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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丹青:对话文艺复兴

【中华遗产杂志编者按】:2006年1月,一场“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展”将在北京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拉开帷幕。……著名画家陈丹青先生在40年前初次接触画册上的文艺复兴作品,之后又曾数度赴欧洲观看与研究文艺复兴艺术作品。对于西方艺术史源自职业背景的谙熟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切关注,使他对即将登陆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展”有许多富有激情的独到见解。为此,本刊向陈丹青先生提出了12个问题。或许他对它们的回答也正好解答了在您心中潜藏已旧的疑问。

问: 您认为在北京搞意大利文艺复兴作品展的意义何在? 这对于一个美术工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陈:文艺复兴展来华的意义不仅在绘画,而是广义的“文化寻根”。 在中国,几代人不惜代价追求西化与现代化:现代化根源在哪里?起于什么年代?近因,是17、18世纪法国英国经由启蒙运动、宪政革命与工业革命等等,率先创建了“现代国家”;远因,就是发生于13到15世纪的意大利文艺复兴。

更远的远因,你可以一直上溯古希腊,但是欧美国家只要回顾现代化历史,都拜文艺复兴——西方发生所谓“资本主义”,那摇篮,就是威尼斯。佛洛伦萨则诞生了“人文主义”与“科学精神”。所谓“油画”,所谓“素描”,还有人体解剖、透视原理、艺术创作中的现世精神,都是文艺复兴艺术家给予人类的大贡献。

所以今日中国学西画的艺术家,不论作风与来路,其美学观与技术系统,统统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更应该看看这项展览,看看是怎样一种艺术与文化,从远处、深处,整个改变了我们的国家——鸦片战争开打,古老的中华帝国败给了西洋的“船坚炮利”。那武器系统虽然为当时的欧洲列强所共有,但其中一部分物理及构造法,正是15世纪意大利画家兼科学家达•芬奇同志躲在小作坊里一件件设计,而后成为欧洲富国强兵的利器。

在器物、制度、文化这三个层面,当代中国大规模全方位实现了器物”现代化,“制度”的现代化正在艰巨的过程中,而“文化”层面在中国的处境最是冲突、复杂而难以预测。容我再次引用约翰•伯格(1926—,英国著名艺术批评家、小说家、画家)的话,他说,对于今天的人类,“所有过去的艺术都是政治问题。”——文艺复兴展此来,就是给我们上一堂百年不遇的政治课啊。

问: 您曾经提到过“伪经验”(从印刷品等非真迹、非实物获得的间接审美经验)问题。这次大家将看到的都是原作,但不同的是会在自己家里看它们。您觉得在中国看文艺复兴的原作和在意大利或其他地方看会有什么不同吗?

陈:“伪经验”毕竟不失为一种“经验”。文艺复兴思想传来中国,是在清末;文艺复兴绘画雕刻印刷品传来中国,是在民国初年——早在康乾盛世,意大利画家朗世宁(1688—1766)长住中国52年,是皇帝的宠臣,宫廷的画家,他带来西画原理,实践中国水墨画。在北京郊外,他的墓临近先他来华(1582年)的意大利同胞利马窦墓——其实,论西方美术史源流,最先应该来华展出的不是印象派绘画,而是文艺复兴艺术。假如我没弄错,文艺复兴绘画原作比较有规模、有顺序地来到中国,今次展览恐怕是第一回。

近二十年改革开放,去过意大利的中国艺术家恐怕不在少数。而在本土观看西方艺术,确实不一样,一如在美国英国看见周秦唐宋的伟大作品,与在本土的感受也大不一样。
最好的办法是去看。文字很难描述观看。譬如去年来京的印象派作品,我在纽约、巴黎看过好多次,马奈那幅《吹笛的男孩》原是巴黎塞纳河左岸奥塞美术馆馆藏,现在忽然悬挂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围着一层层中国人……我无法揣度一位北京小女孩或者老大爷走去观看,是什么印象,什么感受。

问:您首次看到原作的文艺复兴绘画作品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当时的感觉还记得吗?您今天对这些作品及那个时代(文艺复兴)的认识有没有发生变化?为什么?

