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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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诗不分明

看诗不分明

潘向黎


爱情和人生,谁短谁长?

读《古诗源》,《越人歌》是我们遇到的第一首描写爱情的诗歌。

在水上,在夜里,越女遇到了鄂君,用这首歌向他表白了爱情。第一句就是“今夕何夕兮?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一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写出了遇到意中人时的惊讶、狂喜,难以置信 。

因为“得与王子同舟”,越女决定抓住这个珍贵的机会,不顾羞怯和他人的非议,于是她向 意中人这样唱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说”通“悦”,就是喜欢的意 思,这句的意思就是:我心里喜欢你你却不知道。



多么可爱的表白,婉转,但是率真,直接 ,又带着几分焦急和无奈。根据史书记载,鄂君被打动了,“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 覆之。”幸运的越女,终于得遂心愿,虽然此后等待着她的,可能是无尽的相思和世人的嘲 笑唾骂,但是当爱情来的时候,她是那样自主,丝毫没有迟疑,她也明知后果,但是没有恐 惧为了换取爱情的一刻停留,她是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的。
《风土记》里说:“越俗性率朴。”从他们对待爱情的态度上看,确实如此。

不分地域的是,古时的女性对爱情的坚贞。《乌鹊歌》中所谓“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 高飞,罗当奈何?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真是掷地有声。

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位美丽的女性,她的丈夫是宋康王的舍人,宋王看上了她,抓了她丈夫, 又筑了青陵台,威逼利诱,要使她就范,她就用这首诗表明了自己的志向,然后自缢而死。 这是用生命写就的诗篇,写下的是对爱情的坚贞不渝,对权力压迫的誓死反抗,对生命尊严 的至高维护。前人评“妙在质直”,说得轻飘了,因为这不是妙不妙的问题。

但是处于优势的男性就不太一样了。《怨歌行》中“恩情中道绝”就是女性对爱情的凭吊和 对身世的伤感,当然那负心的男人是皇帝。那么一般的男人如何?听听《有所思》里民间女 人的述说吧。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已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 ,秋风肃肃晨风,东方须臾高知之。”

那个为她深爱的男人不再专情,女子勃然大怒,毁掉珍贵的礼物,决定绝交。但是又想到和 他的交往家人已经知道,心里又迷茫起来,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恨之切,反写出爱之深。

整首诗的动作、语气,非常生动传神,仿佛那个女子就站在我们面前,在爱和恨里挣扎,整 个晚上痛苦焦灼不得安宁。我们看见夜色在她身边浓了又淡,我们满心同情但是爱莫能助。 不用说隔了漫漫的时光,就是她和我们是同时代的人,我们谁又能帮她呢?爱情的残酷就在 于,所有的伤痛都只有自己忍受。

主要内容相近的还有《白头吟》:“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又是男人负心,又是女人要做个了断。为什么对爱情要求高、对感情有原则的总是女人 ?

有件事我一直想请教行家,那就是《上邪》这首诗的作者是女性还是男性?作为女性,我希 望能够是男性,但是直觉告诉我,会是女性——只有女性,爱情才会在生命里占据这样的地 位,才会把儿女情长和山川天地联系起来,当成天地间最重要最大的事情。不管如何,这首 诗可以看作人类对爱情最彻底的誓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 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当然古人想象不到,天气气象和自然环境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诗里说的五件不可能的事, 前面四件都出现了,而且山无陵,江水为竭,已经不算太稀奇的事了。幸亏天地还没有合起 来,所以还有人类,还有爱情。

套用一下我并不敬仰的张爱玲的句式,可以说:短的是爱情,长的是人生。但是也可以反过 来说,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爱情。那些在爱情里欢乐或者痛苦,憧憬或者绝望的男男女女都 已经化成了飞灰、轻烟(贾宝玉语),他们的爱情不是在《古诗源》里至今鲜活吗?

不可忍

但是古人也自有“不可忍”在。因为这个,我们才在几千年后,遥遥地向他们行注目礼。

请重温一遍《渡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今天读它,我仍能清 晰地听到易水边那萧萧的风声,和那个叫做荆轲的侠士苍凉的歌声。在我看来,不是他在秦 王殿上屡击不中的那几个动作,而是他的这首歌,使他作为一个人得到了永生。秦始皇那个 暴君,哪是什么千古一帝?倒是荆轲,称得上千古一侠。

但是这个侠,他的肉身,本来也许不是这样的下场。他答应了燕太子,要去刺秦,但是他没 有马上起程。豪侠重义,并不等于他天生喜欢送死,他也本能地希望制定更周密的方案,使 自己有哪怕微小的可能生还;重然诺爱名节,更使他希望增加刺秦成功的胜数。而这一切几 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是他的使命,是在不可能中找出可能来,这些都太困难,太费心 思,所以他拖延了下来。而燕太子丹不理解,他开始催促,一再催促,并且开始怀疑荆轲是 不是因为对虎狼之秦的恐惧,而有意拖延时日。

用人不疑,何况是一个以生命承担诺言的侠士。怀疑,是荆轲不能忍受的。于是他起行了, 直接奔赴死亡而去。死亡是可以忍受的,诚信的失去是不能忍受的,对人格的怀疑是不能忍 受的,这就是荆轲用行动告诉我们的,一个简单的价值观。

这么傻的还不止荆轲一个人。还有一个渔夫。

请听《渔父歌》:

日月昭昭乎寝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弛兮,何不渡为?事寝急兮将奈何?

芦中人,其非穷士乎?

这首诗显得很急促——是一种催促,也是一种呼唤,呼唤迷失的人性。

根据《吴越春秋》记载,伍子胥逃往吴国,后有追兵。在江上遇到一个渔父,向他求救。渔 父将他渡了过去,伍子胥藏身芦苇荡中,渔父看见他面有饥色,就说去给他拿点吃的来,伍 子胥起了疑心,当渔父拿来饭菜,他却躲进了芦苇深处。渔父于是“歌而呼之”。

“芦中人,其非穷士乎?”这个“穷”,应该是日暮途穷的“穷”,是无路可走的意思,但 是在这里好像有更深刻的意味。那个有求于人,靠别人冒险相救,还无端猜疑对方的伍子胥 ,不但当时的处境十分可怜,而且心态阴暗,做人做得没有一点意思,真个只有一个“穷” 字来描画他。在渔父的一再呼唤下,在饥饿求生的本能催促下,伍子胥从芦苇丛中出来了, 吃完渔夫送来的饭,生存危机暂时缓解,政客的本能又抬头了,先是“解百金之剑以赠”, 这是将情义商品化的举动,渔父当然不接受。他又自作聪明地问渔父的姓名――他认为对方 不要谢礼,一定是希图钱财之外的好处,等他日伍某人得了天下,给你弄个团长旅长当当。 “渔父不答”。这是伍子胥的价值观不能理解的,也是大多数世俗中人不能理解的了,所以 他大惑不解,进而疑心更深,反复叮嘱对方要保密,不要泄露他的行踪。“渔父诺。”

“诺”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答应”,他答应了。但是这个答应的代价却让人不寒而栗—— 伍子胥走了几步,渔父就自己把船弄翻,沉入了江中。这一诺,不止千金,竟是与生命等重 。

曾经很不明白,即使救了伍子胥,看到竟是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有点像农夫和蛇),而且一 再侮辱自己,渔父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不生气,不怒斥,不径自离去?

