这肯定是中国人。就是这种感觉。反过来人家看我也是。

陈村:你穿西装吗?

贺友直:到外头去也是西装。这两土老帽,中国人。我出身也不是买办阶级家庭也不是书香门第。尽管今朝一脚挤在文人堆里,其实我也是老土的。(笑)

陈村:有人衣裳穿在身上我觉得像戏装。

贺友直:上次艺博会结束,对老太婆讲,来的人应当都是欣赏艺术品收藏艺术品的人。阿拉到刘海粟美术馆不到一站(从公车)跳下来,老太婆讲,前头两个人乡巴佬,多土啦,西装,到艺博会去。我觉着,那辰光的人一般来讲分得出层次。现在当然也可以分,这部分人打工的人,现在走在淮海路也比较难分?

陈村:老早穿长衫西装,有分界的。

贺友直:穿短打的。现在补丁寻不着了。除非外头来打工的,苦力,苦力穿西装扫马路的也有。那辰光比较好分。

陈村:感觉有啥不一样呢?这么多日脚过去了,我小辰光和现在的日脚有什么不一样呢?现在的日脚混乱,晓得多了不是好事,晓得多了,心里乱糟糟的,你想去晓得更加多的东西。有段辰光,心里安静,你也不想晓得很多事情,你只要晓得周围的一些事情,今天中午吃什么饭,同学怎么样,是那种贴心贴肺的事情。

贺友直:那辰光确实和现在有非常大的不一样。现在信息社会,911喽,第二天我在宁波就看见了,早新闻里有,哇。四一年的珍珠港出了事体,阿拉也不晓得的。当天还是第二天,黄浦江里日本兵舰向外虹桥的美国人开炮才晓得。

陈村:日本兵冲进租界了。

贺友直:进租界了。美国兵舰投降了,英国兵舰没投降,英国人海军有精神的。美国人实用主义,讲实惠的。才晓得珍珠港事件,日本兵从外白渡桥啪踏啪踏进租界了。那么,外国人都戴臂章。

陈村:臂章,是宪兵?

贺友直:不是不是。ABCD。A,America;B,Britisher,英国人;法国人投降了,维希政府;C是加拿大的;D不晓得是什么东西。马上进集中营。

陈村:都要戴好。哦,不是他喜欢戴,一定要你戴。

贺友直:走在马路里有区别,一看就晓得了你是啥地方人,啥地方国籍。日本人进租界,像我这种人,当时也没啥大反应。

陈村:对平常人的生活,表面上还是本来样子?

贺友直:有一点,日本人进来了,日脚难过了。本来法租界有法国人保护,英租界有英国人保护。

陈村:市面上还是闹猛的。

贺友直:相当繁华。孤岛,样样有的,对外,英国美国的船只都是通的,所有物资的进出还是通的。一种畸形的繁华。我作为一个老百姓,老百姓圈里议论什么,日脚难过了,马上见颜色。

陈村:打烊〔关门〕了。

贺友直:有些商店工厂关门。像我学生意〔当学徒〕的印刷厂马上解散工人。粮食马上定量,顶直接的影响就是,粮食煤油生活必需品马上定量。老百姓最关心的不是抗日战争怎样。

陈村:我娘讲过,轧〔抢购〕户口米,吃六谷粉〔玉米面〕。

贺友直:轧户口米,并且是碎米。我刚才讲,我所接触的圈子,是社会底层的,没接触到文化的圈子,更没接触到进步的圈子。

陈村:这就是上海最基本的老百姓。

贺友直:包括现在,老百姓顶关心的是啥东西。当然现在和当时不同,当时比较闭塞,现在信息通了,要开党代会呀,人大呀,有种人根本不关心,关我啥事体,只要股票上去了,赚着一笔外快。平头百姓就是平头百姓呀。

陈村:现在的人订报纸杂志看看。这辰光人订不订报纸杂志?

贺友直:订报纸的层次高了。我学生意的厂订报纸,有的报纸是硬派的,派给你的,日本人辰光《新申报》。

陈村:汉奸报纸?

贺友直:不是汉奸,就是日本人办的报纸。派的。一爿厂一爿店必须订一份。也不是邮递员送的,专门送报人送的。这辰光惟一能够看得到的进步报纸,是苏联人在上海办的一份英文报纸。

陈村:苏联人办的,是卖的还是发的?

贺友直:卖的。苏联人和日本人的关系是什么关系,要查历史了。日本人不是在张鼓峰打过苏联人,被苏联人打瘪掉的。苏联在上海有领事馆的,有个啥个文化组织的,有份报纸,叫《Daily News》。阿拉夜里读英文读这个报纸,算是进步的。

陈村:一般人看的是《申报》?

贺友直:老《申报》、《新闻报》是有的。《新闻报》,现在变成《新闻日报》,解放后有过一段辰光。《申报》叫“老《申报》”。

陈村:上海人叫惯了,生煤炉,用《申报》纸生。

贺友直:关于上海的文学史料,谈到几只期刊,譬如讲《万象》喽,这辰光我看过《万象》的,好像24开,方开本。

陈村:啥人去买这杂志看报纸?