陈:小学时代我就看到文艺复兴的画片:圣母、圣婴、耶酥基督。上海民间遗存着不少这样的画片。1966年我在同学舅舅家第一次看到米开朗其罗画册,看到全身赤裸的《大卫》雕像,那既是眼睛也是灵魂的洗礼,你想,一个中国男孩,在上海石库门老房子的阁楼上,六十年代末,文革即将爆发……这是无法形容的。

14岁那年我临摩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其罗的素描,有几张还在。那是我此生画得最好的画,虽然是临摩。十多年后我画出“西藏组画”,才明白少年时代的视觉记忆至关重要。

第一次见到的文艺复兴油画真迹,是藏于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达•芬奇的女子肖像、拉斐尔的男子肖像、提香的《照镜的维纳斯》。那是1982年,我刚出国,28岁。第一次去到米兰、威尼斯、佛洛伦萨、罗马、拿坡里,是1989年,36岁。再次去到意大利,是去年与今年,我已经过了50岁。

认识文艺复兴艺术是没有尽头的过程。每一过程都珍贵,都无可替代。不消说,在圣马可教堂小经房看安吉里柯壁画,在圣玛丽亚教堂偏厅看马萨乔壁画,在帕多瓦城小教堂看乔多最重要的壁画,还有被二战炮火炸残的曼坦尼亚壁画,在阿列佐小镇教堂看圣佛朗契斯卡壁画,在西斯廷教堂仰望米开朗其罗《创世纪》壁画……和你在美国或欧洲美术馆看文艺复兴单件作品,是完全不同的经验。

这就好比我在山西芮城县永乐宫看元代壁画——虽然由于兴建三门峡水库,永乐宫原址被整个移到芮城——与你在纽约大都会美术馆亚洲厅看同一批画匠画的元代壁画,是完全不同的经验。柏林美术馆有绝佳的敦煌壁画残片,可是我去过真的敦煌,在几百个洞窟中与北魏或西夏的壁画迎面相对,洞内反射着西北午后的阳光,独自一人,空气干燥,洞顶与四壁布满一千多年前的绘画……

可是这些经验仍然不能取代小学时初识米开朗其罗画册时的那种震撼,那种刻骨铭心。“为什么”?因为那年我13岁。假如我撞见的是北宋山水画,今生走得恐怕是另一条画路了——中国弄体育的口号是“从娃娃抓起”,我们“抓”文化艺术的大小官员想到过千百万“娃娃”吗?

问:请问文艺复兴绘画作品对您的创作产生过影响吗?如果有,那么您认为这个展览对于国内今天的美术学生来说是否也会产生相似的影响?您预见或是希望他们能在这个展览中得到什么?

陈:八十年代以来,国中好几位油画家明显地、徒然地模仿圣佛朗契斯卡湿壁画。不幸而有幸,我不具备接受文艺复兴影响的条件。就算我试图模仿某一位文艺复兴大师,也只能得其皮毛的皮毛。我们没有宗教感情,不是基督徒,不是意大利人,就算是,一位当代意大利人也可能是文艺复兴的陌路人。

卡拉瓦乔有资格说他受到哪些文艺复兴盛期或晚期绘画的影响,或者说,精彩地摆脱或超越那些影响。后来,当17世纪西北欧的卢本斯、拉•图尔、伦勃朗受到卡拉瓦乔的影响时,盛期与早期的文艺复兴绘画对他们来说只是广义的影响,并非图式、理念、技法、造型等等绘画遗产,因为巴罗克一代已经创造了整套新的工具,新的美学。

18世纪初的法国人蒲桑大半生待在意大利,唯文艺复兴是从,但在他那里,文艺复兴绘画的语汇和风神全盘“法国化”;18世纪末的安格尔自称严守拉斐尔影响,可是他画出了与文艺复兴精神背道而驰的作风。反倒是20世纪的毕加索有些作品直探文艺复兴乃至古希腊单纯明净的境界。而莫迪格里盎尼的线条流动着四百多年前波提切里的神韵。

20世纪80年代意大利超前卫主义画家克莱门蒂和古契的“新绘画”,与文艺复兴绘画已经没有可供指认的图式和语汇,但是相较德国英国的同类画家,气质迥异,你会承认他们是文艺复兴的隔代子孙。你再看意大利最摩登的时装、家居、器物及建筑设计,也会发现由文艺复兴大美学滋养陶冶的民族,于造型之美何其干练而精明。意大利葡萄酒种种酒瓶的设计,虽则汲取了美国或德国人的极简意识,但那窈窕细瘦的形体真是曲尽其妙,妙不可言。而文艺复兴绘画的种种造型散韵似乎早经预告了现代意大利皮鞋与男装,俊秀雅逸。法国人也深谙俊雅之美,然若对比当今法、意男子的美服,怎么说呢,好比赵孟頫之临写王羲之,雅则雅矣,到底不及后者的神秀了。

文艺复兴绘画对于世界范围的影响,不宜核对、坐实、套用。这些影响之所以传播全世界,不因绘画本身,而是宗教、哲学、政治、军事、经济、技术等等整套西方价值系统,数百年来,是西方人侵占、开发、改造了全世界文化。当西方炮火打开中国国门,西方的教育以及艺术,随后跟进——倘若事情反过来,是中国人占领并殖民欧美各国,我们有理由相信,今日欧美青年正在磨墨理纸,画水墨画呢!

