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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聪:音乐是我的血液

[日期:2005-10-31] 来源:中国经济网 作者:郭宇宽




  3年前,傅聪———这位中国最早的“肖邦钢琴比赛”获奖者、已故翻译家和文学家傅雷之子感慨道,“我已不再是《傅雷家书》中的小孩子喽,老夫今年六十八,望七了!”我们还在捧读《傅雷家书》,《傅雷家书》中的傅聪却渐行渐远,自成一“家”。只是从未忘记父亲早年的教诲:先做人,其次做艺术家,再次做音乐家,最后做钢琴家;在用钢琴语言领悟音乐中寻求人的基本价值。5月3日,钢琴大师傅聪将登台中山公园音乐堂,演奏他最拿手的肖邦和海顿钢琴作品。

  傅聪1934年3月10日生于上海,8岁半开始学钢琴,9岁师从意大利指挥家和钢琴家、李斯特的再传弟子梅帕器。1946年梅帕器去世后,傅聪基本上是自学。1948年随父母迁居昆明,中断了学琴。1951年跟随苏联籍钢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学琴一年,因老师迁居加拿大,又迫不得已勤奋自学。1953年与上海交响乐队合作,弹奏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获得巨大成功。同年,在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举办的《第四届世界青年联欢节》的钢琴比赛中获第三名。1954年赴波兰留学,师从著名音乐学学者、钢琴教育家杰维茨基教授,并于1955年3月获《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和《玛祖卡》最优奖。1958年深秋以优异的成绩于华沙国立音乐学院提前毕业。1958年底由于历史原因移居英国伦敦,一直到1979年4月,才应邀回国参加父母的平反昭雪大会和骨灰安放仪式。

  1959年初,傅聪在伦敦皇家节日大厅首次登台,与著名指挥家朱利尼成功合作,自此傅聪的足迹遍布五大洲,只身驰骋于国际音乐舞台,获得“钢琴诗人”之美名,已故德国作家、诗人、音乐学学者、评论家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撰文赞颂傅聪,称“他完美无疵的演奏技巧表露无遗,就是考托(Cortot)或鲁宾斯坦(Rubinstein)也无法超越,他的演奏不仅是最卓越的,而且是肖邦作品真正的诠释者”。

  当代三位钢琴大师玛塔·阿格丽琪、莱昂·弗莱歇尔和拉杜·鲁普为《傅聪的钢琴艺术》(激光唱片)的小册子撰文说,“傅聪是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钢琴家之一。他对音乐的许多见解卓尔不群,而且应该作为年轻一代音乐家的指导准绳。”还评论说,“傅聪是个伟大的天才,生来具有音乐天赋,而且具有奇妙的演奏技巧,傅聪还有一种罕见的才能,他能和古典作品的大师‘心心相印’地混成一体;因此傅聪能成为我们时代的音乐大师之一。




  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家

  记者:采访之前听很多人谈到过您脾气很倔,不轻易接受采访。见面后,您给我的感觉却很随和平易。

  傅聪:不是我不喜欢讲话,而是太喜欢讲话。我工作很多,很吝啬时间,但一问我问题,我感兴趣就忍不住回答,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记者:我看到了一个细节:您在演出前还仔细地看了一遍乐谱。

  傅聪:那个作品是最近才学的,所以有点儿紧张。不过,即使是弹了一万遍的作品,对于我也永远是新的。我经常在上台以前看看谱,发现很多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然后尝试去实现。

  记者:刚才听到您说紧张,如果这个词是说小孩应考,倒好理解,但用在您身上……

  傅聪:紧张是来自我对作曲家的责任感。对我来说,作曲家的每一个愿望都在他的曲子里表达出来,就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对待《圣经》一样,或者可以说音乐就是他的宗教。

  记者:不过很多人对您印象最深的往往不是音乐,而是被傅雷先生耳提面命。很多人了解您,都是通过《傅雷家书》。

  傅聪:哈哈,人们都忘了我已是70岁的老人,好像我还是个小孩儿。不过,有时我自己也感觉,身边的年轻人好像都比我大。这里我特别声明:《家书》不是一部作品。我父亲是作家,文笔很好。有些人说他写《家书》时就准备发表,真是非常荒谬。《家书》后来跟公众见面,只是历史的偶然性。凭良心说,《家书》我很少看。因为一翻《家书》,我就不能自持,就整天若有所思,很难再工作下去。可是《家书》里的话都已经刻在我心里很深很深。

  记者:那么,父亲真正启发您的是什么呢?

