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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沙河《书鱼知小》

你见过飞蓬吗
 
  乱世荒年,弟兄离散,白居易诗哀叹:“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群雁分飞,相隔千里,这好懂。一棵棵蓬草被风吹断根,各自分散飘零,这场景谁见过?野地蓬草并非罕见之物,因风飘起我却从未见过。可是更早些司马彪诗云:“百草应节生,含气有深浅。秋蓬独何辜,飘摇随风转。”曹植诗云:“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不但被风吹得团团转,而且飞入云。这些场景都是真的,不信是不行的。更更早些《商君书》说:“今夫飞蓬,遇飘风而行千里者,乘风之势也。”原来这不是一般的蓬草,而是特殊的一种蓬,名叫飞蓬。飞蓬到了深秋,枯株被风齐根吹断,裹成蓬蓬松松一团,随地滚动,愈滚愈远。李白《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诗云:“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飞蓬飘散,作为惜别意象,诗中早已用滥,虽然那些诗人或未目睹过这场景。
  读鲍照《芜城赋》见对句“孤蓬自振,惊砂坐飞”放置在“白杨早落,塞草前衰”之后与“直视千里外,惟见起黄埃”之前,乃悟这种植物生长在大西北沙碛里,难怪我未见过,许多诗人也未见过。
  《淮南子》说:“见飞蓬转,而知为车。”这小小的植物曾经启发古人造车,不止在诗歌上有意象的贡献。诗人看见飞蓬被秋风吹断根,到处飘零,觉得好可怜啊。哪知对飞蓬自身而言,四处乱滚,正好散播种子,感谢上帝。飞蓬又名沙蓬,子实古名东蔷,炒熟吃,很可口。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09-17 21:24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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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毒草是烟草
  流沙河
  世界第一毒草若是罂粟,第二毒草就该是烟草了。若论流毒之广,瘾客之多,烟草远胜罂粟制品的鸦片烟。以二分法观之,药用鸦片酊于人尚有益,烟草则一毒到底,乏善可陈。烟草原产南美洲,西班牙人引到菲律宾。清代方浚师《蕉轩随录》说,明代万历末年(至今三百八十年了)从菲律宾引入福建樟泉二州,译音名淡巴菰(tobac-co),后名烟草。又说:“渐传至九边,皆含长管而点火吞吐之。崇祯时严禁不止。”又引王世贞说:“今世公卿士大夫,下逮舆妇女,无不嗜烟草者。”可知明末已经普遍吸烟。观其“含长管”而知所吸者为叶烟——用烟草叶裹成指粗圆柱,长约二寸,插入长管末端白铜烟斗,点火吸燃。吾蜀乡间至今犹见此种吸法。
  到了清初,吸法改进,长管变短管,烟斗变烟锅,烟叶切成烟渣,撮入烟锅,点火吸之,谓之旱烟。一次要吸几锅,方才过瘾。旱烟既要频频点火,瘾客就须怀揣燧石和铁片与火绒,随处敲击取火。那时火柴尚未传入中国,取火皆用燧石,古趣盎然。纪晓岚嫌麻烦,乃用大烟锅,一次撮入烟渣二两,被呼为纪大锅。旱烟流行同时,又有水烟以应居家妇孺之需,而吸具更精致美观了。
  今香烟之传入,据《蕉轩随录》说:“洋人复制烟叶,卷束如葱管,长仅三四寸,以口含之,火燃即吸。
  其味烈,易醉。又于马上最宜。”清末传入内地,散置茶坊酒店,免费赠吸,营销术也。入民国后,乃有国产香烟应世。蜀人呼为纸烟,流行城市。例皆硬纸盒十枝装,内有画片。儿童喜玩画片,企盼家长日日买吸,此亦营销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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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05-09-18 11:41 | 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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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雾罩之误
  流沙河
