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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講臺上和廚房裏

講臺上和廚房裏
  
  ◎林文月
  
    我從臺大中文系研究所畢業後就開始執教。做為一個女性,假如她是一名教員又是一個家庭主婦的話,會發生甚麼問題呢?我願意根據切身的經驗,談一談其中的甘苦哀樂。
  
    我們常會在很多場合裏聽人談起職業婦女遭遇的問題。由於社會風氣改變,女子受教育的機會更為普及,在今天的社會裏,家庭主婦兼任的職業範圍愈來愈廣。但是各行各業的內容不一樣,因此不能一概而言之。
  
    我一直是職業婦女,可是從來沒有離開過講臺,打中文研究所畢業那年開始,就站在講臺上;差不多同一個時候,找他進入家庭。這兩方面我都比較熟悉。
  
    我說要談身兼教員和家庭主婦的甘苦哀樂,就表示這個問題正和世界上其他許多事情一樣,並不很單純,我們從某個角度看。有它好的一面,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又有不好的一面。美滿、不美滿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分野,我們也最好不要把一件事任意歸類,認為它一定是衝突、矛盾的或是美滿、和諧的。我打算從積極和消極這兩個不同的觀點來討論這個問題。
  
    我先從做為一個家庭婦女同時又是女老師的快樂談起。我沒有教過中學,也沒有教過小學,我一直在大學執教,故談話內容可能偏重大學教員,不過我們可以推展這個範圍,想見其他女教員的情況。我覺得,一個女性如果身兼家庭主婦和教員,她起碼可以得到「自求進步」的快樂。
  
    站在講臺上的行業是和知識有關聯的。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教員接觸的多半是年輕人,除了傳授知識外。還教導他們做人的道理。既然站在講臺上的人日日從事的工作都和知識有關,做教員的自然須要不斷地充實自己。
  
    我們也常聽人說起「教學相長」或「教學相輔」的話。做教員的是在教授,假設學生的學問不如自己(但很多情況也並不盡然)。前幾天正好是教師節,我接到一位學生的賀卡,很客氣的感謝我這些年來對她的教導。她今年剛從中文系畢業,畢業後就回到她的母校──臺南女中教書,她寫在賀卡裏最後的一句話給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她說:「我現在比以前用功多了。」對於這句話,我想凡是教書的同行都會覺得于我心有戚戚焉。當一名老師和做學生一樣,都是在不斷的學習,我相信這個道理在中學、小學的教員中仍然可以講得通,因為現在的小孩子大都比過去的聰明得多。從前我們問大人一些問題,他們如果回答不出來,就會敷衍的說:「小孩子不要多問。」我們雖然不滿意,也就這樣罷了。現在的小孩可不行了。他一定要追根究底問個清楚。不管是在中學、小學甚或幼稚園裏,我都覺得一個做老師的人必需要日新又新的不斷充實自己,才能夠滿足學生永無止境的「為甚麼?」當然,做單純的家庭婦女成從事其他行業的女性也有充實自己的機會,可是比較起來,站在講臺上的人這種機會更多,並且「不得不」自求進步。這是一種刺激,在這種刺激當中,站在講臺上的婦女可以避免自己在知識方面停頓。為了要應付學生的問題,我們必須一直求進步,這種過程無形中充實了我們的精神生活。我想家庭主婦如果身兼教員,第一個最積極的功用就是可以得到這樣的快樂。
  
    我要講的第二點,也許會使各位覺得奇怪。我認為做教員的婦女可以忘懷老之將至。人不可能不老,我們從生下來起,就是朝老的方向邁進。教員接觸的總是年輕人,跟年輕人相處比較不容易想到這種悲觀的問題;當然,其中也有例外,拿我自己來說,我從研究所畢業時剛剛二十五、六歲,第一年教書,課堂上就有一位退役軍人,他的年紀我想總在四十五歲左右,差不多比我大上二十歲。我看到他非常恐慌,因為他的年紀比我大,每次上課兩個人都很彆扭。到現在為止,我的堂上還是常有年紀較大的人來旁聽,久了我也就不太會覺得難為情了。
  
    一般說來,學生總是比較年輕的多。不僅是在課堂上教學和年輕人接觸,課後也有機會和他們相處。他們充滿朝氣、活力,他們比較天真、無邪,沒有被社會上一些壞的習氣污染,妳跟他們課下接觸時,話題的範圍自然比較寬廣。
  