本次展览的画作只是文艺复兴绘画的万分之一。要是我有资格对美术学生有所“希望”的话,我希望大家不要仅只为了看画,悉心窥探背后的文化渊源,才称得上“开眼界”——眼界不为实用,眼界开过,你就不一样。至于怎样地不一样,还看你的资质与学识。本次画展的作者多半是当年哪座意大利小镇的地方青年——四百年前还没有意大利国这一说,那片狭长的半岛散布着许多小公国——他们白天画画,夜里喝酒、泡妞、唱歌、跳舞,弹曼陀琳,跟现在的大学生差不多干同样的勾当。

问:您说过谈论艺术史就是在谈论那些"第一个"和"唯一"。您认为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或绘画)的创造性和独特性体现在哪些方面?

陈:当我写《回顾展的回顾》时,我陈述的是一项一项个人展览,所以会用“第一”与“唯一”这样的词语。文艺复兴是跨越近两三百年的大时代,群星灿烂,过于强调其中哪一位大师,不宜认知文艺复兴的全景观。

民国人初知文艺复兴,习惯说“文艺复兴三杰”——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其罗——这种粗线条的认知模式被延续下来。事实上,就我多次去意大利的观看经验,那是一代代人承先启后、延绵不断的大整体,其间谁“独创”了什么?“独特”在哪里?这得站在众多不同时代不同作者的作品前一一指陈,彼此对照,不然,所谓“独创性”、“独特性”便是空泛的词语,什么都没说出来。

  文艺复兴画家差不多都画过《受胎告知》、《基督从十字架上放下》,或者《亚当与夏娃》、《入浴的苏姗娜》、《镜前的维纳斯》之类,可是每幅画都不一样——或者看上去差不多——那些画面出现无数男女的肉体、宫廷的帏幔、争战的兵器、贵族的华服……可是在每位大师笔下,这些肉体、华服都不一样。况且同样的题材与细节充斥漫长中世纪甚至希腊罗马艺术,你得对比那些不同年代的大量作品,才能看出丰富而内在的差异与变化。

去年在柏林国家美术馆瞻仰公元前四世纪位于今土耳其境内的一处希腊雕刻群,规模宏大,全是真人大小裸体男女与野兽搏斗的石雕,这时,你会发现深受希腊影响的米开朗其罗太富有“独创性”了,他雕刻的脸、姿态、肌肉,太富于表情和思想,远不及希腊人那般天真猛烈,也不具有尼采赞叹的那种“酒神精神”,那种前文艺复兴艺术的力量与单纯。

但米开朗其罗不会因此贬低。当你在圣彼得大教堂窥望他23岁那年制作的圣母与基督,你会承认如此哀伤而神圣的灵光,不曾在希腊罗马雕刻中闪现。那年我走进佛洛伦萨艺术学院,一眼望见大卫雕像真迹——虽然我早就在画册中读了无数遍——还是像平生第一次遭遇,那种光华圣洁,那种青春凛然,所谓“人的觉醒”,所谓“生命的尊贵”,原来真可以是这样子被人用石头雕出来,而同时你会确认:人类不可能再发生这等奇迹,除非再来一次文艺复兴。

要知道,便是在米开朗其罗时代,当达•芬奇第一次走进西斯廷(教堂)仰望这位有力的对手所描绘的《创世纪》壁画,也发出惊叹:“我感到五雷轰顶,我完了!”

问:在谈论“文艺复兴”这个概念的时候,“人文主义”似乎是个不可避免的话题。请谈谈您对“人文主义”的理解?欣赏文艺复兴画作和理解“人文主义”之间有何关系?