  曾经做过手工砖坯,码在场上,怕雨淋坏,覆以草帘。砖工不叫草帘,而叫茅扇。久之始悟,扇字错了,应是茅苫。《说文解字》云:“苫,盖也。”徐锴说:“编茅也。”编织茅草盖物,苫字作动词用,音shàn。苫若作名词用,音shān,就是茅草帘子。吾蜀旧时盖屋用的茅草,都叫山草。显然山字又错了,应是苫草。这个字用处窄,除了古代孝子居丧“枕块寝苫”一用之外,罕见他用,所以容易写别字错成扇,或错成山。
  报刊文字常见成语“云山雾罩”,形容事态晦暗,真相难明。窃以为山字也错了,该作苫字才对。山有雾罩,谓之云山。云山后面又加雾罩,岂不多事。可知“云山雾罩”不通,理应休息。若作对联,上联云苫雾罩,下联雪压霜摧。只是苫要读shān,平仄方能成对。云和雾对雪和霜,看似能对起。其实是水对水,恐怕对起也不工。若拿土去对,下联土掩尘封;若拿火去对,下联火火票烟熏;若拿金去对,下联锯剖刀分;若拿木去对,下联棍打枪挑;若拿肉去对,下联背痛腰酸。总之,下联可以上百。这种文字游戏,唯有汉字能玩。旧时做诗填词,先学这种游戏。
  有趣的是上联云苫雾罩又可以拆开成为云苫与雾罩这两个词组,亦自成对。下联亦然,背痛对腰酸,棍打对枪挑,锯剖对刀分,火火票对烟熏,土掩对尘封。含有两个词组的四字成语多能拆开成对,例如风吹雨打、人强马壮、鬼哭神号、酒酣饭饱、街谈巷议、鸡飞狗跳、口授心传、翻江倒海、枪打炮轰、煽风点火等等。熟悉这类词组结构,就不会误作“云山雾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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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05-09-18 11:43 | 2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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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说侠字
  流沙河
  贾岛《剑客》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武侠就是这个样子,手提三尺利剑,技痒痒的向你打听,谁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他去帮忙复仇,杀个落花流水。
  武侠都是帮干忙不收费的。他们行侠仗义,敢在朝廷刑律之外,替弱小者痛惩坏蛋,罔顾国法,所以韩非说“侠以武犯禁”,视之为蠹虫。法家憎恨武侠,固不足怪。侠,或曰任侠。《汉书·季布传》:“为任侠有名。”注曰:“谓任使其气力。侠之言挟也,以权力侠辅人也。”这里的侠辅作动词使用,意即从旁帮助他人。以武力从旁帮助他人者,谓之武侠。
  2003年11月19日羊城晚报A5版载金庸先生在广州中山大学演讲说:“在古文字中,侠字是两个大人和两个小人互相搀扶。”此说不确。确定的说法见《说文解字》,侠字“从人夹声”,是形声字,非会意字。从人指侠字的人旁,夹声指侠字的读音。古文字中,甲骨文和金文,皆无侠字,只有夹字。夹字原是两个人一左一右扶持着一个大(大也是人)。被扶持者病了伤了醉了随你去想。从旁扶持是夹字的本义。引申开来,剑柄系两片木夹持剑尾,所以叫铗。腮帮系两片肉夹护口腔,所以叫颊。江峡系两边山夹逼江面,所以叫峡。侠字的夹是声符,但也参与从旁帮助他人的意义。
  武侠起源于先秦的墨家,最初具有崇高的理想。汉代演变为民间的豪强。清代演变为反满的袍哥。民国演变为青帮洪帮乃至黑帮。现代演变为成人的童话,供人娱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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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05-09-19 13:37 | 3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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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皂
  流沙河