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或者说自以为明白了:那一刻,渔父是看到了人性本质中最丑陋的东西 ,在他毫不设防的情况下,尘世的肮脏劈头盖脑地掩杀而来。他的心,灰了,死了。

这样的大义凛然,这样的亮烈难犯,这样的不屑一顾,这样的深哀大痛。我相信那绝不是一 个普通的渔父,而是一个隐士,他坚守着自己的信条和清洁,也坚守着无边的寂寞,当他看 到伍子胥,这个被追杀的人——那时伍子胥的神情一定很仓皇吧?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就 是这恻隐使他的心打开了门,处于没有防备的境地。也许,他还以为这是上天送来一个可以 彼此明白的人,好给他寒冷的生涯带来一星温暖。但是他错了。当他离开炎炎功利,烹油浊 世,那种寒冷已经注定是永远的了。对不同境界的人,任何解释都只能带来误解,而且需要 这样的人来理解是何等无聊,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了。

只用最后的行动还击了对清洁的怀疑与诬蔑。

江水滔滔,天地无言。

失去性命是可以的,但是对人格的怀疑是不能忍受的。又是一个简单的价值观。

然而正是这个简单的价值观,让我在生死相隔、苍苍茫茫的两千余年之后,战栗汗出,冰炭 置肠,废然掩卷,悲从中来。

车马 三生石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这首《越谣歌》真是非常可爱。据记载,“初与人交,有礼,封土坛,祭以犬鸡,祝曰:… …”以上就是他们在这个仪式上“祝”的内容。它反映了越人的风俗,进一步说,反映他们 对友情的理解——贫贱之交,富贵不移,以及他们希望这种友情长存的真诚心愿。

这是对友谊的生动注解。真正的友情,不就是应该这样吗?心灵相通,性情相投,以诚相待 ,没有机心,不管地位如何变迁,都不改变。这样的友情,有如清泉明月一样洁净,又如精 金美玉一样难得,是上苍给人最珍贵的馈赠之一。

说到友情,这让我想起两个故事。一个是唐代的三生石的故事。一个是宋代张咏和傅霖的故 事。三生石的故事是在张岱的《西湖梦寻》中读到的,但是出处却是苏东坡的《圆泽传》。 说的是两个知己生死之交的故事。唐代的李源,他的父亲是光禄卿,后死于安史之乱,父亲 一死,原本风花雪月、豪爽挥霍出了名的李源的性情大变,不仕,不娶,不食肉,就住在原 来自己家、后来的惠林寺里。寺里有个和尚叫圆泽,通晓音乐,和原本善歌的李源非常相投 ,成了知音,两人经常整天促膝谈心。后来两人一同出游,取道李源坚持的荆州,船到半途 ,遇见一个汲水的妇人,圆泽叹息道:“我不想从这条道走,就是想避开这个妇人啊。”李 源大惊追问,圆泽说,这个妇人姓王,我应当做她的儿子。她已经怀孕三年了,我不来,她 就不能分娩。现在既然遇见了,就是天命不可逃了。三天之后你来看那个婴儿,我会对你一 笑作为凭证。再过十三年,在中秋月夜,我将在杭州天竺寺外,和你相见。“当晚,圆泽去 世而王姓妇人分娩。三天后李源去看望,婴儿果然对他笑了。十三年后,李源从洛阳到杭州 赴约,月明之夜,果然来了一个牧童,一边扣着牛角一边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 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李源大声问道:“泽公一向可好?”那牧 童回答:“李公你真是个讲信义的人啊。不过你俗缘未尽,不要近我的身,勤加修炼,还可 以相见。”牧童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李源从此一直没有出寺,直到八十一岁死在寺中。

圆泽投胎复生的牧童所唱的诗中,最让人感动的是“此身虽异性长存”一句,不要说身份、 地位变了,连肉身躯壳都不重要,只要灵魂在,性情在,就有默契有牵挂有温暖有信义,生 死轮回都不能改变彼此真挚深厚的情谊。

原来三生石上的盟约,不一定都是爱情,也有同样珍贵的友情。这个故事可谓达到了一种极 致。如果说这个故事带着神话色彩,那么张咏与傅霖的交情就完全是现实中事了。宋代诗人 张咏与傅霖是好友,后来张咏显达,官至尚书,惦记着老朋友,但是傅霖不要做官,所以“ 求霖三十年不可得”,晚年他在某地为官,傅霖穿着粗布衣服骑着驴子去找他,敲门喊:“ 告诉尚书,我是青州傅霖。”看门的人跑进去这样对张咏禀报,张咏说:“傅先生是天下名 士,你是什么人,敢叫他的姓名!”傅霖笑道:“和你分别了一世,你还是这样保持着童心 。他哪里知道世间有我这么个人哪!”傅霖的原话是“别子一世,尚尔童心。”多么难得的 暮年访旧,多么难得的童心不改。想当年,一个是富贵不忘旧交,一个是飘然不染红尘,到 老了,一个是一句话就说出了几十年的敬重和情谊,一个是因故交性情如故而喜形于色。这 样的友情不但没有被人生浮沉扭曲,没有被漫漫岁月漂白褪色,反如陈年老酒,越来越醇, 越来越令人沉醉。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日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说的应该是这 样的朋友,这样的相见吧(虽然我知道这阕《鹧鸪天》本是写词人和歌女的感情的)。想必 那时候也有龌龊之徒、势利小人,他们也会因为各种利益或者阴暗心理而出卖友情。但是, 因为当时的主流观念是重信义、讲名节,那些小人在这样做的时候,恐怕还是有不小的压力 吧。至少不像今天的有些人那样理直气壮,“朋友就是用来骗的”,甚至有了“杀熟”这样 让人不寒而栗的新词汇。

从阴山到三峡到绵州

这是一首气势开阔的民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无边无际 的空间漠漠长风掠过,风中带着的气息,分明带着北方草原的气息,雄浑的,野性的,辽阔 的,而不是江南的小巧空间里的茉莉花栀子花香。这真是南北有别。

很小就读到这首诗,脑海里的印象就是这样几十个汉字组成,天经地义。后来才知道,这是 一篇翻译作品。敕勒,是少数民族的名字,北齐时居朔州,今山西北境。据记载,“其歌本 鲜卑语,易为齐语。”就是说从鲜卑语翻译过来的。王国维称许它“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原作固然精彩,翻译者也功力了得,否则我们恐怕无法体会到那样壮美的意境,因为有生 活体验和语言的两重“隔”。

歌咏某个地方的民歌,在乐府中为数不少。它们是一部鲜活的、微型的国家地理杂志,记录 了当时的山川地貌。作者们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中,受到触动,在天地间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不经意间也留下了千古的回音。当然,这样的作品并不仅仅告诉我们当时的地理,同样“可 以观风俗,知薄厚”(《汉书·艺文志》)。

比如《巴东三峡歌》——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

据专家考证,这三峡指广溪峡、巫峡、西陵峡,是长江上游险急的河段,行船到此颇为不易 。三峡相连七百里,猿猴的啼叫时常回响在山谷之间,显得格外凄凉,旅客闻之往往惹起愁 思。

不同河段的水流,有的湍急,有的平缓,人的心情似乎也为之改变。“朝发黄牛,暮宿黄牛 ,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三峡谣》)黄牛峡的高崖上有酷似黄牛的图案,这里江流曲 折迂回,船走了三天还可以看见黄牛。虽然如此,但这首诗的情绪,却是舒缓而平静的。

有的作品,是看似寻常,内藏惊雷——表面单说地理,其实包含了历史事件。比如《三秦民 谣》:“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孤云两角,去天一握。山水险阻,黄金子午。蛇盘乌栊,势 与天通。”表面上看,是说武功、太白、孤云、两角、蛇盘、乌栊这几座山一座比一座高, 而黄金、子午道路难行。一路走来,越走越险。稍稍深入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奥妙:武功、 太白在秦中,孤云、两角在汉中,黄金子午是入蜀道路,蛇盘乌栊,已经是云南境内了。前 人认为这可能是汉武帝元封二年取云南为益州郡时留下的。确实应当是一次大规模远征所产 生的作品。沿着这样越走越险的路线、从秦地入滇的,不会是寻常百姓商旅。而且在这略略 夸张的描写中,看不出畏惧和愁苦,反倒有隐隐的刀兵之气。

有的作品则恰恰相反,外表奇特而内里单纯。比如《绵州巴歌》:“豆子山,打瓦鼓。扬平 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龙女。织得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在豆子 山听到水流声音像打瓦鼓,到了扬平山,看见瀑布像下雨。后面怎么就冒出龙女来?有人解 释为由鼓声联想到娶新妇,从上下文顺序上看似觉牵强。窃以为是由雨联想到龙女(由瀑布 联想到娶新妇的急切也可以说得通),由龙女想到织绢,而绢又回到瀑布的形态,最后用绢 的比喻交代了瀑布的去向。表面上看好像有什么神话或者历史的典故,其实却清浅可人。

让我拍案称奇的则是《陇头歌辞》。尤其是其中的“其一”:“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 一身,飘然旷野。”仅仅这十六个字,就是乐府里的第一奇诗。状景、写境、抒情,熔为一 炉,不见一丝一毫雕琢痕迹。它是用这样最平常的字眼,抒发出了最直接的感触,似乎完全 没有思考如何表达,但求一吐胸中积郁。这样的抒发,与其说它有意用了直抒胸臆的写法, 不如说是因为受强烈感情驱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喷薄而出。看到陇山顶上的山水,从 山顶淋漓四下,远离故乡的旅人的孤独、悲怆油然而生,后面的两句突如其来,那不是诗, 而是猛然涌上眼眶的泪水!

