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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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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亦代黄宗英情书摘录

编者按:数码时代正在使书信渐渐远去,情书也已经是情人之间匮乏的珍藏。冯亦代黄宗英的晚年恋曲和文化情思却在他们的书信往来中传递。作家出版社将于五月出版他们两人的情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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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

接到二封来信,很高兴,知道你平安可以回家。我想病总是折磨人的,但若以泰然处之,它也会败退的,只要你有病一定可以好的信念,不要急躁,就可以了。我病了近二十年的高血压,最近也基本正常,但必遵医服药,不要与大夫“讲斤头”。

我很喜欢你写的断章残句,积多了,可以发表,也说明一时的心境。你说的马义是编辑吗?

搬了新居,一扫胸头抑压,写了篇《辞听风楼》,寄上请一读,可惜孩子们管住我,不让我有远行,我喜欢你写的《寂寞与丰满》和《朝霞与晚霞的对话》,写下去,不要丢掉。

两会之后,似乎“惊蛰”了,人都出来了,但我能不去参加什么会就不去,宁愿在家读书听音乐,但有些又辞不掉,人而有“名”,真觉得累。我最近重新搞翻译,但实在累,不如自己写痛快。董乐山劝我不要浪费有限的时光,话也对,以后决不做烂好人。

明后天也许可以寄给你一些书,其中的《西书拾锦》离我上次出书,快十年了。

亦握手

1993年4月6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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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这些天,我天天在查字典,我多么想你,当然没有把你当字典的意思,我挺喜欢查字典,查时自我感觉良好,也不管它记不记得住。有时看英文小说就不怎么查字典。小说是家里的老书,是王佐良在1984年编的美国短篇小说选。凡能看下去猜得出意思,我就不查字典。可对我写作有关的,我就查字典,很熟的字有时也得查,因一字多用。前两天我写篇《葬礼上的笑》,写出来的文字,我要求文汇报FAX到TAFTS朋友处。我此刻在读Poet’sChest-nutTree Could Spred Again。我也许跟你说过这篇东西,起意译它很久了。这篇不关以后是不是以感想带摘译,我想先把它译出来,其中涉及LongFellow的诗,总之,我喜欢歌德之一二,做些科学的功夫。

天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回事?我睡了两觉之后,就感觉自己什么病也没有了。可至今不批准我出院。我家里还又为我请了一个保姆,医院主任还说若出院每周将派护士来我家。我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我不管医生当面或背后怎么说,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我只要警惕自己不要太累。不要过度昂奋(哪那么多令人昂奋的事)也就行啦。

二哥如果有一天,我真变成一个出不了院的患者,请你依然寄书给我,寄美的小画片——用手画来印的,我在自己学画画玩,治我这不肯休息的脑子而已。拿了本芥子园画谱还有一本狂草提肘瞎划拉。

我给自己编了两句座右铭

不以不会为耻

仅以不学为憾

二哥,你可别把我的信再抖擞到报上去了。二哥,估计后天我可以草译完《Poet’s……》,然后我这初小程度学生的忙,你这大专家要费心哩。

小妹

1993年4月8日

病中是把《读书》一页页读下来的,编得好!我今年仿佛又没订,没人给我订,请将九三年的寄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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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我是怎么的啦?!

昨天继续内部搬迁,在我整理半年多来未读书报杂志信件时,看到了你用《群众》信封于3月19日写来的信,使我脸红心跳。这信怎么没由保姆转递到医院呢?怕伤我的心吗?如果我竟然曾向二哥直白爱情(不是一般的爱慕之情),我替自己高兴,小妹依然拥有着燃烧的青春。感谢你婉言退出阵地,这是真的。我更尊重爱惜友情,在我的和睦的黄家兄弟姐妹间,我们更知道兄妹之情金不换的分量。而且,我已习惯于孤独,喜欢孤独。我曾断言,一个寡妇三年五年没再嫁就一辈子不会再嫁了。(你想,屋里廿四小时多一个男人——或多一个女人——多尴尬),所以我还是没明白也不想明白我曾明白地给你写了什么,吓着了我的好二哥。