贺友直:一般市民不买不看的,因为没这个条件,买不起。并且家里有文化的人极少。读书,能够读到小学毕业,已经是非常吃力了。这是上海喽,有进中学有进高中有进大学。譬如讲阿拉乡下头,宁波镇上厢,也算不小的一个镇,阿拉一条街上,没人上过中学。读到小学毕业蛮好了,读到小学毕业出来到上海学生意来,你算是有文化了。我想,阿拉爷〔我爸爸〕临死辰光讲了一句:我没给你读书噢。我想我这辰光只要有个中学毕业初中毕业好了,蛮好了。这辰光初中毕业水平不低了。我只有小学毕业啊!这辰光的文化生活应该讲是相当贫乏的,和现在不能比。现在,现在哪一家的小囡最起码进高中,大学读不起或考不取读到高中,能够读大学,脚筋撑断也要让他进去的,借借弄弄,读大学。我家里子女当中,没人进大学的,正好碰着文化大革命,但是第三代都可以上大学了。这辰光人的文化生活,家里有收音机的人,老式的,下头三只东西……

陈村:有收音机,有华生电风扇,是家里老好的人家。

贺友直:我家里的一只电风扇还是华生(公司)认得一个人,给我一张票,我到澳门路去买的。多少年。文革以后买的。文革前头,小人睡在地板上,老太婆夜里夸塌夸塌(扇扇子)。这辰光,我记得十几岁到上海来,淮海路一过金神父路就是瑞金路,再朝西,马路几乎没啥人了。

陈村:冷落了。这辰光已经乡下快了。

贺友直:没啥人的。

陈村:老早讲的十里洋场是从静安寺算到外滩?

贺友直:静安寺也是冷落得很。顶闹猛是南京东路,金陵东路叫法大马路,顶闹猛。

陈村:我再问问你,上海还有最有名的四马路(现在的福州路)吗,一个是书店很多,一个是妓院。跑书店是学生,文化人,那妓院是谁去,现在嫖娼各阶层都嫖娼,那时谁在嫖娼?

贺友直:没像现在这么普及。四马路妓院是高等妓院。有人讲四马路野鸡〔街头暗娼〕,瞎七搭八〔胡说八道〕,野鸡全是在大世界青年会这带马路里的,到南洋桥杀牛公司这条,湖北路这带,永安公司后头,小马路上立着的,一个野鸡,后头一个老鸨盯着的。四马路都是属于高级妓院。

陈村:一个是摆摊头,这等于是开店的。这辰光的人,所谓社会名流,地方某个官员,去嫖娼,去四马路,名誉上有没有影响?

贺友直:这应该是可以炫耀的事情啊。

陈村:也要炫耀?

贺友直:你可以,上海人现在讲有这点“立升”〔经济能力〕好进去。妓女出堂差,这部黄包车是邪气考究的。

陈村:我看到过资料。

贺友直:小电灯泡挂满的。黄包车夫打扮也是老挺括的,下头是扎脚裤,鞋子……

陈村:你把它画出来呀。

贺友直:这部黄包车这两只灯克路米〔铬〕镀得锃亮。

陈村:开到啥人家,蛮风光的?

贺友直:一般私人屋里不去的,到饭店吃饭,喊个人来,去了。对不起,我没这方面生活。(笑)

陈村:即便你不去,你会听到。像现在我也不去,也晓得一点当中的花样经〔花头〕。

贺友直:看见过,从四马路跑过,几条弄堂里,门口头灯泡,上头写好名字。

陈村:林黛玉什么的。过去好像是某个阶层听什么戏,看什么东西,到哪里白相。现在不一样了,打保龄球,老头子也打,年轻人也打。很多东西,都混淆了。

贺友直:我觉着现在还是可以区分的。你讲老头子打保龄球,这到底不带有代表性的,极少的老头子。

陈村:或者我这样讲,开出租车的也在打,白领也在打,做老板的也要打的。

贺友直:现在有许多消遣性的东西是普及了,不像过去。过去阿拉这种小市民,只好马路里打打“高尔夫”,一只弹子过去,一卷水果糖,弄弄这种东西。(泥塑)无锡大阿福,(用)圈圈套套,只好弄弄这种东西。现在这种东西还有吗,没有了,没人弄了。

陈村:还有,那跑狗场跑马厅谁去跑呢?

贺友直:赌的东西也有层次,进跑马厅的人大概层次顶高。进跑狗场就是现在文化广场,层次也不低的。还有打回力球,现在的卢湾区体育馆,过去是上海市体育馆。打回力球,我不懂,我从来没进去过,没打过。大概打球的球拍像调羹一样的,藤编出来的。我没进去过。跑马厅(现在的人民广场)走过,戗篱笆〔篱笆墙〕里张〔看〕。

陈村:跑马厅的外头是戗篱笆还是围墙?

贺友直:围墙,有一部分是戗篱笆,有一部分是围墙。大概国际饭店对马路是戗篱笆,黄陂路一带里是围墙,西藏路一带里是围墙。再到武胜路一带里又是戗篱笆。总归是有戗篱笆有围墙。我有次去看足球比赛,围墙里翻进去的,不买票。

陈村:老百姓,一般的人,现在的老百姓叉叉麻将,那辰光也叉麻将。还赌什么呢?

贺友直:打花会。

陈村:啥个叫花会?