这样混杂着痛楚、惊奇的感动,后来还有一个精彩的复现,那就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登幽州台歌》比《陇头歌辞》更成熟,更有气势,毕竟那是诗歌已进入全盛时代的唐朝 ;但是《陇头歌辞》率真质朴的赤子之气,是令人难忘的。何况它早在北朝,而北朝乐府对 唐诗的影响是公认的,开辟之功,怎么估量也不过分。

知之不如不知

我有一个心愿,就是在对作品背景和作者动机“无知”的情况下,再次欣赏这首诗: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是唐代诗人张籍的《节妇吟》。它会让人想起汉代乐府里的《陌上桑》、《羽林郎》,都 是已经有了丈夫的女子,拒绝其他男子的追求。但是《陌上桑》和《羽林郎》格调明快干脆 ,前者甚至带着一些喜剧色彩,而《节妇吟》明显的要复杂得多。第一句就挑明了女主人公 的身份,而且挑明追求者也知道这个身份(《陌上桑》和《羽林郎》都是在拒绝的时候才说 出)。这样对方送她一双明珠(比喻对她用情),以当时的观念,就完全是不守礼法的举动 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具有婚外恋的企图。但是张籍笔下的女主人公是比较“另类”的一个 ,她没有急于表示烈女可杀不可辱,或者急眉赤眼地怒斥对方“非礼”,她居然被对方的情 意感动,还把明珠系在了身上。这样一来,这个故事就会让圣人大为不满,因为分明“思有 邪”了……但是且慢,语气马上一转,说自己丈夫很有地位,门户光彩,然后似乎陷入矛盾 之中,知道对方用情很深,可是自己又与丈夫有同生共死的誓约,最后是她的抉择和心情: 一边流泪,一边还珠,感伤相逢太迟,但还是明确拒绝了对方。

这首诗真是奇特,一是一个男性诗人将一个女子的心理体会得如此真切细腻;二是,没有像 许多古代作品,将女子仅仅符号化为“贞”或者“淫”,而是仍将她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 体,正视了她的内心世界和感情矛盾,并且写她自主的选择;三是,将“非礼”的感情写得 如此富有美感,不自觉地超越了伦理道德的界限。难怪有选家说“然玩辞义,恐失节妇之旨 ”,弃而不选,可见读出了其中非正统的意味。

这首诗虽然“发乎情止乎礼义”,但是写出了礼义之外的感情波澜,而且曲折微妙:既委婉 缠绵,又坚定决绝,但是决绝之余,又有无奈不绝如缕。不是宣扬任何一种观念,而是带出 了活生生的人性美。读这首诗的人,很容易引起一种好奇:这个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 定很有魅力吧。而那个男子,不找妙龄未婚的女子,却追求一个有夫之妇,不像浪子猎艳, 难道是情有独钟,情非得已?女子拒绝的理由好像理智多于情感,看样子她对丈夫是敬重有 之,信义有之,但是并未说出他们是否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如果是,这是最好的拒绝理由 ,她为什么偏偏不说?这个故事里就有了相当大的让人揣想、触动的空间。

但是,当知道了它真正的含义之后,那个空间一下子破碎了。这首诗有的版本有题下注:“ 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李师道何许人?中唐之后,藩镇割据,李师道是当时藩镇之一的平卢 淄青节度使,又冠以检校司空等头衔,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据记载,张籍“时在他镇幕府, 李师道以书币聘之,因作此词以却。”原来是张籍为了婉拒李师道的聘请而写的,等于说“ 我对您的一片好意也很感动,但是我不得不谢绝”。礼法之外的情愫不见了,成了权势者和 人才之间的挖人和拒绝的心理对抗;那对沾有泪水的明珠不见了,成了一堆为了笼络文人名 士而预付的高工资;人情人性也变味了,现出了仕途选择和政治立场的原形。

这一来,想在单纯意义上欣赏这首诗,就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正是:还君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知”时。

诗在天上,人在凡尘

几年前到西安,当地的朋友向我介绍许多值得去的地方,最后我说:“你们是不是忘了兴庆 宫?”友人面面相觑,“兴庆宫?那里没什么可看的。”怎么会?那里曾是唐玄宗、杨贵妃 居住、游乐的地方,天宝年间,每逢节日,都要在那里举行盛大宴会,文武百官前来朝贺。 何况,那里有沉香亭——李白醉中即席赋《清平调词》三章的地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那是春天,李白醉意犹浓,沉香亭外是盛开的牡丹,玉石栏杆内是比牡丹更加娇艳的杨贵妃 ,春风轻拂,异香四溢,襟袖尽染,诗人呼吸着花香,花香又从他笔下流出,在中国人的记 忆中香了一千年。

还是去了沉香亭,果然失望。亭后有一个小阁,上面写着“彩云间”,阁前有一尊李白醉卧 的雕像,基座上刻着“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 仙。”是了,别人赞叹的“天子呼来不上船”,加上自己宣称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 我不得开心颜!”这构成了许多人心目中永远的李白。但是这几句,在沉香亭畔再看再想时 ,味道却有些不对。天子召见,他不是来了吗?赞美贵妃,取悦君王,这种御用文人的分内 事,他也做得非常出色。

李白研究者们也注意到“李白虽有志于济苍生,安社稷,但也掺杂着事君荣亲,羡慕功名富 贵的情绪”,就连郭沫若迎合圣意、扬李抑杜,几成笑谈的“名著”《李白与杜甫》中都不 得不承认:“李白是个功名心很强的人”,“任华在《杂言寄李白》诗中赞美李白‘数十年 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看来有时是不尽然的。”

即使在同时代,李白身上没有摆脱的庸人气味也是相当明显的。他企图通过广泛的结交有地 位的人和诗文投赠,提高知名度,引起朝廷重视,给以超常的提拔重用。这种渴望是毫不掩 饰,如火如沸的,比如对采访使韩朝宗:“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而另一个 诗人孟浩然呢,这个韩朝宗和他约好了,韩想带他进京,向朝廷推荐,但是到了时间有故人 来,孟浩然就和故人喝酒,喝得很痛快,别人提醒他,他说:“都开始喝上了,还管他什么 !”韩朝宗大怒,自己走了,他也不后悔。这种傲岸出世的态度和李白是鲜明的对比。李白 对此非常服气,他在诗中写道:“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说的是对这种高洁品格不可企及,但是非常尊敬。这说明李白内心是有自知之明的,而 且是坦率真实的。

