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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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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知道的晚年孙犁


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也恰逢一代文学宗师孙犁逝世3周年忌辰。人们在祭奠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战士、同胞的同时,也会更加怀念感谢在战争中为民族解放事业做出过奉献的人,包括已经故去和还健在的。孙犁,就是一位在抗日战争时期,以一名“抗日战士”身份开始写作,并很快成为卓有成就和影响的作家。当年,他在延安《解放日报》上,接连发表的《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之一》、《芦花荡———白洋淀纪事之二》,曾引起文学界和评论界的轰动,并为国内外广大读者所熟知。被人们誉为“对抗日军民一首深情的颂歌”的《荷花淀》,以其浓郁的乡土气息、淡雅疏朗的诗情画意和朴素清丽的文字,征服了数不清的读者的心,以至开创了文坛上以这种独特风格写作为宗法的“白洋淀派”。作为一代宗师的孙犁,从上世纪30年代始,迄至本世纪初,在近70年的文学创作和人生历练中,完成了“作家学者化”,“真正的作家必定是思想家”的飞跃与升华,成为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大师”。
  这里记述的是笔者对孙犁晚年的所见所闻,以表述对这位可敬的文学前辈的深切怀念之思。
  
  “人对故乡,感情是难以割断的……我越来越思念我的故乡,也越来越尊重我的故乡”
  