贺友直:花会就是一共有三十六门,一天开三次。

陈村:像现在摸彩一样吧。

贺友直:开的总机关是一个,下头有许多派生的分店。我打过的,现在背不出了。写张纸头,上头写个号头。它三十六门,就是三十六张牌九牌。

陈村:你挑选,就像现在的足球彩票、福利彩票?

贺友直:这赌博是极不公正的。它每天由各个分支机构收上来,人家打什么东西,到上面集中了之后,它开出来(的号码)必是(投注)顶少的。打中之后,一赔三十好像。一天开三趟。现在你叫我讲,我记不具体了。

陈村:听上去像现在买彩票一样的。

贺友直:彩票硬碰硬〔真家伙〕是摇出来的,它是人为做的。哪一门打得最少,钞票就赔得少。第一号是一只鸡,二号是一条龙,三号是什么?过去我倒背顺背都背得出的,现在背不出了。忘记了。我这书里谈到过。打花会,有打得倾家荡产的。恐怕《辞海》里去查查看,有种书里查得着的。打花会,还有一种极迷信的色彩。做梦。一清早起来,隔壁邻舍,楼上楼下,面也没揩〔脸也没洗〕,刚起来,哎,你昨日做啥个梦?做只鸡啊,马上去打去。还有,现在淮海西路这只角里厢,过去全是荒地呀,花会集中在这种地方,淮海西路这只角里,华山路这只角里,打花会。一到这种大冷天,叫花子都死在路上厢的,死人嘴巴张着,极难看!有金牙齿的金牙齿敲掉。或者手里做三十六只东西,纸头捏好,抓阄,抓一只东西,摆在死人嘴巴里,张开。回转(家)去一看,哪里一只东西丢在他嘴巴里,就打哪里一门。他迷信呀,他以为这鬼魂会帮助他的。赌这种东西。还有马路上骗钱的,赌的,三只牌,这里一只盒子,一只牌藏进去,天牌地牌人牌,嚓,有意给你看见,旁边撬边模子〔伪装成路人合伙骗人的搭档〕,马上打。譬如看见一只人牌,就打人牌,赔你铜钿。有种人,娘姨〔女佣〕啊,乡下人啊,袋袋里有零用钿像现在有个三十元五十元,他也打。这种人手脚快呀,看见他摆进去是人牌,翻出来是天牌。这在西藏路新世界朝南走这带里顶多,跑马厅围墙外头这带里,不像现在这带里宣传栏什么,那辰光都是空的,没东西的。还有下棋,残局。

陈村:我小辰光也看到过,马路旁边,象棋,赢不着他的。可以给你挑红的黑的,换过来也可以。这棋局本来就是怪的。

贺友直:看见你赢了旁边人出来了:小阿弟,跑开点啊,不要来啊;爷叔,帮帮忙!叫你走了。这辰光的市民生活……

陈村:那辰光好像马路上的人不多,我小辰光,好像路上乱七八糟的事情比现在多。现在动不动〔动辄〕就要开店,那辰光挑担子卖东西,卖白果,卖豆腐花,乱七八糟,弄只猢狲耍耍。我还看到过算命的,我们小孩子不走,他讨厌我们妨碍他生意,就让一只鸟来给我们算命,算出来过马路要走横道线。

贺友直:这辰光小贩当然比现在多,小贩不需要营业执照,不需要卫生检查。

陈村:这辰光,你有本事,到上海混下来,没本事就回乡下去。人是流动的。现在流出去不大有,都想进来。

贺友直:顶主要关键是这辰光消费水平低,生活水平低。就像一般店里厢当个职员,有十元银洋钿〔银元〕一月的工资,就可以养活一家人,老婆就可以不工作。或者老婆弄点小的手工的事体,粘粘自来火壳子〔火柴盒〕啊,一天有角把钱,几分钱收入,贴补家用。鞋子是自己做的,衣裳是自己做的,破了么补,老大穿下来给老二,老二穿下来给老三。小囡没完没了地养〔生〕。这辰光,没本事赚铜钿,有本事养小囡,一个一个养。这辰光生活水平低,譬如说,弄堂里厢卖五香茶叶蛋,焐酥豆,擂沙圆。啊,这辰光的猪头肉,鸭膀,鸭胗肝,鸭腿。这种东西比现在不知好多少了,好吃!夜里笃笃笃馄饨摊,楼上一只篮头〔篮子〕吊下去,一碗馄饨下好了出出出出上来,上头在叉夜麻将。这辰光有这辰光的温馨。(笑)

陈村:不像现在肯德基店里给你送东西来。这辰光一只担子挑过来,你要,马上烧给你吃。

贺友直:这辰光靠卖五香茶叶蛋,自己住在灶披间〔灶间〕,或者亭子间。亭子间算好的了,灶披间,阁楼,扶梯下头,客堂后背,几个人拱在一只床上。卖卖五香茶叶蛋焐酥豆,有几角钱一天,这人去赚几角,那人去赚几角,日脚就好过了。现在不来事了,现在人眼界高了水平高了,攀比了。过去不会和荣毅仁去攀比的呀!过去阿拉这条巨鹿路,阿拉此地一段还算推板的,再过去,林立果司令部,空军司令部招待所这带里,斗升小民怎么可能去攀比这种花园洋房里的人呢?顶多就是楼上楼下攀比攀比。也不会攀比,住在客堂后背的人是不会去跟前客堂的人去攀比的,身份不一样的。现在要攀比了,你一只21吋(电视机),88年买的。你21吋,我买25吋。你25吋,我29吋,34吋,我大屏幕的。哪怕没铜钿,我去噱去骗去借,弄来我也要撑一记。这辰光没这种观念的。所以弄到今朝日脚,阿拉人民银行存款多少万亿,其实还是钞票藏着好了,不要用,中国人心态。但是现在多数人要攀比了,好了还要好。所以人家跑来,贺友直,你一室四厅(指贺友直的自陈:只有一间房间,白天客厅,晚上卧室,放了碗筷是餐厅,摆了笔墨是工作室),今朝日脚还是弄了这副死腔〔糟糕样子〕!我蛮好。

