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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的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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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的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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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的克利斯朵夫
此岸的克利斯朵夫
木心
夏日卓午,我凭窗闲眺,席德进在阳光下走来,渐近,视线相接,彼此点了点头……他脸上有一种舛异的神色——四十年前,杭州艺专学生宿舍。清晰如昨。
一九四七年,暑假。艺专学子多半是外地赴杭的寄宿生,走了几个,等于全部留校。我是上海美专来的,杭州有家,不住——喜欢朋友,三三两两构成星座,游泳、爬山、打牙祭,闹些闹不大的纯洁笑话。
全都笨拙,没有见过一个精灵俏皮的人。对艺术、艺术家、艺术品、艺术史……严肃得愣头愣脑。也许,还是在“美育代宗教”的观念笼罩中。艺术家的生活模式?中国史上的参考过时而废。从欧罗巴的传记、小说、电影中借鉴,不期然而然要取十九世纪巴黎的那些公案轶事,作我们行为的蓝本。时空的差异像恶作剧,使我们的摹仿极不如意,畏于成拙而未敢轻易弄巧——当年个个傻,没有一个自觉其傻。而今想来仍然不可思议,我们这一代青年为何善也善得愚,恶亦恶得蠢。
时代的原因:我们是童年还未过完就遭遇世界大战,反常的生活持续了八年,忽然胜利,少年也告结束,我们没有惨绿过,没有见习于上届的青春,他们的嘉年华中只有硝烟血迹。至此,他们已入中年,我们则二十岁上下,对人生的无知,形成对艺术理想的偏执。艺专美专的学生中有抱负的几个,都一上来便以大艺术家自居——要末生来就是,要末至死也不可能是,这样就把自己列入前者,岂能不从早到晚踌躇满志,落拓伤怀,一切闷在心里,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少“一切”。
我在艺专,凡从美专转学来的,算是老同学,艺专学生,算是新同学,问问老的新的,谁画得好、最好?都说席德进。还有谁呢?说不上了,或者莫衷一是了。
艺专傍山临湖,山是“孤山”,湖是“平湖秋月”一带。早先有音乐系,设在与“平湖秋月”相连的长榭的“罗苑”,成排的琴室,水面风来,仙乐飘飘,那是三十年代的西湖韵事。轮到我辈,只剩礼堂台角的那架立式的“莫扎特”,练琴者一个接一个,宛如岗哨换班,交替之际,不免要攀谈几句。席德进中等身材,宽肩方脸,发式童花,即是短短地散盖在额上,像个小沙弥,他知道我不把他放在眼里,我知道他认为我不在话下。白球衫白短裤白麂皮快靴,我这一身白必然惹他生气。毛蓝土布短衫草绿军裤橡胶鞋,也不符我审美准则。各自有所畏惧,摸不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份量。当时都没有份量。谈贝多芬,谈萧邦。最大的难事是要年轻人承认浅薄。
那时的杭州已不是天堂,那时夏天的艺专是天堂。
女生朴素极了,不一定是穷,是不会打扮,又想要点什么花招吸引人,就弄成个放浪不拘,衣裙零乱首如飞蓬,在白堤的万千柳丝中扬长而过,本地人称她们为“艺专的疯婆儿”。
男生多数是真穷,穷学生夏天有福了,赤膊、泳裤、木拖鞋、一顶大草帽,节奏分明地来,节奏分明地去。若论遮阳眼镜、金项链、手表,梦里也没有。唯独姓曾的四川娃子不知怎地拥有一个铁质的小十架,用细麻绳挂在脖子上,十架垂落于两块胸肌间,晃动不已,到处令人羡慕,众男生只能从大处着眼着手,练好全身肌肉。有外号叫“阿波罗”的,也有叫“大卫”的,最壮硕的那个李黑蛮叫“暴风雨”。
暑假,食堂照常开伙,四川人占优势,天天吃辣,一辣,就没有话说。女生进餐厅时还要叫:
“辣椒有没有哎?”
