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书,叫《夏洛的网》,是美国人E.B.怀特写的,在中国知道的人不算太多,喜欢的人却不少。
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是在1979年初夏的时候。那一年,我上初三,被升学考试压得昏头涨脑,有一天偶然到久违了的市图书馆去逛逛,发现那里竟然腾出一层楼面,新辟为“少年图书馆”,专为初中以下的读者服务。我头一热,就当场办了一张证进去了。这多少有点奇怪,因为我不太记得自己有什么少年儿童时期,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手头便拥有市图书馆的正式借书证,而且几乎从来不看“成人读物”以外的东西。根本就不屑看。偏偏在我行将告别少年的时候,会跑到一个到姗姗来迟的“少年图书馆”,这实在要算是一种罕见的缘分,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指引,让我在“少年”的最后两个月里,终于读到了少年应该读,并且可以读一辈子的东西。
印象当中,在“少年图书馆”里,大概前后就只借过这一本书。两个月以后我就读高中了,基本上和图书馆就断绝了来往。不过,套用一种我们比较习惯的说法,一本书可以顶一万本书。在我以后的有生之年里,大概过两三年我就要把这本书找得来看一遍,好像病人要定期吃药那样。有时候,生活中遇到一些额外不顺心的东西,像失恋啦,或是出国被人挤掉啦,那么就还会额外不定期地服用。服用之后便觉天高日丽,神完气足,心清肺明,好似用光了的蓄电池充足了电,又可以投入到人世间没完没了的损耗中去。
这实在是一本宝书。我觉得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应该只有两种人存在,一种是读过《夏洛的网》的人,另一种是将要读《夏洛的网》的人。有时候,半夜里醒过来,摸摸胸口还在跳,就会很高兴,因为活着就意味着还能再把《夏洛的网》读一遍,而读《夏洛的网》就意味着还活着。
一天大清早,小姑娘芬看到他爹亚伯手里拿着把斧头匆匆往外赶去,便问她母亲这是怎么一回事。亚伯太太告诉她说,昨晚家里的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其中有一只必须被“干掉”。小姑娘一听就急了,赶紧冲出去抢他爹的斧头。亚伯先生告诉她,那只小猪先天不足,又瘦又小,恐怕是很难养大。这时,小姑娘说了一句非常精彩的话:“我也又瘦又小,难道也应该被干掉?”
亚伯先生让步了,芬独力喂养这只小猪,并为他取名为威伯。可是芬还不算是这本书的主角。养到5个星期的时候,威伯已经太大,芬也养不了他了,于是听从亚伯先生的劝告,5个美元把威伯卖给了附近农场的她舅舅查克顿,这样她还可以经常去看望他。
在查克顿舅舅的畜圈里,威伯一天到晚吃吃喝喝,晒晒太阳,感到很满足。就当他开始变得膘肥体壮的时候,旁边的鹅羊马牛以过来人的身份发出了盛世危言。他们明确地指出,威伯的未来就是圣诞节的火腿。威伯吓坏了,在大家的怂恿下,他盲目地进行了一次逃亡,结果当然是失败。他又被关回了猪圈,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威伯躺在烂泥里,闻着他熟悉而又喜爱的臭哄哄的味道,想着过去的幸福生活,想着迫在眉睫的悲惨结局,忍不住悲从中来,哭成了个泪人儿。“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可是又有谁能救得了他呢?猪的命运难道不就是那样吗?
就在生意绵绵而又万念俱灰的一刹那间,从猪圈的黑暗中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你不会死的”。
我真的记不得我有多少次看《夏洛的网》了,我熟知那里的每一个细节。可是,每次当我再听到这个黑暗中的坚定的声音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热泪盈眶。这是(发生在猪圈里的)伟大的一瞬间,就像上帝在说:
“要有光”。
但是这里却并没有什么上帝,而是一只叫作夏洛的蜘蛛。夏洛答应威伯,她一定会想办法拯救他的生命。夏洛说了一句我们每个都应该记住的话:
“我会做你的朋友,你醒过来,睁开眼睛,就会看见我。”
一开始,她老实承认自己还没有具体的计划,但是她会在每天穿梭织网的时候不停地思考。最后,聪明的夏洛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亲爱的朋友,如果您是一只蜘蛛,如果您也想去拯救一头可爱的小猪,您会怎么做呢?您能有切实可行的计划吗?至于我,苦思冥想了很多年,所有想出来的办法都比不上夏洛的好。
查克曼家的帮工蓝午在早晨来到猪圈,倒完猪食后,他抬头一看,猪食槽上方有个大大的蜘蛛网,网上明确无误地结着两个大字:“好猪”(somepig)。
消息顿时传遍了乡里,威伯成了一口名猪。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查克曼一家乐开了花。名气确实不是一件坏事情,至少对猪来说是如此,但是威伯的命运仍然在空中飘荡。在一个贪吃的老鼠谈波顿很不情愿的帮助下,夏洛用她的网上艺术对威伯的名声层层加码,连续推出“光焕”(radiant)、“杰出”(terrific)等光辉字眼。最后,威伯参加了当地的农业博览会,在危急关头,已经衰老的夏洛,使尽全身的力气,用一个即兴发挥的“谦虚”把临阵怯场的威伯推上了金奖的宝座和名声的顶点,从而彻底地化解了威伯的性命问题。当胜利的消息传来,也是夏洛自觉衰老将亡的一刻,故事在此达到最高潮。