  孙犁以90岁高龄终其一生,而他后半生———53年的岁月时光,蛰居在天津市区陋巷里。1949年春,他随着部队开进天津,分配在天津日报社做一名编辑。30多年的时间里,他“把编辑这一工作,视为神圣的职责,全力以赴”。他也获得了一个相对安定的创作环境,开始写作中篇小说《村歌》和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以及各种文学样式的作品。1950年至1956年,可以算是他创作的鼎盛时期。他回顾自己的创作体会时明确地表示,他的创作意图、夭囊约按醋鞯募で楹投Γ荚醋园四昕拐剑暗蔽业募蚁纾庥龅酵獾星致缘氖笨蹋腋宄乜吹搅酥谢褡宓母吖笃分省保蚁绲囊磺校诩杩嗟恼秸铮熬芰丝佳椤薄K锢缂衬钅歉鍪贝衬钏罟拇遄妥魑锇榈陌傩铡D鞘弊吖穆罚す氖椋焦男∠切┣拙桌姆缪⒛嗯ⅰ⒓⒑⒕乓灾廖褂型炯涞那橐暧胧だ蟮幕独帧T谒罄吹男矶辔恼轮卸季∏榫⌒说乇硐止5比唬灿腥纭督蛎判〖贰ⅰ杜┐逅傩础氛饫啾硐痔旖蚴薪脊づ┥畹奈恼隆L乇鹞廊斯刈⒌氖撬从谕砟甑摹败空∷怠薄ⅰ案蒙⑽摹保淙环从沉艘恍┧摹俺鞘猩睢保嗍桥行缘哪谌荩蛘咴谡庑┱故境窍缟畹亩员戎校飨缘匦棺潘脑靼椤4颖砻嫔峡矗馑坪跤胨鄙俣猿鞘猩畹娜嫣逖楹褪咏堑牡髡泄兀由畈憧矗蚴歉从谒猿鞘械难岱场⒃鞫裼肟志濉?
  孙犁曾自嘲说:“余之晚年,蛰居都市,厌见扰攘,畏闻恶声,足不出户,自喻为画地为牢。”特别是“文革”中的腥风血雨、地震中的卑劣自私、文坛上的勾心斗角、以及近些年腐败丑恶的世风,都曾使他对城市生活感到厌恶和绝望。可一谈起他的家乡,他就掩饰不住由衷的激情,他说,我对故乡的感情很深,从12岁时起,就经常外出,回来时一走到村边,看见自己家屋顶上的炊烟,就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幸福感”。他想过“一定老死故乡,不会流寓外地的。”然而,后来的生活使他最终认了头:“我绝对走不出这个城市(天津)了。” “一想到这里,就如同在梦中,掉进无边无际的海洋一样,有种恐怖感、窒闷感和无可奈何感。”
  1988年8月,孙犁从市内多伦道那个拥挤、嘈杂、充斥着痛苦回忆和厌恶情感的大杂院,搬迁到新建的宿舍楼。欣承他函邀,我去他的新居一叙。按着他写的地址,我骑着朋友的一辆破自行车,寻问到位于天津南郊的鞍山西道学湖里一座红砖楼。入内方知,孙老一人在此独居,家务事由一个上了年岁的保姆打理。环顾室内,简朴又干净,很合老人的品性。一张用了多年的写字台,桌面上的黄漆已脱落几大片,连块最普通的玻璃板也没放,几支笔,一方砚,一个烟灰缸。左上角摆放着一个显眼夺目的盆栽罗汉松,我立即想起,老人在一篇散文里提到的“朋友老张”送他盆景的故事,题目就叫《罗汉松》,记得还说这位朋友是“不只游戏人生,而且游戏政治”。靠墙是一排低矮的书柜,设计打制很不讲究,打开蒙着白报纸的玻璃门扇,是码放整齐的全都用牛皮纸包上书皮的图书,我知道这是老人平生最看重最心爱的“财产”。新粉刷的墙上,挂着一两幅拍摄得很不错的照片,是孙老坐在眼前这把破藤椅上拍的。墙犄角处似不经意挂着一幅齐白石的《虾》,那是孙犁进城后,托人购得的名画。但他后来在文章中再提起时,却说:“算不上什么稀世珍品”,现在对它也“兴趣索然了”。
  孙老对我说,他不常下楼,只是早晚有时在楼群中散步。走着走着,就想起当年打仗时,走过的田野村庄,走过的深山峡谷,那中间是溪水,两旁是花草,很美、很静。可现在眼前到处是人流、车流,排放着废气,环境也很乱。最让老人烦心的是,左邻右舍装修施工,打电钻,凿洋灰地,做木工,叮叮当当,此起彼伏。他说这种情况已持续了一年多了。有时看到进进出出的民工,听到他们每年挣了不少钱,回家又娶媳妇又盖房。“他们活路多了,我心里很高兴,但我很少和他们交谈。我常常在楼上,隔着窗户,看那些民工在整治花坛,在浇水。有一次,看见一个妇女找来一片破席,铺在柳树下,和丈夫、儿子在啃面包、喝白水,他们真的很辛苦。”———孙老动情地说。
  我问孙老晚上几点休息。他说,我睡得很早,8点多就上床,有一个黑白电视,很少看。躺在床上,睡不着,就听收音机,有时拨到河北台,听到久违的乡音,就格外高兴。现在“很少安眠,总是思念家乡,渴望听到乡音的”。“我越来越思念我的故乡,也越来越尊重我的故乡,———这种思乡情绪越来越浓烈,究竟是什么道理,实在说不清楚……”
  
  “美丽的梦只有开端,只有序曲,也是可爱的。我们的童年,是值得留恋的,值得回味的……”
  