叫得最凶的是汪婉瑾,即后来被误定为席德进的女情人的。
晚餐后,常有音乐,可敬可怜的。热心而好事者,把私人的留声机从宿舍搬到餐厅来,像是庄严“布道”。没有海报也没有节目单,当然是古典音乐,多数是浪漫主义的标题音乐。灯光昏暗,人头黑簇簇地显得听众很多,各自摆出认为最舒坦最优美的姿势。已经揩抹过的桌子散着辣和腥的秽气,肃静,音乐进行着……蚊蚋扰人,唱片又要翻面了。
席德进一开始就唯美主义,《邓肯自传》,《王尔德狱中记》,《陶林格莱的画像》,《约翰·克利斯朵夫》……艺术家如蛾扑火地爱美,必须受折磨受苦,百般奋斗,不是没有卑下的情欲而是不被卑下的情欲制服,几次三番地死而复活,终于成功,一成功就不会失败了——伟人传记都如此波澜壮阔地写着,同学中的佼佼者大抵这样自我期许,席德进是这样,“阿波罗”、“大卫”是这样,“暴风雨”总也是这样,胸肌间有小十架晃动不已的那个,正走着罗丹的路,我亦无非在此种竞技状态中朝朝暮暮,无非所读的书要冷些硬些不近情理些。
那天近午,席德进在顶射的阳光中走过窗下,颜面苍白,严峻,平静,只能称之为圣洁的气象,整个面部呈现一种不发亮的光——从未见他如此,因而讶然:他刚做完了什么事?什么事能留下这样的神色?目光接触之后,都没有交谈的意向,他折入寝室去了。我继续寻思,席德进有此超乎常情的神色,那末以前我对他的认知是肤浅的,如果,刚才的印象,是他的主要“层面”,他担当得了吗?我疑虑,漠然地不安,这是有所殉的牺牲者的表情,人的最后的表情。
一九八一年,在上海得席德进的讣闻,蓦然浮现那个四十年前艺专宿舍窗口的印象,席德进死后,脸上是否重现这表情神色……
若说无缘,却是在艺专时由相猜忌而转为相敬悦,一谈数小时。若说有缘,一九四八年为时势浪潮所冲散,彼此不明下落。若说毕竟无缘,某日在台南的旧货摊的唱片堆前,有人牵制我的臂肘,我怒而回视——“席德进!”
他笑呀说呀,一点也想不到我会在岛上,我也以为岛上有个本地的席德进。他在嘉义中学当教员。
“你呢?”
“写生哪,整个跑遍了,住在麻豆,糖厂子弟学校宿舍。”
商量停当,在旧货摊的账柜上草一短简,告之麻豆的同居者,我去嘉义暂住,余后详。
贝多芬的交响乐,从NO.1-NO.9,一个金指环作交换,老板还找我不少钱。旧式的唱片多沉重,二人分提。至今我仍留恋那种精装的硬封套的圣物,那种重量的象征性。
嘉义风物,已忆不起。嘉义中学,树绿,路灰黄,模模糊糊。只记得那寝室,很小,床是竹制的,在我们浙江,叫竹榻,为我又搬了一只来,他的靠墙,我的临窗,还有一小桌,一板凳。画件不多,倚在壁角,显得次要,而室内也无主要的东西。那年代,我们毫不在乎身外之物,不以寒伧为可耻,因为从书本上看到,胸怀大志,都这样。吃食也不知讲究,学生时代似乎还没有长味蕾,无论如何想不到后来会变成美食烹调高手。然而那一阵子席德进每晚预告翌日菜单,回锅肉、连锅汤、麻婆豆腐、怪味鸡,二人在厨房乱转乱煮,现在想来,全是词不达意的四川料理,拙劣极了,快乐极了。当时我们的画也同样拙劣而快乐。他拿出阿里山的风景写生,我无言。
“你说说看呢,怎么样?”
“这是阿里山?”
“是啊,上个月写生的。”
“这哪里是阿里山。”
“是什么呢?”
“什么也不是。”
“那也没关系。”
“是没关系。塞尚的普罗旺斯也不是普罗旺斯。”
“只要是画!”
“这还不是。”
他又翻出一叠人像,铅笔钢笔速写的。
“这些是你的学生?”
