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小说·孔托奥[不是球迷就不用看了]

诺坎普快餐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门面，店里面预备招牌烤猪头，可以随叫随烤。当地的球员球迷，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个比塞塔，买一只猪头——这是三四年前的事，现在每只要涨到一欧元，——靠门外站着，热热的啃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欧元，便可以买一只哨子，或者小飞刀，作为消遣，如果出到十几欧元，那就能买一只吹气娃娃，但这些球迷顾客，多是被首都城市压迫的穷苦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红蓝剑条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猪头要小刀，慢慢地坐着啃。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路口的快餐店里当店员，老板说，样子太呆，怕侍候不了极端球迷，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球迷，虽然容易哄骗，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猪头从猪身子上切下，看到底加了酱没有，又亲看将猪头放在盘子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偷偷挖下猪舌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经纪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更新店里球队积分榜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球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托奥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托奥是站着啃猪头而穿红蓝剑条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不很高大；黝黑脸色，眉宇间时常夹些忧伤；没有头发和胡子。穿的虽然是红蓝剑条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个月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最佳射手”，教人半懂不懂的。他本不姓孔，但别人从“奥托大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托奥。孔托奥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托奥，你又求小罗把点球让你射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烤两个猪头，要一把小刀。”便排出九个欧元。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德科的进球，贿赂他把那一球记你帐上了！”孔托奥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拉着德科去撮，争着付账。”孔托奥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一个球不能算偷……进球！……打在我腿上变线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我本来早就该是欧洲金靴”，什么“绿乌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托奥原来也在银河战舰呆过，但终于因为长得不够俊俏，又没有欧盟护照；于是赌气，干脆来到巴塞罗那。幸而踢得一脚好球，便替人家进进球，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心急。一场比赛踢不进三个，便找来应给他做球的队友，一顿训斥。如是几次，给他传球的人也少了，比如久利，干脆自己射门。孔托奥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要嚷着罚点球。但他在球队里，状态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熄火；虽然间或没有进球，暂时落后在射手榜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追上，从黑板上看到了孔托奥的名字。 孔托奥喝过半杯啤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托奥，你当真是最佳射手么？”孔托奥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一个德科打在你腿上的球也要吝啬呢？”孔托奥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德科他主动找到我”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孔托奥，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托奥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小球迷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踢过球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踢过球，……我便考你一考。罚点球，怎样踢的？”我想，10号干的事，轮得到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托奥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做亨利那样的前锋的时候，爬射手榜要用。”我暗想我和亨利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枪手前锋也从不主动要求罚点球；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用脚一踹就可以了？”孔托奥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点球有四样踢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托奥刚用指甲蘸了啤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太阳报》的记者们听得动静，也赶热闹，围住了孔托奥。他便给他们拍照，一人一张。记者拍照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店里的欧洲射手榜。孔托奥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牌子罩住，挺直腰说道，“不少了，我已经进得不少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射手榜，自己摇头说，“不少不少！少乎哉？不少也。”于是这一群记者都在无聊的叹气声里走散了。 孔托奥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联赛结束前三两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看欧洲射手榜，取下黑板，忽然说，“孔托奥长久没有进球了。还差亨利好几个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进球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自己进球？……队友庆祝完夺冠，都放假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急。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把点球射飞了。点球都不进，能当上欧洲金靴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哭闹，后来是打电话给欧足联，打了大半夜，再三强调德科那个球要算在自己帐上。”“后来呢？”“后来打不通了。”“打不通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烦他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各人的进球。 联赛结束之后，海风是一天劲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夏；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穿上衬衫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烤一只猪头。”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托奥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T恤，盘着两腿，下面一双金色的耐克，用鞋带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烤一只猪头。”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托奥么？你还差亨利一个球呢！”孔托奥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赛季再追罢。这一回我是冠军，猪头要好。”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托奥，你又连那个废柴弗兰都赶不上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差德科那一个球，怎么会丢了金靴？”孔托奥低声说道，“运气，运，运……”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太阳报》记者，便和老板都笑了。我烤了猪头，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裤袋里摸出四个欧元，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啃完猪头，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托奥。到了六一节，老板取下黑板说，“孔托奥还差亨利一个球呢！”到第二年的奔牛节，又说“孔托奥还差一个球呢！”到圣诞可是没有说，再到六一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托奥的确已经成为欧洲金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