  和思乡情愫并生的是孙犁晚年对童年岁月的回忆与眷恋。孙老说:“如果我也有欢乐的时候,那就是童年。”他在一篇文章里感叹:“人的一生,真正的欢乐,在于童年。成年以后的欢乐,就常常带有种种限制。”
  为什么对童年和故乡这样深爱,孙老说,“几乎所有的人都难忘儿时的往事,幼年的感受,故乡的印象,对于一个人,尤其是作家,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像母亲的语言对于婴儿的影响。”
  孙老回忆说,他是五四运动那年,在村里上的私塾,他刚7岁,父亲对他期望很高,要“成才”,要“光宗耀祖”。但因他自小身体虚弱多病,所以,请私塾先生来家吃饭时,希望老师,在孩子犯错时,可以训责,但千万别体罚,担心他受不住。孙老记得他那时学习很努力,刮风下雨时也不旷课或迟到。冬天,上夜校时,冷风打透棉衣,可他提着一个小玻璃油灯,一蹦一跳地往学校赶,高兴地忘了寒冷和疲劳。
  孙老说自己后来所以走上文艺之路,是因为童年时受到民间文艺的熏染,“晚饭一过,我们就到街上碾盘上抢地方一坐,听德胜大伯讲《七侠五义》,有一年从外地来了兄弟三人,白天给人擀毡条,晚上老大弹弦,老二唱,演出的《呼家将》,浓浓的西河大鼓风味,让村里人痴迷了三四个月,为了留着他们,村里的几个老书迷,挨家挨户劝:擀一条羊毡吧,冬天铺上多暖和呀!再说,你不擀毡条,呼延庆也打不了擂呀!村里人善良,讲情面,于是《呼家将》又演下去了。”
  孙老和文学结缘,起因是从上小学时就喜欢阅读,以至50年来,“惜书如命”,“能安身心”。他最早读的小说,一是《封神演义》,二是《红楼梦》,都是和村里人借来看的,那个借他《红楼梦》的刘四喜,后来被诬抢劫而判了死刑,使他后来多少年一想起就为之叹惜、痛苦。他在儿时认识的许多普通人,结识的一些小伙伴,近些年里,几乎都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小说和散文里。他深情地说:“少年时的同学,在感情上,真有点亲如骨肉,情同手足的味道”。一次,提到一位远房妹妹时,他很宽厚地说:“我们都老了,每个人经历的和见到的都很多了。不要责备童年的伴侣吧!人生之路,各式各样。什么现象都可能发生,可能出现的……不管怎样,童年是值得留恋的,值得回味的。” 我发现,孙老每当一提童年的人和事,眼睛里就浮动着一种动人的光彩。话也格外地稠,语音也格外地响。
  
  “人在青春,才能有爱情……彩云流散了,留在记忆里的仍是彩云”
  
  孙犁的妻子是位农村妇女。虽是旧式婚姻,但他们二人相濡以沫,走过了漫长的40多年人生路。这期间包括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建国初期和“文革”。在风风雨雨的日子里,夫妻之间的恩爱,老人记忆很深。他说她是“情义兼顾”,1971年4月,老伴病故,他感到“孤独寂寞”,对于亡妻的怀想加上对故乡、童年的眷念,常常引发他晚年的忧郁情绪。有人曾劝他:妻子生前对他除了生活照顾、生儿育女外,在文字工作上也曾给予他不少帮助,现已年高体衰,应该抓紧时间多写写,但孙犁一直拖延着没有写。因为一想起他们“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欢乐之时少,相对愁叹之时多”时,就不愿再回顾了。但他有一段时间,却几乎每晚都梦见她,想摆脱也做不到。后来,在一些文章中还是零散地写了一些片段。妻子故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72年,没想到生活发生了许多带有戏剧性的变化,当时正值“文革”中期,那一阵子搞“落实政策”、“安定团结”、“争取更大胜利”。孙犁的处境也有了些改观,先是他被宣布“解放”,又增添了一间住房,发还了被抄的书籍器物,并且恢复了工资,以及一笔数目不算小的稿费。更为重要的一事是,在他“感到单身一人苦闷时”,一位中年女人走进了他的生活,于是他们同居了。可3年后,即1975年又离异了。无疑,这一段虽然短暂却十分沉重的记忆,使孙老后来感到十分失望。试想,在当年那种险恶的境遇下,一个被批判被迫害的老人,在屡遭种种危难(包括后来妻亡)之后,需要寻找一位(包括异性)知己来成为自己倾诉和慰藉的同伴,这也不足为怪。此前,孙老在短短的一年多中,曾给这位经人介绍相识的远在江西的女士写过112封信,“这些信件,真实地记录了我那几年动荡不安的生活,无法倾诉的悲愤,以及只能向尚未见面的近似虚无飘渺的异性表露的内心。”因此,“潮水一样的感情,几乎是无目的地倾泻而去。”可是,到了今天再回想起来,“已经无法解释了”。于是,从这件事完后,他理智地决定,不再考虑“续弦”了。“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读点书,写点文章吧!”老人说。


