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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封钱钟书手札引出的怀想

一封钱钟书手札引出的怀想



  ■包立民

  翻阅旧日书札,跳出钱钟书先生的一封手札,不由重读一过。这封信,从邮签上看,寄于1989年8月23日,信中署22日,可见信是第二日寄出的,距今已有多年了。

  十多年前,我痴迷于一部失而复现的聂绀弩六十年代手抄的诗稿《马山集》——已版《散宜生诗》集中未曾提到过的手抄本,共抄录了四十首诗,其中有十多首是《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统称三草)中未收之诗,册前还有序跋、序诗。从抄录年代1962年3月看,当是他发配北大荒回京摘帽后抄写的。这部诗稿从未示人,“文革”中被当作“四旧”扫地出门,幸被一位来京串连,喜爱金石书法的中学生拾走。三十年后,这位有心人不明作者“绀翁”是谁,诗册中却有一首《题瘦石为绘小影》的诗,他揣想会不会是书画名家尹瘦石,于是致信尹瘦石求教,并将《马山集》中的部分诗题抄示。尹先生将此事告诉了我,我的痴迷由此而生,与尹老一起书信往还跟踪追问,像福尔摩斯破案似的,将全部诗稿影印件(照片)分批追到手,同时按诗题索解,走访聂绀弩赠诗之人询问赠诗本事,整整追踪了半年多。诗册中有一首《柬钱》,涉及到一位姓钱之人。因不知姓钱之人是谁,惊动了钱钟书先生。

  我与钱先生缘悭一面,只是心仪而已。深知他是一位博学多才又惜时如金的人。他年事已高,治学甚勤,要做的事又多,极少参加社会活动,连记者采访也予谢绝。对此我多有耳闻,故而从不贸然打扰。但这首《柬钱》的诗,像是写给他的诗:

  风云际会小人物,

  家国遭逢大是非。

  谑比鲲鹏六月息,

  倦携霜雪一朝归。

  周秦行纪牛僧孺,

  水镜先生司马徽。

  我在黄金台畔住,

  几时藜杖款荆扉。

  诗中的“水镜先生司马徽”会不会是指钱钟书?我向尹瘦石请教。尹瘦石是聂绀弩四十年代就结识的老友,又与聂同遭丁酉之难,同时发配北大荒,与聂交往又多,也许能提供一些线索。果不其然,尹先生想了一下说:“会不会是钱钟书呢?听说聂绀弩对钱钟书的《宋诗选注》有好评,并有诗相赠。”正是在尹先生的启发下,我鼓足勇气给钱先生写了封求教信,信中还附上了我在香港《明报》月刊上发表的介绍《马山集》的文章。

  信发出不久,很快收到钱先生的毛笔复信,用的是社科院文学所的信笺,全信如下:

  立民同志:

  惠书及附件均奉悉。我和聂绀弩同志缘悭一面,附来《柬钱》词意,是写给一个和他很相熟的朋友。另有其人,我不敢冒名顶替。你还得费心访究呢。

  署名是钱钟书三字一体的连体字。他在信中明确告诉我,《柬钱》不是写给他的,而另有其人,这个人又是聂很熟的朋友。信写得十分温文尔雅,并风趣地要我费心访究。访究的结果是聂诗柬的钱,很可能是钱俊瑞(“文革”前曾任文化部副部长)。至于聂绀弩与钱俊瑞是否相熟,如何相熟,由于钱俊瑞早聂绀弩前一年(1985年)故去,所以也就无从细加访究了。

  事后,我又从文怀沙先生口中获知聂绀弩确有《题〈宋诗选注〉并赠作者钱钟书》诗。

  诗史诗笺岂易分,

  奇思妙喻玉缤纷。

  倒翻陆海潘江水,

  淹死一穷二白文。

  真陌真阡真道路,

  不衫不履不头巾。

  吾诗未选知何故?