  草木的草,三千年前甲骨文例作,当时尚无草这个字。后来篆文造出草字,专指皂斗。先秦典籍都借作字用。只有《考工记》解释草工说,那是“设色之工”,亦即染匠,算是赞同草为皂斗之说。皂斗是栎树的子实,通称橡子,蜀人叫青子,荒年拾来充饥。《庄子》狙公用橡子饲猴群,朝三升,暮四升,是为“朝三暮四”。皂斗卵形有壳,壳顶部尖。古人用皂斗壳底部提取染料,专染黑色。皂衣、皂巾、皂丝、皂靴、皂盖都是黑色。有一种鵰,羽毛黑色,谓之皂鵰。是非莫辨。“不能分别皂白”,最早见于《诗经·大雅·柔桑》之郑玄笺注,可知其来久矣。
  栎树的子实名皂斗,又单名皂。段玉裁说皂是俗字,殊不知古文皂之存在。请看古文皂字,完全象形。皂壳顶部有尖,倒过来从底部插入半截火柴做柄,两指捻转,旋转成小陀螺。皂壳底部有托,可供提取黑色染料。壳内小圆点表示其中有内容(含有淀粉可食)。《说文解字》漏收皂字,以草代皂。忽略了古文皂的存在,遂以皂为俗字。
  旧时用于洗濯污垢的皂荚,或名皂角。皂荚老熟,其色变黑,故以皂名。皂荚捣碎,溶于水起泡沫而滑腻,所以又名肥找荚,简称肥皂。今以油脂与氢氧化钠溶液煮制之Soap译为肥皂,借古名也。皂荚树有两种。另一种枝上无刺而荚短,产于陕南及长江流域者,亦名肥皂荚,亦简称肥皂。王安石洗脸,拒绝用澡豆。澡豆又是皂荚的别名。此外,菩提树的子实,通称无患子,壳肉膏润,洗濯头发与丝绸有光泽,名叫肥珠子或肥皂果,亦简称肥皂。Soap舶来,蜀人呼洋碱和胰子,今则通称肥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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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05-09-19 13:40 | 4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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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论赌博
  流沙河
  南宋周辉《清波杂志·卷九·善博日胜》说苏东坡论赌博云:“日胜日负。”王安石改易一字云:“日胜日贫。”改得对或不对,后人多有争议。坡公之孙苏仲虎说,当初文本就是“日胜日贫”,何须王安石去改动。不赞同苏仲虎之说者认为他所据的文本已经误刻成“日胜日贫”了。又有人去查眉州苏祠本《东坡全集》,正作“日胜日负”,不赞成王安石的改动。窃以为可假设王安石作了改动,不妨由此比较比较苏王两家之说。
  苏东坡说“日胜日负”就是愈赢愈输——赌博赢了钱,也就输了廉,于德有亏。赢得愈多,也就输得愈多,于德也就愈亏,直到丧德。保守的老实人不反对博,视之为游戏,但反对赌博,因为利用游戏弄钱,行为可耻。不难看出,苏东坡是从道德出发论赌博。他老先生不愧为忠实的元党人。如果活到今天,他很可能抵制炒股,拒绝彩票。我不赞成,但欣赏他。
  王安石说“日胜日贫”就是愈赢愈穷——赌博赢了钱,难免忘了俭,终将受穷。赢得愈多,也就难免愈忘俭,受穷到死。王安石也反对赌博,但是出发点非道德,而是考虑到可能的效果。毕竟只是一种可能,难以服人。反对者可举出赢了钱也节俭的实例。他老先生醉心社会改革,只看效果,罔顾道德(所以小人乘势大进)。而效果又出自可能性,仅仅是理论推导上的可能性,所以难免失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苏王两家之说都不可取。怎样戢止赌风,还得另寻思路,别裁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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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05-09-20 20:32 | 5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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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树和桧树
  流沙河
  旧时书稿拿去雕版,谓之付梓。梓树落叶乔木,属紫葳科。荚果细长,作豇豆状。吾乡不识梓,俗名豇豆树。木质绵密柔软,易于雕刻,最宜刻书雕版。近代铅字排印之书,早就不雕版了,老前辈的作者在后记里仍用付梓一词,使人困惑。而更使人困惑的是“付之剞劂”。查字典才晓得剞劂者雕刀也。真是雅得烦人,合该下放劳动。