夏洛和威伯最后的对话简单中见真诚,感人至深:
“夏洛,“威伯停了一会儿说,“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啦?”“我喜欢静静地呆着,”她说,“我一向喜欢安静。”“可是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你没事吧?”“可能有点儿累吧,不过我挺满意的。你早上在会场上的成功也有我的小小一份功劳。你将来会没事的。你能够太太平平地活下去啦,威伯。没有什么东西再可以伤害你了。往后是秋天,会变凉,白天会变短,叶子会从树上掉下来。然后是圣诞,是冬天,会下雪。你会活下去,看到冰封雪飘的好风景,因为你对查克曼家意义重大,他们不会伤害你了,再也不会了。冬天过去后,白天又会变长,池塘里的冰就会融化。百灵会回来唱歌,青蛙也会醒来,又会吹起暖暖的风。所有这些好看的东西,好听的声音,好闻的味道,都等着你去欣赏呢,威伯,这个美好的世界,这些珍贵的日子。”夏洛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夏洛缓慢而又安静地死去,但是在死以前,除了拯救威伯外,实现了自己对朋友的承诺以外,她也完成了一件自己的最重大的作品,一个水密的囊袋,里面安安稳稳地装着她的514个未来的儿女。威伯想尽办法把囊袋带回了农场,到了来年春天,小夏洛们一个个地破囊而出,乘风而去,但还是有三个小蜘蛛愿意留下来陪伴威伯,继续他们的母亲和威伯的友谊。
一开始的时候,因为无知,我还以为作者怀特是个无名作家,后来慢慢地收集了一些他的资料,才知道不那么简单。怀特写的儿童文学有三部,除了《夏洛的网》以外,还有《小鼠斯图瓦》和《天鹅的喇叭》,每一部都是不断再版的经典。《夏洛的网》初版于1952年,至今已经有20多种译文,发行5百万册以上。我曾经在网上最大的亚马逊书店(
www.amazon.com)中查过《夏洛的网》。亚马逊书店有个很大的特色就是开有读者评论栏。对《夏洛的网》,一共有54份读者评论,读者的平均分是最高分5颗星!我在亚马逊里查过无穷的书,《夏洛的网》是唯一一部读者给予5颗星评价的作品,这一发现着实令我欣喜若狂,但是也有莫名的失落,好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偷偷暗恋的素面淡装的无名女孩竟然是当红的偶像明星。比较一下吧,大名鼎鼎、被炒到上了小书摊的《尤利西斯》,读者平均分是4颗星。《安娜·卡列尼娜》是4.5颗星。亚马逊的读者评论看来很能代表民意,因为在1976年《出版周刊》向”教师,图书馆员,作家,出版家“搞了个调查,让他们列举十部最佳儿童文学名著,结果《夏洛的网》名列榜首。
从二十年代开始,怀特为《纽约客》(NewYorker)和后来的《哈珀斯》(Harpers)杂志撰写专栏散文,这些散文描写都市人情市态,名气也毫不在怀特的小说之下,至今还不断地结集再版。怀特的散文,一如其小说,朴素,明晰,隽永。这正是他在1979年修订的名著《风格的要素》中对文字的要求。
这也正是怀特的生活的风格。他迷恋简单素朴的农村生活。他的一生,有很大一部分光阴是在乡间渡过。怀特是养猪的好手,《夏洛的网》写的很大一部分就是他自己的生活,夏洛是真有其蛛,整个故事的源起也就在怀特拎着一桶猪食走向威伯的路上。在一篇谈自己创作的文章里,怀特写道:“对一个喜爱动物的人来说,农场也是一个恼人的地方,因为绝大多数的牲畜的恩养者,同时也就是它们的谋杀者。牲口们平静地生活,却可怕地暴然死去,命运的不祥之音始终在它们耳际回荡。我养了一些猪,春天下的崽,我喂了它们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这种情形令我苦恼。我和我的猪一天天地熟识,它也一样。”最后,在《夏洛的网》里,怀特下决心要拯救一头小猪的性命。
拯救一口小猪的性命有意义吗?我想,和拯救大兵雷恩的意义应该是一样的吧。
不过,从我第一次读《夏洛的网》到现在,几乎已经有20年过去了,还是我一直都没能搞明白,这部“儿童文学”何以能够如此长久地令我着迷。这种着迷到最后已经成了一种偏执。我以传教般的热情把它推荐给自己所认识的每一个人,并且非常紧张地等待对方的反应,如果他们说好,我就会大大增加对他们的好感,如果对方反应平平,我就会掉头而去。总的来说,似乎越是年轻的一代,反应越是冷淡,使我每每感到代沟的巨大,感到世界的不理想,要发出九斤老太的哀鸣。
我当然也记得我遇见的第一个自己在少年时期就读过《夏洛的网》的人,如今的著名学者包亚明先生。那还是刚上大学的时候,彼此还比较陌生,可是无意中谈其自己最喜爱的书,竟然都是《夏洛的网》,那种又惊又喜,相见恨晚的感觉,实在是难以言表。不用说,包君当场就成了我终身的朋友。
张炜在《柏慧》里提出了一个引起争议的看法,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好人可能过去都是一个族里的,具有某种血缘的联系,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失散在世界各地。我觉得这种观点有点意思,想补充的是:这些好人们在联络的时候,会相互间说一些暗号,而《夏洛的网》就是暗号之一。就像《智取威虎山》里面对那种天王盖地虎式的切口那样,一个人说一声“好猪”,另一个人对一个“光焕”,相互就能够相视而笑,莫逆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