陈村:日脚是给自己过的,现在很多人的日脚是为人家过的。

贺友直:所以讲,你基于啥个经济基础讲什么上层建筑。这辰光经济基础就是这样,米么,拿只淘箩到米店里去量一升两升米。现在也有一斤两斤买的,心态不一样。这辰光拿淘箩去买的,人家一看,穷人。差不多人家最起码五斗一石,送米的人,头里顶来的,一只麻袋。送米师傅送到你楼上倒好,煤球么一担一担倒好。推板点的弄一只篮头去买,称五斤煤球。

陈村:我记得小辰光买煤球,师傅挑过来的,家里有个煤球缸,倒在缸里。

贺友直:这辰光文化消费也是。一般人没啥文化消费的,尤其是家庭的主人和主妇更没文化消费,顶多小人白相去看场电影。一般爷娘难得的,去看电影了,真是!不看的。等到我做爷娘辰光,和老太婆,三轮车,塌塌潽〔满满〕一三轮车,大人小人,三轮车踏起来吃力啊,到国际饭店去吃一顿,国泰去看场电影。

陈村:你属于想开的。(笑)

贺友直:这是五十年代水平。现在倒反而又退到旧社会去了,我不去了,骗我不着钞票。

陈村:我昨天看到你一幅画,《拜堂》,一只网站上。介绍上海民间风俗的,结婚拜堂。

贺友直:不知啥人弄(上网)的。

陈村:介绍上海的民俗。(看明信片)这真是很有意思,都画下来。以后人看不见了,卖大饼的,热的喷香,真是好吃!阿拉小辰光小人一直唱:大饼,油条,老虎脚爪,肉馒头。

贺友直:这幅,《手拉风扇》。我这是画错的,有人给我指出,这(风叶)是硬的,不是软的,拉起来有风。软的没风,扇不出风。这辰光剃头店浴室里,没电风扇的,有一个小囡,空空空空空,这样拉不停地拉。日本人辰光,剃头店里电吹风没有的,下头一只炭风炉,铅皮管子敲好一只烟囱,转弯,热气出来嘛,吹风。烫头发,日本人辰光不许用的,因为电力供应紧张。吹风不许用。

陈村:是不是上海人房子最困难?

贺友直:这辰光人少。五几年我有次阿拉单位里有同事去看房子,陕西路,现在卖旧钟表的这带里,房屋介绍所,私人开的,玻璃窗里贴满的,你要一层也有,要一幢也有。我就这样过来的,借着的。手续费,一个月房租。

陈村:旧上海有的房子是“顶”〔预付一大笔钱取得租赁权〕的,还要用金条,“顶”下来。

贺友直:我到华山路看一幢房子,三层楼。客厅,楼梯底楼到二楼,楼梯是当中上去的,结构真好,客厅多少〔多么〕大,当中上去。再从二层楼到三层楼也是当中上去的。阿拉几个人算下来,这房钿〔房租〕付不起,工资只有几钿?它要八百多个折实单位,一个折实单位是五角五分,要四百多元一个月。

陈村:这辰光的四百多元不得了了。

贺友直:五二、五三年辰光。这辰光是私人房子,后头公私合营了,变成房管所了。

陈村:我想起一件事,昨天,我看到人家在拍卖你的《山乡巨变》,四本书,初版,拍卖四千多元。本来九角四分,现在涨了五千倍了,投资老格算〔很合算〕的。

贺友直:我对这种炒作我有我的看法,这是硬炒炒上来的。值四千多元,我问你,宋版本的书值几钿?还得了啦!

陈村:这和存世量也有关系。存很多,就不值钞票。像孤本什么的只有一点点了,就值钞票了。

贺友直:现在这连环画收藏的炒作有点不大正常。它底部越大,利润越高。

陈村:确实有很大一部分人也欢喜连环画,到处去找连环画。

贺友直:有利可图呀。

陈村:像集邮,大多数人是弄白相〔弄着玩〕的,连环画也是,真的靠它发财的也少得很。大多数人也不是买进卖出的。

贺友直:多数人是出于爱好,譬如集邮。集邮和收藏连环画有点区别,集邮是增长历史知识,或者是……

陈村:连环画也不错,有它自己的价值。年轻人喜欢连环画是好事体吧。他愿意收集连环画也是好事体。

贺友直:我道理讲不出,对这事体兴趣不大,尽管我自己是画连环画的。有许多价位炒作得相当高,我作为画画的人不承认它水平极高。你想宋版本也好明版本也好,也不是所有宋版本都非常珍贵的,有许多书并没多少历史地位文学地位的,即使宋版本,人家说你是宋版的,其他就没啥价值。连环画也是这样,这套书极少,但是艺术价值不高。

陈村:他们有热衷的,有目录的。什么作品得一等奖,什么二等奖,有目录的。你这连环画,当初都是给社里画的,全部手稿都被他们拿去了?手稿还在吗?