  旧时梓树多栽培为行道树遮荫用。宅前栽梓,宅后栽桑,所以故园故乡以桑梓为代称。梓材除雕版外,用途尚广,如制乐器,造家具,做棺木(棺木雅称梓宫),修房子(木匠雅称梓人)。补说一句,刻书雕版也用枣木梨木,所以坏书出版,人说“祸及枣梨”。
  宋朝有直学士姓秦名梓,以梓树为嘉名。其弟秦桧,历史上的汉奸,杀岳飞的主谋,可能也是以桧树为嘉名。如果真是这样,秦桧的桧就应该读桧树的桧,音guì或音kuài。桧树高龄,活数百年。插条繁殖,长得又快。木材浅黄褐色,也有红褐色的,其色悦目,且有芳香。木质又细致又坚实,宜造家具和工艺品。用桧树作嘉名,可以说好得很。不过历来都说秦桧的桧音huì,不是桧树的桧。音huì的桧见于《左传·成公二年》的“棺有翰桧”句。正文的注释说,棺盖上的绘画谓之桧。桧在这里音huì,显然是绘字的借代。谁也不会在棺盖上取名字,自讨不吉利。倒有可能此人太臭,后人认为他没资格比附于嘉树,只配依傍棺盖,所以叫他秦huì。这是我的胡猜乱想,拿不出证据来。还有一点,秦桧字会之,这个会音huì。民间去掉之字,叫他秦huì。多年之后,人遂误认为桧音hu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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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05-09-20 20:34 | 6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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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梆和木柝
  流沙河
  旧时川西平原农户家家养狗,有那些通宵吠叫的,人谓之梆梆狗。梆梆狗勤守夜,吠声如敲木梆,通宵不歇,以警盗贼。木梆为何名梆?古人诙谐回答:“其名自呼。”木梆一敲,发出口邦口邦之声,好像在宣布自己的名字,这就是自呼其名了。木梆形状,明代《正字通》说,圆木三尺,腹部挖空,背上凿孔,官府皆有设置。还有竹筒制的,长不过尺,两头留节,中间凿孔。木梆声洪而沉,竹梆声清而亮。竹在英文为bamboo,应是敲竹梆的声音口邦啵。盖由竹梆得名,亦自呼也。南方产竹,多用竹梆,自不待言。
  青城山上林木幽深之处,有鸟啼声啵啵,如和尚念经敲木鱼。友人惊喜说:“听,知更鸟。”知是知府知州知县的知,意为专主其事。更是守夜打更的更。知更就是专主打更事者,蜀人呼打更匠。推想起来,古代打更不用铜锣,而用竹梆,有知更鸟作证。
  《说文解字》无梆有柝,可知木梆古代名柝(tuò)。《易经·系辞》:“重门击柝,以待暴客。”击柝者敲梆也。据释文说,木柝“两木相击”发声。猜测木柝也是“其名自呼”。至于暴客,当然是强盗了。旧时蜀人讹称棒客或棒老二,也不想想哪有强盗不持刀枪而拿着棒子的。乡土小说家李吉力人沿用棒客一词,可知错久成习,不可改了。
  木柝和木铎,很容易搞混。铎音duó,铜铃也。周朝天子派官员下乡去宣传政令,鸣铎聚众。文事用木铎,铜铃木舌。武事用金铎,铜铃铁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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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05-09-21 20:32 | 7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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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的质疑
  流沙河
  六年前藏书家龚明德告知我,正圆的○已经上了《新华字典》。我查《新华字典》,如果有○,应在部首目录一画内吧,但是没有。龚明德说:“你查拼音LING吧。”果然一查就到,还占头条。阿拉伯数字零是直立的椭圆,作0。汉字的零是正圆,作○。两个零的用途不同,前者用于阿拉伯数目序列,后者用于汉字数目序列。例如2004年用椭圆的0,二○○四年用正圆的○。
  ○像汉字吗?曾经像。甲骨文员字上面是小圆圈,那是圆字初形。员乃形声字,从贝圆声。到篆文里,小圆圈变扁了。到隶书里,又变长方,与口相似。此后两千年来,汉字绝无正圆结构,亦无圆弧笔画,所以我很诧异,觉得这个○不宜作为汉字进入《新华字典》。汉字任一笔画,都有起笔收笔。简单到一和乙,前者左起右收,后者上起下收,皆不允许逆向行笔。○则无法确定何处起笔何处收笔,字形根本不见起收痕迹,也不知行笔顺钟向还是逆钟向。汉字数万,唯有这个正圆不守规矩,教人看了生疑。在下为人作字,落款只写二零零零年或二千年,坚决不写二○○○年。那看起来就像在开玩笑,美感都给三个正圆破坏了。