  晚近千年非宋人。

  据文怀沙说,聂绀弩当年(1961年——笔者注)在他家里看到了一首钱钟书赠他的诗,诗中有“非陌非阡非道路,亦狂亦侠亦温文”一联,隔日就送来了这首题赠《宋诗选注》作者钱钟书的律诗。他将绀弩的这首诗送给钱钟书看,钱钟书留后(也许是惊异于绀弩腹联的工巧,将典出《南齐书·张融传》的“非陌非阡非道路”改易成“真陌真阡真道路”,又将龚定?6的“亦狂亦侠亦温文”,对仗成“不衫不履不头巾”;也许含笑于聂诗末两句的狂态:“吾诗未选知何故,晚近千年非宋人”——笔者注),喜形于色,冲着他顺口诵出了王夫之的两句诗:“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并言道聂诗堪可与此两句相当。他又将钱钟书的评语转告了绀弩,绀弩回家又写了一首《答钟书》:

  五十便死谁高适,

  七十行吟亦及时。

  气质与诗竟粗犷,

  遭逢于我未离奇。

  老怀一刻如能遣,

  生面六经匪所思。

  我以我诗行我法,

  不为人弟不为师。

  文怀沙的这段故事是在电话中对我说的,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由于当时我正在忙于其他杂事,加上文先生有湖南口音,讲得又较快,所以两诗未能及时追记下来。最近翻阅侯井天先生编注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才得以补全。

  从文怀沙先生讲述的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聂绀弩与钱钟书虽说没有见过面,但是惺惺相惜,心有灵犀一点通。聂绀弩对钱钟书的《宋诗选注》推崇备至,认为钱的“选注”不仅是诗笺,而且是诗史(诗史诗笺岂易分);他还认为“钱注”不仅富有史才,而且极具文采(奇思妙喻玉缤纷)。聂诗还把“钱注”的博学文采才情与六朝的骈赋大家陆机、潘岳比美,甚至以为有过之而无不及——“倒翻陆海潘江水,淹死一穷二白文”。聂绀弩对钱钟书的《宋诗选注》是这么评的,那末钱钟书对聂诗又是如何评的呢?钱认为聂诗已跳出“六经”(意谓传统框框),别开生面。聂绀弩在1961年冬致香港友人作家高旅的信中写道:

  “旧诗是个背时货,不经过优惠之类,不有和社会肉搏之处,很难可人意。近来看清人集较多,王士祯、袁枚、赵翼、张问陶、郭鮕、胡天游,全不行。无他,无生活、无思想,感情平淡而已。钱谦益、宋琬,初期亦不佳,一出问题,诗就好了。查慎行一入词林一得意,好句就少了。厉鹗稍例外,亦无生活,诗却较好。但例外什么时候也有的,而且他在科名上也是不得意者。另一种例外也有,吴伟业之流,有忧患之类,但怕死,自少真情。所有这些人的诗,都不及王夫之两句:‘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这两句是钱钟书为我赠他诗,谓我可与此两句相当而为我诵出的。这是高帽子,且不管它。就这两句,是以上诸人都作不出的。”(见武汉出版社2004年版《聂绀弩全集》第九卷序跋、书信致高旅十七)

  聂绀弩信中写到的钱钟书引王夫之两句赞评云云,印证了文怀沙告诉我的故事不差。同时也可以看出,聂对钱评表面上虽视作“高帽子”,但内心深处是十分自得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王夫子的诗有生活,有思想,有真情,是清代诸多诗人都写不出来的。而这也正是聂与同时代有些职业诗人的不同之处。

  今年是聂绀弩冥诞101周年,武汉出版社出版了《聂绀弩全集》以示纪念这位乡贤文学家。3月18日武汉出版社在北京现代文学馆举办纪念聂绀弩百年诞辰暨《聂绀弩全集》出版座谈会,聂老的许多生前好友都应邀出席,我作为曾经是一名后生聂诗爱好者也躬逢盛会。发言者甚多,座谈会又只有半天,没有机会发言,仅以此文表示我对这位尚无面缘的文学家的一点怀念。同时也对曾经通过一信,并勉励我“费心访究”的另一位已故文史大学者表示敬意。
Posted: 2004-04-26 20:14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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