  熟悉孙犁作品的人都会体悟到,在他笔下活跃着的许多具有典型意义的中国农村青年女性,都极富有光彩:善良、勤劳、美丽、真挚,也很勇敢、热情。都会明显地感到孙犁对她们由衷的赞赏和喜爱,如:水生妻(《荷花淀》)、春儿(《风云初记》)、妞儿(《山地回忆》)、九儿(《铁木前传》)等等。他自己曾明言,他是“以崇拜的心情写到她们”,甚至“佩服到五体投地的程度”。联系到孙犁本人多情善感、美学理想和优秀传统文化———比如伟大的《红楼梦》和《聊斋志异》等文艺作品对他的巨大影响,就不难得知,他对女性一向予以关注、欣赏与赞美,进而认识她们、结交她们,然后把她们写进(塑造)自己的作品中去,再自然不过了。反过来,也可以这样认知,孙犁作品中所呈现出的出色而可爱的女性,正是作者日常生活中那种真诚的友爱和情爱情结投射的结果。下面举几个例子来说明:
  1991年时,孙犁曾在一篇文章中,深情地怀念当年他在延河边曾共同散步的学生———梅,他们虽然承诺“缔结同心”,但幸福却擦肩而过,直到前一年,面对一直和他联系和给予暗示的梅,他表示:“老了,什么也谈不上了。”
  1958年,在青岛休养期间,和一名热情的护理员———一位朴实羞怯的山东姑娘有过短暂接触,虽然在分吃一个无花果时,他格外注意到了她的“皓齿红唇”和“嫣然一笑”,但几天之后,则认为不过是“自寻烦恼”、“自讨苦吃”的“感情上的纠缠”而已。事过多年,他仍记忆犹新。老伴去世后,孙老还给她写过一封信,可没有得到回信。
  90年代后期,孙犁写的随笔短文集《书衣文录》,也有几则文字所表述的含蓄、隐秘,至今难以为人破译,而作为对作家本人创作心理和生活阅历的研究,它亦有不可忽视的价值,可看几个片断:
  (一)……2月4日下午,余午睡,有人留柬夹门缝而去,亦聊斋之小狐也。(1975年)
  (二)……晨5时半起,……至鞍山道口,门牌鲜明,门户未启,仰视楼上,窗帘花丽。主人未醒,往返徘徊……(1975年)
  (三)在短短的三个月中,你在我的感情的园林里,形成一棵大树。你独承的阳光,浓阴布地,俯视小草。(未知日期)
  后来,他在80年代写的《海鸥》和《老树》等诗歌中,以“海鸥”和“少女”互喻,以“老树”自喻,一再地倾吐着他内心对异性的赞美和思念之情:“阴晴不定,风雨不止,/我的处境很是艰难。/同居一室的人也走了,/少女也不再来了,/小表还是不声不响……”
  还有,在《灵魂的拯救》中,他吟诵道:“在小小的西窗下/她兀立不语/容光照人/芬芳四溢。”
  甚至到他70岁时,他依然激情地唱出:“最后成为我心中天使的/就是姑娘你/你是当前美和善的化身/我生活中的阳光雨露……”
  老人自己曾坦率地承认:“我确实相信曹雪芹的话———女孩子们心中,埋藏着人类原始的多种美德,这些美好的东西,随着她们年龄的增长,随着她们的为生活操劳,随着人生的不可避免的达尔文规律,逐渐减少,直至消失。我,直到晚年,才深深感到其中的酸苦滋味。”孙犁,同古今中外所有伟大的文艺家———如托尔斯泰、曹雪芹一样,置身一个近于恒定的男权社会中,他们在自己的生活和作品中,都对真正体现人类真善美的女性,投以真诚的关注和赞美,而对她们的远逝和不幸的命运,有着难以释怀的留恋和哀叹!我看晚年孙犁的心态和作品就是如此。
  