贺友直:在社里。现在的版权法我不懂了,工作辰光的稿子,产权到底是社里的还是作者的。现在在它手里,我没办法。个人和公家打官司,怎么打得赢。

陈村:现在的说法,假使作为职务创作,就是公家的。作为自己创作,是私人的。现在问题,要重版你的连环画就连稿费也没了?

贺友直:没稿费的,职务创作没稿费的。

陈村:你那个辰光没稿费,现在再印……

贺友直:也没稿费的。这是拿工资辰光画的,你的劳动已经用工资方式偿付给你了,它是这样说的。这是特殊情况,阿拉出版社养了一百多个人画画。

陈村;这生意经好了,这比养专业作家好。我们不是职务创作。要算职务创作我就只好辞职了。

贺友直:业余辰光画的,我们叫外稿,其他出版社约我。工作任务属于内稿。

陈村:贺老,你现在已经要八十岁了。我给你挑一段辰光过,你觉得日脚过得还比较适意的,你也蛮喜欢那样子的,哪些年份比较好?

贺友直:退休之后。要讲过得有意思呢,回过头去看看都有意思,就是文化大革命也蛮有意思的。不同的时期有不一样的意思。人回过头去看,走过的路,尽管你坎坎坷坷,其实都蛮有意思的。我十七岁到上海做工学生意,现在我有许多知识技能,或者社会阅历,或者创作的资本,都离不开的!譬如我现在画旧上海,这经历正好是我学生意,当工人,顶苦顶穷的辰光。

陈村:是这辰光看见的。

贺友直:我回过来一看。我画周立波的小说,画农村,从我五岁死了娘之后,就养在乡下头,正好这段经历,后来我变成专门画农村题材的专家了。我没这段经历画不出,现在画出来,人家一看,内行!挑担是像,不是外行人,挑担挑在背心上。后来我到五七干校,我这点农业知识都用上了,并且我肯用脑子。我老是琢磨琢磨,譬如说生活积累,我和你应该是相通的,你是用语言来表达,我用形象来表达。你我看到一样东西,不是看过就算了,到底里厢有点啥道理,为啥道理要这样。假如不懂其所以然,你写起来没这种味精和花露水(笑)。没办法发挥的。譬如门口头修脚踏车〔自行车〕,忽然想到要画,要懂脚踏车的构造。这是我乡下头,两张名片(给陈村刚用笔写好地址的名片)。老家是北仑港,北仑港码头。

陈村:我也是宁波人。鄞县的。

贺友直:道地的宁波人。

陈村:我老家是传说中的。我阿爷〔祖父〕小辰光出来到上海,那里没人了。搞不懂了。我还说这事情,你在上海这么多年数〔年头〕。我觉得,小辰光上海蛮好,蛮安静的,马路上人少车子没那么多,没这种闹哄哄的样子。老早还捉财积〔蟋蟀〕,捉叶四他〔知了〕,我记牢很多这样的镜头。我不大欢喜现在的上海,跑到马路上,一片混乱,都张牙舞爪的,很多广告,要掏你口袋什么的。

贺友直:这是没办法的。因为是你陈村,你才会有这种想法。我也会有这种想法。我觉着刚搬来时,这条巨鹿路真清静,现在弄得这副腔调〔样子〕!

陈村:你觉得哪几年,这城市你看上去蛮适意相的?

贺友直:(想了想)应该讲都适意的。就是不同的适意法。

陈村:讲得有意思!

贺友直:不同的感觉。我为啥道理欢喜住这种地方,不欢喜住高楼。我觉着住这种地方人情味浓!隔壁邻舍,譬如讲,我在此地画画,她们婆婆妈妈在灶披间里烧小菜,这种哗哗声音过来,讲:今朝上当,这点虾么那能,我都听见。画得吃力了,到灶披间去,相帮弄它一歇再出来。几十年了,我1956年搬来的,住了45年46年了,隔壁邻舍都熟透了,走在马路里打打招呼,最近好吗,人蛮神气嘛。这种乐趣!住在高楼里,我在北仑港,还算是自己家乡,对门人还算是讲两句的,也是老房子拆掉搬进来的。住在上海住廿几层楼上头,和蹲提篮桥〔住监狱〕有啥两样?

陈村:我娘讲是关在鸽子笼里。

贺友直:我讲得难听点,鸽子笼里比较好听点。有啥两样?