“是。”
“是学生而已。”
他从夹子里取一帧精致的肖像。
“这呢?”
“是谁?”
“克利斯朵夫!”
我仔细端详,他兴奋起来。
“这个克利斯朵夫很漂亮,好莱坞出身。像你自己。”
好莱坞?他难受。像他?他惊喜:
“你说我像他?”
“像。”
“怎么会像呢?”
“把不理想的都变为理想的了。”
他侧首一笑了之,彼此心里并不了之,他陷入沉思。我的意见是:他把自己渴望具有的容貌,一一诉之于克利斯朵夫的脸,越画得雄媚俊逸就越显得画者本身难与比拟,艺术的可能反证现实的不可能——这种苦楚我熟悉。画家终其一生,时时刻刻保持着这种绝望,极少例外。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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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上海美专和杭州艺专在素描上的共性是,以意大利文艺复兴期的绘画为泉源,歧异则在于私淑宗师,美专倾向米开朗基罗,达文西,艺专倾向波提却利,拉斐儿。而印象主义呢,美专尊塞尚,艺专尊梵谷。再下来,则美专偏爱毕卡索,艺专偏爱马谛斯——我想,似乎是两座城市的地域特征的关系,似乎是两位校长的脾气关系,似乎是两方教授的癖好关系。一个学校等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自有其群体潜意识,学生是身在其中不明底细的。我既然感到了滑稽,就要脱出这种群体潜意识,所以,对艺专的校风,画风,无异己感,既忠荩于米开朗基罗,达文西,塞尚,毕卡索,……又投入波提却利,拉斐儿,梵谷马谛斯……
出现了“新派画”,也像“印象派”这个名称由“负”转“正”那样,“新派画”,原是正统的写实的门户中人,挖苦非正统的不写实的作品,信手拈来的一个贬义词。后来,摩登学子就干脆自命“新派画家”。四十年代美专艺专的新派,只新在校门国门之内,烽烟弥漫了八年,两校都好不容易从闭塞的内地徙回原址,世界艺坛已是什么局面谁也弄不清。
席德进肯下苦功,宿舍楼梯转弯处,得一小阁,架块板亮个灯,灯泡上罩张锡纸,便是独立的私人工作室,但没有门,人来人往,都看见他在练线条,大家又羡慕了,放轻脚步以示尊敬,“席德进在修道!”整个艺专,年轻人都还很老实,少数别有用心者,别有一种愚蠢而已。美专也是,浑浑噩噩,几许自以为先知先觉的,不过是“意识形态”上的浑浑噩噩。一般单纯爱艺术的男生女生,只知画画,看画,也看别的文学书,此外就是通俗流行的恋和失恋。
行到楼梯转弯处,我不免靠近看看——席德进在白纸上重复重复地勾勒一张女脸,偶尔是男的了,忽又是女的,头像,胸像,半身,全身,再头,胸……造型近乎毕卡索的新古典希腊风,掺进若干马谛斯的野兽味,笔尖綷綵有声。
“这样,有什么好处?”
“心里要什么线,手上就来什么线!”
“从偶然到必然?”
“对,要必然。”
“必然就好么?”
“好!”他手不停,目不旁视。
“我说偶然好。”
他停笔看了我一眼。
“你不练?”
“不想。”
“练的好,林先生的功力就这样深,要什么线什么形,稳拿!”