陈:“人文主义”是被说滥的词语。书本早就告诉我们什么是“人文主义”;在咱中国,直到最近国家才提倡所谓“以人位本”——六百年多前在意大利觉醒的意识,六百多年后刚刚成为中国的一句时髦口号。

假如我们真要认识什么是文艺复兴,应该同时引进部分中世纪艺术,最理想的状况是,引进部分拜占廷艺术和希腊艺术,这时,你才能懂得什么叫做“人文主义”,明白文艺复兴何以是文艺复兴。一如我们引进印象派展览,多少得挂几幅沙龙作品,让观众了解印象派画家当年叛逆的是什么,他们与怎样一种绘画观作斗争。

在任何一座意大利小城镇,都有中世纪教堂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教堂。你走进去看看,就看出所谓“人文主义”怎样在相似的宗教主题中——还是那位圣母,那位耶稣,那副十字架——逐渐觉醒,呼之欲出,灿然成形。

意大利每一座小镇都是活的博物馆,活的美术史。我们神州大地数千座古城镇,在民国时期也还大致如故,分布着历代建造的庙宇、道观、祠堂、古塔。我母亲三十年代末随军跋涉,说是远远望见一座古塔,就知道部队将要在一座城镇宿营——在那些庙宇祠堂中,各朝代建筑、壁画、佛像、碑石、器物与装饰,详细陈述着文化的兴衰递变——这短短五十多年过去,绝大部分古镇被拆毁了,并在继续拆毁,或任其湮灭。

我们总是孤立地看待西方的事物,孤立看待西方的艺术流派,因为我们的历史观支离破碎,我们的历史意识失去了维度。

问:您认为中国历史上是否存在一个类似“文艺复兴”的文艺爆发时代?

陈:“文艺复兴”(Renaissance)是一名词,也是一形容词。作为名词,它特指意大利半岛那次文艺盛世,稍后,当西班牙、日耳曼、尼德兰等地区相继发生类似的文艺盛世,都沿用这个词。作为形容词,“文艺复兴”则泛指人们对文艺盛世的来临或祈盼,常被正式或非正式地形容其它国家或区域的文艺状况。这是审慎的话题。我倾向于文艺复兴的名词性。人类只发生过这么一次文艺复兴,不会再发生,即便发生,可资比照对应的诸般文化时态、背景、条件,均有大误差。

我看不出中国历史“存在一个类似文艺复兴的文艺爆发时代”。阶段性起伏盛衰,在中国文艺史持续发生,跨阶段的追溯、回归、复古、振兴,也多有史迹。但是论性质、规模、因果关系、呈现的形态、影响的幅度,很难找出哪一阶段的中国文艺能够与意大利文艺复兴相比拟、相映照、相对应。

这不是说我们不如人家,或许正相反,借用金观涛先生关于中国历史“超稳定结构”论,中国文艺的生发、衍变、传承,相当早熟有序,平顺而自然,不象西方文艺史大起大落,富于戏剧性。对于中国政经发展的滞后,“超稳定结构”论当时带有负面评价与反思的性质,但于中国文艺,我以为此论可以是正面的、肯定的。在世界范围各大文明中,恐怕还找不出象中国古典文艺这样恒长稳定而延绵不息的生命体。

以公元年表推算,欧洲出现文艺复兴之时,华夏文艺历经秦汉魏晋、隋唐宋元的各阶段兴盛,早已逝去了——文艺复兴全程,约略相当于中国的明初、明中期,明晚期。欧洲人念及文艺复兴,仿佛很古,其实很年轻,犹如俊朗的少年;中国历史到了明季,仿佛很近,其实岁数很老,已是中国文化的晚境。黄仁宇先生将17世纪中叶的西欧与明末做对比,追问何以南欧在那一时期发生了资本主义,而中国没有。他的研究十分丰富,然而未曾兼及人文艺术的深层对比。以我的浅陋,对此无能阐发,以下粗谈,不足为论。

明的绘画,固然了不起,尤其文人画,上接元代,趋于大熟,下及清代,遂烂熟而糜。明的文艺,比之大唐大宋的气象宏富,毕竟弱了。而明的同期发生欧洲文艺复兴,则如长夜初醒,光芒万丈,照彻欧陆文艺及西方文明达数百年。之前,欧洲自4世纪至12世纪的中世纪,被他们的史家称为“黑暗时期”(其实中世纪艺术朴茂恢宏,非去欧洲亲见,难窥究竟) ,与中国同期延绵八九百年的魏晋隋唐文艺,还真不好比。譬如以明四家——沈周、唐寅、文徵明、董其昌——与文艺复兴三杰横向比照,不论在材料、技术、美学、思想、精神诸方面,均难找出对应的基点。董其昌那种纯粹性,是要到20世纪初叶的欧洲绘画方始略见端倪,但你也举不出哪位西方现代主义匠师果然能与老董的境界相比拟、相匹配;而文艺复兴画家画人物与圣经故事,信奉耶稣教,明四家一律画山水,读得是道家,玩得是禅宗,你说怎么比?