    我記得自己年輕時,最討厭聽到中年以上的人一見面就問:「妳的心臟怎麼樣啊?」「妳的關節怎麼樣?」「妳的血壓怎麼樣?」好像一個人到最後只賸下肉體各種各樣的組織。可是現在我也慢慢的到了這種年紀,從同輩的人談話中會發現,他們利用暑假到公保檢查身體,的確有些這樣的毛病。中年人跟中年人在一起,或中年人跟比他年紀更大的人在一起,話題常會牽涉到有關生理的,而且是不愉快的問題。
  
    在座的多數是婦女,到了中年以後,很多女性間的交際場合,話題也常侷限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大家談論的不外是自己的丈夫、兒女、公婆,要不就是有關衣服啦,哪個人的家裏又發達了的一些瑣事等等。假如妳是一名單純的家庭主婦,接觸的範圍自然比較狹窄,話題難免在這些方面打轉。要是妳身兼教員,至少在下課以後妳會跟年輕學生接觸,他們一定和我們年輕時一樣,才不要聽有關血壓、關節等等的牢騷,也不愛婆婆媽媽瑣瑣碎碎的事情。
  
    他們關心的、他們喜歡講的是甚麼呢?可以是很大的:比如說世界的局勢、國家社會的問題、一些形而上的東西,或者是他讀一本書、看一場電影的觀感,甚至是他在現實生活中的戀愛問題、失戀的經過等等。當妳和他們談論這些問題的時侯,無形中覺得自己年輕了,無形中會忘記自己漸漸在變老。我並不是要逃避老,「老」是一個事實,就是現在的年輕人也有一天要變老;這既然是一個無可奈何的事實,我們又何必生活在「老」的陰影裏,成天談「老」怎麼辦,「老」是多麼可怕?我認為跟學生在一起,可以讓妳暫時回到從前年輕的時代,這是單純的家庭主婦或從事其他行業的婦女較不容易接觸到的好現象。
  
    除了上面談到的兩個優點之外,我認為從事教書行業的婦女會比較守時、比較有條理地安排事情。各位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說一般的家庭主婦或從事其他行業的婦女就不守時、做事沒有條理。只是我們教書的人特別須要守時,否則不僅對不起學校,也對不起學生。
  
    舉個例子來說,一次颱風下大雨,臺灣大學的校園經不起風雨的考驗,滿佈積水。那天下午我正好有一堂課,我一直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去上課呢?後來我終於決定要去,因為只要有一個學生出席,我就不能遲到。當我準時的進入教室,卻很意外地發現學生的出席率很高。臺大的校風比較自由,老師很少點名,常有學生輪流缺課的情形,我不敢說他們全部出席了;尤其那天在風雨交加的情況下,他們又只有下午的一堂課,我真沒有期望他們會來,滿以為要是有三、兩個學生來聽課就不錯了,居然有十幾個人出席,而我班上總共也不過是二十來個學生,所以我非常的感動。
  
    課後我分析這件事,發覺這和我平常守時的習慣很有關係,我從不遲到,我寧可讓學生遲到感覺不好意思,不願自己遲到而愧對學生,我也不無故缺席;他們有信心我一定會去上課,才甘冒風雨來上這堂課。這個小故事就說明了做教員的必須守時。
  
    我還有一個相反的經驗。像我這樣的中年婦女有時會懷舊,偶爾便有小學或中學的同學聚會,這種場合準時的人常被視為傻瓜。為甚麼呢?很多人都是遲到的,半個小時算是很客氣,遲到一個小時他們也不覺得難為情,好像「對不起」三個字就能把六十分鐘的等待一筆勾消。這種情況我實在很不滿意。
  
    現在再讓我回到上課的問題。假如我第一堂有課,我總是八點不到就到教室等學生。有時侯我想,今天他們可能會耽誤一些時間,我是不是晚一點去呢?但馬上又警惕自己千萬不可以,因為這樣下去會變成惡性循環,假如我這次耽誤五分鐘,下次他們就以為妳還會耽誤五分鐘而遲到十分鐘。不管學生來不來,我自己一定準時到。一個教員如果養成守時的習慣,在日常生活中也會起作用。
  