  傅聪:《家书》中,我喜欢爸爸讲艺术讲人生。譬如,“先做人,其次做艺术家,再次做音乐家,最后做钢琴家”。又比如他讲“孤独”的那段,我永远忘不了:“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父亲说:孩子你永远不要害怕孤独,你孤独了才会去创造,去体会,这才是最有价值的。这也是我父亲的那颗赤子之心。父亲朴素、简单,可他有真正的人的尊严。有段时间他内心非常痛苦,很多话只能跟我交流,但我却不能完全体会他的心境……

  记者:《家书》也体现了一位父亲的质朴感情,傅雷先生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却不断提醒您不要在音乐中投入太多情感,要注意音乐和生活的平衡。

  傅聪:这里不仅是关心,还讲在美学上能入能出,达到感情和理智的平衡。我年轻时很感性。另一方面,他也主张一个人要对很多东西感兴趣。我虽然花在琴上太多时间,但实际上并没违背父亲的想法,因为我对世界所有事情都是永远关心的,并不是做了音乐的奴隶。

  记者:您父亲说过,与其做个不上不下的艺术家,不如做个好的木匠。您那时非常勤奋地练琴,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呢?

  傅聪:我对物质的需求很有限。父亲也为此高兴,觉得我身上真正有了中国人乐于清贫的精神。我从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家,不过是爱音乐而已。我和很多参加比赛的青年钢琴家谈话,觉得他们虽然有些人很有才能,但还是有点急功近利,希望马上就得第一。实际上全世界每年几千个第一,就算得了也不一定能成名,开过十几场音乐会也许就消失了。所以我总是跟他们说:音乐是一种宗教,真是爱音乐的话,你在音乐上的满足感应该是音乐本身。因此我想强调一点:假如你幸运地得到了承认,千万不要忘记那是成功,而不是成就。

  祖国融入了我的血液和梦

  记者:您的东方气质非常浓烈,而您所选择的钢琴则是西方乐器,所弹奏的也是西方的音乐作品。您怎么在两者之间平衡?

  傅聪:我从没有觉得要在西方音乐里硬加一些中国的成分,假如有,那是因为我流的是中国人的血,身上有很多中国文化的烙印。有很多欧洲音乐界的朋友都说,只有中国人才会这么理解音乐。

  记者:可是您体现出的是一种微妙的融合。换了别人,也许会是一种冲突。

  傅聪:回过来说中国的诗吧。我从小热爱李后主和李白的浪漫,也很喜欢陶渊明,但这两种喜欢不太一样。一种是远距离的欣赏,另一种则是有共鸣。性格上我最接近的是肖邦,可是人的精神境界也有很多层次,尤其因为中国文化的熏陶,很难解释。事实上所有伟大的创作,都是浪漫的也都是现实的。

  记者:您是不是曾经在《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本书里找到了共鸣?

  傅聪:我父亲翻译过这本书,所以我很早就看过。我觉得它恐怕是近代国外文学作品里对中国知识分子影响最大的书,因为它代表着中国最需要的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宣扬了个性解放。在我们年轻的时候,特别容易为这本书所感动、所鼓舞,让你觉得有一种力量去与社会的压抑对抗。

  记者: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的读者会觉得这个人物缺少了一点老子、庄子那种东方的智慧。

  傅聪:那当然,本来就不是东方人写的作品,象征的是意大利地中海文明的那种恬静清明的境界。但是单纯从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经历而言,会引起中国人的共鸣。你感觉他就像一条河流,初期很窄,但是激起的浪花很多;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河面越宽阔,也越平静。

  记者:我记得您和您的父亲都强调东方艺术所能表现出来的“华”,和西方艺术家所表现出的关注是有差别的。那么您在演奏中怎么传达这种“华”?

