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卡薩布蘭卡【李歐梵】

啊，卡薩布蘭卡！

曾幾何時，我的青春美夢就消失在這個虛構的城市裡！曾幾何時，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哼著那首主題歌的歌詞：「你一定記得，一吻就是一吻，一嘆就是一嘆，當時光過去……」，每一次唱完，都感到胸中一陣收緊，鼻端一陣酸，眼淚又湧了上來！又曾幾何時，在劍橋的那家破舊不堪的老電影院──「布拉陶」（Brattle）──的後座，看著銀幕上的彼德羅瑞（Peter Lorre）被追殺，槍聲響處，我也隨著戲院裡的一群哈佛學生喊著：「砰！砰！」──一共幾響槍聲來著？這個小問題竟然成了測驗你是否標準《北非諜影》（Casablanca）影迷的標準之一，當然還有片尾的那句話：「看來這就是一個很好的友誼的開始！」然後，飾演Ricky的亨佛萊鮑嘉和飾演法國警官的克勞特倫斯在霧中揚長而去。

加油加醋的傳奇魅力

當然更曾有無數個孤寂的時辰，我形單影隻，在電視前自弔其影，淚眼汪汪地默視小螢幕上的亨佛萊鮑嘉在車上擁著英格麗褒曼，她的秀髮被微風吹動，輕拂著他的耳際，馬克斯．史丹納（Max Steiner）的音樂在他倆偎倚的身影背後響起，然後我又看到巴黎的凱旋門！我早知道這一段場景是片子拍完了又加進去的，似乎故意從回憶中──鮑嘉的？還是我的？──帶回一段初戀的甜蜜和心酸，真是「酸的饅頭」（sentimental）到底，但每次重睹都禁不住心神蕩漾，不能自已！

就這麼一遍又一遍地重溫這個舊夢，至少也有十幾次了吧！最後一次是前年攜妻到香港中環新開幕的那家專演舊片的新電影院，只有這次的感覺是溫馨的！妻也早已看過數次，所以此次是圓夢──當我倆共同進入「後中年」和「前老年」的時候，在「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之餘，還要共享「卡薩布蘭卡」中的甜滋味。其實，我們在劍橋時，早已是那家戲院旁邊的餐館和酒吧的常客──所有的「哈佛人」都知道：為什麼那家中東口味的餐館名叫「卡薩布蘭卡」，而隔鄰的酒吧必須叫作「藍鸚鵡」（The Blue Parrot），即使你是初到劍橋的一位遊客，走進餐館看到牆上的壁畫──鮑嘉和褒曼竟然畫得維妙維肖──也就不難感受到這部影片的傳奇魅力了。

《北非諜影》完全是一部感性的電影，雖有少許歷史根據（二次大戰時從歐洲逃亡到美國，的確有這一條迂迴曲折的路線），其實歷史只是一個藉口；甚至這個北非城市的外景也是在影棚中搭起來的，多年後我終於得償宿願，到卡薩布蘭卡去旅遊，卻大失所望，但不要緊。反正電影是改編自一齣舞台劇，但在改編的過程中又加油加醋（在這方面，老友鄭樹森所知甚詳，可以如數家珍），但妙的是我偏偏喜歡這幾場加油加醋的段落：整個巴黎戀情的回憶據說也是後來加進去的，舞台劇原著沒有此景，但電影的魅力令我對之終生難忘。

與《傾城之戀》異曲同工

寫此文時，我特意把一張朗朗演奏的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的音碟拿來在耳機上聽，為了再把我帶回到一個蕩氣迴腸的感情世界，在邊聽邊寫之餘，還是覺得不太對勁，於是又把此片的影碟拿出來，再看一遍。這一次我更放肆了，利用DVD的「選擇場景」鍵，立刻按到回憶巴黎的鏡頭去。

鮑嘉坐在桌前，黑人鋼琴師走來問：你還不睡覺，鮑嘉要他彈那首曲子，「她受得了，我也受夠了！」鏡頭轉到他面部特寫，然後溶入巴黎……先看到凱旋門，音樂的旋律從鋼琴奏出的時光之歌轉入〈馬賽曲〉，於是我看到她偎依著他，兩人的頭髮隨風吹起，後面的場景也換了……於是，他們在房中共飲香檳，他問：「你是誰？從哪裡來？想什麼？……」她說：「我們不是講好不問問題嗎？」然後，他看著她──她那雙眼睛太動人了──舉杯向她說：「這就看著妳，孩子！」（Here's looking of you, kid）……德軍要進城了，街上的播音機首先說的是法文，後來又是德文，Ricky說：我的德文不大靈光了，Ilsa馬上翻譯（當然，褒曼是瑞典人，一定懂德文，後來嫁給羅賽里尼，當然也懂義大利文）：「德軍要進城了，你在黑名單裡面，趕快走吧！」「不，我們一起走，嫁給我吧，我們到馬賽就結婚！」「我還計畫不了那麼遠！」「那麼就讓車上的工程師為我們證婚吧！……」

「當世界正在崩潰的時候，我們偏偏選擇這個時候愛上了……」她深情款款地望著他，遠處的炮聲響了，「是大炮聲嗎？還是我的心跳聲？」她擁上前去，抱緊了他：「吻我，就好比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親吻！」……下一場是雨中的車站。