  “写作本身,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最有效的消遣,我常在感到寂寞、痛苦、空虚的时刻进行创作……”
  
  孙老在90年代初,给我的信中说:“我年老多病,近年已经很少写作”,后来从他发表的文字和听到的传闻中,也一再获得这类信息。他迁入新居,不和子女们住在一起,算是有了“一个人的天地”。他有时一天不出屋,整理、阅读自己的藏书。自“文革”之后,用牛皮纸给每本书包上书皮,一度成了他喜欢的“工作”,然后再或长或短地写些随笔。他称自己在暮年对书籍的挚爱、呵护为“黄昏之恋”。老人酷爱读书和书籍,几乎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他说:“能安身心,惟其书乎!”“惟对于书,不能忘情。我之于书,爱护备至!”发现书有脏污,他就认真揩干净,书有折损,他就细心抚平修补,还学习马温公,看书前一定洗净双手,看过后,把书轻轻置于书柜里。
  与此同时,老人常常闭门谢客,从不主动结交官场人物,远离人事纠葛,不参加文学圈子里的各种会议、活动,也不欢迎作者到自己家里来,愿意保持一种单纯的文字之交为好,甚至家里长期不安装电话。
  然而到了1993年5月,正当他要度过自己80岁生日的时候,却因病住进了医院。后经天津名医会诊,及时进行了胃部分切除手术,去掉了病灶,算是从根本上消除了困扰老人多年的疼痛、腹泻和便血之苦。令人高兴的是,手术半年后,80岁的孙犁康复甚好,在家中生活可以自理了。每天练练笔,给朋友们写写短信,一时觉得“思路如常,文字尚无大碍”。他打算,春暖之后,可以写写文章了。我记得,在1994年夏秋间,我在孙老常发表文章的《新民晚报》和《羊城晚报》副刊上,读到了好几篇精美而朴素的“孙氏散文”。尤其让我感兴趣的是,其中几篇“读书记”,是关于对古代画论,如《画法要录》、《画鉴》、《宣和画谱》、《石涛画语论》等的讲析和见解,深刻精辟,而文字依然是那样质朴清新!有一篇文章竟长达7000多字。
 孙犁说:“无论什么著作,凡是有实践经验的人写的,如果他是一个诚挚的人,不存自欺欺人之心,这书一定有价值,可借鉴,能流传。”“凡是鉴赏家、收藏家的话,都不及画家本身的话动听感人。”等等。谈的虽然是画,见解深刻又何止是画呢?
  这一年多,他除了写文章外,也加强了和友人及一些青年作家的联系,给他们写了不少信,谈文论艺,互表关怀。此外,他对练毛笔字,也显示了从未有过的热情和兴趣。他说他实际是很“不会写字”(指“书法”)的,但前几年,好多人要他写,也就写了不少,很不好,很后悔。所以后来,就注意一笔一画地写,规规矩矩地写些楷字。我问,您过去专门练过什么碑帖没有?老人说,我曾经收藏过不少好碑帖,比如原拓的《三希堂》,“文革”抄家时,丢了。此外,还有原拓《张猛龙碑》、《龙门二十品》等。“唐人写经”我也买过,很喜欢,照着写过。“我过去更比较喜欢欧(阳询)字,方正削刊,很有风骨。”聊得很投机时,我就贸然张口,说,有时间的话,请您给我写几个字吧!老人听后,却没有言语……
  孙犁晚年也有些许欢乐和激情,但他情绪的主色调还是忧郁、惆怅的。读他的文章,听他谈话,总觉得老人内心深处是沉重的、痛苦的。作为一个80多岁的老人,他的人生经历是丰富的、对人生感悟是深刻的。作为一个著作等身的大作家,他更是如此。我更高兴地看到的是,在他朴素的衣襟后面,有一颗搏动不息的心在显示着生命的坚韧和力量,这使他在暮年的写作中,超越了自我,战胜了命运的摆布。
  孙犁晚年著述勤奋而丰赡。据有关研究者统计:1976年时只有一篇散文发表,1977年后,作散文、诗、文艺论文就增至十余篇。以后每年陆续增加,并陆续出版散文集,力作颇多。从结成的《晚华集》到《曲终集》,字数达130万字之多。后总其成,名之为《耕堂劫后十种》,即由10本散文集组成一部大书,前后断断续续,历时有18年的时间。从文学史上看,一个伟大的作家,往往即是“文体家”,孙犁在当代文坛创造了独特的“耕堂文体”。可以说是自鲁迅、沈从文之后,是孙犁又接续了卓越的一环。他的文字将垂范后世而无疑。
  80余岁高龄的老人,用精粹优美的文字自道:
  晚年文字,已如远山之爱,既非眼前琼林,更乏步下芳草。非时下之所好尚也。
  ……念人事之无常,叹文章之何有?悼侪辈于生前,垂空文于身后。是亦可哀伤,而无可奈何者也。
  但他又表示:
  积习难改,别无所能,一息尚存,仍当有作,不敢有负于读者。
  
