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香港人？

龍應台 　

 


  來到香港之後，我就開始不斷地倒帶。好像小時候看的電影，長大了之後回頭去看，想理解當年無法理解的事情。影帶往回倒，定格，找細節。每一個細節都帶來驚詫。

  當年眼中「國語很蹩腳，舉止很奇怪，看起來既不像中國人，又不像外國人，無法分類」的「香港僑生」，現在我睜大眼睛看分明了：他們是主管香港廣播的邵盧善，是總裁東方報業集團的何文翰，是總編「亞洲週刊」的邱立本，是大散文家董橋，是瀟灑狂放的才子馬家輝和梁文道。香港的文化，有半壁江山在這些「怪裡怪氣」的香港僑生手中撐起。

  認識了香港之後，突然發現了很多好朋友的另一面：經營「台北故事館」的律師陳國慈，把文化品味帶進台北的市井生活，是香港拔萃女書院的畢業生。看起來瘦弱羞怯的林百里，憑空打下世界的電腦製造業江山，是新界大埔墟長大的小男孩。為台北藝術發展奔走呼籲的蕭麗紅，是嘉諾撒聖心書院的學生。寫詩的席慕蓉，今天還能悠悠背誦完整的「琵琶行」，用漂亮的廣東話，因為那是她在香港讀小學時老師教的。

  香港不是沒有當代文化史的。

  當年想像的香港，背景是油麻地廟街，前景是黑道殺手在奔跑。不知為何叫「油麻地」，但是看見地面因為夜市的蒸煮煎炒潑灑而油膩膩、黏糊糊、髒兮兮，覺得「油麻地」這地方果真很「油麻」，名字取得好。小混混大流氓總是在麵攤上突然竄起，要不被人追打，要不相互殘殺，總之就是在又麻又油的市井周遭裡打砸一通，鬧個人仰馬翻，狗血噴頭，然後響起警笛呼嘯。

  「無間道」的流行，大概就像一個得獎銅牌再度用油刷個晶亮，「油麻」香港印象深植人心。日前邀姪兒來香港玩，這十六歲的台灣少年搖搖頭認真地說，「好危險的地方啊，滿街都是黑道，不是嗎？」

  我瞠目結舌，但是想到自己當年的愚昧，倒是噗嗤笑了出聲。

  「黑道」都躲在哪裡呢？走在街上可看不見。倒是在重慶大廈對面，我曾經站在那兒，真的站了很久，看著這棟老舊不堪的大樓，夾在熱鬧閃亮的商業大樓之間，城府很深，像一個落魄頹唐的江湖老大，坐在喧嘩無知的群眾裡，獨自喝著悶酒。各色人種從重慶大廈的跨間進進出出，有一種鬼祟的氣氛。你也知道，這大廈裡頭賣淫的正在賣淫，走私的正在走私，詐欺的正在詐欺，殺人的正在殺人，絕望的正在墮入深淵，勇敢的正在相互勉勵，自殺的正在做最後的告解。當警察出現，運出一具不好看的屍體時，人們並不驚訝。

  站在重慶大廈對街，可以看見這個城市的靈魂幽暗處，既英雄，又邪惡。

  但是，香港仍是一個光明安全的城市。包藏著七百萬人的龍蛇雜處，我敢讓十五歲的兒子在週末的清晨一點，獨自搭車回家。每次等到他回來，為他掌燈開門，我就感謝這個城市，感謝它給作兒子的自由，給作母親的安心。

  真實的香港和電影的香港，距離很大。

  倒帶到從前對「香港人」的印象：李小龍、蘇絲黃、楚留香、被綁架的港商、被跟蹤的港星。。。不對啊，可還有錢穆、徐復觀、胡秋原、張愛玲、蔡元培、許地山，加上在上環老城「專賣魚鮮乾貨的街道跑腿、送貨、搬東西」的苦力表哥，這幾種截然不同的印象，怎麼調和呢？有沒有所謂「典型香港人」這個東西？如果有，他長什麼樣子？他應該來自中環還是新界？深水陂還是半山？她應該是鵝頸橋下打小人的巫婆還是在淺水灣飲英國下午茶的貴婦人？白襯衫綴著袖扣、英語帶倫敦腔的「高級華人」還是在二樓書店買資治通鑑的文人？

  我納悶的是：「蘇絲黃」和錢穆這兩個香港人怎麼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