  傅聪:“华”无法具体分析解释。我第一次面对某个作品,必须得有强烈的感受,才能作出分析。但经过一个阶段,我会一时找不到那种直觉,这是最艰难的时候。这就是艺术的升华:一定要有强烈的感受,一定要有很冷静的分析;最后一定要忘我,才能达到那种境界。我不敢说我已经达到某种境界,但我一辈子都在那条路上追求,自然而然的。这就是一个中国文化人的气质。

  记者:刚才您谈到割不断的中国气质,我就想到跟您很像的音乐家肖邦。他在漫长的漂泊过程中,身边总带着个银杯,可以说那是维系他与家乡的纽带。您也长时间在异乡漂泊,那么祖国或者家国,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

  傅聪:我想文化的成分远多于一般的风俗习惯。对我来讲,祖国是土地、文化、人民,她融入了我的血液和梦。弹奏伟大的作品是造化记者:您承认,如果纯粹谈技术,您也许还比不上那些从3岁开始练琴的青年。那您怎样看待一个钢琴艺术家的技术和“华”之间的辩证关系?

  傅聪:这一点我能够说的很少。因为学琴学得晚,加上天生手的条件不是太好,所以学得很辛苦。这次回国和我弟弟比了一下手,他的手张得开,灵活性远远比我好。可是我相信,最主要的应该还是心里的感觉。假如心里能听到那个声音,就算手不如别人灵活,也照样能做到。

  记者:您说您12岁才开始练琴?

  傅聪:不是。我从8岁半开始,到11岁学琴又中止了。17岁正式开始学琴,18岁第一次在上海演出,一年后我去波兰留学,参加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时还不到20岁。

  记者:您那次就拿到了比赛的第三名。这简直像是神话。17岁才真正练琴,恐怕很多人连勇气都没有。

  傅聪:的确。不过历史上也有先例。波兰一位曾经做总统的钢琴家,真正下功夫练琴也是十七八岁以后。那时他到维也纳找名师,大师说太晚了没希望。可是他发奋努力,有了了不起的音乐造诣。我听波兰人讲他的故事,他常说:“一天不练琴自己知道,两天不练琴朋友知道,三天不练琴听众知道。”这话我觉得对极了。

  记者:像您这样的长者,应该只要让自己快乐就行。可现在您还是这么勤奋,每天练琴8个小时以上,而且还经常组织音乐会。为什么这样苛求自己呢?

  傅聪:我父亲说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精神。”艺术里的完美你要心里有数。施纳勃曾说,伟大的音乐你永远不可能达到,你的演奏永远不可能像作品那样完美。对此你心里有数,可你还是孜孜不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去追求,追求过程中有一种无穷的乐趣,你每一分钟都会发现新东西,而且这还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啊!对我来讲,音乐中永远有新天地让我去发现去追求,即使以前弹过的作品。

  记者:多年来您受国外的艺术熏陶,回国演出时,文化氛围的差别应该很大,在这种碰撞中您感受到了什么?

  傅聪:当然,有些国家的听众水平比较高。比如俄国,特别是过去,音乐对他们来说是唯一的寄托。我记得40年前在列宁格勒演出,结束后有很多听众通宵达旦地和我讨论音乐,有说不完的感受。所以,我认为艺术家有责任去创造他的听众,而不应该是相反。有些听众对音乐不太理解,那是因为他们过去没有机会听,基础不太好;但假如演奏的人有虔诚的心,一样能够吸引听众。对我而言,每一场音乐会,如果10秒之内我感觉不到整个音乐厅都跟着我一起呼吸,我就认为我失败了,或者说我还不够虔诚。不管音乐怎样,只要你有这种精神力量在里面,就一定会传达出去。王国维是中国近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他在《人间词话》里说:“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演奏者也是如此,让人觉得合情合理,同时又要具有创造性。所以我只讲大课,不愿教私人学生,因为怕学生模仿我。我的一辈子都是“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特别最后一句是很重要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记者:这是您60多岁以后的感悟?

  傅聪:基本从小在家就有如此感受。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追求“立功立德立言”,都有一种情绪,生怕自己才华埋没于后世。他们的所谓不朽,就是一个名。虚荣人人都有,我不敢说自己没有一点点名利思想,但是我很讨厌这个。记得小时候上音乐课,教室的墙上挂了些伟人的画像。也许很多学音乐的人看了就会想:将来我在音乐史上留下一个怎样的位置呢?但我认为有这种想法,他本身就不是真正的音乐家。 像舒伯特,空前绝后的大音乐家,才活了31岁,却写出了多少伟大的作品!他的创造来自心中,从没考虑过将来是什么地位。贝多芬则对自己的历史使命看得更重。这一点上我更喜欢舒伯特。

  记者:您刚才谈到了不同作品的不同性格,我就想到了有人谈文学:少读《水浒》,会让你好斗;老看《三国》,会让你老谋深算。您觉得您的音乐经历,有可类比的地方吗?