我想把你3.19的信还你,把明白或不明白的信都放你那儿,将来你出书信集,也堪称佳话一瞬间。

我会常常给你写信,但你不必常常回信。你忙,我不忙,医生和家人已经把我所有的朋友回掉了。待书桌有序,我将再开始工作,很笨地工作,用那伤了的脑子。

《西书拾锦》印刷中错字太多了,我从熟悉的作家看起,但也没几个熟悉了。

小妹

1993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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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我此刻坐在自己家里了,医院还说是“假出院”(留着床),本来还非塞给我一个2小时/天的特护,生是让我顶回去了。到家就看到你的《西书拾锦》和三本《读书》。

太好了,我正烦着。女儿孝顺,要我搬回东边有独卫的卧室,我已经在西屋住了三四年了(打儿女常常回国之后),这下我什么都找不着了,仿佛一时什么也干不了了,我就专门读你的书吧。床头灯不够亮,该换个灯泡了。

马义又名司马璐,是《探索》杂志主编。我一共书写了三小本寄给他。我也寄给要好女友罗君一册(第一册)说明给她私人的,可她给我发了,发在文汇电影时报上,挺郑重地发了。我真不知怎么好。而且二、三两册的复印件我阿姨说我没交给她,我一下头就疼了,无所谓,还是先看书吧。其实关于黑雅典、东西方文化我还都没看完呢。

前年丢在天津的箱子,今天看到了。这稿纸格子大,正好训练我把字放大。

我敢不敢、该不该酝酿写二三十万字的写意自传体作品呢?还是写吧,不是这些天,过些天,还是得豁出再进医院,不然,活得太窝囊,只是生理的延长。

我看肖岱对付高血压是每天泡一瓷缸黄菊花茶,一缸玫瑰花片茶,控制得挺好,后来因心脏病辞世,他是我的好朋友——牛友。

小妹

1993年4月15日

译书累,以后就别译了,你不习惯一个人译而我这还没译什么的,却很喜欢译书那种累,用的是另外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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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20日上午来信,约在23日上午10时许来到我家,该时我正约了堂弟妹去南京路精品商厦,为我小儿阿劲媳妇肚子里的小姑娘去买小衣裙。又在外边吃了荣华鸡快餐,回家时快一点了。你的信让我糊涂了,让我有些明白了,也还是糊涂些好……

我是个非常入世的人,考虑事情也很世故。可能是因为我9岁失父后就是准小当家了(母亲有病,姐姐在外,其余家中就我一个女的了)。我想:儿媳妇赚的钱比我儿子多,丈人丈母娘又去美国准备带新生儿,我怎么也得给我小儿子做做面子……我已习惯在家事方面庸俗了。

这两天没干什么,赵青的搞舞蹈的儿子过沪,与监制一起在家住了两宿。他拍了一部MTV,进入后期录音合成。我小女儿阿橘又不知来上海忙什么……我什么职都能辞,就是大家庭主妇这个公职可能越做越大了。小外孙女儿Jenny6月22日放假,将从洛杉矶来姥姥家。姥姥的职务是带她游泳、打网球、画画、学舞蹈……找专家呗。

波士顿的孙惠柱费春放夫妇给我寄来一打英文资料,我查了20多个英文生字,还没明白他们寄了什么来。我大概还是回到那被我掼久了的栗子树吧。打算译好或将译文直接寄《绿叶》杂志,或摘译文重写一篇散文——像你教我的那样。

关于翻译,关于英文我都不着急,也不敢着急。我喜欢,我把它当做我的老年脑保健操,尤其有你为我把手,我不敢停泊,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不是paddle my own canoes.