再说文学。意大利是要到13世纪薄迦丘、但丁手里,这才由古拉丁语转型为意大利语,出现象样的文学。可是中国文学太早熟了,单说4世纪至6世纪的魏晋诗文,前有两汉上至春秋的大统,之后一路润泽隋唐。譬如诗经之于陶潜,陶潜之于王维,其间脉迹,斑斑可考。所以论文字、文学、语言的超迈成熟,中国比意大利不知早多少百年。至于魏晋书法艺术更是无可超越,西方根本没有。

倒是北魏及隋的佛像与中世纪雕刻彼此有一拼,两皆朴厚而魂灵出窍,论勃兴的年代,中国更早……回到绘画,13世纪初的乔多是文艺复兴绘画公认的太师爷,可是乔多要是亲见比他早将近九百年的顾恺之画艺,或走进敦煌洞中瞧一眼,不免手眼见拙,岂不羞煞。顾恺之之后,我们每世纪仅选一人,不及其余,则6世纪的展子虔,7世纪的吴道子,8世纪的李思训,10世纪的董源,11世纪的赵佶,12世纪的李唐……中国最富于传奇性的画家,在文艺复兴之前早就出现过了。

以佛教艺术勉强对应文艺复兴天主教基督教艺术,也颇难下笔。敦煌、麦积山、云冈、龙门等地灿烂辉煌的佛教艺术,大致起于公元4世纪,至11世纪逐渐式微,这段时期正是人家的“黑暗年代”,近日我二度造访敦煌,敦煌的伟大,实在还是被大大低估了……但中世纪宗教艺术,尤其是雕刻,保存及使用状况比中国佛教遗迹不知好多少——今日欧洲千万教徒仍然天天在中世纪雕刻的环绕下做弥撒,中国却是一座完整如初的宋元寺庙也难觅——要之,这两种宗教及其艺术对世界范围文化文明的影响,无法比较。所谓西化现代化的根源之一,正是基督教,尤其新教。美国总统候选人的前提之一必须是基督徒。而佛教之在今日中国,留几座庙,养一群伪和尚,再有一小撮雅人花钱买些小佛像家里摆摆,此外别说世界,在本土都谈不上文化影响——即此一端,文艺复兴之于世界的深远影响,不言自明。

中国山水画与欧洲的风景画,不是一个概念,亦殊难对照,若以风景入画的渊源论,自隋展子虔、唐李家父子开创山水画,及宋元明清一千多年,“山水画”美学是中国画学的大宗、主脉,欧洲没法子比。文艺复兴绘画只在背景中画出风景,待成为独立画科,是要到17世纪巴罗克绘画如北欧霍本玛之流,那时的中国山水画已入清代,成熟得一塌糊涂了。

中国美术、欧洲美术,不好比。单挪文艺复兴一段史话观照核对,尤难妥贴。这种比较,稍欠审慎即涉是非贬褒,是非贬褒,应是治史的忌讳。

也巧:今年初,北京世纪坛有文艺复兴展,同期,上海博物馆为纪念故宫博物院80周年,隆重推出第二次《晋唐宋元国宝展》,且比2002年同名展览的70多件国宝级书画多展30余件。这两项大展的内容,年代有早晚,画道大不同,一是西方的骄傲,一是华夏的荣光,于是或谓无涉,或则有关;国中文人艺术家不论偏爱西画还是国画,不论持世界主义还是民族主义立场,均可同时从这两项大展中窥得中西文化艺术的种种精要与殊异。这两项展览在中国同期推出,诚属百年不遇,期间,学界少不了群相议论,只怕不免是文艺复兴归文艺复兴,晋唐宋元归晋唐宋元,二者之间的有关系或没关系,均为极好的话题,不晓得会不会有人追究,有人省思。

问:当代中国社会需要“文艺复兴”吗?您是否预见在未来的中国出现一个这样的“爆发”。在您看来艺术【文化艺术】是否应该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如果意大利文艺复兴似乎指向古希腊古罗马传统,中国的文艺复兴又可能指向什么?