  傅聪:十七八岁时我特别喜欢听一张唱片,好像叫《爱之死》,喜欢得发疯,天天要听,而且喜欢在暴风骤雨的晚上听。我父亲后来还把唱片收了起来,怕我上瘾!现在听的是贝多芬的后期,他给人的感觉像慈祥的长者;莫扎特很特殊,就像仙人一样,洞察人间万象,对人的理解到了最细微之处,简直不可捉摸;而贝多芬非常幽默,那种人情味、那种智慧,有一种返老还童的调皮,是他们陪伴我,让我在孤独中感受丰富。
Posted: 2006-12-14 00:24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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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在读《傅聪:望七了》。读得太激动,一读就激动,有几年没看书看得这么激动了。网上居然没有全书的电子版,不能转贴出来。

这篇访谈被收在《傅聪:望七了》当中,转过来聊备一格,可惜这个网上版的字里行间有删节。

广州音像出版社去年出版了一套傅聪的唱片集,13张,唉,如今再找已经买不全了。而且13张之中居然没有他弹的肖邦的《夜曲》全集。哼哼,好在这套《夜曲》唱片我几年前在国外买到了。

Posted: 2006-12-14 00:36 | 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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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元举:平安夜与傅聪谈艺论道



(摄影/刘元举)





  在这样一个夜晚与傅聪先生聚会,真令人回味无穷。为了坐得更亲近一点,将订餐时的大圆桌临时更换成了一个小桌子。灯光不是很亮,却有足够的柔和。座中有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周铿夫妇,朱贤杰、沈次农和一位云南籍的学生。外面充满圣诞味道,好像不是在上海,倒像在国外。

  傅聪来了。

  他上身穿着深蓝色唐装,古典味道极浓,质地是丝绸的,这种面料在灯光下有着微弱的光亮。他的头发如同照片上一样,梳理得一丝不苟。面部最突出的是两道长寿眉,黑白相间,悬空披垂,颇具神韵。他落座时,没有任何多余的应酬话语,也不见丝毫笑意。这使他面部皮肤显出了老年人的干涩与松弛。呵,傅聪真的老了。

  完全两个人

  头一次目睹傅聪,是在两天前的上海音乐学院的小音乐厅。他在台上讲课。台上并排摆着两台斯坦威,他与一位戴眼镜的学生坐在各自的琴前。学生按着他的要求时断时续地弹奏着肖邦的第4号叙事曲。灯光下,只见他活跃异常,不仅手臂挥洒得淋漓尽致,比指挥还指挥,而且他的两脚不时地跺着台面,这使气氛相当活跃。这样的讲课对于傅聪而言一定是很过瘾的。那份酣畅,那份自如,那份投入,完全达到了忘我境地。

  我当时绝不相信这么富有弹性和活力的躯体是位70岁的老人!就像现在,我同样惊异于他离开舞台就坐于餐桌前时,他的脸色怎么会如此沧桑和黯然,甚至还有几分冷峻。

  完全两个人。音乐的傅聪与生活的傅聪。离开音乐,莫非他就像鱼离开了水,跳到了岸上失去生动和鲜活?朱贤杰事先曾提醒我:傅聪的脾气蛮大的,他让我提问要谨慎一些。

  “傅老师,你在上大师课的时候,我看你的样子顶多就像30岁。”我是鼓足勇气这样说的,不想他正视我道:“30岁?我像17岁的呀!我跟好多人都这么说。”

  一句话,另一个生动的音乐的傅聪又回来了。

  有一次他聚会之后颇有感慨地跟一位朋友说:“不知为什么在场的人都比我年轻,可是我觉得他们都比我年纪大,我的感觉永远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说话时,他笑得很纯粹,一扫满脸的沧桑与冷峻。