拥抱你,好二哥。

小妹

1993年4月23日


我家里订了有文汇报,我仿佛看到了你的文章,刊在笔会右上,但此刻一点儿内容也想不起来了。别怪我轻视你的文章,是药片在作怪,那药是使我变木头的,《断》在继续写或整理(以前胡乱写在小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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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寄去Boston的Dr.S&F给我邮来的英文资料,我们在B告别时有约,彼此寄资料,我给他们国内文学、艺术及有关学术方面的信息(例如《读书》11期,我就整本寄给他们了,有的拆散也寄过,去年我订了《读书》),他们给我寄可考虑翻译的资料(我们是新朋友,他们很奇怪我会选择什么栗子树!!)SF第一次寄来这些资料,可能因为我首先看的是有关电影的The Best Pols Money Can Buy.我觉得难了些,而且我懒得理政治,那不如译14岁儿童捐款人小有所发明吧。我现在把资料全部寄给你,我保证以后不会这么奴役你,我不会把你当成一本字典一本英美文学百科全书,你是我的好二哥,我只需要你在我起步时,给我指点指点,当然要花去你宝贵的时间。你只要浏览一下,在原件上批个A、B、C、D就行了。不忙,一点儿也不忙。我想,我总得译个一长一短吧(The Kids Down The Hall也不译),不然以后怎么继续麻烦人家呢。他们都是卅出头的人,S已经当上终身教授,S教外国戏剧史,F学的是英国文学后在美也学戏剧,既教授文学也教戏剧。可惜我没办法使自己的英文撑竿跳,好啦,我不着急,急也白搭。

明天,我誊清一折《断章残句》,应该清明之前发出的,如今,是不是在演无对象交流呢?第一则是

不想

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

不想……不想……

又想了,又想了,又想了……

Yours小妹

1993年4月23日

如果你能找到《文化老人话人生》,里边有小老人我的文章《我公然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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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我有可能一天给你写两封信吗?除了今天。热昏哉!大概是两天的信走了一天的邮班。我该“防暑降温”了吧。一笑。

下午,我的小学女同学来给我说媒。我笑问她:“什么规格?”“当然是高知喽。”我又笑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心上人?”再一笑。

你21日晨来信,使我挺relax,因为我紧张别刹不住车。说实在的,如果现在我见到你真不知说什么,不知手往哪儿搁,反正仿佛不可能握手啦。再再一笑。

我今天又整理出一摺《断章残句》,本来有七八段,后来觉得还是清一色好。明晨九时弄堂隔壁科海公司开门时复印了随信寄你。

明天开始把毛笔啦、画谱啦通通从书桌上请下去,专攻英文。译累了,就捡几张英文生字卡做针线活(我会进行身体锻炼),我买了一大块挺有童趣的花布,准备做一个大床罩,用手工做。懒得穿针上缝纫机,手做有一种田园之乐。

《西书拾锦》和晚报在我床头,才8:20pm,已经在催我做睡觉的准备了。我还想给沙漠写几行,她怪可怜的。药品使我每天比你们少活好几个钟头,真冤枉。但想到有人疼,时光就又找补过来了。送你两张Valentine Card当书签,是Jenny送我的,你床头有三本书……让小男孩的奶奶小女孩的外婆跟你说说话吧!

yours

小妹

1993年4月24日

再补吉祥物——我的名片,阿丹保佑。

章为《卖艺人家》,大篆“买”与“卖”同。25日8:15am

停笔削萝卜球,做干贝萝卜球汤去了,估计10am信可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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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我特别开心,特别特别开心。我没有期望我有如此的幸福。在一次给大学生讲课的会场上,我接递上来的纸条一张张回答同学的提问,没想到读到一张:“在你未来的人生旅途上你不想再有一位终身知音伴侣吗?”举座哗然鼓掌良久。我笑答:“我不封建。但我曾经嫁给大海,怎能再嫁给小河,除非我遇上大洋。”掌声雷动。你听得见吗?你看得见吗?我正驶向大洋。

所以没说“亲一亲”Reason 1:

I’m so shy;

Reason 2:说了之后呢?不会止于“亲一亲”。那怎么办呢?现实总是很嗦的,在中国。(我的儿女会万分高兴的,阿丹也会高兴的。)但……我宁可长相思。再说,我还有我的《金石录》没有动笔。待我查一查李清照是再嫁前写的《金》,还是再嫁后写的。(当然,用不着嫁也用不着娶的方式。)写《金》还是寂寞着的好,可已经来不及了。已经不寂寞了。虽说我的《金石录》底起根儿就没打算用悲苦的基调——是写一对傻瓜、艺痴而已。

我是不是又把你吓着了?还是你又“用词不当,文法有误”又把我弄迷糊做起day dream来。

寄给你模糊不清的“栗子”原件复印件和我译了不丢点儿的译文。你别当回事。你等着看我闹笑话,对我测试。我是从He is a boy,she is a girl.This is a desk.There are chairs的水平,自我“撑杆跳”到居然敢翻译。即使普通生活用语,我也常常把意思弄个满拧。但我大哥总夸我“真不易”。That’s not my fault!在二哥这样的老师面前,更是my face is as thick as great wall!