    另外我曾提到和守時有關的是,教員比較會利用時間安排自己的事情。我們教書的人受學期和學年的限制,在某個時間內必須把一定的教材講完,因此事先要有全盤性的妥善安排。一旦養成這種習慣,回到家裏也較能利用一天二十四小時的有限時間。我常聽一些主婦們抱怨,說家事總是做不完。事實上,家事根本不可能做完,因為吃完這頓飯又有下一頓飯,一個盤子剛洗乾淨就又要使用,這樣週而復始,好像是很乏味的。但我覺得愛發牢騷的家庭主婦常是自己不能妥善安排的緣故,假使事先先做妥善的安排,這些瑣碎的家事也許就能料理得井井有條。一個教書的人平時受這種訓練,較能把事先安排的習慣帶進家庭。
  
    以上三點是我抽樣性的想到的問題。我相信從事教書行業的女性的快樂決不止這三點。
  
    假如妳是家庭主婦,同時又要站在講臺上做教員,這兩個角色會不曾起衝突、矛盾,甚至於帶給妳不快樂?會的。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講。
  
    首先,我談講臺影響廚房。各位也許認為教員的工作比較自由,不須要上班打卡,一天坐八個小時的辦公桌,尤其愈是教高等學校,這種情形愈明顯,拿我個人來講,我的課比較特殊,依據規定我得教滿七個小時,但實際上,每個星期我只要上六個鐘點的課。即使兼課,教育部也限制不許超過四小時,因此,一個大學教授如果不開補習班,一個禮拜站在講臺上的時間大概不超過十二個小時。這樣聽起來好像女教員顯得很輕鬆,但事實上不然。
  
    站在講臺上的準備工作必須花費很多很多的時間。我記得我第一次上課就準備了足足有三個小時,我想這足夠講上兩堂課吧,結果這三個小時的準備,半個小時就講完了,賸下的時間我簡直不知該怎麼辦,還好那時教的是大一國文,沒有預習也就照著課本唸下去了。現在我的學生畢了業要教書,我總是提醒他們寧可多準備,不要少準備;因為不管你準備了多久,講授時時間一定會縮短。我想凡是有教書經驗的人都會有同感。這是一般的情形。如果妳碰到比較特殊的情況,譬如有哪個問題必須跑圖書館找資料,甚至到實驗室裏做實驗,事先準備的時間就不知要多過妳實際在講臺上的幾倍了。
  
    事後呢?下了講臺是不是就完了?不然的。坐辦公桌的人固然被定了八個小時,下了班之後時間完全屬於妳自己,妳可以全心全意的照顧家庭,但教員就不一樣。我們拿小學、中學做例子。小學、中學的老師有很多週記、作文、大小楷要批改,回家後比在學校輕鬆不到那兒去。有人說改這些作文、試卷就和洗尿片一樣,當妳洗完了一批,把不通順的句子改通順了,第二批又上來了,沒有一個小孩能保證每天給妳兩塊尿布洗洗就算了。當中、小學的老師有這樣的苦衷,往往晚上得挑燈夜戰。
  
    大學教員雖然不須要像中、小學教員那樣不停的批改作業,但還是有報告要看,有時得指導論文。提起指導論文,不只是時間的問題,對做教員的無異是個很大的考驗。沒有一個老師是樣樣精通的,也許學生給你的題目和你並沒有密切的關聯,妳指導他就等於和他一起學習,你們要一起摸索、工作、研究,這種時間是沒辦法控制的。教員站在講臺上的時間比較少,講臺以外的工作卻幾乎是全天候的。「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句話不僅對學生適用,做老師也當以此自勉,這一點是我要特別強調的。如果一位家庭婦女身兼教員,她的時間實在被工作佔據了很多很多。
  
    有時候教員在家裏一邊做家務,一邊改卷子,很容易會出差錯。我自己就有這樣的經驗。當妳全心全意改卷子的時候,嗅覺就比較差一點,廚房裏飄過來的肉味由香到焦,也分辨不出來了。有時一邊掃地,一邊想學生的問題,妳便成了一位心不在焉的家庭主婦;這對家庭來說是很抱歉的一件事。這還算是小問題,至少你可以分割一下時間來協調其中的衡突。
  
    有些矛盾是妳沒辦法避免的。比如說,我現在在臺大中文系每個月都有個定期的學術研討會,全體教員都得參加。這種研討會時間很難控制,只要問題沒解決就不能散會。每當超過預定時間的時侯,我冷眼旁觀會場的情況,我週遭的男士幾乎都還保持熱烈的情緒,繼續討論下去,可是女教員包括我自己在內,都坐立不安。為甚麼呢?五點過後是做晚飯的時間,要是不能按時開飯,對丈夫、兒女是很抱歉的。這只是其中一端。
  