粪土王侯、浮云富贵的李白,确实是经不起推敲的。他野心勃勃,“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 直上九万里。”他自我感觉非常好,自信得接近神话:“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不受朝廷重视时,他非常郁闷:“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一旦蒙天子征召入京, 他顿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是何等狂喜,何等得意洋洋!仕途不顺 ,他也没有放弃希望,长安市上酒家眠,其实还是一种等待,否则为什么不到荒村野店酒家 眠呢?就不必担心有人打扰,更不会在醉入仙乡时,有高力士那等货色来传唤,让人担心污 浊气味把诗人熏坏了。让他脱什么靴子呀,他连这也不配,正是应该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才 合适。但是我们的诗人没有放弃这种机会,他充分地“秀”了一次,自己觉得非常有个性, 非常狂傲,洒脱不羁,其实等他一走,唐玄宗马上指着他的背影对高力士说:“词人固穷相 ”。他的这种表演,在帝王眼中,只是一种“穷相”。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词,我感到 一种刺痛和悲哀,为诗人的天真、自负,更为被功名荼毒了的自由心灵。

致命的江南

读诗可能尚不明显,读词,简直触目就是“江南”。对这个词有着强烈的偏爱,觉得它唤起 的是强烈而明媚的印象,而且连它的字形都那么亭匀有致,音节也那么悦耳动听。六岁时第 一次到杭州,于是对江南的最早的印象就是那柔柔的柳丝、明媚的西湖,还有拉着我的、父 母温暖的双手。那真是绝好的启蒙教育。

有人说,在历史上“杏花春雨江南”总不是“骏马秋风塞北”的对手,纤柔的南方一次次败 给骁勇的北方。似乎真的是这样。如果这是宿命,我想大多数江南人宁可接受这样的命运, 也要守着江南,寸步不离,永不叛逃。

最早记得的是白居易的《江南好》:“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 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是关于江南流传最广、最艺术的广告。而最浓艳消魂的是韦庄的《 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是写给江南的情书,表达的已经是身陷其中 、无法自拔的爱恋了。

韵味深长、风神独具的是皇甫松的《忆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 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在烛火黯淡的光线下,在有着美人蕉图案的屏风边,诗人梦见了江南。梅子黄熟的时节,夜 雨潇潇,诗人(或有人)在船上吹着笛子,桥上传来低低的吴侬软语。这是个笼罩在迷蒙的 烟水汽的世界,既温暖又惆怅,既迷离又清新。这是画境,是诗境,也是梦境。

江南如果仅仅使人难忘难舍、魂牵梦萦,那还不足以称“致命”。但是江南似乎真的是“致 命”的。

它可以使人放弃前途。辛弃疾的“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水龙吟》)提 到的季鹰,名叫张翰,西晋人。《世说新语·识鉴篇》说他在洛阳为官,见秋风起。因思吴 中莼菜羹、鲈鱼脍,就说:“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弃官南归。 这就是著名的莼鲈之思的典故。

后来我们知道这是一个看清形势的聪明人脱身的借口,但是谁能否认,莼鲈之思,也是张翰 决定的原因之一?我更愿意只接受张翰自己的解释。因为我始终相信,江南作为人性的栖居 之地,有着这样的魅力,让人平息尘心俗念,放弃对仕途经济的热衷。“忍把浮名,换了浅 斟低唱?”是这个理由的另一个版本,稍涉香艳而已。

它可以使人放下刀戈、率众来降。丘迟的一篇《与陈伯之书》,是一篇招降书,写得文采斐 然,情景交融,动人心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 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逃奔北魏的陈伯之读了,抵挡不住乡思的攻势,率 八千人来降。与其说这是文学的胜利,不如说是江南的胜利。

它甚至是朝代更替、江山变色、生灵涂炭的缘起。柳永的《望海潮》,将江南的繁华猗旎写 到了十分:“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嘉。有三 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 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传说金主完颜亮读了这首词,慕西湖胜景,就起了挥 鞭渡江、立马吴山之意。我不怀疑江南有这样的吸引力,会让人起觊觎之心,但是将王朝的 覆灭,归罪于一阕词,未免荒谬。朱东润先生说得公允:“说金主受一词的影响而发动南侵 ,原不足信;但于此可以说明这首词描绘之工,流传之广。”(《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

但是这都是前尘往事了。留下来的只是关于江南的美丽的咏叹,只是关于江南的千古传说。 江南,是一个文化的空间,一个人性的空间,是中国人一个永远的梦境,在这个梦境里,我 们滤去了现实中的不洁、不美、所有的缺憾,只留下山明水秀、草长莺飞,才子佳人,美酒 佳茗……虽然那些笙箫吟唱的烟波画船已经去得很远。

 

中毒记

到了《节妇吟》,再不情愿也终于知道,不能一厢情愿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许多优美感人 的诗都是抒发非常世俗的感情的。在接受了这样多少有点扫兴的事实之后,我觉得那些留下 明确线索的作者是仁慈的,因为不会让人在很正常的误读之后才发现真相,无处安置那一片 错误的感动。

比如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位新嫁娘,在成婚的第二天,绝早起床梳妆,等待天亮好去拜见公婆。她梳妆完了,因为 不知道能不能让公婆喜欢而心中忐忑,就低声问丈夫:我的眉毛画得入不入时?古代风俗, 第一天晚上结婚,第二天清早新妇才拜见公婆。

这首诗有另一个题目,叫作《闺意献张水部》。所谓闺意,可说是刻画得很细致生动了,那 么“献张水部”所为何来?原来这位张水部不是别人,正是写“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 未嫁时”的张籍。唐代科举有一种风气,叫作“温卷”,就是应试的人将自己的作品送交有 地位的名人,希望得到指点、赏识,并通过他们的传扬、推举,有利于自己的考取。这首诗 ,就是朱庆馀呈献给张籍的“温卷”之作,真正的意思是:就要考试了,我就像一个马上要 见公婆的新嫁娘那样,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的才学能不能得到主考官的欣赏, 先请教一下:您看我这样行不行呢?——由于读书人应试和女子出嫁都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时 刻,那种既期待又紧张的心情有相似之处,所以这首诗将新嫁娘的神态细致画出,也就巧妙 传达了自己的心声。

作为玩这套把戏的前辈高手,张籍当然心领神会。他马上写了一首答诗: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酬朱庆馀》

朱庆馀把自己比作女子,所以张籍的答诗也如此,把他比作一位越女(朱庆馀正是越州人) ,她打扮好了来到镜湖湖心,明知道自己天生丽质但是求好心切反而暗自思量起来(可能是 欲唱又止)。其实,虽然许多其他姑娘穿着贵重的丝绸,可是那并不值得看重,这位采菱姑 娘的美妙嗓音,才是抵得上万金呢!这就是告诉朱庆馀,他的才学出众,不必为这次考试担 心。

习惯了这样的弦外之音,再读其他诗,就不自觉地开始“破译”起来。有一天我发现了“疑 似”的一首,可巧也是写新嫁娘的唐诗:

三日入厨房,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王建《新嫁娘词三首》之一

我马上自动开始破译代码:新嫁娘是作者自己,那个“姑”(婆婆)是能决定他前途命运的 人,不是考官就是上司,那么这个小姑肯定是一个最了解这个领导的人,是他身边的人,是 好友?是弟子?还是秘书一类的人?这肯定也是一首探口气、测风向的诗。

但是,标题、题注、注解、赏析文章里却扑了一个空。不会吧?又翻了其他几个版本,都只 是慢条斯理地介绍新娘入门三天下厨的风俗,还有这个新娘的聪明,没有我认定埋伏在后面 的可疑身影。

这才知道,穿凿附会、强作解事是一种毒,我已经不知不觉地中毒了。这回,星星就是那个 星星,月亮就是那个月亮,新嫁娘真的就是新嫁娘。我很高兴我错了。

可忍,可不忍

国人尚忍,由来已久矣。

著名的韩信受胯下之辱,因为忍的人后来成就非凡,格外证明了忍的必要,忍的正确。这种 以成败论英雄、以结果论是非的思维并不可取,而且我总是疑心,这是一种怯弱的本性在寻 找冠冕堂皇的借口。