陈村:我姆妈〔妈妈〕也讲,她讲“吃外国官司”。

贺友直:为什么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职业,有不同的感受呢?所谓的感受,就是一种满足。给你一种满足。譬如说,我三八年到上海来,首先觉着,我住在上海啦,我大范围的满足。那么,马路里看见有电车,可以代步,像(沪剧)阿毕大回娘家一样,(唱)当当车,新鲜!马路里有卖糖粥的,有卖面包的,有卖烤鱿鱼干的,哦唷,袋里有两铜钿,可以买来吃的。乡下没的。讲讲是北仑港,区政府所在地,新区,想弄点啥个吃吃,没的。早上当地这种生煎馒头馄饨不好吃的,和此地陕西路丰裕生煎馒头不好比的,弄到下半天〔下午〕没东西吃的。我在此地,觉到满足。还有一个满足,此地下半天,我兜一转〔转一圈〕,我陕西路到淮海路到东湖路巨鹿路兜一转。下半天笔一放,摇法摇法〔摇晃摇晃〕摇出去了。看见啥地方,好吃的,坐下来吃。昨天还是前天在美心(酒家),五元钱一碗馄饨,乐胃〔安逸〕,满足啊。我欢喜荡马路呢,袋袋里基本上带几个小钱,多不带的,多带要出事体的。东张西张,跑到钟表店里拣顶好的表看,罗徕克斯,不花钱的,你看好了!(笑)

陈村:都被你看见了。

贺友直:这里有个专门卖旧钟表旧照相机。

陈村:这好看,这好看!

贺友直:好看!蔡司镜头,皮老虎。我觉到就是一种满足。

陈村:旧货商店真是好看,现在看不见的那种怪头怪脑的东西。你的画也是雅俗共赏。有种东西,油画什么,雅赏俗不赏,有的东西俗赏雅不赏。你的东西,大家都叫好。

贺友直:好多人曾经劝我,你不要这么苦,画这种东西。

陈村:画大一点的。卖画是量尺寸的。

贺友直:我对他们坦率说,我不是不想,不想是假的,总想活得好点,画得好点,那么进入市场,那么卖得高一点。我总觉着人的命已经定下来了,真要我去画纯艺术的,写意的,或什么的,我没这点底气。我只配画这种风俗的东西。

陈村:我也看到你也有几幅画,《浣溪纱》也蛮好。

贺友直:画白相,纯粹是白相。

陈村:中国的漫画界。那种四格漫画,为啥和外国人做得不一样。国外有一种同日连载漫画。像花生漫画画一只狗史努比,老先生画得蛮好蛮有意思的有趣的。他的漫画据说每天在全世界70余个国家超过2600份日报上连载。中国为什么不这样做,谁规定只能一稿一投?人家漫画家从来不一稿一投。这样大家都能看见,不是很好?

贺友直:我不说漫画,说中国连环画。我到法国去,有一个地方叫昂古莱姆,是法国的连环画中心,法国连环画博物馆都在那里。一年一次的连环画沙龙,沙龙至少有个部长到那里去主持,剪彩什么的。世界各地的连环画家画商都云集于此。我参加过一次。它的连环画家他们叫作家,因为故事题材都是自己创作的。阿拉连环画到今朝如此的衰落,顶致命的就是依靠小说戏剧,脚本,我们其实是来料加工,不是画家是画匠,题材是你提供的。人家讲作品反映世界观,这世界观陈村已经给我反映了,我是根据陈村的世界观来画的,当然里厢也看得出我贺友直的风貌,但主要决定因素是陈村啊,或者我画王安忆的小说,王小鹰的小说。所以,故事画到今朝日脚,老的故事已经画完了,新的故事不适宜画连环画,因此连环画就完结了。现在就变成新的连环画,卡通上来了。我是去年去的,也是到昂古莱姆,图像高等学院,里面有个连环画专业,叫我去讲课。为啥道理叫我去呢,现在他说有点可怕,所有的手段都是用电脑,手不会动了。我是靠手工操作的,要我到那里去讲用手工画画。

陈村:手工是最高级的!

贺友直:他们那里应该说连环画还是经久不衰,它的内容阿拉此地没办法比的!它的内容基本分三大类:一类是社会问题,一类是黄色的,一类是带有科幻或者什么的。那么,阿拉这里要画科幻呢,连环画家没科学头脑的,就是科普文学都非常贫乏。

陈村:作家也没科学。黄色不好画。

贺友直:黄色,不是不好画,黄色也要有生活的呀。好多人和我说,贺友直,你这把年纪好画《金瓶梅》了。我和他们开玩笑,你提供我生活啊?没生活的。其实,《金瓶梅》是极好的一本东西,你能够把明代的社会生活表现出来,应该说是一本不朽的作品。没生活。要表现明代的生活,要收集大量的资料,看大量的文字资料。

陈村:有人曾经考证孔子时代有没有筷子。作家可以混过去,画家混不过去。

贺友直:要非常具体的,西门庆开店,店经营什么,你没办法的,画不出来的。去年工商银行的行长,他说,你画天津路钱庄一条街。这我怎么画法,我又不懂。顶不敢碰的是社会问题,现在这道门能够开了,连环画就可以兴起来了。这道门不好开,不允许你开。假使,今朝有只故事发生在陈村身上,我画出来,他不要和我打官司的?不要说真名真姓,这里影射都不行,你在说我嘛,法院里告你了。所以今朝连环画就不行了。(法国)他们那里极兴〔旺〕。有人讲,阿拉连环画被电视所淘汰,人家法国人电视样样有。连环画中心有爿书店,阿拉老太婆看,书店那能介〔怎么这么〕大,不得了!

