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鱼歌
李长声
近来商场里不断播放一首歌,曲调明快,凝神听了听,原来是“吃鱼歌”。歌词罗列一串串鱼名,谐音造句,妙趣横生:吃鱼吧,吃鱼脑瓜灵,吃鱼身体好,大家吃鱼吧,鱼在等着哪。歌名叫“鱼儿天国”,却原来鱼类的天国在人类的肚皮里,吃掉就是送它们上西天,胜造七级浮屠。
鱼是要吃的,这是自然法则,但慈悲之心也要有,这就是人性。两难之际,中国古人的作法是远离厨房。不闻其声,不见其死,吃起来坦然。说来有趣,天皇的皇居不辉煌,不巍峨,黑白两色,看得中国人扫兴,但一见环濠里游动的大鲤鱼便兴致勃然,想到了红烧或醋溜。日本人一般不爱吃鲤鱼,让他们食指动的是餐馆水箱里只有巴掌长的沙丁鱼。厨师当着食客的面操刀料理,骨肉分离,鲜嫩的生鱼片配上葱丝姜末,一尾骨架用竹扦贯穿也支在盘中,鱼嘴犹朝天翕张。欧美人在电视上看见了,大呼小叫,抗议日本不人道,但他们的斗牛不是更教人惨不忍睹吗?
歌声朗朗,仿佛女歌手就看着满舱的活鱼欢唱,我却想起金子美铃的童谣。例如一首叫《鱼儿》的,意思大致是这样:
海里的鱼好可怜/稻米人来造/牧场饲养牛/塘里鲤鱼也有食/可海里的鱼儿/什么照料都没有/一点不淘气/却这样被我吃/鱼儿真可怜
还有一首《丰渔》:
朝霞散啦/鱼满舱啦/大沙丁鱼满舱啦/海边热闹像庙会/可是在海里/几万沙丁鱼/正在吊丧吧
金子美铃是大正时代的童谣诗人。大正处于明治与昭和之间,历史才十四、五年;大正七年(1918年),夏目漱石门下的小说家铃木三重吉痛感孩子唱的歌净是些低级愚昧的东西,要为他们创作真正具有艺术价值的纯丽的童话和童谣,掀起第一场运动,创刊了月刊杂志《赤鸟》。这里照搬了日文的“童谣”,字面相同,但涵义比我们所说的童谣或儿歌更近乎诗。时当唱片业勃兴,一些谱了曲的童谣广为传唱,大大超出儿童与学校的范围。北原白秋、西条八十、野口雨情是近代童谣运动的三位主将。杂志纷呈,《童话》虽后起,但久负盛名的西条八十自大正十一年入主童谣栏,使之和《赤鸟》《金船》并驾,留名日本儿童文学史。大正十二年九月西条选登了一首来稿《鱼儿》,从此金子美铃这个好听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杂志上。站在鱼的角度说话,似出于一片天真,却颠仆了人类向来以自己为中心的真理。眼光越过丰渔,越过人们的喜悦,望见让人类得以存活的海,也望见海里的悲哀。美铃的童谣是明亮的,读者却情不自禁地透过明亮的天真去思索那幽深的大自然。
金子美铃生于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故乡仙崎像鸟喙探进日本海里,她在童谣中纵情歌唱了这个美丽小镇的景物和生活。姨父开书店,因这层关系,父亲渡海到中国营口当分店店长,日俄战争后横尸街头。姨母死后,母亲改嫁给姨父。二十岁的美铃也来到下关,在继父的书店里做工。坐拥书城,成天埋头读书。童谣盛行,她也动笔创作,投给杂志,遇上西条八十的慧眼,被激赏为“巨星”。大正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天皇驾崩,改元昭和,翌年(1927年) 夏日, 西条八十路过下关,约美铃在车站见一面。可是,下了车,站台上不见人影。后来西条在追忆文章中写道:“没有时间,我急忙找遍了站内,总算在昏暗的角落里发现她,怕人看见似的站着。看上去二十二、三岁,蓬头散发,身穿平常衣服,背上背着一两岁的孩子。这位年轻的女诗人,作品洋溢着绚丽的幻想,不逊于英国的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女士,但给我的第一印象,好像是那一带里弄小杂货铺的老板娘。她容貌端丽,眼睛像黑耀石一样熠熠生辉。”二十三岁的美铃嫁给店伙计,说法是“爱好书,不愿离开书店”。丈夫放荡,不许她写作,不许她和同好们通信。1930年美铃离婚,唯一的条件是女儿归她。但半个月后,前夫又来要女儿,孤立无援的美铃以死抗争,服安眠药自杀。留给前夫的遗书上写着:“你要把女儿带走就带走好了,可是,你能给她的只是钱,给不了心的粮食……像今晚的月亮,我的心也一片宁静。”
金子美铃只活了二十六年,死后作品也被人遗忘,真像是流星一闪而过。1960 年代,读大学一年级的矢崎节夫在《日本童谣集》里读到《丰渔》,心灵被震撼,矢志搜寻金子美铃。十六年过去,终于找到美铃的弟弟,获得三本手抄遗稿,扉页上分别写着“美丽小镇”、“空中母亲”、“寂寞公主”,计五百一十二首,其中仅发表过九十首。1984年三卷《金子美铃全集》问世,作为“心的粮食”,许多人静静地读着。
仙崎自古是捕鲸的地方,据记载,1845年至1850年六年里捕杀了七十八头鲸鱼。大概渔民也不免有杀生的罪恶感,所以捕杀了雌鲸,如果腹内有胎儿,就好生埋葬,建墓立碑。这很像日本式慈悲。当地还建了观音堂,每年春天做法事为鲸鲵鱼鳞们超生。美铃有一首《鲸法会》,写道:暮春为鲸鱼做法会/海上捕飞鱼/海边寺庙敲响钟/悠悠飘过水面/村里渔民穿外套/急忙往海边寺庙跑/鲸鱼的孩子在海里孤单单/听着那震响的钟/哀哀哭泣死去的父亲母亲/钟声飘过海上面/响到海的哪里。
今年(2003年)是金子美铃诞辰一百周年,几万沙丁鱼在海里纪念她,或许还会有一两头小鲸鱼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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