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輪
◎木心
魔輪,是一種鳥的名稱,巫者將其縛於輪上。轉輪。便可使失戀的人復得愛情。
女人中,竟有一個,美得無法用言語形容。
賽阿答泰
島國難得下雨,賽阿答泰喜在雨夕緩緩獨行,一任紗袍濕貼在胴體上。
全城的男人天天等下雨,到時候,個個目中無雨,只見雨裏的倩影。
賽阿答泰在家梳妝打扮,臨了才把幾種香液搽在軀肢各部,髮鬟、手心、胸、腹、股、趾,馨息區異,猶詩之分句。分句,而後聯成一首《賽阿答泰》。
賽阿答泰,這個芳名最初三天出現在那堵墻上,名下還加奧寶的數字,奧寶是錢幣,雅典習俗,妓女的廣告如此。
然而從第四天起:墻上不見她的芳名。
她的艷譽已遍溢全城,大得驚動了蘇格拉底。
「既然無法用言語形容,就得去看她一眼。」
蘇格拉底說。
她裸身站著。
畫家畫著。
蘇格拉底看她,看畫,再看她,不再看畫。
畫家停筆。她鬆了姿勢。
「諸位,是我們應該感激賽阿答泰肯把自己顯示給我們看?還是她應該因我們觀瞻了她而感激我們?」
沒有回答。蘇格拉底繼續說:「所以,她贏得的,是我們對她的讚賞,當我們傳揚開去時,她會收穫更多的令名。我們呢,見到了渴想中的瓌寶,然後動情地離去,還將深深憶念──這樣就有個結果,一方是崇愛者,一方是受崇愛者。」
賽阿答泰向蘇格拉底欠身行禮:「既然如此,我更應該感激你們了。」她穿戴起非常昂貴的服飾,與她同在的母親也富麗而超俗,眾侍婢個個盛服靚妝。全座宅第在初秋的夕照中愈顯得怡靜堂皇。
蘇格拉底:請告訴我,賽阿答泰。你有田產嗎?
賽阿答泰:我可沒有田產。
蘇格拉底:也許有房屋足以收租?
賽阿答泰:只有我自己住的。
蘇格拉底:那末,有精於手藝的奴隸吧?
賽阿答泰:這樣的奴隸哪兒去找。
蘇格拉底:妳的生活所需從何而來?
賽阿答泰:如果有人成了我的朋友,善待我,他就是我生活的倚仗。
蘇格拉底:啊,賽阿答泰,我憑赫拉女神對你說,你這種產業真是好極了,比獲得一群羊或牛要強得多了。不過,你托庇運氣,朋友會像蜂蝶飛來呢,還是用計策吸引他們呢?
賽阿答泰:我怎能想得出什麼計策?
蘇格拉底:不難,比蜘蛛結網容易得多。
賽阿答泰:難道你建議我也得織個網嗎?
侍婢端來酒和鮮果,亮了華燈。
難道你沒曾注意蠟人,為了獲得野兔也得用智謀;野兔夜間出洞覓食,獵人就驅使善於在黑暗中捕物的犬,追逐野兔。野兔一到白天就躲藏起來,獵人就換一種犬,能嗅出草叢間穴窟邊的氣味,又把野兔找到了。野兔腿腳敏捷,很快就跑得無影無蹤,獵人又準備另一批奔得飛快的犬,但逃命的野兔有時還能逸脫,獵人便在路口撤下羅網,野兔撞上了,腿腳被纏住。
───蘇格拉底取酒,潤了潤喉。
我怎能用這類方法來獵取朋友呢?
──賽阿答泰的眼睛,像是吹進了一屑灰塵。
當然能夠,不用犬,用一個人,去為你尋找那些愛美而富有的人,找到了,再用方法使他們進入你的羅網。
──蘇格拉底拿起一只果子又放下。
我,我哪兒來的羅網?
──賽阿答泰閉上眼睛。
你有,妳的肢體便是羅網,裏面還有一個靈魂,這靈魂的羅網可是最能纏住人了,它懂得何時該巧笑,何處應流盼,什麼話使人愉悅,哪種人值得款待,也知道饗輕薄子以閉門羹,它仔細照顧體氣虛弱的朋友,它及時向新有成就的朋友深表祝賀,它傾身厚報那些赤誠眷戀妳的人。至於愛,相愛,賽阿答泰,它不僅需要溫柔狂放,還需要善良的心……
賽阿答泰低頭輕聲說──這些計謀,這些是計謀嗎,我想過用過了嗎……沒有想……沒有用……
「所以,」蘇格拉底接著說:「按照一個人的性格,運用適合於他的方式來對待,那方式不適合於別人而唯獨適合於他,這樣,才能保住一個朋友,這樣,他向你表示忠悃的時候來了,你,賽阿答泰,這時候,你務必更恩惠他。」
「你說的是實話,尊敬的蘇格拉底!」
「你只能要求那些愛妳的人,做他們極不費力就可做到的事,然後你隨即慷慨酬答,這樣他們就由衷欽佩你,長久愛你。賽阿答泰,別過早奉獻愛情,你要等,等他們向你請求、懇求,甚而哀求,才把愛情給了。你看,最美味的食品,如果那人腹膈飽脹,他就不在乎,乃致討厭,而粗糲之所以可口,是在什麼時刻,賽阿答泰?」
賽阿答泰:「怎樣才能使人如饑似渴呢?」
「先是,」蘇格拉底:「已經感到滿足的人,決不再添一分,不要使他們想起這件事來,直到他們的這種心情消逝了,遠遠的了,那時,你就以端嚴的談吐,若即若離的態度對待他們,他們慢慢饑了、渴了,而你仍要無視,就像全然不知他們的需求,這種需求因你的無視無知而終於達到頂點。賽阿答泰,同樣的賜予,因受者的需求的不同,品質就完全各異。」
「那末,蘇格拉底,」賽阿答泰:「你為什麼不和我一道來獵取朋友呢?」
蘇格拉底──只要你能說動我,就一定與你共事狩獵。
賽阿答泰──我怎能說得動你?
蘇格拉底──如果真摯,你自己必能找到法門。
賽阿答泰──那末,你常來我家吧。
蘇格拉底──賽阿答泰,我可是個極不容易得到閒功夫的人,無數私事公事難解難分,還有許多朋友,白晝黑夜,都不讓我離開,同我學習戀愛術和符咒。
賽阿答泰──啊,蘇格拉底,你也懂得這些?
蘇格拉底──難道妳以為阿帕拉多拉斯、安提斯泰尼斯,一直追隨不捨,是為了別的緣故?凱貝塔、西米阿斯,遠遠從塞比到我這裏來,為的是什麼?你該知道,如果沒有大量的戀愛術、符咒和魔輪,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賽阿答泰──那末,請你把這個魔輪借給我吧,我第一轉,就要轉得你到我跟前來!
蘇格拉底──哪兒話,我不願被吸引,是你應該到我跟前來。
賽阿答泰──我就來,可你得開啟心扉?
蘇格拉底──只要沒有比你更可愛的人和我在一起,我總會讓妳進來的。
自從那次之後,賽阿答泰沒有得到與蘇格拉底對話的機會。
因為,總有比賽阿答泰更可愛的人與蘇格拉底在一起。
※本文收入木心《溫莎墓園》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