“你画吧,不打扰。”
我始终不以为凭某一项基本功能成气候,各项基本功综合起来也仍是“基本”而已。这种必然的线必然的形,如果没有观念上特别繁富的渊薮,会流于概念化、表明性。后来在席德进的人物画上,一直可以看到他所执意追求的线和形。当年藉五烛光电灯练就的少林功夫,得失难言,得中有失,失中也不能说一无所得。“箭无虚发”是高明的,鲁宾斯坦的钢琴演奏“一半音符掉在地上”也许更高明。但性格即是命运。
在嘉义的一段日子,他常要去授课,我独自在窗前阅书,睡着了,醒来,索性躺到竹榻上去。
附近走走,用不完的时光,常想如何一次用完它。我们的青年期,时代充满谬误,我们自身充满谬误。所谓“纯艺术”,纯到了对社会对生活只用哲学的角度历史的角度来接触,热衷理论、忽略经验(经验也还没有来,正在来……)注定要从自我架空的状况中摔落。当年艺专美专的几许骄子,都是西方浪漫主义回光返照中的蜉蝣。浪漫主义狂飚运动早已过去,东方却还凭藉迟迟射来的余辉,蜉蝣们上下其舞。
我们吃辣菜、喝酒,走在大王椰子树下,到野地去模拟邓肯的舞蹈,自然的背景乃是蓝天白云海鸥回翔,而时代的背景已是暴风骤雨不容旁观——两个二十岁刚出头的青年,即使在最浅显的道理上,也无从分晓何以史籍所载的任何朝代都有艺术家进退取舍的余地,唯独我们身逢的时代是不可能有一个旁观者的。我们又正处于那种尴尬的年龄,所有的伎俩是假装“老练”,对任何人都矜持不懈,结果便是无救地“稚拙”。一是生性倨傲,耿介而容易钟情。二是童年和少年的忧伤并不能算作现世生活的阅历,对整个世界还懵懵懂懂。三是迈步入世,一脚踩在中国近代史的最拗扰的章节上。当时精明强干的中年知识分子,饱经风霜足智多谋的老年知识分子,尚且栖栖皇皇,慌于抉择人生道路,何况我辈毛羽未全的艺术小信徒。
如就当时所知的已经成型的人物而言,其中最卓荦者,也不过是浪漫主义在中国的遗腹子,“五四”后,这种迟到的西方思潮很快就分趋两派:极权的、社会的。民主的,个人的。论争既起,形成两大阵营,而现实的繁复动荡,人性的幽邃多变,总是使任何一种信仰终于显得是少数主有者的刚愎自用。中国没有顺序的“人的觉醒”、“启蒙运动”,缺了前提的“浪漫主义”必然是浮面的骚乱,历史半个世纪的浩大实验,人,还是有待觉醒,蒙,亦不知怎样才启。西方文化的衰落是世界范畴的精神的凋疲,有规律、有模式;东方文化不在这个大规律大模式中。两千年西方文化史章节分明得使旁观者逐页称奇。本世纪初西方知识分子向往大同学说,从理性上道德上解释、并追求那个只讲究动机而无能推测效果的新乌托邦。知识界的拔萃者都明白,西方的既成社会体制结构,不可能再产生“奇迹”,个人主义毕竟成不了信仰,世界亟应被拯救,拯救世界的无疑唯有靠信仰而不能倚仗别的。所以认为旧的信仰已成暮霭,新的信仰现了曙光。从“浪漫主义”到“新信仰”,西方有近百年的思考期,是故“新信仰”不是“浪漫主义”的直接后继,两者的间隔内涵,足够使他们即使失落“新信仰”也不致整体崩溃。他们仍能重温欧罗巴的人文传统而再探索下去。本世纪的四十五十年代,“新信仰”的水已经落了些,石已经出了些,西方不再把基督精神与大同学说掺和解答,理想主义虽然在公众场合面不改色,私下则俯视双脚踏在梦幻中,其实倒是已经醒了。
我与席德进在嘉义中学的树荫下草地上即兴舞蹈的时日,除了亚热带蓝天白云的自然背景,全然无知还有一个略如上述的时代背景——但是,果若当时有人为我们剀切透闢地殷勤讲演,我们就听得进,听得懂么。
一九四八年底,杭州上海的亲友催我速归,于是匆匆整装,从麻豆直奔基隆,在“华生轮”舱中安顿好后,船主却说要待阴历元旦后才能启航——这就可以登岸去与席德进话别。
他以为我又像上次那样纯粹云游,旋即明白来意,黯然泫然了。
寒假,他终日与我相伴,行将长别,话题多而琐碎,仍是三句不离艺术,从未涉及家庭、亲属。津津乐道的是高脱弗列舅舅、奥里维、葛拉齐亚……二次大战后,《约翰·克利斯朵夫》在法国已无读者,而四十年代的美专艺专学生,奉此小说为圣经。“打开窗户吧,让我们呼吸英雄的气息!”“窗户”在亚洲,“气息”在欧洲,时差是一百年四百年,这种本是裨人清醒的“英雄的气息”,反而弄得我们喝醉了酒似的,将艺术的人物倾在生活中,而把现实所遇者纳入艺术里。我们的青春年华是这样结结巴巴耗完的。
如果说“痛苦”、“灾难”使人早慧早熟,那么我们在二十岁以前所受过的那些折磨,大概算不上“痛苦”、“灾难”,所以迟迟不慧不熟。我来嘉义“话别”,其实是希望他与我同回浙江,他则说好说歹还是要我留下来,然后想法子一起到巴黎,六天过去,坚持不下,第七天夜晚,喝了酒之后,无可奈何中定局:我走我的,他留他的,但“巴黎重见”的信念一致不变,心情倒又豁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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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婉瑾,记得吗?”