不止亲一亲。

Yours 小妹

1993年4月25日9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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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亲爱的

想你,想你,想你……

清晨,我四点半不到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似乎我听到你在轻声叫我,于是我就想你。

现在我才感到当巨大的幸福来临时,一个老年人真是无法表达的。昨天我刚把一篇给《读书》的文章写完,报纸就来了,还有你的信,不知怎的,我的心竟会怦然颤动起来。于是我急急地把信打开。我真想大叫一声,大笑一场,或者大哭一场,因为喜极也可以悲的,我不相信我的眼睛,幸福之感突然来临,我怎能不大叫大喊,大笑大跳呢?可是我只能坐在坐椅上,看着你上封信寄给我的照片。

你给宗江的信,我一直扣留到午后,因为我看了又看,想着我们的新生命的到达。我躺在床上午睡,可是我睡不着,我想你,想你。于是把信放在胸口,好像我亲你一样。下午叫阿姨把信去发了,又打电话给宗江,也幸而没通,否则他一定认为幸福把我弄得不知所措了。一个下午我没有工作,我想着你,从在重庆银社的后台第一次看见你,一直到我收到你给宗江的信。

上次的信里,我也许吓着了你,因为我坦白地告诉了我的秘密。我对你什么也无可隐瞒的。老实说给夏老拜寿的那一天,我真想留下来,可是我已经站起身走了。你记得你进屋的一刹那我看你的眼风吗?那是爱怜的眼风,但是我无法表达出我的言语来。

今天我要电话宗江,叫他不要收到你的信时吃惊。《西厢记》里有句话:“是几时孟光接了鸿良案。”除了缘,你能说什么呢?

事有凑巧,今晚冯陶家有朋友来,就在我的小厅里请客,我视之为给我的办喜筵,可惜你不在。我真想告诉每一个人我的幸福,但我同意保守秘密,因为世俗的眼光是不会理解我们的,当然我们也不会理会他们的不理解。

自从我们的鱼雁往来,我似乎换了一个人,因为在这之前,我总觉得自己的孤单,什么事都不会使我高兴,因为我的生活调子是低沉的。如今不同了,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了。我应该笑得叫得每个人都知道。我现在倒是很感谢那次舒湮误传的事了,我现在真的又成了一个新人。

小妹,你觉得我是多么地想你的吗?两地相思是好事,因为这思念是十分真诚的。

吻你,亲你,拥抱你,for ever。

二哥

1993年5月1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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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

昨晨发了给你的信,到11时报纸来了,又收到你的,谢谢你,我现在把读来信的时间,作为我一日的高峰期,因为你的字,总使我欣喜若狂,幸而那时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上一封信我是在十分激动时写的,因之把那句《西厢记》名句,也背错了,对不起红娘!那句话应该是“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也许你看了信已经知道我背错了。

我真羡慕你,你还有哥哥,可以分享你的快活,我却没有人可以分享,只有和你分享,其实这个快活本来只有是我们两个人的。昨夜,女儿女婿为我祝寿,但事先没告诉我,等客散了才告诉我。一屋子的第二代,第三代,看了使人高兴,但又感到寂寞,因为你若在座,而是应和我分享这份高兴。但是你又无时不在,你和我一块坐在转椅上。你装在我心里,我装在欢乐的屋子里,一股柔情,一股温馨,我想着你。你燃烧起我心头的爱火,我爱这份烫,人是应该被烫着的,也烫着人。如果你早烫了我,我们也不会过那些枯寂的生涯了。人是古怪的,当火在一边燃烧时,反而觉得害怕,但如果烧着了肤发,他不怕了,他和她一块烧起这堆生命之火。你又何必害怕小妹会烫着了我呢?你不是后退吧!还是爱怜?

