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運裡的《荒人手記》

季季 　

 


  周日下午的捷運，少了上班族和學生，也少了擁擠和喧嘩。走進第二節車廂，還有幾個空位，我在一個正在看書的男子旁邊坐下來。難得車廂沒人站著，人人各安其位，閉目養神，細聲說話，讀書看報，悠遊自在。上班的日子，捷運裡的上班族像爭著浮出水面的魚，神色慌亂，神情疲憊，一幅苟延殘喘浮世繪。周日下午的捷運客，經過周末修養生息，內心彷彿滋生著重生的歡悅，大多閑適而安靜。我坐捷運時，只想靜靜的閉目休息﹔因為平時用眼過度，即使有座位，也很少看書報。但是對於別人正在說什麼話，看什麼書，我的耳朵沒有關閉，眼睛也常發揮掃瞄功能﹔短暫的偷窺，並且儲存與歸納。捷運裡的會話主流（包括手機族），無非是辦公室八卦，外遇八卦，婆媳八卦。而捷運裡的閱讀主流，也無非是八卦周刊，漫畫，羅曼史，或者理財，星座，勵志之類，很少有人讀小說﹔尤其是像《荒人手記》這樣文體與議題皆殊異龐雜，需要凝聚心力深度閱讀的小說。

  但是那個周日的下午，我一上車就看到迎面那個正在看書的男子旁邊有個空位。快去瞄一下他在看什麼書，我三步到位，旁他而坐。然後挺直胸膛，低頭似假寐，實則掀高了左眼簾。短短的一秒鐘，瞄到他正讀著的，啊呀，竟然，竟然是朱天文的《荒人手記》！

  那男子大約四十歲左右，面容白皙靜定，體型清瘦，雪白長袖襯衫，卡其棉布長褲，配著咖啡色皮帶皮鞋，二郎腿上放一隻米白書包，書包上攤著《荒人手記》，兩手一派優雅的按著書頁。他正讀著第一九二頁，說到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美學與身世：「他終身未婚，我揣測他是否一名隱藏，或昇華的吾等族類？……」

  《荒人手記》是朱天文的第八本小說，第一部長篇，男主角「我」是一個中年同志（queer），描繪「我」與眾多同志情色交歡，肉身修行，心緒在試鍊與崩解中時起時伏的過程。一九九四年，《荒人手記》擊敗了同時晉入決審的蘇偉貞《沉默之島》，平路《行道天涯》，陳漱意《蝴蝶自由飛》，獲得第一屆時報百萬小說獎。施淑教授（評審之一）認為：根據敘述者的同性戀身分認同，我們可以說這部作品應該是仍被排擠到台灣文化邊緣的女性官能的經典之作，一部現代科技──權力結構下的感官宣言。王德威教授則認為朱天文：祭起了「文字的鍊金術」，以纏綿繁複的意象修辭，偽百科全書式的世故口氣，築造了她的「色情烏托邦」。在得獎感言裡，朱天文說，隱居三年書寫《荒人手記》，是一次「奢靡的實踐」﹔「僅僅是為了自我證明存活在現今這個世界並非一場虛妄，否則，我不知道是否還有存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那男子仍然專注的閱讀著《荒人手記》。我仍然挺直胸膛，低頭假寐，心裡卻像穿越千山萬水，澎湃激動，難以止息。一九六四年秋天，我第一次拜訪朱家，板橋浮洲里婦聯一村五五八號，簡陋窄隘的眷村，屋裡沒有廁所。那時朱西甯三十七歲，正在寫第一部長篇《貓》﹔劉慕沙二十九歲，正在翻譯日本短篇小說﹔天文八歲，天心六歲，天衣四歲，喜歡在大床上玩堆枕頭，嫁新娘的遊戲。一九九四年秋天，天文以《荒人手記》獲獎。二○○四年秋天，我看到一個男子在捷運裡閱讀《荒人手記》。

  十五分鐘過去，台北站已到。我下了車，那男子與《荒人手記》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