到這裡我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竟然又覺有淚水湧上眼角，又突然想到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真是異曲同工，說不定找當年的英格麗褒曼來演白流蘇；范柳原呢？鮑嘉太老，我來演罷！當年的我還年輕，還不到三十七歲（片中Ricky的年齡），但時光一轉，三十年就這麼過去了，如今鮑嘉和褒曼皆已作古，遺留下來的就是他那股半憤世半「酸的饅頭」的表情，還有她眼睛帶著淚光的笑容……記得在片中第一次他在自己的酒吧見到她時，鏡頭突然轉向她帶淚水的雙眼，痴痴地望著他──就在那一秒鐘，我也感覺到自己的淚水湧了上來。這次又試了一次，仍然像化學作用一樣，效果如前！

怎麼人越老越更酸的饅頭？

心情逐漸平靜之後，我試著把自己的感情反應作理性式的分析，當然徒勞無功。為了研究一下此片拍攝的過程和背景，於是又打開影碟，按到此片的紀錄片來看，報幕的人是鮑嘉的愛妻洛琳貝考，人老不珠黃，依然艷光照人；還有褒曼的女兒Pia Lindstrom，再加上幾位當事人和編劇家講述，我這才發現原來片中巴黎回憶的片段只有音樂而沒有什麼對白，後來由華納公司的一個普通的編劇家補寫加進的，以增強片中浪漫的情調。而我的感情卻被這位職業編劇家的生花妙筆任意玩弄！

鏡頭的運用天衣無縫

其實《北非諜影》的成就並非完全得益於編劇人（共有三位掛名），導演麥可寇蒂斯（Michael Curtiz）更功不可沒。這位來自匈牙利的美國導演是當年華納公司的王牌主將，曾拍過《俠盜羅賓漢》等我少年最喜歡看的鬥劍片。在《北非諜影》中他一改以前的作風，以「文藝片」的手法來處理（而非偵探或間諜片），當然是因為劇本的性質不同，但我細察他的場景調度和鏡頭運用，發現他在處理酒吧裡的那幾場戲時，攝影機不停在移動（用trolley shots），與武俠片無異，但令人感受不到它在移動，鏡頭與鏡頭之間的連接更是天衣無縫，特寫鏡頭的運用尤其恰到好處，所以在處理法德人士互相對唱那場高潮時，觀眾的情緒和片內酒店中人的情緒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這種手法，可說是當年好萊塢（特別是華納公司出產的）影片的「商標」：它的特色是讓人不知不覺地進入影片故事的境界裡，而不受電影技巧的影響，換言之，技巧是為劇情和演出服務的，而非如現今好萊塢影片一樣，處處突現技巧和特技。

當年的好萊塢電影──特別是華納公司的黑白文藝片──所展現的世界，都充滿了一股世故（所謂sophistication）的氣息，這當然與演員大多來自歐洲有關。但也不盡然，像英格麗褒曼這種歐洲氣質的明星，演此片女主角當然不作第二人想；保羅亨利（Paul Hen-reid）演地下領袖亦然，他那種文質彬彬的儀態，現在也早已失傳了。即便是亨佛萊鮑嘉這位道地的美國明星，在片中也展現出一種文雅的外貌，但內心的激情卻是美國式的。（幸虧沒有讓原定的二流演員──郎奴里根──來演，否則風華盡失！）再加上那兩位搭檔得如天造地設的性格明星──彼德勞瑞和雪尼格林斯特里（Sidney Greenstreet），一高一矮，把角色都演絕了。還有飾演警長的克勞德倫斯，他原籍法國，整個肢體語言都是法國式的。有了這種配合，才會有這種成績。

好萊塢工場的佳作

當年的好萊塢各大公司，每家年產五十部左右的影片，幾乎每週都有新片開拍，一部影片的攝製，從頭到尾最多也只須幾個月。這種大量生產（Mass Production）的方式原是資本主義的特色，演員、導演和製片皆屬各大公司的雇員，由老闆統籌分配拍片（邵氏公司在鼎盛時期也學這種好萊塢模式）。然而這種大工場的文化生產方式卻屢有佳作。那時尚無電影理論，所謂導演的「作家」論（法國人叫作auteur）也是後來加給某些導演的帽子──如約翰福特（John Ford）、霍華霍克斯（Howard Hawks），當然還有希治閣。然而麥可寇蒂斯從來就不是導演中的「作家」，他和米高梅公司的茂文李洛依（Mervyn LeRoy）一樣，拍過各種類型的電影，成績斐然。《北非諜影》只是其中一例，他的其他佳作尚有：《俠盜羅賓漢》、《鐵血艦長》（Captain Blood，埃洛升林主演的海盜片）、《輕騎兵》（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埃及人》（The E-gyptian）等。

此片的製作人華勒斯（Hal Wallis）是華納公司的台柱，後來轉到派拉蒙公司當主管。《北非諜影》的製片，他也下了很多功夫，全片末尾的那一句著名的台詞──「路易，這是一個很好的友誼的開始！」就是他加進去的，還特別把鮑嘉請回來補拍這最後一個鏡頭。如果照目前好萊塢的製作方式，這句話一定暗示要拍續集了，然而後來模仿此片的其他電影都不成功，就像每一個人一生只有一次初戀一樣，接下來的都不一樣，也不能重複初戀的滋味。《北非諜影》卻像是一個永恆的初戀情人，非但經得起回憶，而且愈看愈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