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官之大者——吕文德大传

　　吕文德，南宋时历任襄阳安抚使，主要事迹见《神雕侠侣》。

　　其实早在《射雕英雄传》中，他就已经出场。郭靖黄蓉要解蒙古兵难，来到襄阳重镇报信。那时手绾兵符，威风赫赫的，便是这位吕文德大人。

　　等到吕大人再次出现，已经是在《神雕侠侣》中了，此时郭黄二人的孩子都长到了他们当年的年纪，而吕文德老师还在做着他的安抚使。《神雕侠侣》全书结束时，杨过郭芙等儿辈已人到中年，他老人家的官职仍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几十年如一日地做着安抚使，吕老师的所作所为也是几十年如一日：只要一听说敌军来犯，必然是面如土色，若军情紧急，则是体似筛糠；对破敌退兵永远束手无策；所谓安抚使，安抚的只是自己的两名小妾。除了懦弱无能，吕老师还是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黄蓉想出“弦高犒师”之计，所用的钱财就是盗自吕老师——“那安抚使搜刮得金珠山积”。并且，吕老师也不是爱民如子的人，眼见元兵押着宋朝百姓攻城，便下令放箭。

　　综上所述，吕文德老师集中了官场中人的一切缺点。

　　可就是这个一身毛病的庸官、贪官，却能主持襄阳城防几十年。《神雕侠侣》一书中，“蒙古大军连攻襄阳十余年，始终打不下，别的地方却是手到拿来”，在这十几年间，吕老师始终作为陪衬式人物出现，他的卡通化举动，将郭靖等人的英雄壮举反衬得更加光彩照人。

　　但在我看来，“这十多年来，倘若不是襄阳坚守不屈，大宋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在了”，能有如此奇迹，除了北侠郭靖，吕文德老师也是居功甚伟。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不是吕文德老师镇守襄阳而换作他人，历史恐怕就是另外一副样子。

　　是的，吕老师集中了官场中人的一切缺点，但他也有其他官僚所不具备的优点。

　　首先，没有人否认吕老师的礼贤下士。他不仅将郭靖奉为上宾，也对一众江湖豪客非常厚待，“襄阳城转危为安，安抚使吕文德兴高采烈，又在元帅府大张筵席庆功”，“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统领三军的安抚使吕文德、守城大将王坚等向各路英雄敬酒”，这样的描述在书中屡见不鲜。吕老师对这些人老是设饭局款待，但这帮大老粗并不买吕大人的账，对他也缺乏必要的尊重。襄阳大战之后，“群雄纵谈日间战况，无不逸兴横飞，吕文德却那里插得下口去？”插不下口不要紧，却能容得下群雄纵谈，这种大度比江湖豪杰尤胜。

　　就连郭靖黄蓉，对这位当地最高行政长官也颇多冒犯。《射雕英雄传》中，郭黄二人一介布衣，通过正常渠道见吕老师很是不易，就在夜间潜入安抚使府，将匕首指在吕大人胸前，才将军情通报上来。《神雕侠侣》没有写若干年后双方再次见面时的情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吕老师哪怕脸上挂着再尴尬的笑，也没有报复这两个当年得罪过他的小百姓，相反倒是对郭靖“倚若长城”。这样的合作持续了十几年，到《神雕侠侣》全书最后，吕老师面对蒙古大军提出弃城南退，这也是人家的老毛病了，但黄蓉的火爆脾气当场发作，提剑上前喝道：“你要是再说一声弃城退兵，我先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真是一点面子都不讲，但吕老师也并没有记仇，该怎么工作还怎么工作，“次日清晨，郭靖正在安抚使府中与吕文德及大将王坚商议军情”。

