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天,我接到一个国际长途。电话那头自称是关西电通的,名叫纸村隆之,“你可以叫我Panda”,负责中国的广告业务,他语气非常有礼(这我倒也不意外,日本人似乎都这样),汉语说得也不错,请我帮忙查找和分析一些资料给他。挂上电话和同事说起,有个已做了多年的同事笑起来:“原来是他,这人很有意思的。”不过事后又听说,有些日本同事私下里说他是“八嘎”(傻瓜)。
不久他来上海出差,带了一些日本小点心作为谢礼,他看起来身形有些瘦小,面见时我注意到他的领带上有熊猫图案,似乎与他的西装颇不协调,猛然想起来他之前自称叫“Panda”,便问:“你喜欢熊猫?”他原本似乎有些拘谨的脸上一下绽放开来,带着略微腼腆的表情笑呵呵地说:“嗨嗨,我非常喜欢中国的熊猫。”——确实,我从未见到哪个人喜欢熊猫像他这样痴迷的。据说他每次来上海出差,只要能空出时间来,便携带干粮去西郊动物园看熊猫,能蹲在那看上大半天,从来不会腻,因为他觉得熊猫的一举一动都很可爱。事后我才知道他和熊猫之间的感情之深,简直堪称传奇。
他原本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一种动物,1972年中国向日本赠送了第一对大熊猫,轰动列岛;纸村君小学时家长给他买了一个铅笔盒,盒子上碰巧就有熊猫图案,他就在那时起喜欢上了这种动物——改变他一生的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从那时起他就从报纸杂志上时常搜集各类关于熊猫的信息,也设法去东京的上野动物园看熊猫。渐渐地,他萌生了一个念头:将来要去熊猫的故乡中国看看。由此他下定决心要报考中国的大学——他选定的是四川大学,因为成都是距离卧龙大熊猫培育基地最近的大城市。
很不幸,他不太能吃辣,因此在成都过得很辛苦,不过足以宽慰的是:他最终得以在卧龙当了一段时间义工,“那是全世界唯一能亲手触摸和抱着熊猫的地方”,第一次简直让他感觉幸福到战栗。结束学业后他回到日本,给上野动物园园长写信自荐,试图应聘做熊猫饲养员,他的有利条件是他会说熊猫习惯听的汉语。不久园长礼貌地回信给他,表示爱护熊猫有很多方式和途径,未必一定要来动物园工作,鼓励他寻求其他机会。他深受鼓舞。不久恰巧在电视上看到“东芝动物乐园”有一期是讲熊猫的,最后字幕出来,协助拍摄单位中有日本电通广告,这让他灵光一闪,这不就是园长说的爱护熊猫的其他方式吗?于是他决心要努力进入这家日本最大的广告公司——这一次,他成功了。
他非常认真敬业,不过一直单身,除了熊猫外,他也别无业余爱好和特长。同事朋友都知道他这一点,有一次有位朋友告诉纸村:他认识的一个做插画的女孩子与他有相同的爱好,下次可以引见谈谈。他素来不善言辞,不过要谈熊猫那就几个小时都不在话下了,因此那次约会出奇地顺利。有了这个共同话题,他们进展很快,她随后就成了他的女朋友——以及后来的老婆。两人一起建了个小小的熊猫网站,家里关于熊猫的物件多得不计其数,儿子一出生就被熊猫所包围了。
此后他一度被派驻海外工作,中国无疑是他最喜欢去出差的地方,因为看在熊猫的份上;美国他也去过,那是2001年秋,他办完公事又去华盛顿动物园看熊猫,正看着,外面人群一阵恐慌和骚动,许多人纷纷离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太关心,人少了他反而可以静下来与熊猫多对视两眼。数小时后他返回城里,才知道刚发生了911恐怖袭击,五角大楼附近出事了,而他由于呆在动物园这种恐怖分子最不可能袭击的地方,又躲过了一劫。
说起这些经历,想到自己就学、工作、找对象、避祸等等,都是拜熊猫所赐,他有次不由得动情地说:“你们中国人说‘恩人’,对我来说则是‘恩熊猫’。”他的名片上英文名就印着Panda,领带和其他物件,也经常和熊猫有关,虽然也不至太张扬(工作场所毕竟不能那么随性),但老同事都知道他的癖好。有一次去北京出差,不得已陪客户去夜总会,进门后每个人要挑一个小姐,轮到他时,他说:“你们这里有四川来的吗?”有人应声,等她落座,他又聊起了熊猫……因为他说很多熊猫其实从小听的是四川话。在有些人看来,他对熊猫的这种痴迷,有时简直到了“失态”的程度,所以暗地里才有其他日本人说他是“傻瓜”。
他这人对熊猫的热爱之执着单纯,总是让第一次听说他故事的人感觉很好笑,甚至多少有些匪夷所思。他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对日本人的观感,因为在接触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之后,我对日本人的印象从类型化的“他们取向”变成了面对面的“你取向”。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对熊猫的爱(他对中国的好感大概只是爱熊及屋)让身为一个中国人的我感到亲切,而是他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和善良。有次和一个从小在日本生活了近20年的朋友聊起纸村的事,我问她:“在日本像他这种人多吗?”她想了想说:“比在国内多。”不仅因为日本人相对衣食无忧,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追寻梦想,而且她所接触的许多日本人,实际上心思往往没有中国人那么复杂。确实,看到这样一个真诚、单纯、感恩又快乐的人,总会让人觉得能做这样一个人是很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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