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拟书话

好几年前我在报上曾写过几篇“拟书话”，是摹仿唐弢的《书话》而做的。摹得到底不大像，又因材料无多，不久就辍笔了。唐弢久已长逝，他的藏书也都归了中国现代文学馆，正是物归其所，是值得高兴的。不久前又看见一厚册《唐弢藏书目录》出版，知道藏书已得到初步整理，努力可佩。可能因为编者不太熟习新文学出版物情况，著录、分类还有不够细密之处，查起来不太方便，特别是有些善本说明过于简略，使读者不易得知其特色，也是一种缺憾。其实类似的问题在《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中也是存在的。往往只注书名、略提版刻，至于行款、题跋、纸墨、藏印……都略而不说，使读者如入五里雾中，但见一大批《史记》、《汉书》……名目却无从知道它是哪个本子及流传端绪，实在是煞风景的做法。国家投入如许经费，用了多少年的时光，而仍不免漏略，编成了一部不能使读者满意的大书，至今也不见有谁提出意见，实是怪事。

�牐犚虼宋蚁耄�写《书话》不妨稍详，甚至说些题外话也不要紧，也就是说不妨写得随便些。这正是我对散文写作一贯看法。至于到底如何，那只能写起来看了。

�牐� 小约翰

�牐犝獗臼槭且痪盼濉鹉瓿跷以谔旖蚵虻降摹Ｍ鹑缧率椋�道林纸印，非毛边。封面不知谁做，海滨悬崖，一钩新月在浮云中，有小孩在海岸奔来。在悬崖下部题书名“荷兰望·蔼覃著，鲁迅译”。扉页题“未名丛刊之一”，“鲁迅重译”。版权页只题“未名丛刊12，小约翰·实价八角，不许翻印”一行，其下即为“丛刊”十九种的细目，有的有定价，有的题“即出”，或“在印”“待印”。后两行云，“北京马神庙西老胡同未名社发行，有*号者北新书局发行。”

�牐犅逞冈谑榍坝谐こさ囊胄颉Ｐ吹猛粞箜�肆，实在是一篇绝妙的文字。可惜未收入别集，不大为人所知。此书自初译，继而出走厦门，转去广州，终于到处碰到“学者”，无奈逃进向云楼，用了一个月的时光，整理完毕。同时还不忘同译的齐寿山君，又时时说及自己语学的不足，和斟酌译文字句的艰难。并随宜提起“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真是淋漓尽致地发挥了杂文的效能。

�牐犖以诼虻酱耸楹螅�曾在扉页上写了一段题记。

�牐牎耙痪盼濉鹉暝�旦日，重返天津。离开这个城市已经十三年。一切似乎已不再认识。从前的温馨旧梦，在冰雪之中似乎都已经溶化，不再存在。重返南开，重过梨栈，重游中街，都如此生疏。第二天又到天祥市场遛旧书摊，看了几种明抄善本，这些从前只能望望然，现在则可以进而购取了，似乎是一种‘进步’。然而新文学的旧本却极少，只在书摊上得此未名丛刊初版本小约翰，尚可满意。寒风凛冽中走入起士林，居然客满。绅士淑女，衣香鬓影，热闹之至。吃着杲良所十分称赞的蛋糕，果然不错。这蛋糕还是侍者给‘匀’了来的，他说，‘这是今天，要是昨天，……’言外好不容易，颇有得色。于是称谢。人情温煦，亦复有趣。因记此一段。一九五○、一、二，下午五时，在中街起士林。”

�牐犜谔旖蛭仪昂笞」�近十年，我觉得这是第二故乡似的地方。从上面短短的题记中可以看出我对她的留恋之情。在梨栈左近，有好几家戏院，是我接受京剧教育的地方，我曾看过那许多名优的歌舞；那里有劝业场，天祥、泰康商场，吸引着我的是那些书店、书摊，我几乎出一本买一本新出版的新文学书本，足足有一箱，今天看来，无一不是“珍本”了，可惜给日寇一把火烧掉了。今天重翻《小约翰》，其不能不引起我说不尽的相思。

�牐� 唐宋传奇集

�牐犝馐巧舷铝讲崦�边道林纸印本，封面是陶元庆作，仿汉画像砖的出行图，狭狭一条，横列上端。下面题书名，及“鲁迅校录”字样，扉页有“上海北新书局印行，1927”。一行，背面书“陶元庆作书面”及1-2000字样。以下就是“序例”，“目录”，共五卷。下册程式同前，惟出版纪年则作1928，印数为2001-4000，则再版矣。下册目录为卷六至卷八，又卷末“稗边小缀”一卷。上册书尾有价目，“上册实价六角，下册续即出书”；下册则作“下册实价六角，上册价目同前”，并有“上海新闸路仁济里，北新书局印行”两行。

�牐牬耸楸嗉�体例规格，全仿清儒学术著作旧式，与《会稽郡故书杂集》，《古小说钩沉》并同。可见先生著述传承遗痕，是值得注意的。书前序例是一篇渊深朴茂的古文，与《小约翰》前语体译序可称双璧。对读起来，是很有趣味的。先生曾于《集外集》序中，回顾自作古文，有受太炎先生影响，古了起来的话，此序虽无难解之处，但亦时有奇字，异于常蹊，但觉文采斑斓，多呈异彩。于评郑振铎《中国短篇小说集》差误之余，更有“弥叹虽短书俚说，一遭纂乱，固贻害于谈文，亦飞灾于考史也。”的感慨。其后更历数唐宋传奇发展轨迹，也是先生文论之一鳞片爪，不见于他处，不宜忽视的。于勘定已毕，更有所感，结愿知幸，方欣已欷：顾旧乡而不行，弄飞光于有尽，嗟夫，此亦岂所以善吾生，然而不得已也。”更使我出惊的是结末的一节话，“中华民国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鲁迅校毕题记。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一九二七是什么时会，广州是什么所在，鲁迅“今夏失业”，困居白云楼，远处是蚊雷成阵，自己却又重新拾起“抄古碑”似的旧生活来，……一切的一切，都用这十六个字写尽了。

�牐犖业睦舷肮撸�书本到手，总要在扉页上写几行字，“三十七年一月卅日，在秀州书社买。此初版本也，仅上卷。前曾有三版者两册，已持赠弢公。归来后记。”

�牐犝庑阒菔樯缡强�在陕西路上的一家旧书店，主要卖线装书，但也时有新文学出版物，与今天嘉兴的秀州书局不是一回事。当时我们都起劲地收集鲁迅著作，彼此常交换所藏，有时得到初版本或书品好的本子，就剔换旧的。偶得异书，也常相夸示，以为笑乐。旧事历历，转眼五十六年过去了。

�牐� 二○○四、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