　　吕老师的另一个伟大之处是舍得放权。主持襄阳城防的是他，虽然一切全仗郭靖指点，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诸般号令部署自凭吕文德的名衔发布，所以黄蓉要放郭芙出城，都得出示吕大人的令牌。在这种情况下，吕老师能够由得郭靖越俎代庖行使全面的指挥权，换别的官员绝难做到。襄阳大战前夕，黄药师要摆二十八宿大阵，也得“郭靖禀明安抚使吕文德，请下将令，让黄药师在校场上调兵遣将”。凡是领略过中国官员作风的人都知道，让一个官僚——特别是一把手——承认自己无能，把指挥权放给别人，是一件宁肯吃败仗也不会干的事。更多的官僚则是强装并坚信自己有足够的本事纵横摆阖，偏要发表一番重要讲话。像吕老师这样在该闭嘴的时候能够保持沉默的人，一万个官员中也找不出一个来。

　　吕文德老师尽管昏庸，但并不愚昧。郭靖对忽必烈坦承“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然后说自己“纵然不肖，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愤蒙古残暴，侵我疆土，杀我同胞，郭某满腔热血，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以郭靖的直肠子，这番见解大概也曾在吕文德老师面前流露过。他要想治郭靖的罪，何患无辞？还可以向皇帝邀功，何乐不为？但吕老师却能放过这个不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人，其开明通达之处，不由人不心生敬意。

　　“风陵夜话”一回中，百姓议论道：“守军统制吕大人是个昏庸无能之徒，幸蒙郭大侠夫妇奋力抗敌……”这已经成为南宋百姓和广大金庸读者的共识，相信吕老师也肯定听到过。即使没有，但襄阳城中官员、大将、士绅“纷纷过来向郭靖、杨过敬酒，极口赞誉群侠功略丰伟，武艺过人”，包括许多百姓将郭大侠“视为再造父母”，这些都发生在父母官吕文德的眼前，而他并没有流露过什么嫉妒之心，也从未让郭靖体会过“功高震主”的威胁，换作别人，真是不可想像。

　　正是这些优点，使得平民百姓郭靖在襄阳城如鱼得水如手使臂，使得怀有报国之志的各方豪杰有得用武之地，使得襄阳城在一片残破江山中屹立不倒。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支持他的不成功男人。我们喜欢歌颂英雄，却往往忽略了成全英雄的人，事实上正是有了吕文德这样万里无一的“官之大者”，才能有郭靖这样万世敬仰的“侠之大者”。

　　对于中国的官僚来说，让他们心怀忠义，简直是一种奢望。“为国为民”的慷慨侠烈从来只是扎根在贩夫走卒心中，而那些官吏更多是被激发出了人性中的阴险和残酷，骄惯出了颐指气使的刚愎和狭隘，以及游走官场所必需的油滑和凉薄。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吕文德老师尽管不是德艺双馨的道德完人，但也绝对算得上是能够尽职尽责的珍惜物种了：我们并不需要当官的本事有多大、道德水准有多高，只要他们能像吕老师这样由着老百姓去精忠报国，就可以固守大好河山，“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身具这么多美德，吕文德老师仍以小丑似的形象出现，更显得难能可贵。让一个本来就准备慷慨赴义的人坦然面对危险很难，让一个在危险面前不停发抖的人面对危险更难。吕文德老师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但整部《神雕侠侣》中，他喊过无数次弃城而逃，却依然在襄阳坚守了几十年，两名小妾也始终陪伴着他，“替他揉搓心口，拭抹口边的白沫”。灭绝师太曾经评价郭靖：“他夫妇二人决意以死报国，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赤心精忠。”有没有人想过吕文德老师的动机？

　　郭靖黄蓉最终战死襄阳，这样的悲剧性结局令大家不堪注目，金庸只是在《倚天屠龙记》中草草一提：“襄阳城破之日，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殉难”，而没有言及吕老师的下场。我宁愿相信，这位成功负责了几十年城防、永远活在郭大侠高大身躯背后的猥琐官员，是和他的城市一同陷落的。

　　如果金庸告诉我，吕文德育有一儿一女，男名“破虏”，女单字名“襄”，我绝对相信，并会眼圈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