  “我不知道,我现在看到的,是不是我青年时所梦想的、所追求的。我没有想再得到什么,只觉得身边有很多的累赘”
  
  如前文所述:孙犁晚年尽管孤独寂寞,但同时也是平静的。他不参加任何活动和会议,不介入任何“圈子”,甚至发表文章,出版文集,也只和极少的、固定的单位打交道。但万万没想到,1992至1994年间一次意想不到“文字论战”打破了这位被称为“与世无争”“与人无憾”的“文坛隐士”的平静有序的生活,他意料不及,激动的情绪使他一连气写了8篇文章愤怒地驳斥对方。
  事情是这样,孙犁对陕西青年作家贾平凹一向赞赏,多次与之通信,鼓励和支持他。1992年时,贾平凹创办了《美文》杂志,曾写信派人赴天津向孙老约稿,孙老在给贾的回信中,谈及当时的散文创作,说到即便有些“名家”,也不注意语法修辞。为了举个例子,就随手拿起手边一份南方某省办的“周末类”报刊看,正巧,有一句很打眼的话出现在他的眼前,于是自然而然摘引了,并说:
  我仍以为,所谓美,在于朴素自然。以文章而论,则当重视真情实感,修辞语法。另有名家,不注意行文规范,以新潮自居,文字已大不通,遑论美文!例如这样的句子:“未必不会不长得青枝绿叶”,他本意是肯定,但连用三个否定词,就把人绕糊涂了。