陈:当代中国社会当然“需要”来一次“文艺复兴”。只是意大利当年有个远远的希腊在那里发亮闪光,我们“指向”何处?“复”哪一朝代的“兴”?周秦汉唐?太渺远了;近年故宫大整修,说是要赶在北京奥运会之际恢复“康乾盛世”的气象,真是豪情万丈。可是别忘了,孙中山号召“驱除鞑虏”的那个王朝,正是“康乾”时代的异族统治,堂堂共和,总不能“复”那种“兴”吧。

苏联亡,回归俄罗斯,沙俄时代的国旗与歌曲恢复了。我们倘若真要复兴大汉民族的文艺,最近者,也得找朱元璋家属商量。可是明的文艺再伟大,与当年意大利想要复兴的希腊艺术一比较,大殊大异,这道理,前面已经说过了。

文艺复兴与古希腊,明季(明朝末年)与先秦时代,两组排列,其性质与脉迹颇难等同。先秦时代与古希腊,世称“轴心时代”,各有思想巨人。今日国中学界闹“读经教育”,就是“指向”先秦诸子,意在“振兴国学”(能否振兴,有无必要振兴,怎样振兴,是另一话题)。然而对照希腊时代与先秦时代的“艺术”,我们会遭遇“概念”和“定义”的困难——世称希腊雕刻壁画为“艺术”,但先秦及商周时代的种种青铜器、陶器、漆器,和更为古早的玉器,当时均属“礼器”,后世谓之为“文物”,这“文物”概念,西方却是没有,而西方概念的“艺术”之说,古典中国也没有,即便有之,与今日通称所谓“艺术”者,也存有诸多内在的差异。

譬如先秦遗存的绘画(战国帛画及丝织品图案之类),尚属中国绘画的儿童时期,且多已湮灭不存。真正伟大的雕塑是要到秦的墓葬品,即始皇帝兵马佣,可是兵马佣再伟大,与希腊雕刻揭示的神性与人性,意思不同,功能也不同。而希腊雕刻的造型美学,以今日中国美术半西化的标准看,似乎“优胜”于先秦时代,然而商周时代伟大的青铜器,其形制与工艺便是给希腊罗马人看见,也必惊叹而服膺。

秦亡,两汉历四百年,与古罗马同期,可是两汉艺术如汉佣、画象砖、墓室壁画、霍去病墓雕刻等等,虽不拟统称之为“文物”而约略接近西方“艺术”之谓,但与直承希腊大统的罗马雕刻比,体量、数量、功能、性质,也不便对应;再说秦代“焚书坑儒”、汉武帝“独尊儒术”,就此熄灭百家争鸣的光焰,后世虽有道家释家得以“配置”左右,但与希腊哲学、数学、科学传统之与欧洲文明史的因果关系,还是不好比较。

约在公元4世纪,罗马亡,中世纪开始。此后近千年,欧洲艺术暗下去了,而佛教艺术正在这近千年之间,自魏及元,大兴大盛,虽经数次灭佛运动,仍难遏止,至于颠峰时期,其规模与强势不让希腊或文艺复兴,论年代延绵的久长,更数倍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我们且不说云冈敦煌的伟大,仅山东青州一地近年出土的石佛,便有数十万尊之谱,造型之浑朴,手法之凝练,雍雍穆穆,无与伦比,只因是工匠所作,未留名姓。而声誉卓著的名家,见于魏晋的书法、隋的山水画、唐的人物画、宋的山水及宫廷画、元的文人画,一路光辉灿烂……这些意思,前已反复申说。

是故到了明季,也即文艺复兴发难之时,中国文化史的大命运、大命题,与欧陆根本不同——明代之前没有“中世纪”的“黑暗”,历代文艺体面得很,先秦与希腊相辉映,及后却不曾堕入欧洲的中世纪 所以遍观中国文艺史,“文艺复兴”这个词不好借,非要找适切的词语,我倾向“文艺盛世”四个字。

话说文革刚结束,不少人眉飞色舞预言中国的“文艺复兴”即将“爆发”,以形容词论,也不能说这单相思是属枉然。要论国家民族的大复兴,目下形势空前大好,照唐德刚教授说法,今时正是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最为扬眉吐气、国运大开的好时光;李敖则放言今日中国是“开汉唐以来所未有”之“盛世”,想想也是,因强盛如汉唐也始终为边患所苦,故以李敖“中国不再挨打、中国不再受穷”的标准看,说得并没错——问题是今日中国的文化与艺术。