  何况○与0易互混。顺手翻开新民晚报2003年12月25日第二十八版左上角标题“二○○三年回顾与二○○四年展望”用扁圆的阿拉伯数字0横置,代替四个正圆的○,想亦出自审美意识。与此同时,收到中国作家协会寄来的贺年片,猴子画得有趣,上面却错成“2○○4”了。蜀谚云:“当做不做,豆腐放醋。”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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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05-09-22 21:08 | 8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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啃与舔
  流沙河
  今人吃相文雅,款爷过场尤多。原始人则不然,又啃又舔,吃个痛快。啃舔皆俗字,本字作肯。请看图分别说,方能领会古人造字之妙。
  据《说文解字》说,肯乃“骨间肉”,是名词。骨缝之间的肉,就那么一点点,原始人也决不放弃。撕抠不行,就啃,用门齿细细啃光。本来是名词的“骨间肉”,经门齿一加工,肯就变成动词,这就是今之啃,而名词的原意遂被人遗忘了。大家晓得,骨缝之间的肉附着甚紧,由此引伸出甲附和乙也叫肯。相反,不附和不贴近就叫不肯。《左传·宣公四年》:“莒人不肯。”《诗经》则有“莫我肯顾”和表同意的“惠然肯来”。又,骨缝之间的肉难割,一刀下去割个干净而又不伤刀刃,谓之中肯,或谓之中肯綮。綮音qǐng,就是连结在肉与骨之间的韧带和结缔组织。
  现在说篆文(舔),看不懂像个啥,那就看甲骨文。我对镜伸出舌,向上翻,看舌底,忽然大笑。天呀,这不是甲骨文的舌吗!竖立的长方形是舌体伸出来向上翻。长方形内重叠三条折线,乃舌肌之纹理。读者诸君不妨照镜自看,定当感受到三千多年前古人之幽默。若真有仓颉夫子,该是个风趣的老头,笑嘻嘻的可爱。据《说文解字》说,(舔)是“舌貌”。意思是像大口之中伸出舌头向上舔物。不过终嫌勉强。许慎不可能见到甲骨文,只能就篆文和古文作如此之解说。我们比他有幸,能见到甲骨文,搞清楚这个(舔),很可能是先民用膳时有食屑粘着鼻下,于是伸舌向上翻舔。不然怎会见到舌底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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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焚种树书
  流沙河
  三十年前,革文化命,批判儒家,给秦始皇“评功摆好”,头号暴君捧成法家领袖,一好百好。竟有文章说秦始皇提倡植树造林,功不可没。立论的根据是焚书不焚“种树之书”。那个年代稍有历史常识的人,多在待罪之棚,无人敢指明根据之荒谬。时过境迁,也就忘了。哪知三十年后又有电影《英雄》给秦始皇翻案,让我又想起了这件事,不妨说说。
  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李斯奏本说,“史官非秦纪皆烧之”。这是焚毁六国国史,只留秦国史。还说要焚毁“诗书百家语”,计有《诗经》和《尚书》以及诸子百家语,而儒家语首当其冲。不烧的仅有“医药卜筮种树之书”。秦始皇批准了,雷厉风行。限期三十天,查出来厉惩。
  这里的“种树”,种是播种,树是栽插,皆农稼事,不是什么植树造林。《诗经》的树字,如“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将仲子兮,无折我树杞”,“荏染柔木,君子树之”,正如《孟子》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都相当于动词的栽。看篆文树,正是手持幼苗栽插之形,乃象意也。木本植物名之曰树,那时也有这样用的,但不普遍。
  秦始皇没兴趣关怀生态环境。筑长城修驰道大砍大伐,就不说了。游洞庭湖,遇风阻渡,“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修阿房宫,“乃泻蜀荆地材皆至”。