陈村:我觉着,像你这样画,画得很吃力的。连环画么是小书,小书好像很随便的。看你的画,你仍旧像画张大画一样的。

贺友直:中国人的思路,几十年的熏陶好像凝固了还是什么道理。好多人讲,贺友直你自己创作点什么故事,我说,对不起,我几十年来料加工已经惯了,你不提供脚本我没办法画,我想不出来,没这个思路。不像台湾的几个漫画家,会想出点子来。他发财是发在点子上面,不是发在绘画的技巧上面。我想不出来。

陈村:变成一个系列是不是可以?

贺友直:变成系列。我想我将来的出路,就是画风俗画。就是自己活着觉到怎么好就怎么活。算了。天底下好多有本领的人。不能说我比陈逸飞画得好,比啥人画得好,啥人的饭统统都是我吃,不可能的事体。

陈村:吃自家的饭。这些风俗画,能多画点,成系列成书。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有价值。因为能够画的,晓得的,有真情实感的,看见过的人画出来的。不是看照片看电影看出来的。它是手工的,有这点功力的人也不多了。这点东西会保存下来,会不断地被人提起。

贺友直:风俗画要既是有内容的,又是有资料参考价值的。应该这样。

陈村:本身是准确的。

贺友直:现在问题是有许多事体看是看见过了,但似是而非。譬如看见过卖糖粥的,你现在叫我把这副糖粥担子画得邪气具体,就有点囫囵吞枣了。

陈村:照片呢,有这种图片资料吗?

贺友直:这和搞摄影的人去拍建筑一样的。他从摄影角度来拍,资料价值不高,他讲明暗啊构图啊。我作为资料来看,要死了,这个门窗到底是怎么结构,屋角到底是啥个讲究,要死了!我们出了好多这方面的照片集子,买来我总觉着不是资料性的东西。

陈村:这和这城市的缺陷有关。这城市应该有一个好好的老老实实的民俗博物馆,老早的人住什么用过什么。

贺友直:所以讲冯骥才厉害啊,他把那种老建筑拍下来了。

陈村:他还去收东西,藏着。

贺友直:冯骥才他和我是同党。他是民进我也是民进。

陈村:我们叫他大冯。

贺友直:大冯。同党呀。

陈村:看看是张连环画,画出来也很辛苦。

贺友直:要有依据,讲得出道理。法中友协有次到上海来和我说。我第一次到瑞士,第二次到法国。全中国考察了一遍,说我的连环画顶道地,顶能代表中国。他举个例子,有次阿拉巴黎要演个什么话剧,取材中国,门什么结构弄不懂,看了你的连环画晓得了,门是这样结构。

陈村:刚才明信片里做的东西,你做成系列嘛。像《水浒》,我小辰光白相香烟牌子,108将,天罡星36,地煞星72。你做成108或多少个,你做成这样一幅东西,用各种版本出版它,甚至可以变有限印刷,变时装。排好队,1、2、3、4,画56个也可以。我觉得以后会不断被人提起,不断被引用。

贺友直:对的。你的讲法蛮有启发。我曾经,不是曾经是现在想,我把老城厢兜一圈,蛮有东西好画的。从小东门开始。

陈村:你不是喜欢摄影吗,拿个照相机去拍细节。自己去拍。

贺友直:摄影是顶坏的东西。对画画的人来说顶坏的东西!你自己的眼睛怎么可以通过玻璃镜头?你自己看见的东西要是用速写记录下来,速写的过程是理解的过程当中。你看见个东西,咔嗒,东西在,这里面到底是啥个道理啥个窍坎〔门道〕,没的。你画的辰光,这门口的结构,下头是啥,旁边是啥。

陈村:你也可以。照片是偷懒,一上午可以拍两卷,画起来慢。你如果有心向〔心情〕,你把老城厢还剩下的东西,确实是老的东西,出一本速写本肯定也很好看,下面注明时间地点,某年某月。

贺友直:是的。我现在和你持不同看法,这是嘴巴里讲讲的,我这么大年纪了,画不动了,也用照相机的。但照相机极坏!现在学堂的学生去体验生活,嚓啦嚓啦照,回来根据照片画。因为绘画的语言,极重要一点是从生活当中感受速写写生,它产生出来的。印象派我想不是关在室内画,到室外去画去,不通过感受不通过写生,它出不来印象派的。

陈村:不会有那种阳光的感觉。

贺友直:当然我现在可以夸夸其谈,速写的重要,生活的重要。真的我下生活起来,我也不是带只照相机啊?我介大年纪画不动了呀。

陈村:你也不可能再拿只小板凳坐在那里,一只只镜头给你画下来。

贺友直:其实真的对着东西写生其乐无穷!一种感觉,把它表达出来。一种感觉!