他问得太突然,我停了一会才答:
“很耀眼的。心地蛮善良。”
“喜欢她的人不少。”
“李擎亚追不着,向我请教。”
他一笑:
“你出了什么主意?”
“我说:第一,先要赢得她的尊敬。”
“你知道她爱谁?”
“不是和翁祖亮在一起吗。”
“她爱我!”
“那她同时爱两个人?”
“翁祖亮是后来的事,起先是爱我。”
“闹翻了?”
“我们一直很好,像兄妹,兄妹以上,就不成。”
“为什么?”
“我试着爱她,不行,实在不行。”
“怎么啦?”
“我爱的是刘式桓。”
刘式桓,那个老弹莫扎特土耳其进行曲的“大卫”,整个暑假不穿上衣,脸俊气,头发蓬松,一流身材,走起路来就容易显得潇洒,天津口音夹点四川腔,嗓音微微沙哑,性格单纯柔和。那时的学生差不多全是这样,不这样的必是坏蛋。
听到我对刘式桓的好评,他十分高兴,而且得意:
“我们好过,好得相当深!”
“汪婉瑾呢?”
“我曾经吻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爱么,爱不起来就爱不起来!”
“她呢,怨恨你?”
“不怨,翁祖亮,是我的意思。”
“什么意思?”
“后来我最爱的,真正爱的是翁祖亮,我教他画,天才,真是有天才,进步好快。”
在我的印象中翁祖亮是个颇高的小孩,极平凡。而席德进许为“理想的美”,陶林格莱。
“后来我决定走了,让他和汪婉瑾在一起,我两边都完了心愿。”
我反问道:
“张雪帆,记得吗?”
“你怎么想起他来?”
“你写给他的信,他给我看了。”
“真的?”
“那天他愁眉苦脸地来找我,说落在困境之中,希望我能解他的危,便拿出这封信……”
“你们是好朋友?”
“一般。他说你待他确实是真心,很感激你,但不可能做到像你对他那样地回报你——我拒阅你给他的信,张雪帆便把信的内容讲出来,要我代他回复。”
“噢,现在才明白了,应得谢你,治好了我的热病。”
张雪帆是我上海美专同学,那年暑假他想转学杭州艺专,考插班生未被录取,与席德进是四川同乡。
我说:
“那时候你和我还不能算认识,我对张雪帆是了解的。你为他而病,说,如果他不再来杭州,你的病就难好。我从旁看,认为不值得,徒然自己受苦——给他拟了信稿,他连抄一遍都懒怠,就此寄出,就此若无其事了。”
席德进说:
“原来这样……我也要告诉你,当时,一是使我断念,振作起来。二是……信还留着的……”
他要去开箱,我阻止。
“再看一遍么。”
“是你和他的事。过去了。”
他呆立在箱子前,使我感到还该说些什么:
“你以后,以后你的一生,将充满痛苦。”
“我也不是不知道……但,你说,就没有人会爱我?”
“有的,很难有人像你爱他那样地爱你。”
“你呢?你的命运?”
“我没有命运。”
“奇怪,你不谈自己,杭州认识,台南重逢,这次再见,你从来就只谈艺术?除了你的姓名,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这个自己还不像自己,何必谈它。”
“你很奇怪。我也没有问,是我自私?”