其实阿Q很得了忍辱的真传,只可惜他没有实力和机会成就任何事业,所以他成了天下笑柄 。

但是在传统文化里,作为一种修身养心,自我约束,“忍”比起“放”、“任”更是必修课 ,而且层次高,比起“怒发上冲冠”,比起“冲冠一怒为红颜”,在个人修为上可得的学分 多得多。

《古诗源》卷一“古逸”里有几首短诗,其一是《矛铭》:

造矛造矛,少间弗忍。终生之羞,余一人所闻。以诫后世子孙。

说的是忍了一时的怒气,免得引来终身的羞辱。读时总觉得句断标点有点奇怪,“少间弗忍 ”后面好像应该用逗号,“终生之羞”后面才用句号。但是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学问自有人 专门去做,我等无知闲人取其趣要紧。

用它来作矛这种兵器的铭,在今天看来,倒有一些和平主义的色彩。自古兵者为凶器,能不 用就不用的好。这是劝人忍的。

无独有偶。还有一首《书锋》,所谓锋,应该是指刀剑一类利器。

“忍之须臾,乃全汝躯。”

忍得了一时,才保得了一世。但是直接的意思是保你的身躯。这是谁的身躯呢?如果理解成 这八个字是题刻在刀、剑上,是人对刀说的话,那么这可以理解成是刀的身躯。《倚天屠龙 记》里,倚天剑和屠龙刀互相对击,不就都毁了吗?宝刀宝剑也有值得珍惜的身躯。当然更 常规的理解是对人说的,就是对人的告诫,理智的人对鲁莽的人说的,或者平时清醒的自己 对热血上涌的自己说的。

这是心头火起怒不可遏,利器出鞘十万火急的关头,最后的喝止。

如果对这声喝止还是充耳不闻,那么可能血溅黄土,伏尸一人(攻击敌人),也可能揉碎桃 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自我了断),也可能流血五步,天下缟素(除暴君或弑明君) 。

这两首诗意思相同,都是劝人修“忍”,有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意思。但是所谓的大谋,不是 什么天下苍生,或者文明传承——像稽康一死,广陵散从此绝矣,那样的生命是值得用忍去 保全的,但是那种人往往都不能忍,不肯忍——那么大谋到底是什么呢?或者说忍来忍去, 所为何来?无非是手脚齐全地活着,就是诸葛亮说的“苟全性命于乱世”,如此而已。

这样的忍也可以理解,值得同情,并且最多可怜而并不可耻。但是一则没有多大的意思,二 则那有限的意义还纯粹限于个人。所以,属于可忍,也可不忍。如果天下大乱,盗匪横行, 外敌入侵,需要人人携刀携剑才敢出行,遇到危险拔将出来,还想起先祖遗训要“忍”,那 样的人生,还叫什么人生?那样的性命,保全来干什么?那次第,不能杀贼,自杀便了。

空气之美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 叶北。”

这首优美而欢快的诗是一首采莲曲,题为《江南》。田田,是莲叶茂盛的样子。除此之外, 全诗没有一点需要注解的地方,明白如话——采莲的时候确实也不适合咬文嚼字、掉书袋— —又清丽如画。一幅江南水乡的良辰美景如在眼前。

沈德潜选的《古诗源》中,在这首诗的后面有“奇格”二字点评。确实如此,第一次读它, 就暗暗称奇,本来到“鱼戏莲叶间”就可以结束了,偏偏还往下唱,往下唱也就罢了,又不 唱别的,单唱鱼,而且还是唱鱼在荷叶中间,只是具体到东西南北,几乎同义重复。不知道 为什么这样。

后来读《乐府诗选》(余冠英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注解中说“鱼戏莲叶东” 以下可能是和声。这就是了,《江南》是汉乐府歌辞中的“相和歌”之一,相和歌,本来就 是一人唱众人和的。况且读去也确实像啊——在水上愉快的嬉游中,一个人唱,众人随口和 之。

如此说来就不奇了?还是奇。这么简单的几句,如此天真,一清见底,几乎一读就能背诵, 但是就是难以忘记。读了其他繁复华美或者奇崛高古的诗篇,回头再读它,还是丝毫不逊色 ,这是为什么呢?

想了想,觉得是因为:这里面有空气。作为一个作品,它不是板结的一块,而是有空气在流 动,在莲叶、鱼、采莲人组成的画面里,充满了空气,新鲜湿润的空气,可以容人大口呼吸 。这样呼吸着,你就进入了那个空间,美丽,单纯有如童话,荷花荷叶遮天盖日,清香染衣 ,人和鱼在荷花下面,看不见,只有笑语阵阵传来。

有空气,作品就是活的;有空气,作品就是个开放的世界。

说到采莲,不能不想起《西洲曲》。最早知道这首诗的名字,是因为中学课本里的《荷塘月 色》,在那夜著名的月色里,朱自清想起了《西洲曲》中的两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到了大学,才读到这首诗。一读之下,竟是惊艳,从此魂牵梦绕。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音节美、色彩美、意境美,悠扬婉转而思绪悠渺,堪称乐府巅峰之作。全篇写一个女子对心 上人的思念,并不出奇,难得的是刻画一片儿女情长,历历如画如闻。

更难得从一个爱恋之中的女子的眸中反射出时间的推移和季节的转换,镜头从纤小局部的特 写推向越来越广阔的空间,最后几乎到达海天相接的宇宙。这种时空感的感染力,以后我只 在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苏东坡的《永遇乐》(“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相遇时才能感受到。

这首诗同样充满了空气的美。而且空气在不断变化,一天之中,有早上带着雾的感觉的,有 深夜带着如水微凉的。一年之中,有早春带着梅花冷香的空气;有穿着单衫而不觉寒冷的暮 春温暖空气;有夏日里蒸腾起莲花清香的暑气,粘粘的闷闷的;有深秋里明显转冷、干燥起 来的空气。

学者认为它“该是”长江流域的民歌,纯是读者因此不必如此严谨的我则认为,一定是,当 然是。这样的诗不属于江南,能属于哪里呢?呼吸一下,那温和湿润、四季分明的空气,不 是充满了江南特有的烟水汽吗?

三顾茅庐情结

对李白性格中入世的这个侧面,说功名心强也好,急于用世也罢,都是学院气味的说法。用 老百姓的语言,一句话就说得更通俗易懂,而且透彻:“这人太官迷了!”

不管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还是为了自己,为了家族——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这两种目 的往往紧密结合,很难分开,所以不必深究——总之,官迷就是官迷。迷的程度很深,非常 难以自拔。说李白最后的死和长期饮酒有关,其实除了饮酒过度会导致酒精中毒,长期的对 仕途的热望,也会导致一种严重的身心症状,可以称之为“官中毒”。

“官中毒”有他自己的诗句为证,失意时的愁苦抑郁,得意时的欣喜若狂,都是毫不掩饰的 。他对仕途的热望非常执著,前后两次所谓的“重要的政治活动”失败之后,获罪流放夜郎 ,途中遇赦,喜出望外是人之常情,但是冷酷的现实没有让他清醒,他立即陷入幻想,觉得 朝廷是看中了他的才华,又要重用他了,于是他在江汉一带逗留多时,又在洞庭、潇湘一带 游荡了一年,就是在等待朝廷的好消息,而且他再次“低颜色”地请求别人代为吹嘘、举荐 。作为诗人,他反复在诗文中写到自己在长安供奉翰林时的风光,引以为荣,直到晚年还这 样回忆:“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 陆游就曾经对此表示不屑,有所讥评,对于李白这种讥讽是不冤枉的。

既然以谪仙人自居,应该荣华富贵全不在眼里,但是又是那么想充当君王辅弼,想飞黄腾达 ,这就导致了他行动上的飘忽怪诞:忽而以“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清高自许 ,忽而又有“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一别蹉跎重回顾,青云之交不可攀” 这样的急迫、低微;忽而标榜“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忽而悲叹“大道如青天,我独 不得出”。

对于这种表现,郭沫若认为是一种双重性格,“又庸俗而又洒脱,这就是李白之所以为李白 。”另一些学者则认为“一方面要做君王的辅弼,一方面要做超凡的神仙,这样就形成了他 贯穿一生的入世与出世的矛盾”,同时指出“积极入世是李白思想的主流”(复旦大学古典 文学教研组编《李白诗选》前言)。

一面狂放飘逸,一面庸俗不堪,诗人这样的两面,到底孰表孰里,孰轻孰重,哪一面占据主 要地位?