  不敢看“家书”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傅雷家书》的意义已经远非“家书”而是“国书”了,毕竟那是影响了中国几代知识分子的一本必读书。但是,傅聪说,“家书”其实我很少看。我不敢看,每一次要看都太激动,整天就没办法工作了,太动感情了,不敢看。我觉得“家书”的意义最简单来说,就是我父亲追求的是一种精神价值,就是这个东西,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精神的东西。这个精神价值包含了很多东西,东方的西方的,是一个很博大的精神价值,可是绝对不是物欲横流的世界。有时候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很悲观,我父亲其实也是,你们看“家书”可以看出这点来。可是,只要我还活一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还是干下去,坚持我的这种理想,坚持我的追求,坚持我的精神价值。

  这部“家书”似乎是一把我们走进傅聪世界的钥匙。“家书”可以读出一位高境界的父亲的杜鹃啼血,也可以感受到一条清晰的父子间传承文脉。

  傅聪有两个儿子,他说他对儿子完全不似父亲对他那样。他说:我不管他,我根本就不管。因为我自己都忙不过来,怎么有能力去管他们?再说了,我与父亲同处于一个时代背景下,虽然我们是两代人,却都是“五·四”那一代的人。我们都是追求理想的人,同一种文化,同一种教育。可是我儿子生在英国,世界完全不一样了。他管我叫“怪东西”(Fenny fellow)。有一次我弹琴正弹得来劲儿,无意间发现他站在那里窃笑。他感觉非常奇怪。他不理解我练琴练得这么苦,为什么还天天坚持练。

  他说父亲把他的理想传给了我,我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来到欧洲就已经够受的了,儿子要是再背上不是更难活吗?我在想,我有没有这个权利,把我先人之见加在他们身上呢?

  接着他又说:其实,遗传的东西是不可抗拒的。这种东西儿子身上也不能没有。他在大儿子身上就看到这种使命的东西。因而,他认为大儿子活得照样不轻松。


  音乐“苦行僧”

  傅聪始终戴着一副黑手套,只有半截指头露出。这是因为练琴把手练坏了。他两年前回国时,他的手上缠着绷带,现在,他无论弹琴时还是吃饭时,都是戴着这样一副手套。黑色的手套格外醒目。

  傅聪常说他17岁之后才正儿八经弹琴,童子功没打好,他十分羡慕现在的孩子们,童子功好得不得了。为了进行后天的弥补,即使现在,他每天差不多也要练上八个小时的琴。他已经是70岁的人了呀!他认为:就钢琴家纯粹机械性的这个方面来说,到我这样的年龄,要达到一定的水平,得花加倍甚至四五倍的精力才行。“这几年我的手老是受伤,这是一个不可解决的矛盾。从弹钢琴的纯粹机械的本事来说,所有钢琴比赛的选手、所有音乐学院里的学生,都比我强,真的是这样!可是,讲到追求一种精神境界,讲到声音的变化,讲到音乐里头的“言之有物”,那他们还是有很大差距!”

  谈到他的生活现状时,他不无感慨地说,他们有时候都看到我活得相当苦,所谓苦,也包括痛苦,或者艰辛,两者都有。一位叫马育弟的老朋友在长途电话里对他说:“哎呀!傅聪啊!你是不是也可以过一些正常人的生活了!”但是,当他听到我的音乐会后说:“听了音乐会,你不能,还得继续,不能过正常人的日子,你有责任还得干下去!”

  傅聪听了老朋友的话很感动,他说:“就是说我命里注定还得辛劳。唉,不过我的手老出毛病。恐怕只有等我的手真的坏到不能弹的时候,才会停,才会有时间到处看看,到那时,恐怕我都走不动了!哎呀,人生真的太有限了。”

  “我没有办法去学所有的音乐,到现在为止,我不过对几个作曲家的作品,比较集中地学习过,基本上是全部的肖邦,全部的德彪西,大部分的莫扎特,舒伯特的差不多也全弹了,只剩后期六个大奏鸣曲中的最后一个,我现在还在下功夫,争取尽快拿出来。对我来讲,永远有压力,音乐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我永远在那儿追求,并不是舞台或听众给我的压力。这是高山仰止,一门大学问,事实上是给自己出难题,我一辈子都在学新东西。”