“你在艺专的好名声中,有一风评是:自私。我时常听到。”
“我也知道。”
“你没有找到认为值得为之慷慨的人,你便自重自卫,有时自重自卫得过了份,别人就说是自私,而你对那种人就更看不起,他们就更觉得你傲慢吝啬。”
他欲言,又止。
我也有一种难以辨别的感应,当时隐隐知觉,自忖说不确切,就沉默了——现在或许能表达出来:席德进是殉情者,但无情可殉,故殉了别的。
这种夜谭,往往持续到深宵。纪德曾以美即尔克的名义,一再启迪奈带奈霭:是爱,而非同情。席德进和我都是纪德的书的耽读者,而在这种夜谭中,我所能作到的付出的无疑只限于同情,有时连同情也显得勉强,流于理性的涵容。我想,纪德本人,除非他把什么都摒拒(他做不到),否则,能收受的,也仅是较为精致的同情而已。这种现世生活的悲惨性质,使我向来习惯于自己的湮没。能作个旁观者,一切哀乐恩怨的旁观者,已是万幸的了。后来在生活道路上的颠沛流离,都是由于作不了旁观者的缘故。
所以回想那段嘉义话别的日子,我们当时还是很逸乐的,一夜一夜地静聆席德进回顾往事,我随机插入品评,即使取笑挖苦,他亦不以为忤。白天,他常被学生手拉手地邀请去参与他们的新春家宴。每次总是先传来跫声和喧笑,门一开,泥娃娃似的七个八个连着倒进来,席老师喜欢他们,穿起他唯一的土西装,众爱徒便簇拥而去。虽然也邀请我,我的婉谢总是成功的。但现在竟记不起独自怎样解决午餐或晚餐。却清晰地看见自己在窗前的小桌上写信,明天我要回基隆了,所谓“巴黎再见”,何年何月。我该留些什么给席德进,断断续续地写,想象到我走之后,他读它们时的心情,便越写越激奋,也越不安起来……
晚上他回来,面有酡颜,在学生家喝了酒,可能喝了好几家,陶陶然话绪不断,又要听那个圆舞曲,一再说这是他最喜爱的。我认为它很普通,柴可夫斯基也难得写这种小品,薄俗,甚至轻佻(是管弦乐,已忘了作品第几号),我当时是勉强聆着,暗中诧异,为什么席德进特别欣赏这支曲子——考虑那写完了的信,该如何……
“明天,明天晚上我走了。”
他停掉留声机。
“上海我不会久住,杭州你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翁祖亮他们,我也管不着,不忘记我就好,和汪婉瑾结婚,就结婚吧。我自己会写信的。你代我关心关心他们,可能的话。”
“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安娜·卡列妮娜》!”
“到上海就给你寄。”
“最后一夜了……”
“我也觉得巴黎渺茫。”
“会不会从此见不着了?”
“见是见得着的,你总要回四川,我也没有游过峨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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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他要为我饯行,我没有情绪合作烹调,认为煮点米粉之类就可以,结果还是折衷为“红油抄手”,四川的辣馄饨。
“为什么你们叫抄手,不过还比馄饨好,浙江人是混混沌沌。”
“你说些杭州话给我听?”
我便胡乱自问自答了一番,他笑道:
“好像又在官巷口、延龄路上:杭州呀,也许一生中,要算在西湖边的那些日子最无忧无虑了!”