我认为,李白是貌似洒脱,其俗在骨。他不是仙人,而是凡人,虽然他是天才,但是天才与 灵魂的高洁、人品的清贵并不能划上等号,甚至没有必然的联系。入世极深、热衷功名是他 一生的主流。他有时其实承认这是个缺陷,他的妻子不赞成他追随永王东巡,李白回答:“ 归来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这是反用了苏秦家人对他前倨后恭的典故,意思是: 如果我能做了大官回来,你不要看到我这个庸俗的苏秦而不肯理睬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人前、在诗中表现得非常洒脱呢?其实这和功成身退,名留青史一样 ,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种类似“终极理想”的情结,我把它叫做“三顾茅庐情结”。官是 要做的,也是无论如何想做的,但是仅仅如此,缺乏一点个性,缺乏一点美感,如何才有美 感?首先要摆出一种姿势,不要做官的姿势,就做个布衣,就做个酒徒,自甘贫贱,不求闻 达。然后等那爱才的人找上门,最好是皇帝,不然也要是他身边的重臣,来请出山。当然是 不去的,山人粗鄙,懒于应世,不想搅那浑水。但是请的人更固执,而且人家不用重金名马 ,不用豪宅田地,人家流着泪说:先生不出,如苍生何!话说到这个地步,才长叹一声,也 罢!飘然出了仕。李白虽然官中毒,但是他毕竟是诗人,要求比一般人高,他要做官,还要 形式上的美感,要心理上十足的满足。

李白的官瘾始终未能得到充分满足,但是这并不是什么怀才不遇。根本就不存在怀才不遇。 他没有实现自己仕途上的希望,但同时他并不具备一个杰出政治人物的才能;他在等待和煎 熬中成了一个诗人,恰恰使他身上最天才的部分大放光彩,并且至今不曾暗淡。

落霞,落英,夜半钟

 

以前在哪里看过,最近又在报上看到有人旧话重提,说的是《滕王阁序》的一个公案:不是 别的,正是《滕王阁序》里最著名的两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两句 当然是千古佳句,意思却不难懂,但有人偏将“落霞”作出不同于一般的解释。列位看官, 你道他作何解?“飞蛾”是也。“上句说的是野鸭子飞逐蛾虫食之,所以齐飞”。不禁失笑 。野鸭子追着蛾虫吃不要紧,他还要据此说人家不通,人家当然要反驳,斥之为不解风雅的 妄说。但我其实非常希望行家不要理会,免得惹出更加执著的斗志,“死磕”到底。

因热爱学问而误食苦果的人,古已有之,甚至一些名人也未能幸免。

我一向敬重的欧阳修,读到王安石的诗:“黄昏风雨暝园林,残菊飘落满地金。”欧阳修笑 着说:“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尔。”他认为菊花是不会凋零,只会在枝头枯萎。于是他开 玩笑地写了两句:“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吟。”(他不会知道,到了他所生活的 朝代灭亡之后,有个叫郑思肖的诗人、画家还写下“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 诗句,借菊花不凋零来抒发自己的爱国气节,可以作他的极佳旁证。)王安石听到了,反击 说:“难道不知道《楚辞》里有‘夕餐秋菊之落英’吗?这是欧阳修读书不够。”

这个公案,有专家分析得很详细:虽说根据种菊花的专家史正志在《菊谱后序》里的说法, 菊花有两种,一种花瓣结密的不落,一种花瓣不十分结密的会落,但是一般的菊花以不落的 为多。倘王安石真的看到罕见的落的菊花而作诗,应该加以说明,他没有说明,可见没有看 到。他说屈原《离骚》里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他是根据屈原这话来的。这样就有问题了 。因为屈原说服食菊花,不是指落下来的花瓣,这个“落”有“开始”的意义,指刚开的花 瓣。“这样说来,王安石误解了屈原的意义,再根据这种错误的理解来写诗,那自然就不对 了。”(周振甫《诗词例话》)周先生并不武断,他进一步说:“落英”可以指落下来的花 瓣,也可以指刚开的花瓣。但生活中只服食刚开的菊花,不会服食枯萎的菊花,所以王安石 还是错了。

在九曲回廊般的论证之后,确实是自圆其说了。但是是否天衣无缝?我看也未必。不揣浅薄 ,也来“考证”一回。菊花确实有会落的,我亲眼看见过。王安石没有说明,有两种可能: 较大可能是周先生说的这种,就是盲目相信屈原而且会错了意。也不排除他看见过,但是随 口引用屈原名句来反驳的可能——不相信自己,相信权威,这种心理古往今来很普遍。

至于屈原的原意,似乎也可以商榷。人固然不会吃枯萎的菊花,但是菊花凋落就都枯萎了吗 ?并非如此,有一些菊花的花瓣散落时,颜色、质地都没有太大改变,还是可以吃的。如果 一个爱菊的人,不忍心将刚开的菊花采来吃,而是像黛玉葬花一样将落花收拾起来,葬进了 自己的肚子,于情于理似乎也讲得过去。我倒是倾向于相信“落英”就是落下来的花瓣的。

但是这真的重要吗?“夕餐秋菊之落英”,反映了诗人性情的高洁,这就够了,至于他吃的 是刚开的菊花还是落下来的菊花,这于我们的欣赏有什么关系吗?对屈原的形象构成什么威 胁?风吹落一地菊花,干我们何事?

还有一个相似的例子。唐张继《枫桥夜泊》中有“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有 人批评他“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欧阳修同意这个 批评。但是,正如前人指出的,欧阳修没有到过吴中,在唐代,不少寺里都打半夜钟。到了 宋代甚至今天,寒山寺还在打半夜钟。可见张继写的半夜钟,不但意境幽美,而且经得起事 实考验。欧阳修等人倒是犯了主观的毛病。但且慢,我们到底在诗歌里找什么?当成百科全 书、艺术化的搜索引擎,在里面查找某个时代的确凿的信息、细节、数据吗?即使后来的寒 山寺不打半夜钟,这两句诗就不美、不能传诵了吗?如果我们从未听过半夜钟,就不能欣赏 这两句诗的美感,在想象中步入那个境界吗?

学问是要有人做的。但是有些细枝末节、冷僻字眼似乎更接近于《孔乙己》中“回”的四种 写法,谈不上多大的意义。吟诗作赋,不是一件“讲理”的事情,时时处处硬讲道理,一字 一词寻根问底,虽然可以坐实一切,但是也弄得生硬死板,意趣全无了。若是生生将欣赏诗 词这样有趣的事弄得无趣起来,岂不是叫学问荼毒了?自古诗无达诂,况且美感、感动缘于 “误读”也是正常现象,应该可以允许这种自由。说到底,诗词中本无是非,只有好恶;如 果要说有是非,那也只有一个裁判,一个权威,就是——美。

梅花消息

《梅诗话》记载,杜耒向赵师秀讨教诗歌,赵师秀半开玩笑地回答:“但能饱吃梅花数斗 ,胸次玲珑,自能作诗。”这两位都是宋代人,赵师秀有一首诗入了《千家诗》,妇孺皆知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意境幽静, 心态闲适,端的是好诗。而杜耒,许多人也读过他的作品,只是不知道作者而已,比如那首 经常出现在茶馆壁上、茶具上的《寒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 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梅花,赵师秀把它当成改善气质的良药,杜耒把它当成提升境 界的魔杖。可见梅花在古人心目中的地位。