美国的朋友带了本戏剧David Henry Wang的M·Buttery Fly给我,这是个1988年获Tony奖的剧本,1980年我去美国时,想去看但买不到门票,百老汇因这个剧本而沸腾了。昨晚的客人中有位《新剧本》的总编辑徐恒进,他和宗江是极熟的朋友,他们可以发刊翻译的剧本。我就想我和你一同译,你译初稿,因为你懂得舞台语言,我来润饰如何?等我读完了,我就寄给你。把我们名字放在一起是秘密也是快活。

搞翻译要求确切地用字,即使认识的字,有时也要查字典,往往有十个意义,最先是常用的,最后一个是不常用的意义。还有就是中西语言的不同。Achair英语只用一个A字,但在中文里,北方人叫一把,南方人有说一张的。普通话说得好的没问题,说得不好的就闹了笑话,我便用过“一张”而受到了编辑的讥嘲。PINANDELLO很难译,但开译前吃透了英语(他也是翻译的),我想是可以过五关斩六将的。如果找得到别人的译文,以之对话,可以省你查字典。但是查字典也是必要的,钱钟书就是读通了一本牛津词典,当然还有其他。

新春后有一日舒忽然传出我归西的消息,一时许多朋友知道了,包括宗江和若珊,都为我洒了眼泪,我电话去更正,才破涕为笑。女儿觉得此事触霉头,我却另有想法,也许旧的去了,我会有个新的生活,须知那时我十分消沉,每天念念谈禅的书,而且自己承认“此心已同泥絮”。但是你的那封信,燃起了新的希望,现在真的成了“正果”。你给宗江的信,我转去之后,又打了电话给他,说他不要惊,他说他早有所感,想来这也是他所希望的。我和他是缘,我和你更是缘。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欣赏你在信中的那句“活着总得日有所学,日有所为,那怕缝个枕头套”。旨者言乎!

有人要出去,就把此信带去,也把我的心带去,带到你的心里,望着你的眼睛,我喜欢。

二哥

1993年5月2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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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

刚说要写大姐二姐,却让二哥哥打断了,打断就打断吧,反正是深深印在心上的,用不着什么资料,哪天拿起来再写吧。虽然也不那末容易,有时一断再也拿不起来了,被你搞得七荤八素也是幸福。我进入了你的写作构思。你说要给我写一篇使用外国资料的范文,那就考虑公开发表吧,寄换你92年11月21日给我的信,其实我也是基本上照着你说的做,但实际情况是不大可能毛看一眼就能看准,而且我想强迫自己把英文攻过关,我不大可能像小青年似的抱着一套英语课本追着看电视录像带学,我就在阅读资料中学吧。说远了。那92年的信能否加加删删涂涂改改发表?第二封信,回答我关于写自传体作品的立意,你看过那么多那么多外国作家的自传体作品,也给我上一课,给年轻人上一课,从希腊罗马、卢梭忏悔录、勃朗特夫人的情书——也许我搞错了,也许是那本四个字做题目的夫人在外地写给丈母娘的信,叫什么书简,内容涉及宫廷后院……七搭八搭瞎搭。我看书时又没想到要给大学问家写信。总之,我们就在学术探讨中逐渐向社会公开吧。我没有办法和你“对歌”,没有电传,你可以放心地“搭架子”,什么迟迟未复啦,什么一天接两封信啦,什么一大叠英文剪报资料,你忘了我已经八十一岁啦之类之类,写下去,我再想问题。例如:西方文学的长处……例如:多写些短文,外国名作家的短文……

好啦,我要换500字稿纸写我的《金石录后序》了。二哥,我几乎每封信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阿丹你会不会jealous,当你的身份从阿丹的好友转变为他的未亡人的情人以后?如果在这问题上你有点儿不舒服(中国和外国这样的“大男子主义”相当普遍,女性则不同,女性一般更爱一个不能忘情于前妻的男人)反正在这问题上你必须想开,想透,阿丹并不只是我的Late-Hus-band,而且他是坎坷异常,天真至极,才华盖世,赍志未遂的一代艺绝。你作为他的好朋友and my sweetheart,有责任帮助我写好他。

养子周民来看望我,就此打住。

亲你

小妹

1993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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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亲爱的好人:

这信到时,你该收到我以前的信了,据我的发信簿,5月1、2日都有信给你,3日则发了两封,分为上、下午的。希望这些信不为洪乔所误。上个月里月底前记得也有信给你,但我在发信簿里找不到,可能我记忆错误。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幸福里,连日子也有些糊里糊涂了。