我因为接着就要重续湖畔生涯,所以没有特殊的感喟。
离别,走的那个因为忙于应付新遭遇,接纳新印象,不及多想,而送别的那个,仍在原地,明显感到少一个人了,所以处处触发冷寂的酸楚——我经识了无数次“送别”后才认为送别者更凄凉。
中午吃了馄饨,真是混混沌沌,天色转黑后,都不想晚餐,他怕我路上饿,买了些糕饼塞在背包里,使我想起从前在故乡要到外省去投考中学时的情景。
手上还有一只指环,不会再买唱片了,我说:
“并不是表示感情,你留着,万一急需钱用,就把它变卖了。”
“那一样,你在路上,可能发生什么事,好拿它对付。”
“至多三天就到上海,有人来接的。”
“不是平常了,上海没人接你怎么办呢。”
他知道我与“华生轮”船主是讲定到上海再偿付路费的。
现在回想不起何以那天要挨到黄昏才走,许是候一班夜间才经过嘉义的快车。也记不起怎样到的港口,怎样通知华生轮放舢板接我到船上,都茫然得好像没有经历过。然而分明记得趁席德进不在寝室的某一刻,将前几天断续写成的信,放在他枕上,再将被子盖好。当我背起小包,那些简陋的竹木家具忽然十分亲切。
走过通向车站的路上还是谈着约翰·克利斯朵夫,他总是领前一步,我看见的是他的背影。
似乎艺专的学生好多是这样走路的,两脚作外八字,双腿不靠紧,臀部就左右摆动——他何以不发觉这种步姿的伧俗?
对他说明?我没有这分勇气,交浅言深还深不到这个层次——已经太深了,深在那封留置于他枕上的信中……
“席德进,我忘了东西,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回去拿。”小包卸在他脚边,跑步。
揭被抽出那信,对折,塞进后裤袋,以更快的速度奔回。
“找到了?”
“找到了。”
又继续谈我们的克利斯朵夫、奥里维、舅舅、母亲……不是自己的舅舅母亲,是小说中的……忽然想到也许他在自比克利斯朵夫之余将我喻为奥里维,那就全然误会了——收回信,是应该的。
临上火车,握手苦苦地笑,还是那句话:“巴黎再见!”好在巴黎总是耐心等待我们的。
回到华生轮的舱中,第一动作便是掏出裤袋里的信,阅后想撕掉,转念也许若干年后,能寄给席德进。
杭州,为筹办绘画研究社忙了好久之后,才有余暇去艺专,汪婉瑾问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两个月。”
“席德进在信上说:朋友走了,他哭了一夜,那是谁啊?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说是一起过年的?”
“我在基隆港口,船上过年。”
“那个朋友会是谁呢?”
我相信汪婉瑾并非佯装,席德进确是只说“朋友走了”。我们都这样,话在诗意中,认为一着实便俗(这种营造诗意的嗜好,是我们青年时期的恶习。艺术,似乎必定要先对我们有害,害得好苦,而后一点一点有益了,过程非常坚涩)。
我离嘉义,席德进哭,除非是由于我的赋归,他驰思老家,怀念西湖的情人朋友,才流泪失眠。对于我,那真是“除了姓名,还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汪婉瑾的话刺痛我,一瞬间,剧烈懊悔没有把那信留下。
四十年后,才在笔记本上写道:
“友谊的深度,是两个人的自身的深度的表现,浅薄者的友谊,是无深度可言的。”
我们年轻时所能认知而信奉的,只到西塞罗的里程:“唯有好人之间才会产生友谊。”而今看出这种古典的智慧是宏观的、太憨厚了,无非反证着“坏人之间不存在友谊的可能”而已。好人,如果是浅薄者呢,常见的所谓好人,倒真是浅薄者居多。
四十年前的我们,至多是竭力摹拟书本上的具有深度的人——我的“信”,他的“哭”,都是摹拟,结果是见其浅不见其深。年龄即是宿命。
从此,没有消息。一九四九年夏遇见过刘式桓,一身兰灰细布的制服粒粒纽子扣紧,浙江某小城的中学教师,形容憔悴头发短而稀疏,“大卫”、“莫扎特”等等的概念消失得无影无踪。问及“阿波罗”、“暴风雨”,他也不明下落。后来,听说翁祖亮和汪婉瑾结了婚。后来杭州艺专迁到西湖的另一边,涌金门外,原址则改作农业展览馆,每次经过,克制不住地眺望那个本来陈列美术品的厅堂,屋顶是希腊神殿破风的格调,所以分外显得寂寞。