  贾平凹主编即把此文登上了《美文·创刊号》。不久,又被几家别的刊物选载……这一下,可惹了麻烦,大概是那位“连用了三个否定词”的作家以为孙犁是故意讥讽他,让他难堪。于是,很快写了一篇名为《智慧之美》的长文“反击”孙犁,发表在天津的一家晚报上,又在天津另一家文学杂志上发表《要么回家要么闭嘴》,这是借用当时球王贝利的一句时髦话,来喝斥孙犁“闭嘴”,这还不完,又接着写了好几篇类似文章。孙犁看到后,没有表示什么,但心里已很不平静了。1994年4月间,孙犁在和去看望的三位作家谈到此事时,表示:自己当初没有什么恶意;不过倒想看看那位作家有没有胆量把这句话不改动收进文集里去?在场一位作家表示要写文反驳,孙老劝阻了他。然而,事情没有终止,对方还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这让孙老睡不着觉了,从8月15日到9月20日一个月的时间内,他连续写了8篇文章“反击”,他是真的动气了。老人这一举动,也真是“前所未有”。
  看来孙老犯了个“经验主义”的错误,他曾想起建国初,语言学家给作家们(包括孙犁本人)指正文章中的病句,批评都是指名道姓,改过了就完了,既不纠缠,也无论战,大家都很真诚,也都很宽容,而现在,“偶然指出他的一个病句,便怒火冲天,连续写文章,攻击人家。整整三年了,还未停止。”
  孙老在一次反驳对方的文章中说:
  我的一生,曾提出过两次“离得远些”。一次是离政治远一些,有人批这是小资产阶级论点。但我的作品,赖此,得存活至今。这一次是说离文坛远一点。”
  孙老又愤怒地反问:
  文坛乃人民之文坛,国家之文坛,非一人一家一伙人之文坛。为什么不允许别人注视它,这能禁止得住吗?不许人盯着它,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对方奚落他“下楼腿软,迎风流泪”,老人激愤难抑地驳斥说:
  我虽然身体不好,但两条腿,因为当年的锻炼,一直很好,不只下楼如履平地,而且走路健步如飞。眼睛,虽然有人观察过,说得混浊,但视力颇佳,现在还可看新5号甚至6号小字,更没有迎风流泪的毛病。……尤可使及一些人失望的,是去年大病手术之时,经权威医生鉴定:我的心脏、血管、肝、胰、胆,都出乎意料的好,不似八十岁的人,而像六十岁。因此,专家预测,可跨世纪……完全可以再和这些人周旋一段时间。
  在一篇文章中,他感慨万端地写道:
  我每天兀坐在楼台上。
  我不知道,我现在看到的,是不是我青年时所梦想的,所追求的。我没有想再得到什么,只觉得身边有很多的累赘……我时常想起青年时的一些伙伴,他们早已化为烟尘,他们看不到今天,我也不替他们抱憾。人有时晚死是幸运,有时早死也是幸运!
  如此激愤,如此悲怆,让人如闻其声,如见其状,我可以想见,老人内心受的伤害该有多大!在他暮年有限的时日里,是否一直咀嚼着这种苦涩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呢?我后来无从所闻。因为那几年,我也屡遭磨难,后来和孙老几乎断了来往。不过我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到了1995年下半年后,老人在身体条件还许可的情况下已不再读书,不再写作,不再接待客人,包括他熟悉的朋友、读者。他不拆来信,自然也不回信。他常常在屋里久久枯坐,甚至不理发、不刮脸……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但是时间会渐渐沉淀生者的痛苦……”
  
  在我相识相交的文化前辈中,孙犁老人是我最为敬重和崇仰的一位。京津相隔不远,但我常常抑制着自己前往看望老人的念头,为的是不打扰他的安静。好长一段时间,我给老人写信、寄书,却不见一字回音,可我并不感到缺憾什么,因为老人不管怎么做,都是有他的道理和缘由的,但我对他的健康、生活和心情,却无时不挂记在心。大概是在1994年秋冬之间吧,我忽然接到孙老寄来的信,拆开后,看到的是一纸用毛笔书写的近体诗,五言绝句,此外并无其他文字。诗是: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
  孙老为什么给我写这样一首诗呢?这四句20个字的寓意是什么呢?至今我不能说得清,但我已无机会去求问他了。
  后来,听说老人住进了医院,更是谢绝所有探望者。一住就近5年的时间。据说他的神智时而清楚,时而迷糊,处于半睡醒的迷离状态,听护士讲,他偶尔吐出一句半句,都是那零碎的久远的记忆……
  2002年7月11日,老人无言地走了……


作者:赵天琪   来源:《纵横》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6-01-14 20:23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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