清晨我忽地醒来,一看表已是五点,但一望窗外路灯还亮着,再看表,只有两点半不到,于是又沉沉睡去,在五点十分起身。你不必在阳台上忽阴忽晴忽风忽雨,过不定神的生活。如果你不以为我的信打扰你(显然已经打扰了,但是负面的),我就每天给你一封信。以后孩子辈将这些信合在一起,就是一本《两地书》了,使鲁迅不能专美于前。但是你必得写清日子,以免他们编辑困难,是吗?(有一封信你都没有封口,就是给宗江的,幸而不像有人看过,否则天机泄露了。)我现在就是有一天小妹会到我的梦中来,因为只是思念已经不足以表示我们的相思了。有时我也梦想我们真正见面的时刻,我希望,我也害怕,我拿什么来迎接你呢?若珊在电话里说不知你什么时候来,我当然日思夜想这个日子。

在3日的报上看到了你写的文章,犹如你在对我说话一样。孙大雨是我的旧知,他译的莎士比亚似乎比朱生豪的更精彩,那还是他那本《黎琊王》,别的曾念过他译的十四行诗。我昨天想如果我们发起一个募捐运动,平均每人十元,千人也有一万元,够印几本书了。今天下午《上海滩》的葛昆元要来看我,我想请他和《读书导报》谈谈是否可以做这件事,哪怕只集到能印一本书的钱,也是好的,你说呢?

我有一篇谈母亲的,《晚报》“十日谈”里预备七日母亲节刊出,这星期就会在同一张报上刊登你我的文章,我高兴这个巧合,你高兴吗?我想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我给你写的栗子树文章,你满意吗?但我还是希望用你的笔调,再给它润饰一番。我的笔触已经和我人一样地老了,但是你的文章就不断有精彩处,昨天文章里写的那句“真是自己左脚踩住右脚”,我大为赞赏,写文章就要不经意处写出警句来。还有最末的那句“书比一闪一闪双层天花板的彩色灯‘上档子’”,真的妙极了。时人大为吹捧张爱玲,她能写出这样形象化的妙句来吗?我这一比较,对你也是颇为唐突的。

你念的《李普大梦》是在哪本选集里的?下午我要寄给你一本Great American Short Stories。我应该多读现代的英语,这样对你看目前的报刊文章有帮助。所以这本书你可以从后面看到前面。读时不必有生字必查,除非这个字经常出现,这样可以不必打断你的兴趣。我就是这样读小说的,要翻译就又当别论。你如对这集子的短篇有中意的,不妨看过几遍之后试着翻译,译完了寄给我,我这里还留着一本原书,可以查考。剪报文章你要译,不懂的就跳过,这也是个好办法,但译文学作品不能这样。前天说的那本英国文学选读,我觉得古典的选得太多,有些字今天的字典里也查不到,我也觉得难,暂时不寄。现在砖头一块,会妨碍你的兴趣的。

写不完的话,你看了肯定还不会满足的。明天再写,我也一样miss you too much,我想你有时会走神的。亲亲你,抱抱你,我的信没有吓着你吧!

二哥

1993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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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今天(5.5)10点来钟收到你的信时,腿有点发软。我是在焦急地等你的信等我大哥的态度等我大哥的来信。看了你的信,我放心些了,我大哥不给我来信了吗?“预感”就表示同意了吗?二哥,如果和你作伴,虽不论嫁娶,但也是我的(我仿佛才想起来)第四次婚姻了,简直成了中国的泰勒(她第八次结婚)!可叫我怎么说!不是对你。独居13年让你把我等了去!你的信是燃烧的烈焰……我也不必向你解释我的Romance,如果两人都要了解彼此过去的种种经历,这总数150岁又如何说得完,说得清。想倾诉时就倾诉,没功夫没必要说,就不说不写。除非你突然又来灵感,通过给我写信写出自己的自传。合译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太好啦,我努力吧,别嫌我笨。

我前些日子利用英文资料写的稿子寄往美国Boston去请孙教授核对补充,今天我收到他的信和稿。居然对我译的部分没怎么改,我挺高兴,等我誊清了(他有补充)寄一份给你。这是老师函授的小果实。老师,我是有时对熟悉的字也查字典,因为那个单词搁在那个句子里有点儿特别,我就查,我发现come有两张半(5pages)纸的解释,究竟是英文的一字多义多还是中文的一字多义多?