  杜牧《阿房宫赋》:“蜀山兀,阿房出。”四川的山都砍成光头了,不是编造,乃据《史记》而言。种草栽树的事,也有过一回吧。那是在他的坟墓上,据《史记》载,“树草木以象山”。奈何草木不亲和他,如今光秃秃一个土馒头,卖观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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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相观察情态
  流沙河
  《冰鉴》七篇,教人怎样看相,作者情况不详。看相就是以貌取人,多不可靠。荀子有言:“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用人应考核履历和言行,业绩和操守,不应看相。若做侦探,或写小说,观察人物,又当别论。《冰鉴》第四篇说情态,眼力深透,十分有趣。摘引转述,以飨读者。
  “大家举止羞涩,亦佳。小人行藏跳叫,愈失。”说得太中肯了。作者名安恬曰弱态,名激动曰狂态,名散漫曰疏懒态,名交际曰周旋态,共分四种情态,一一陈说。
  “飞鸟依人,情致婉转,此弱态也。不衫不履,旁若无人,此狂态也。坐止自如,问答随意,此疏懒态也。饰其衷机,不苟言笑,察言观色,趋吉避凶,此周旋态也。”说到这里,作者提醒,以上四态必须是真情态,而非作秀。看相要看透情态的真假,才好作结论。“弱而不媚,狂而不哗,疏懒而真诚,周旋而健举,皆能成器。反此,败类也。”
  以上四态展现之时,又有三种偶然情态流露出来,尤须留意观察。一,“方与对谈,神忽他往”或“众方称善,此独冷笑”,这类人“深险难近,不足与论情”。二,“言不必赏,极口称是”或“未交此人,故意诋毁”,这类人“卑庸可耻,不足与论事”。三,“漫无可否,临事迟回”或“不甚关情,亦为堕泪”,这类人“妇人之仁,不足与谈心”。作者不但眼力深透,而且分析细致,令我佩服。当然,若说由此可以推断一个人的吉凶祸福,未免大言欺人。遇上黑白颠倒的时代,吉人惹祸而凶人得福的例子多得很呢。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09-23 19:38 | 11 楼
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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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朕
  流沙河
  荧屏无聊,爆炒皇帝,朕字也跟着僵尸复活了。皇帝自称朕,始于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那年秦灭六国大功告成,一统天下,规定“天子自称曰朕”,以显示其至尊无比的权威地位。此前,不论贵贱,人人皆可称朕。尧帝时农家子,舜之弟,单名象,设计杀兄夺产,宣布说:“干戈,朕。琴,朕。弓氐,朕。二嫂,使治朕栖。”事见《孟子》。屈原《离骚》说:“朕皇考曰伯庸。”又说:“回朕车以复路。”都能作证。
  天子之所以自称朕,据奸臣赵高说:“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秦二世听信赵高的愚弄,不再坐朝廷见群臣,日夜躲在深宫游玩,让赵高掌大权。原来朕这个字的本义是船缝,可组装成朕兆一词(兆是龟甲裂纹)。群臣卑微,不配面见天子,只能远闻其声,见到一点朕兆而已。赵高讲的虽然是朕字的本义,但是古人以朕代我,却与船缝无关,只是借用朕字的读音罢了。一句说穿,朕就是咱(zán)。咱字晚出,问世未到千年。咱字从自,自是鼻子的象形字。人言及自我时,傲然自指其鼻,岂无因哉。
  在下猜想,咱字本来读zá(现今尚有不少人这样读),读成zán乃傲称。试看你敬称您nín,他敬称您tān,可知加尾音n,便成敬意。同样原理,咱zá为平称,加尾音n,读zán,便自敬成傲称。朕古音应近zān,作为自我代称,因有自傲意味,所以被目中无百姓的头号暴君看上了,拿来作自称用。清朝皇帝行文称朕,口语则未必。荧屏上口口声声称朕,想当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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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05-09-24 19:32 | 12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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