文化艺术,在我们这边早已等同于唱歌跳舞之类,各部委顺序,文化部最次要,和教育部之类都给排在末尾,“艺术”,则归一个“司”管管。省、市、区、县、乡“抓文化”的各级部门,也就分管扫黄、打盗版、老干部书画、计划生育宣传之类吧?笼统加起来,美其名曰“精神文明”。最近又多出一个“文化产业”的说法,前一阵报纸电台郑重宣传南方某公司数万人构成油画企业,集体流水线拷贝西方经典,据说每年向全世界行销愈百万复制油画行货,赢利数亿。

以上算不算文化艺术呢?姑且算吧。此外举其大者,连带文革时期八个样板戏,咱二十年来的春节联欢会呀,海外获奖的钢琴手及男高音女中音呀,第五第六第七代电影导演的得奖片贺岁片呀,每年出版愈百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呀,文艺刊物总共多少千多少万种呀,还有美术界各种全国美展、双年展呀,等等等等……倘若“广大人民群众”对以上文艺成果又满意又得意,那也不妨称之为“文艺复兴”吧,我没意见。
只是不要跟人家比。人家意大利,怕也不好意思跟自己文艺复兴老祖宗比呀。

问:卡拉瓦乔的作品《拿着歌利亚头的大卫》将在这次展览中出现,听说您曾经研究过这位文艺复兴后期画家,能否请您谈谈您眼中的卡拉瓦乔或者您所熟悉和感兴趣的文艺复兴其他阶段的画家和作品?

陈:此刻我还没看到本次展览的图录,无法谈论具体作品。就算以文字谈论,前提是先去看过,不然只是文字,不是画。我有兴趣的是以文字交代画家之间的代际关系,由这关系再看画,或许有裨益——卡拉瓦乔(1573—1610)是文艺复兴“遗腹子”,他出生之年,复兴盛世已近尾声,提香便是最后一位重量级大师,而提香辞世,卡拉瓦乔才3岁,所以他是巴罗克绘画真正的先驱。他活了37岁,早夭那年,法国画家拉•图尔17岁,西班牙画家魏拉士开支11岁,荷兰画家伦勃朗才4岁——这只是意大利境外受他影响的第一代人。此后到19世纪,卡拉瓦乔的影响传递库尔贝,再施惠于早期的毕沙罗,尤其是塞尚——塞尚此后的影响,有目共睹,单举我国画家比较熟悉的例,便是由邢啸声先生引进的巴尔蒂斯。可是国中赏鉴巴氏,迄无一词提及卡拉瓦乔。

今秋我给各系学生开的大课,题曰“影响与脉络”,便试图梳理这一层层一代代的传递关系,可是有什么用呢?孩子们看不到原作,连像样的画册也稀缺。卡拉瓦乔的创建——笔色间稠密的、严严实实的表层与量感,深沉猛烈的深棕色调子,还有,出于同性恋细腻敏锐的天性,他发掘了少年、处男介于纯真与粗野的美,引三百年多后毕加索嫉恨,骂他“伤感主义”——这种种特质,必须在原作面前才能真切感应,惟光影的冲突与配置可被印刷品传达一二,这种光影效果,今日留待摄影发挥,轮不到绘画了。80年代西方不少电影和时尚摄影直取卡拉瓦乔式的光影美学,并以新近的色彩冲印技术玩弄他的深棕色调子。

真正继承发扬卡拉瓦乔精神与美学的,是新现实主义大导演,也是同性恋的帕索里尼。我看过八部歌颂耶稣的电影,唯帕索里尼的《马太福音》人物造型直逼文艺复兴及巴罗可神髓,而他拍摄的《十日谭》,简直就是文艺复兴绘画的影像版。

倒是另有一位15世纪的画家叫做卡帕其奥(Carpaccio,1455—1525),这回一定没请来:那年初到威尼斯,我就格外心仪这位较少被提及的天才。今年初春,我再次观赏了他的大量作品,喜欢得简直生气。他处理“景别”的观看方式——就是说,在画面的中景、远景,尽可能多地画出许多次要的、零散的,却被我们的视线自然而然收入眼帘的景物与人事——启示了西方电影的大场面与长焦距,费里尼那些讯息丰富的长镜头,与卡帕其奥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美术史关于他的简略介绍中也指出,他的孤立的探索并未在后来的意大利画家中发生显著影响。其实,当我久看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后,我越来越倾向早期文艺复兴,特别是中世纪中晚期带有拜占廷风格的作品。要知道,象安吉里柯这样的画家,大大启示了20世纪80年代的后现代画家。可惜这些画史的缤纷脉迹,不可能以原作展示方式,大量而有序地介绍到中国来。

问:作为一个艺术家而同时作为一个中国人,您如何看待一个世界艺术馆在中国的成立;它将扮演何种文化形象及社会角色?