女弟子 黄小妹

1993年5月5日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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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my dearest,my honey:

你5月1日写就的信到达的刹那,正是养子民民进门的时刻,我左手接过民民从海南岛带来的两包椰子糖,右手赶快把刚撕开口的你的信揣口袋里。民民是给我送钱来的,这孩子特孝顺。(还给我送些杂七杂八的报刊杂志。)他白天当商人,晚上当诗人,一手给妈铜钿,一手给妈诗文。我不敢跟他说和你的事,我问过他两回了:“你认识冯亦代吗?”他答:“冯亦代?晓得!”我这当妈的没下文了,民民是“钢杆保赵保黄”的,他对赵丹的感情至深,阿丹待他胜似亲子,以致外面误传民民是阿丹与周璇所生,所以黄宗英才领养他……我们的社会特会编故事。

民民没有思想准备我会“再嫁”,我担心宗江是不是赞成。一次在章含之家院子里吃(buffet)(不会拼),一位即将去某国出任大使的同志说:“我赞成寡妇再嫁,不过中国只有两个寡妇不能再嫁,一位艺术界的Madam Sunyi仙黄宗英,一位外交界的Madam Sunyi仙章含之。”我和含之跟他顶了半天嘴,仿佛我们非再嫁不可(时1985-1986年,含之为我公司配《中国一绝》或中央台《小木屋》英文版)。如今听说含之已复婚,在美国;宗英……二哥呀,女方的舆论压力总比男方大得多,男方没什么压力,人人会由衷为他恭喜。背后也许会说:“这老头子好福气,那么大年纪了……”贬语也止于:“这骚老头子……”

二哥,我还是害怕舆论压力的,不说那早期的浩劫之类,自打1980年10月8日人民日报刊载了赵丹的《管的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以来,我就是被追查的对象,所以你明白了年复一年对我的压力的风源。其实我赴美探亲完全可以申请定居,我三个儿女在美国,这条件只是办个手续,可是鬼使神差地我又回来了?为什么……命运使我回来,你的简爱听到了熟悉的呼唤。

我的三个亲生儿女一直催着我再嫁,老是问:“老头子有?”我笑答:“又不能阿猫阿狗随便嫁。”这你放心。

二哥你能体谅我不想再制造爆炸性新闻,我希望悠着点儿,一是前封信说到要把阿丹的事办完(告一段落),昨天我已约民民,等小简妮放暑假回来,我们娘仨加老阿姨一起去南通扫墓,把事儿跟阿丹说说,请他放心。二是把你对我的函授公开(《新民晚报》就很好,有群众性,读者有100多万),这也是促你面对我这名学生抖搂你的满腹经纶,愚笨如我不敢私藏,你多写几篇写到10月下旬或11月初我就从函授班进入24小时面授班了。

二哥,你家里现在是什么样,就让它是什么样,一点儿也不要为之操心,你若去添床锦缎被岂不把我“候”煞。昨天我向在我家做了几十年的老保姆张阿姨说了咱们的事,她先是不赞成:“介老了还要嫁,勿要。”后来同意了,笑说:“奈我要去北京送亲。”

复活的童贞使我想把喜事办得认真而不喧张。我想10月下旬或11月上旬到北京,先住史家胡同我三弟宗洛家,当然会马上来看你。然后我会知道咱们家需要添点儿什么,三五天我就能办齐。我当然认为应该在小厅里吃喜酒,这,咱们见了面再商量。我的娘家在北京,我有两姐两哥两弟还有对我一直教育关怀的堂哥宗颖,哈哈,看来女方的势力要占领冯家堡了!赶快珍惜11月前单身汉的自由和宁静吧。

一切不许动,安娜的照片现在放在哪儿,以后也永远放在哪儿,我也会带一张阿丹的小照片来。民谚: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民谚总是凝结了传统,我们也会完全不自觉地浴在规律中。但我们的姻缘是你的安娜回来了,我又走向我的阿丹,不是吗?

听你教我我该说什么。

你的老伴儿

1993年5月5日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05-17 22:32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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