  无疑,他是音乐的苦行僧。他与自己过不去,他折磨着自己的双手,也折磨着自己的灵魂。看到他的黑手套在饭桌上舞动,犹似一只滞重的受伤的黑蝴蝶,不禁令我联想到梵高的“耳朵”还有燃烧的向日葵。艺术的殉道,殉道的艺术家呵。

  我听贤杰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无意间听到傅聪演奏肖邦激动得不得了,写了一篇激情洋溢的文章。他说他回加拿大后将这篇文章给我发过来。令我惊喜的是,在傅聪最近出版的《傅聪,望七了!》这部书中就收录了这篇文章。我跟傅聪提起此事,他显然非常高兴。他说黑塞不仅是大作家,也是大音乐家,他非常懂音乐。还有罗曼·罗兰。他们音乐嗅觉极其敏锐,能够从一首曲子中感知到一片一片叶子如何飘摇着坠落于地。他的父亲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他最喜欢的书。傅聪认为真正的作家是与音乐家有着相同的人生艺术境界的,在这种境界上,完全可以沟通可以感知彼此的。

  我对他说,我感觉你是个符号,是一个风吹不散的很坚实的符号。也是不可取代的符号。至少有种承袭的意义。他打趣道:“你说我是符号是说我不是人呀?!”

  接着我们都笑了。

  其实,我所说的符号的意义,就在于他所强调并执著追求说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他的父亲傅雷对于今天的世界,其意义不也相当于一个符号吗?他说:“我父亲在很多地方都是个先知,我说过他是一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一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个符号。


  艺高心更高

  贤杰向傅聪介绍我写过郎朗的书(《爸爸的心就这么高——钢琴天才郎朗和他的父亲》),而我在书中也写到傅聪对于音乐的诠释。因而,我们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郎朗身上。他说头一次听郎朗弹琴时,激动得不得了。郎朗的父亲曾告诉我,傅聪感动得落泪了。我问傅聪是不是落泪了,他说,落泪倒没有,但是非常感动。他认为郎朗的天才是无限的。傅聪的这一评价与巴伦波依姆是一样的。不过,傅聪接下来就尖锐地指出郎朗趣味不高,甚至有点民间艺人的感觉。他担心郎朗在美国那个趣味不高的国度里会影响精神境界的升华。他说郎朗不应该去迎合美国的低趣味。他说郎朗什么都具备,他又那么聪明,学什么东西都很快的。而趣味是可以后天培养的,所以,他对郎朗依然充满希望。

  接着我们又问他,中国那么多弹琴的孩子,再过五年十年,会是什么样子,傅聪回答非常精彩,他说:“一批光彩的手指。”

  傅聪对弹琴有着高远的追求,他像中国古典文人,非常强调趣味。在他的书中,对趣味有这样的解释:“我们中国人很讲究趣味,趣味这个东西,怎么说呢?比如中国人讲绘画、讲什么能、妙、神、逸——逸品,飘逸的逸;这种品格我想很难具体说出来,但就是有这么一种气质,我想可能是潜移默化的自然的流露。”

  傅聪也认为霍洛维茨迎合了美国的低级趣味。因而,他也并不欣赏霍洛维茨。说到美国与欧洲的品位时,他当然是欣赏并适应欧洲的贵族气氛的。这时候我问他:“假如欧洲的高贵趣味在美国被冷落,美国市场不认可,那么这种高贵趣味的实际意义有多大呢?”

  傅聪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无奈地笑了笑:我也无法回答呀。

  我感觉到傅聪有许多无奈。特别是对于媚俗的无奈。于是,我问他是不是越上了年纪越感觉无奈?他回答道:“我一直都生活在无奈之中。怎么办?也不去管他了,弹琴吧。”

  我说:“你亏得还能弹琴,将自己沉在音乐之中。”

  他认可。贝多芬曾说过一句名言,音乐是他的最后避难所。这话对于傅聪亦然。

  傅聪说,有个15岁的初中生写过他一篇文章,题目叫《文人的傲骨与生命的悲情》,他说他认为这个孩子很理解他,因而他将这篇文章收录到《傅聪,望七了!》一书中。

  丹纳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最有价值,那就是揭示你为之奉献的一切的、笃信不疑的事业的真谛。”其实,读《傅雷家书》读《傅聪,望七了!》,还有当面聆听傅聪谈论艺术人生,所有的感觉都汇聚到丹纳这句话上了。

  傅雷是为高贵的艺术而存在的,傅聪亦然。他们父子都是属于上个世纪的人了。他们能否适应这个世纪或者说这个世纪能否接纳他们?