陈村:我身体不大好,到的地方,活动能力越来越衰退。我觉得,你老人家也在衰退,不会越来越进步的。你老人家以前可以站在这里写生,现在可以站在这里拍照片。下次可能照片也拍不动了。

贺友直:这肯定的。

陈村:我现在的建议,是你多拍点下来。有天你可能没办法拍了,只好叫人家去拍,人家拍出来更加不好了。你没事的辰光,作为业余爱好什么,多拍点下来,一张张放好它。看看,有灵感。

贺友直:看到照片还会勾起回忆,想法,产生联想。这肯定的。我不是一般地否定照相。

陈村:以后可能拍照片也到不了现场了。现在先把好东西藏一点在。说不定等你想拍已经拆掉了。

贺友直:我现在有辰光有这种雄心壮志,什么辰光我到……




〔换录音磁带




〔说到贺友直作品《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

贺友直:南京路上好八连啊,还有五十年代的这种镇压反革命啊,抗美援朝啊,这个就是中国连环画家的一个特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陈村:我从哪里想起来的。我是说,什么辰光开始觉悟了。像我写东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写很多东西了,到后头筛选出来,一路或两路,这两路东西最有价值了。你画了《李双双》、《山乡巨变》,你在说用人家的故事,人家的故事可能不好的,里面最好的精髓是农村的乡土的,你用自己的审美去兑现了这样的东西。另外一路是城市的东西,市民在城市里怎样生活,他们关心什么事情。可能这两部分东西在你创作中会变得更加重要。

贺友直:对对。对的。

陈村:你老人家,我们回忆可能看看老照片,你一面回忆可以一面工作。

〔有人进来。

贺友直:我女儿。

陈村:哦。讲了很多辰光了,你很吃力了,不能再和你讲了。

贺友直:难得碰到的,非常欢迎。你隔壁不大去的,作协?

陈村:难得去。作协工资已经打到我卡里了,可以不去了。不在卡里就要去了。

贺友直:写作一定蛮忙的?

陈村:也不忙。无事忙。在网上费了不少时间。

贺友直:我是网盲。一点不懂的。

陈村:你老人家根本用不着上网的。你听听就可以了,听听人家讲的外头的世界,吃吃自己的小馄饨,心里就蛮开心。身体好点。

贺友直:身体还可以。根据现在的状况,我再画个两三年没问题。

陈村:肯定没问题。

贺友直:眼睛不灵,毛病都出来了,心血管毛病。血不好,血粘度,尿酸啊,都是血里的毛病。

陈村:眼睛不好,反正看不清楚了,画得大些,风格一变。(笑)

贺友直:这只耳朵聋了,眼睛开始白内障了,幕布总算还没拉拢。到底八十岁了。有时想想吓的,老吓〔很怕〕的!六十岁辰光不会想这种事体,一到八十岁了,脑子空的辰光,手里没忙事体会想:八十岁了,车子到徐家汇了(笑)!徐家汇前一段造高架(路)的辰光,坑坑洼洼,交通车慢一点。现在高架了,车子下去,就到(龙华殡仪馆)门口了。

陈村:有的事情都是天晓得的。能够很愉快地,把一辈子过好。

贺友直:啥人晓得。来也不由你选择,去也不由你选择。没办法的。让它去。弄到哪里是哪里。

陈村:你选择了这个城市,选择这间房间,选择了老太婆,构成你最亲切的环境。

贺友直:我在上海美术界里知名度很高,什么知名度呢:一,居住条件;二,守住自己本行;第三,不穷,但绝对不富。和人家没有什么争端。人家都说,贺友直心态蛮好。可以了可以了。画连环画的人当中,应当讲我是个幸运儿。好多人应该说非常羡慕我的。

陈村:(笑)你现在是大师啊!

贺友直:大师不大师别去管它。好多好事都被我占了。进中央美院(当教授)很不容易的。到国外去办个人的展览会也是很不容易的。

陈村:你画的价值会越来越被人认识。你刚才讲的东西都是破坏文化的,机器画,电脑画。下趟这么纯朴的,画农村有对土地的感觉,画城市有对烟火气的感觉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到辰光大家会怀念这样的东西,怀念你老人家!

贺友直:有点我比较好的,不管取得什么样的成就,我从来不把它当回什么事情,来炫耀啊。这趟弄了桩事体(指有限印刷《申江风情录--小街世象》),事体过掉了就过掉了。或者得了次啥个奖。春彦讲我是平民画家。

陈村:你艺术上也一直是这样,没什么“包二奶”,从一而终。好了,今朝不吃了,我啥辰光再和你一道吃饭,听你讲故事。




〔谈话时双方所用的语言基本是沪语。陈村在转换成文本时,在不过分干扰阅读的前提下保留了部分方言,并为一些难解的词在“〔〕”中加注。所用的方言正字,经与《简明吴方言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核对;个别词未能找到常例,从音。旧地名查阅了《上海掌故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并经贺友直订正。

〔贺友直个人主页地址:http://www.cartoonwin.com/personage/heyz/




2002.1.10




附录:

陈村先生:

  来文拜读,话是我说的,当然由我负责。总的来看,尚无豁边〔出格〕之处。总的感觉,说好像“杂烤羹”,有的是忽略的,如:日寇侵占时,老百姓都是恨的。当然也有惧怕心理。我在过四川路桥时,因没带防疫证,被守桥的鬼子打过耳光。不敢怒更不敢言,只好自认灰〔晦〕气。又如,对当前的卡通,没有研究,不能随便或带有成见发表意见,但我总觉到应该研究研究,加以组织引导。因为这牵涉到对未成年人的教育大事。很高兴与您交往。费了您不少时间,致谢叩头。容我套用编辑的一手:可发。

                    贺友直签

                            1.11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03-08 22:22 | [楼 主]
帖子浏览记录 版块浏览记录
狗狗静电BBS - wwW.DoGGiEhoMe.CoM » 科学人文 Scientific & Humanistic Cultures

沪ICP备05008186号
Powered by PHPWind Styled by MagiCol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