那位梅妻鹤子的林和靖,是这样写梅花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有人请 苏东坡吃饭,在酒席上说,这两句诗是写梅花,但是用来咏杏花与桃花李花也都可以。苏东 坡说: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恐怕杏花李花不敢承当。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据《诗话总龟》 卷九引)。确实,这两句诗表现的是梅花的风姿和神态,决不是写桃李杏的,桃李杏的花都 是浓密的,不是“疏影”,而且开在春光明媚之时,衬托它的不会是“水清浅”、“月黄昏 ”这样萧索清冷的背景。也有人说,这种描写也接近野蔷薇,则更加勉强,早有前人反驳道 “野蔷薇安得有此萧洒标致?”和梅花相比,野蔷薇确实显得小家子气了。后来姜夔借用这 首诗中的“暗香”、“疏影”作为词调名,自制成曲,写了两首著名的咏梅词。

中国人有酷爱梅花的传统,自古以来,咏梅的诗词数量之多,填山堆海,写梅之余,兼以明 志、思人、思乡、遣怀,正如王淇借梅花口吻所说的:“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

咏梅花自比、言志的,少不得先要说到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 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 如故。”但是他“一树梅花一放翁”,不是自恋,就是有点自大了。

还有王冕的两首咏梅诗:

我家洗砚池边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墨梅》)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白梅》)

全无造作,胸怀自见,清新可喜。

最哀伤的恐怕是李商隐的《忆梅》(有“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句)、《十一月中旬扶 风界见梅花》(其中“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写尽少年成名而后郁郁不得志的身世与 伤痛)。

其他“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王维)等等名 句,不胜枚举。

梅花和雪有着不解之缘。红楼梦中“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美丽,引的众人写出了许多红梅 诗,但是这些诗却不及一个细节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就是品茶栊翠庵一节,妙玉请黛玉等人 喝体己茶,用的水竟是她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村前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齐己 《早梅》),写早梅极是贴切。而卢梅坡的《雪梅》二首流传颇广,可能与它的通俗易懂有 关:“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说到白梅花,“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张谓《早梅》),写梅花与雪同色, 且开得早,但是说分不清花和雪,似乎有点刻意,不如王安石的《梅花》自然天成:“墙角 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然而所有的这些,都比不上李后主的《清平乐》,“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那 落不尽、拂不完的梅花,有如人世间无数无法排遣的痛苦和忧愁。是伤春?是相思?是乡愁 ?是离情?是追悔?是幻灭?也许都是,也许都不完全是,直到今天,犹见落梅如雪,落梅 如雪……

男女还是君臣?

读古诗,自然就会看前人的注解,这一看,有时候是明白了,有时候不但不能明白,反而彻 底糊涂。

比如《诗经》中的《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 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那个采葛的人儿啊”,虽然没有写明其性别 ,但是正如闻一多所指出的,“采集皆女子事,此所怀者女,则怀之者男”。应该是一个小 伙子,苦苦思念一个姑娘的吧,强烈的思念让他觉得一日三秋。可是注解《诗经》的权威《 毛诗序》怎么说?他认为是“惧谗”,“一日不见于君,忧惧于谗矣。”——一天没有见到 君王,就担心有人在君王面前说自己坏话。还有《关雎》,直直道出了“窈窕淑女,君子好 逑”,还是被解释成“后妃之德”。幸亏有闻一多和他以后的许多明白人,要不,简直会让 人心里怀疑:古人和我,到底是谁发疯了?

也怪孔子,非给《诗经》定性成:“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么神光闪闪的导 向在,许多正统古板的夫子们,便纷纷将《诗经》往伦理道德君臣大义上靠,把活生生的《 诗经》解说成儒家正统观念的教科书。

当然不仅《诗经》,乐府里的《有所思》,明明是写一个女子想和情人分手却又下不了决心 ,居然被说成“此亦人臣思君而托言者也。”总之,明明是男女,非说是君臣;你看是爱情 ,他非说是政治。

这样的例子很多,不胜枚举。现在的专家们也都在许多个案中指出了其中的谬误。但是对这 样一个现象的大规模和荒谬程度,似乎还认识、揭示得不很充分。

比较中庸的观点是:“以夫妻或男女爱情关系比拟君臣以及其他社会关系,是我国古典诗歌 中从《楚辞》就开始并在其后得到发展的一种传统表现手法”。其实是,这种现象有是有, 但没有那么多,许多是被误读归入此列的。就是说,支持这个结论的许多论据,恐怕是文学 上的“冤假错案”。

何况,就算是传统表现手法,也没有什么值得赞美或者仿效的。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许 多外国古典文学名著印证了这一点。可是我们的那么源远流长的“爱情”却不是爱情,而是 穿着浪漫轻纱的政治、伦理、道德,这多么奇怪,让人觉得中国人的心理多少有点问题,人 性有点扭曲。难道君臣关系比爱情更重要,它才是最古老最永恒的主题?或者,在许多人的 潜意识里,那个可以让自己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皇帝,才是真正让他日思夜想的情人?

再说,将夫妇比君臣与这样一种观念有关:这两对关系中,都存在着阴阳、尊卑关系。屈原 笔下的“思美人”虽然不是美女而是楚君王,虽然受着相思煎熬,但是这种比喻至少在潜意 识的性取向上还属正常。后来的那些男人就不对了,也不知道是越来越没有自信和底气,还 是为了讨好得更彻底,一个个都化身成了女人,等待垂青宠幸、幽幽怨怨的怨妇模样,那潜 意识怎么看都有点不正常。前不久,电视里播《乾隆王朝》时,有学者指出,史书早有记载 ,和之所以终生得到皇帝宠爱,不仅仅因为他善于溜须拍马(或者像电视剧所说那么精明 能干),他和皇帝还是同性恋。君臣关系如此,再看这种将夫妇比拟君臣的“手法”或者解 读,就有点恶心了。

人间有味

总觉得唐人在饮食方面偏向简单,这可能是我的错觉,但不能怪我,责任在唐诗。

全部唐诗里,关于饮食的诗句,最难忘的是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中的一句:“夜雨剪春韭 ,新炊间黄粱”。那是描写他到一个老朋友家受到的招待,那顿饭让大诗人写成了千古美餐 :是春天,有当令的菜蔬,是雨夜,于是有湿度和气氛,餐桌上有鲜艳悦目的色彩(绿、白 、黄),有朴素而天然的香味。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食欲美、人情美在温暖的色调中交织氤 氲。还有李白,他的笔下满溢着酒香,但是真正的酒徒往往对食物不太在意,也是作客,也 写食物,他就非常简单:“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宿五松山下荀媪家》)雕胡就 是茭白,能结实,名叫菰米,可作饭。用白色盘子装了这样的饭,虽然简单到了寒素的地步 ,但在月光下该会有晶莹剔透的感觉吧。

印象中,到了宋代,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苏东坡的胃口就好得很,他不但发明了像东坡肉 这样的名菜,而且在笔下也留下了勾魂摄魄的永远的美味。且看他的《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蒌蒿、芦、河豚,和竹、桃花、江水相提并论,一起充当了仲春的使者,这首诗不但画意 盎然,而且在后两句诗里苏东坡显示了他不但是一位观察细致的诗人,而且是一位真正的美 食内行。“坡诗……非但风韵之妙,盖河豚食蒿芦则肥,亦如梅圣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 飞扬花’,无一字泛设也。”河豚吃蒌蒿芦就长得肥,三者之间有内在关系,苏东坡不 是随便写写的,每个字都有道理——《渔洋诗话》里这样赞美了他。

在他笔下,早春景象也和美食有关,这是《浣溪沙》的下半阕:“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 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古代风俗,立春日以萝卜、芹菜置盘中送人,表示贺春,叫 做春盘。这里写出了春盘的内容,同时点出时间是早春,“雪沫乳花”的茶和“蓼茸蒿笋” 的春盘,同为清香之物,超尘脱俗,又一白一绿,鲜明生动,使“有味”、“清欢”水到渠 成。