  想想傅聪说过的话:“现在不光是演奏家缺少精神境界,听众也越来越缺少精神境界,整个商业化到这种程度——唱片公司要销售唱片,已经不是以演奏艺术本身为准,而是先考虑人的美貌,封面上印什么半裸体照片,非常恐怖!所以很担忧……”

  还会有一个这样的中国人吗?古稀之年跟自己过不去,拼命折磨自己,将自己的手弹得一片狼藉连吃饭都不顺利了;还会有一个这样的人吗?问他什么就说什么,不管怎么尖锐怎么得罪人怎么不中听,他都是真实地和盘端出,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在他周围的人都比他年纪小,而他却怎么会偏偏感觉这些人都比他年纪大呢?他所说的比他年纪大的人是因为比他更世故吧。

  沧桑严峻的是他,天真可爱的也是他。那得看他在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下。他情绪丰富变化,一如他在对于音乐的复杂多层面的理解与陈述。无疑,这是一个丰富的人,一个从未见过的如此丰富的人:如此自信,如此从容,如此真诚!
Posted: 2006-12-14 07:39 | 2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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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朗和傅聪

时间: 2006年08月24日14:08 信息来源: 信息时报



  作为一个偶尔听听钢琴的乐盲,我是不喜欢郎朗的。

  为什么?他的面部表情太丰富,喧宾夺主了。说来也怪,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国乐还是西洋古典乐,国内不少演奏家表演起来总爱呲牙咧嘴、五官挪位,好像不那样就不能向观众传递出乐曲的美妙。国外这么玩的艺人当然也有,但毕竟少得多。就我这人的外行口味,是讨厌人在弹奏时摇头晃脑的,又不是唱京戏和摇滚,那么美好的东西,何至让演奏者受苦至此?这念头本来在心里藏了多年,怕人家内行笑话,不太敢说的,现在因为郎朗,终于忍无可忍。每逢央视音乐频道播郎朗,俺是要换台的。或者跑到书房里,单听曲子。这郁闷,直到后来看了傅聪的点评,算是稍稍缓解。作为过来人,傅聪说:“有些人很喜欢郎朗的演奏,但是我看了,觉得夸张得不得了。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好的音乐家,实在不需要这么去做。我希望他的艺术能走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上去。音乐家不仅仅要被听众喜欢,更要承担起引导听众走向一个更高境界的审美趣味上去。”

  从文学和人生的角度,我认同傅聪的评价。什么时候郎朗在台上不呲牙咧嘴了,他才有可能真正修炼成一代宗师。艺术究其本质,不管表面是否张牙舞爪,核心一定是要内敛的。这一点,听傅聪和李云迪,听老录音里的施纳贝尔、波雷和海思,都使人有所感应。听郎朗,却还没有。

  郎朗和李云迪几乎同岁,是中国人自傅聪之后为世界钢琴演奏界贡献的“绝代双骄”,但二十年后谁能走得更远,肯定就看谁更内秀了吧。毕竟,衡量他们是否是一个成功艺术家的标准,最本质的,还是他们能否像天赋未必如他们的傅聪,锻造出独属于自己的钢琴美学。著名的飞利浦唱片曾推出过一套“二十世纪伟大钢琴家系列”,收入73位大师,共计100套、200张唱片,里面就没收傅聪的作品。但诗人、作家同时也是“肖邦迷”的黑塞1960年却在对比了帕岱莱夫斯基、菲舍尔、利巴蒂、科尔托等大师(注意,这几位在飞利浦系列里可都在座)的演奏后,这样写下:“从技法上看,傅聪的确表现得完美无瑕,较诸科尔托和鲁宾斯坦而毫不逊色”。但我所听到的不仅是完美的演奏,而是真正的肖邦。那是当年华沙及巴黎的肖邦……”

  “飞利浦”和黑塞,商人和诗人,在涉及灵魂话题方面,显然后者要更可靠。
Posted: 2006-12-14 07:40 | 3 楼
bbs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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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兄新年快乐!^^
Posted: 2006-12-31 23:10 | 4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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