    大家都以為暑假是女教員最開心的時間,可是暑假裏我們的工作也少不了。別的不談,就說閱卷好了,大家都知道大專聯考採用電腦閱卷,惟獨三民主義和國文還是要用人腦。有孩子的女教員只得把放假的小孩丟在家裏,每天一大早出門,晚上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這一整天妳的小孩都是處在沒有母親的狀況。諸如此類,所以一個女教員如果顧到講臺,就往往不能全心全意照顧廚房了。
  
    從反方向來看,女教員一旦顧到廚房,又無法十全十美的兼顧講臺。這話怎麼說呢?從事職業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應該要有敬業的精神。我們女性常受男士批評,說我們身在辦公室,心在家裏頭。還有人說,職業婦女最愛把毛線衣帶到辦公室打,或溜出辦公室洗個頭等等。當然,女教員站在講臺上不可能織毛衣,也不可能去洗頭;不過,不可否認的,如果你身為教員又是家庭婦女,看起來會比較沒有出息的樣子,我可以舉例說明。
  
    我的同事中有不止一對的夫妻檔教員,兩夫妻在中文系都有個人的研究室。其中一對住在學校附近,每天晚上吃完飯,丈夫就由家裏散步到研究室,在那裏看書、寫文章,直到很晚才回去。據我所知,這位妻子每天都留在家裏陪小孩。這是誰規定他們的呢?沒有。是她自己要留在家裏的。假如夫妻倆都到研究室看書看到十二點,家裏的孩子怎麼辦?我相信即使這位女教員晚上和丈夫一起到研究室看書,她一定熬不到十二點,說不定半個鐘頭以後就要回去看看。這和女權運動完全沒有關係,這是天性,這是母愛;母愛使得我們在孩子幼小、需要我們照顧的時候沒辦法把他們撇開,而去做學問上的研究。
  
    不可否認的,女教員和男教員升等的時間不太一樣,這情形尤以大學為然。拿我個人做例子,我從研究所畢業後留校做講師,熬了七年拿到副教授,又熬了六年才拿到教授。大家一定會笑我,怎麼花了那麼多時間?其實我要講,不是我們笨,也不是我偷懶,而是不得已。因為,當男教員在研究室裏看書的時候,我們在家裏洗尿布、餵奶,這就佔去了我們的時間,我們沒有辦法做一個更好的老師,也沒有辦法做一個更好的學者,我們的進步總是比較慢。是被誰耽誤了呢?是被我們共同喜愛的小孩耽誤的。但我絕不怪罪先生,是我們自己要這樣做的,當妳看到孩子一天天長高長大,這又是另外一個收獲。
  
    前不多久,婦女雜誌的前編輯夏祖麗小姐來訪問我,要我列出我的著作目錄。我藉這個機會整理了一下過去的作品,能把出版的年月都標了出來,沒想到,居然也寫滿了一張稿祇。一時之間頗為得意,就拿去給先生看。你猜他看完以後怎麼說?他竟然問我:「你民國五十五年以前在幹甚麼呢?」不是他這句話提醒我,我完全沒有想到,我說:「大概全心全意花照顧孩子吧。」這個答覆他當然很滿意,我卻有一點心酸酸的,不過也還好,至少五十五年以後我有一點東西了。
  
    這件事情給我很深的感觸,一個女教員如果有幼兒的話,的確難以勤勉地從事學術研究工作;如要有所作為,除非等孩子長大到某個裡度。我有一個十六歲零兩個月的兒子,還有一個十三歲半的女兒,我的女兒是在民國五十三年出生的,到民國五十五年正好滿兩歲。在她未滿兩歲前,我完全在忙她的事情。隨著年歲增長,他們漸漸可以獨立,我照顧他們的時間相形減少,就慢慢能專心從事我的工作了。
  
    女教員有自求進步的機會,可忘懷老之將至,能養成守時的好習慣,的確是一個快樂的行業。雖然上面我也談到女教員身兼家庭主婦的衝突和矛盾,不過,人生豈不就是苦樂參半?一個女性教員和家庭主婦有甘有苦,實在也是應該的。
  
                            六十七年十月
  
  ※按:本文收入林文月所著《遙遠》一書。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4-07-22 21:47 | [楼 主]
yeqin
级别: 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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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04-07-27 19:12 | 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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