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丧钟正为你敲响……
作为一个人间的伟人,鲁迅秉承伟人家族的遗训,不得爱人间的任何人:这也就是达·芬奇所说的,是在对他 的民族和人民有了深刻认识之后才采取的断然行动--现在,该轮到鲁迅来裁判庸众了。这体现在鲁迅的写作 上,就是越到后来,诅咒成份越多,以致于让人看不见还有多少悲悯包含在同情之内,尽管悲悯依然还是维系伟 人之同情能够得以存在的一根暗线。我们都听见了鲁迅在临死之前念出的咒语:“一个也不宽恕。”对伟人家族 来说,这是同情的可能性结局之一;在鲁迅那里,却是现实的结局。
鲁迅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创作根于爱;”(《而已集·小杂感》)不是鲁迅不理解这句话的真实涵义(作为 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他了解这个世上的所有感情),而是做不到。长期以来,起哄的庸众一口咬定,母亲打儿子 是因为母亲爱儿子,不打儿子的母亲不是好母亲,她应该为此羞愧;这个荒唐的推论,也被那些起哄的东西们用 在了伟人和英雄身上:不诅咒时代和民众,将不是真正伟大的作家。唐甄说:“有秦以来,凡为帝者皆 贼。”(唐甄《潜书·石语》)应该算是道出了真谛。但任何英雄统领的大军所到之处,都有的是围观、起哄、欢 迎的庸众队伍。对此,鲁迅已经用张献忠所受到过的种种待遇做了很好的说明。而在鲁迅晚年,有很长一段时间 卷入了许多论战;抛开论争双方对同一问题的不同看法不谈,单就鲁迅的论战风度,就很难让我们满意。强烈的 火药味,暴烈的脾气,刻薄的言辞,构成了诅咒的真实内涵。在鲁迅眼里,那些被他斥为“正人君子”、“学者 ”的人,都一概是可诅咒的的起哄者。不用说爱,连一度高高在上的悲悯也从这些论战文字中消失殆尽了。而现 在还有另一些瞎起哄的妙人们仍在高呼鲁迅的批判意识,天知道他们懂得多少鲁迅的批判意识。
在《浮士德》中,梅非斯特自称是上帝的敌人,浮士德博士对此不屑一顾。他暗示这个自以为是的魔鬼说, 上帝没有敌人,只有值得悲悯和诅咒参半的罪人--上帝只有一种同情配方:悲悯、诅咒各占一半。布莱克 (W.Blake)也鹦鹉学舌:任何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站在魔鬼一边。无论这种屁话说出了多少 值得夸耀的含义,任何贝多芬意义上的伟人都会对此不屑一顾。布莱克误认了上帝,尽管上帝的悲悯也不是爱。 但是,鲁迅使用赶杀同情中悲悯成份的方法,用越来越多的诅咒完成了布莱克的旨意,并产生了梅非斯特的得 意,却大致是明白的。他自觉站在了魔鬼一方,尽管他最终是被逼才成为这副面孔的。问题是,只有他一个人被 逼吗?这中间有没有伟人意识在作祟?苏雪林之流曾认为鲁迅有强烈的领袖欲,排除恶意的诽谤不计,也不失为 真实的看法。自觉站在魔鬼一方,很可能会带来眼光的毒辣,见解的深刻,我们早就看见了,这是所有伟人的共 同特徵,并不稀罕;可是,如果仅仅这样,所有的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同情在伟人那里,最好版本是上帝的版 本,因为他把诅咒减少到了最低限度--一半,假如《圣经》和神学家们所说是正确的话。人间的上帝往往与此 相反,这也是我们多次看见的情景。
诅咒的极端化,导致了鲁迅作品中黑暗的普遍性(在另一篇文章里,我把它称之为夜晚)。就连鲁迅自己对此 也不避讳:“我的作品,太黑暗了……;”(《两地书》四)“我自然不想太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 尽,……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坟·写在〈坟〉的后边》)如果我斗胆说,之所以有 这种情况发生,是因为内心黑暗所致,尽管会有人认为这就是诽谤,我却坚信这是真的。
在抛弃了所有人、不爱任何人、对几乎所有人都把诅咒发挥到了极致之后,鲁迅对自己也采取了同样可诅咒 和可悲悯参半的同情。可即使这样,对庸众来说,两者并不等价,因为一个人和所有人也不是一回事。许多学者 都正确地指出过鲁迅的自虐情结,这个精彩的洞见所传达的内容,不仅仅造成了痛苦的鲁迅,而且也形成了鲁迅 内心的黑暗。这中间的过渡显然在于:既然人人都不值得施以中等程度的同情(即诅咒、悲悯参半的同情),那就 施向我自己吧。这是鲁迅的典型心态,也是同情在伟人身上的共同特徵之一:当可诅咒的人越来越多,当诅咒的 成份越来越浓,诅咒本身势必会指向自己--“一个人的战争”是可能的。俗语说得好,不爱人的人,人也不爱 他;但更应该说成:不爱人的人,也最终不爱自己。鲁迅的自虐,就是很好的证明,尽管决不是唯一的证明。卡 夫卡说,未婚的男子是自绝于人类的,他的生存空间将会越来越小,最后,“他死了,棺材对他正合适。”有理 由认为,这也是一个孤家寡人的真实处境。无论鲁迅在他生前死后赢得了多少同志、同类和崇拜者,鲁迅其实都 会认为他们这都是自找的,他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孤苦伶仃者,一个寡人,没有王位的朕。海明威在他的《丧钟为 谁而鸣》中写道:
没有人是孤岛,或完全的自我
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份,海洋的一部份
如果泥土被大海冲走,欧罗巴总能留住
如同一个海岬,如同他们的朋友,
任何人的死都消磨着我
因为我如此关注众生
因此别让人去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正是为你敲响。
究竟有多少内心黑暗的人,从钟声里听到了属于自己的部份?他知道这中间蕴涵着的广泛的失败感吗?
我赞成这样的说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反对这样的做法:至死都不宽恕任何人,尽管这样做有利于维 持自己的一贯形像;我还要反对如下表述:可以用恨来表达爱,因为这个似是而非的辩证法容易把人引入歧途。 许多人都上了这一教唆的大当--例子是不必举了,满大街都是。我们将永远崇拜贝多芬,这并不仅仅因为他是 那么多伟大作品的创造者,而是这位历尽沧桑、饱经磨难和命运打击的人,在自己的最后一部作品的最后一幕 里,要专为席勒的《欢乐颂》留下地盘,仿佛他一生的磨难就是为等待这一幕。在暗淡的命运中,永远都有光 明。这个根本就听不到自己音乐的聋子,将永远是人类快乐的朗诵者、领唱者。卡夫卡说:“认识你自己,并不 意味着:观察你自己。观察你自己是蛇的语言。其含义是:使你自己成为你的行为的主人。但其实你现在已经是 了,已经是你的行为的主人。于是这句话便意味着:曲解你自己!摧毁你自己!这是某种恶--只有当人们把腰 弯得很低时,才能听见它的善,是这么说的:‘为了还你本来面目’”我愿意用这段充满着过多歧义的话来结束 这篇文章,而且不指明对本文有效的理解路径。
节选自敬文东:《失败的偶像:一个“小鲁迅研究”者的鲁迅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