陈:非常抱歉,未来五十年——其实我想说一百年,但那样说未免太武断了——我不相信北京或其他中国城市会真的出现一座像卢佛宫、梵蒂冈美术馆、大英博物馆,或者大都会美术馆那样的“世界艺术馆”。我们必须清楚,拥有一座世界水准美术馆,比拥有导弹氢弹原子弹,不知艰难多少多少倍。

要来论证这种艰难,论证我们为什么不可能拥有以上美术馆,恐怕得写十本书。这不是财力问题,而是综合国力问题、历史问题、政治问题、文化问题。不论在哪个问题的哪一层面,我们国家都没有准备好诚实的答案,更远远没有准备好筹建一座世界水准的美术馆。

不过,新建一座国立美术馆,并变成又一个准行政单位,则太容易了,几乎不必论证。我确信未来数十年会出现更多挂着“美术馆”、“博物馆”牌子的庞大建筑,庞大的行政群体在里面上班、开会、花钱。这是一定的。我不知道对这样的前景应该表示祝贺还是欣喜。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痴想,就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虽有种种难处,还是应该向上海博物馆及台北故宫博物院好好学习,将几十万件从未展出的书画文物定期陈列,除了休馆日,老百姓能够每天进去走走看看。至于西洋的艺术,大家还是自己想办法去西洋看看吧。

问:您如何从文艺复兴展的开幕以及其后一系列西方艺术展品的引进看今天的中外文化互动?

陈:假如北京“世界艺术馆”今后准备持续引进“一系列大展”,绝对是积德行善。 就我所知,西方美术馆很想巴结中国,中国的文化市场可能是今日世界最后一块大舞台,谁都想插一脚。事实是,我们不见得拥有多少“文化”——不论是经典的还是当代的——去和别人“交流”、“互动”,但类似的活动、展览,有总比没有好,来总比不来好。

一百多年过去,我们的“小康”理想差不多实现了,我们的文化实力则远未具备。路还长,慢慢来。

问:文艺复兴展的介绍将出现在2006年首期《中华遗产》杂志上,您认为“文艺复兴”与“中华遗产”有关联吗?关注“文艺复兴”是否对保护和弘扬本民族文化遗产有所裨益?

陈:据我所知,没有一座欧洲或美国美术馆、博物馆声称他们的馆藏是“法国文化遗产”、“德国文化遗产”、“美国文化遗产”,他们太猖狂了,居然称他们的任何藏品——哪怕只是五千年前一把墨西哥的小木勺子,或者华夏殷商时代的一只破陶碗——是“人类文化遗产”。

文艺复兴展此来,对我而言,不是唤醒祖国拥有多少文化艺术的记忆,而是面对另一种现实,就是,我们毁掉了多少文化艺术。北京作为古城已经给毁掉了,太多中国古城被毁掉了。本次来华的画作只是文艺复兴的一点点碎屑,小意思,你去瞧瞧罗马、威尼斯、佛洛伦萨,教堂每天噹噹地敲钟,罗马时期的雕刻站在罗马地铁的出口,寻常人家的回廊或巷口,古老雕饰比比皆是,几百上千年前的无数小井还在街边好好蹲着呢……

北京地面,如今只剩故宫天坛之类,地面下,前几年拆迁挖地盖高楼,忽然掘出上百枚明代甚至元代的古陶井,是元大都城市地下供水系统。怎么办呢?砸!对于现代化建设,这些破烂毫无裨益。

意大利人也砸过的,只是理由不同。老友阿城走访罗马,当地哥们儿告诉他:19世纪末英国唯美主义者王尔德在罗马吹嘘“残缺美”,于是当地的雅人们居然砸了一些罗马时代的石饰,任其散布,以为美,后来悔悟了,赶紧中止……我去过拿坡里附近的庞贝城:连那么一座早给火山毁灭的古城废墟,包括那些死者的尸体,人家也爱惜保护,犹待珠宝,用玻璃罩罩好了,尽量弄得看上去跟一千八百年前一样啊!

保护、弘扬,都是空话。要它变实话,你得有东西保护,有东西弘扬——现在剩一册《中华遗产》杂志在,也不坏,我此刻给你们写稿子,就是给意大利文艺复兴说几句实话,给咱们这边的“中华遗产”说几句空话。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6-02-09 19:44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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