明代的文人中,最讲究吃又擅写吃的当数张岱,一篇《蟹会》纯粹写吃,寥寥两百字,却写 得刻神入骨、回肠荡气,将以蟹为命的李渔《闲情偶寄》中写蟹一节比得嗦小气、黯然失 色。不过这两位“吃家”的作品不是诗词,这里姑且按下不表。

诗里写吃写得多且妙的,还有画、诗、书三绝的郑板桥。他写吃往往是一派平民风味:“稻 蟹乘秋熟,豚蹄佐酒浑”,“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笋红姜煮鲫鱼”,“湖上买鱼鱼最美,煮 鱼便是湖中水”,“买得鲈鱼四片腮,莼羹点豉一樽开”,甚至连“笋脯茶油新麦饭”也入 了诗;词里有“紫蟹熟,红菱剥。桄桔响,村歌作”、“白菜腌菹,红盐煮豆”诸句;题图 也有“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之句。

还有一副好对联,联曰:白菜青盐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很喜欢这幅对联,全是静物, 而其人自在,纯是素朴,而品格自华。子是粗麦粉,这样的茶饭,真是一贫到底了,但是 如此清洁自守、为民不谀、为官不贪,自得其乐,那样的茶饭最干净,吃着最安心。

唐时的两次回看

很喜欢柳宗元的《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 岩上无心云相逐。

读的遍数多了,又觉得其中有些美中不足,是什么又说不清楚。有一天突然发现,到了“ 乃一声山水绿”,不是非常好的结束吗?又有高潮,又有力,又出意境,后面这两句完全可 以去掉。

后来读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在这首诗的后面有注:“东坡谓删去末二语,余情不尽,信 然。”原来苏东坡早就认为这最后两句删去更好,和我所崇拜的前人所见略同,令我惊喜, 但是苏东坡的理由是为了“余情不尽”,似乎还可以商榷。

唐人有个叫祖咏的,应试须作一首题为《望终南余雪》的诗,限五言六韵十二句,但此公只 写了似乎没有写完的四句:“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就交 卷了。旁人问他惜字之故,答曰:意尽。从艺术创作规律上来,这真是绝佳的理由。无独有 偶,清代的袁枚也赞成“意尽而至,成篇不拘于只偶”的观点(《随园诗话》卷一第二十) 。

《渔瓮》一诗,到了“乃一声山水绿”,分明意尽,但是柳宗元又加了两句,这两句也是 好句,甚至拆开来看不亚于前两句,但是就是觉得多余,削弱了原本已经浑然饱满的艺术感 染力。说得苛刻一点,这是诗歌史上最优美的蛇足。

苏东坡认为到这句为止,还有余情,应该是说这样可以留下更广阔的想象空间,更大的回味 余地。但是我认为到了这里,其实意已尽,情也尽(情味也完全出来了),如江流入海,已 不再有江,留下的是海阔天空。到此为止,不是为“余情”,而是已经“意尽”。

诗文创作,有时也和处理世间事同理:当断则断,免受其乱。“意尽”之后,即使是面对再 好的句子,再好的灵感,也应该狠得下心把它去掉,让作品止于所当止。

柳宗元当年创作的情景已不可追索,但是我有一个揣测,这首诗并非一气呵成之作,前四句 和最后两句有可能是分两次写出来的,所以气脉不连。若以舞剑作比喻,像一剑挥出,所蓄 之势已尽,再向前挺出,就没有气韵可言了。

虽说当断则断,但是何处是当断处,则不是那么容易分辨、决断的,况且往往也是见仁见智 ,所以不必苛责柳宗元。

也有反面的例子,那就是最后两句不但不能少,而且正是靠它最后完成了作品的意境的。最 典型的当数王维的《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 处,千里暮云平。

这首名作具有金戈铁马之力,兼悬河注水之势,劈头先写当时情景,带出气氛,然后才交待 事由。前人赞誉不绝——“如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方东树),“前二句若倒 转便是凡笔,胜人处全在突兀也”(沈德潜)。中间两联一起流走,跳脱隽永,本来写道猎 归回营,整个过程已经完成,但是诗意未尽,剑势尤盛,于是末两句水到渠成应运而生,不 但以景色描写呼应了篇首,而且暗含心情变化,最重要的是,将视线从军营拉到远景,“千 里暮云平”,使全诗在开阔的意境中结束,前人评价说这样的结尾“亦有回身射雕手段”, 我却想到了书法中的有力的回锋,还有杜甫描写剑器舞的两句“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 凝清光”。王维此诗全是大手笔,而这个结尾,端的是神来之笔。

有趣的是,这两首诗都是用“回看”来收梢的,但是这两次“回看”效果迥异:柳宗元“看 ”出了一个优美的蛇足,王维的这一“看”却是万万少不得的。

 

珠玑与文章

这一日读古诗,忽然忆起《红楼梦》里的一副极好的对联。林黛玉初到时,细细看过这副对 联。它挂在荣府荣禧堂,乌木錾银的。写的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小时候偷看《红楼梦》,不认识“黼黻”,就读成:堂前什么什么焕烟霞。后来才知道黼黻 音“府服”,是古代官宦贵族礼服上绣的花纹。这样一来对联就好懂了,意思是:座上的人 佩带的珠玉像日月般光彩照人,堂前往来的客人穿的官服如烟霞般绚丽夺目。好一派鲜花着 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气象!

这副对联的气派之大,非同一般,而且写富贵气象比鲁迅先生欣赏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 楼台”更到位。

但是贾府的主人不是浑身铜臭的暴发户,也不是胸无点墨的纯官僚,这副对联里他们也不忘 炫耀一下自己的文化修养,所以不说金银,偏说珠玑、烟霞。所谓“珠玑”,兼喻诗文之美 (所谓珠玑文章、字字珠玑就是用的这个意思),而“烟霞”也暗示“锦绣文章”之华美, 所以这副对联就包涵了翰墨诗书、诗礼传家的意思。

说起来可笑,读古诗又心猿意马想起别的,但是究其原因又似可恕。因为是读到《相逢行》 的时候想起来的: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黄金为君 门,白玉为君堂。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兄弟两三人,中子 为侍郎。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黄金络马头,观者盈道旁。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 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音声何●●,鹤鸣东西厢。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 为,挟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

多么显赫风光的门户,多么优渥精致的生活。如此的既富且贵,而且风雅,难怪让我想起《 红楼梦》。

这里面最让人喜欢的是小儿媳妇的举动,她无所事事,就拿了瑟到堂上来弹,而且轻松乖巧 地对公公婆婆说,你们先安坐着吧,我这儿弦还没调好呢。这首诗虽然不无铺陈夸张,但是 还是有历史根据的,汉代的豪贵之家的生活确实奢华,据史书记载,他们的后堂,丝竹往往 昼夜不息。

大媳妇、二媳妇的织这织那,可能只是消遣,但都还是需要眼力、心力,出成果的,是实实 在在的事情,只有小儿媳是“玩虚”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家庭里,最年幼的往往会偷懒 但偏偏最得宠爱,辛弃疾的《清平乐》词里不是也有“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 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吗?可见不独富贵人家,就是寻常乡野人家也是如此)。

话虽如此,但是“实”确实不如“虚”风雅。而且这个“虚”大有意味。要衣食无忧才会弹 琴,要有闲暇才会弹琴。这让我想到了文艺。这说明两点,第一,有钱才有文艺(衣食无忧 然后才能谈文艺,风雅需要起码的经济保障)。第二,有闲才有文艺。

记得有一次,在一个文学方面的座谈会上,一位当红作家大谈文学与经济无关,不需要什么 投入、扶持,甚至贫穷对文学还大有帮助,“曹雪芹的《红楼梦》是怎么写出来的?住在破 房子里、喝着稀粥写出来的。成本很低嘛。”我听了正在腹诽:曹雪芹要不是那么穷困潦倒 ,至于那么早就去世,连不朽巨作都没有能完成么?只听另一位作家低声说:“胡说八道! 光喝稀粥就喝出《红楼梦》啦?曹雪芹原来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是什么成本?!”一语道破 ,痛快!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02-02 20:13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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