一九八一年廖未林从美国到上海,很快传开:席德进已是著名台湾的大画家,上海的艺专校友奔走相告,席德进的画集、照片也见到了。廖未林说,席德进渴望得到老同学老朋友的讯息——是时候了,三十年来风霜雪雨,使我们不必妄自菲薄,何况席德进正在病中,什么病?廖说,胰脏功能不佳,最近好了些,会康复的。
当时我正主持着一项工程,烦重而紧迫,每夜人静后喝杯浓茶,与席德进笔谈,也就写长了——矜持、做作既去,语流便畅澈无碍,连嘉义话别留信,又收回,又懊悔的往事,缕呈细节,以博一笑。也初评了他的画集,尤其是近期的水彩风景,那是“席德进”的了……当我转为剖析自己怎样脱出罗曼罗兰的轨迹,而质疑他为何还走在“克利斯朵夫”的路上时,牵涉愈广,泛滥而不能停蓄,但我决意写完这封超长的信,有时写到曦色明窗,还是兴致勃勃……
廖未林经杭州、北京,折回上海,第二天就要飞返纽约,这时才阴沉地告诉我,席德进患的是癌症,危在旦夕。
我想,想了又想,说:
“我的信写了一半,这次不能请你转交了,以后再说。”
以后,就是因为已没有“以后”,这样的信只废了——在他的记忆中,我是个“除了姓名,什么也还不知道”的朋友,这样的“思前想后”的长信,对于精力充沛远景在望的人读来可能是快慰的,所以就完全不堪付之已濒弥留的席德进。
廖未林匆匆赶程,是否鉴于席德进病情恶化,急需将大陆亲友的心意在他死前传到。一路拍了许多照片,杭州艺专旧址,宿舍门口的那张尤其有“人生如梦”之感。同学一个一个全老了,但都能辨认得出,有的拍了全家的,那就连主角也迷糊在整个的陌生里——它们能安抚席德进。我只宜悄然引退。信、赠物、照片,都没有交出,就像我“以后”还可以把一切向席德进说清楚似的。我常常看到人们要做“这样的”一件事,结果做成了“那样的”一件事,他们以为做好了,因为,已经做了么。他们习惯于把“做了”看作是“做好了”,不分别“这样”、“那样”。
当时是夏。我犹存幻想。
秋,幻想绝灭——我本企望奇迹,癌症中有自行好转或为特殊药物治愈的例子。
噩耗传至已是八月杪,沪地同学没有形式上的追悼。吉讯与凶讯相隔仅两个月,等于连接着传来,大陆的同学亲友,刚开始分享了他艺术上的成就,幸乐的心情旋即沦为哀伤。也有人写了文章登在刊物上,看了之后觉得未必是吊丧,倒近乎凑热闹。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4-10-03 11: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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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窗外,秋初的草坪绿色未减,尽处是池塘,再后的林间是每日散步的曲径,黄叶衬着午后明艳的蓝天——与我同辈的朋友已消亡了几个,结局都是始料所不及,亦可说还不及料,都没有病相老态?青春原来是这样存在着的,常说的“中年人”、“老年人”,内心其实是青春的。或说青春在形体上呈现得很短,在内心却留存得很长。“青春”和“生命”是同义词。如果内心也枯朽了,那末活着的形体是个假象。席德进夭折在他最青春最有为的生命阶段上。从带回来的照片看,他有了一份从前所没有的美感,由于消瘦使脸的轮廓显出刚性,而且他宜于这种发型,他从前画的克利斯朵夫像便是这种发型——如果对他说,后期的席德进比前期的席德进美得多了,他必定会反驳而狂喜——是这样的人。
连日来午膳过后,沿池塘踱入林间,席德进的近殇,引悼十多年以还的诸位亡友……当初各奔前程得失沉浮已不必厚非,三十余载音讯全杳也已不足为憾,只待重逢的一夕目击而笑,细数风霜沉着痛快,人生至乐可谓无过于此,就像我们之所以苦苦执着性命,为的便是换取如斯的酬赏——詎料一个一个相继永逝,而且没有一个堪称安详瞑目,他们的生命都是被攫夺遭摧毁的,其中亦有败德而自取灭亡者,我也原谅,着眼于畴昔贤美的一面。早岁从书本上看到哥德、福楼贝迟暮独兀的荒寂,那时我年轻,隐隐感到怆凉的况味,而今亲尝备受,才识得每代人都要从头衔恤体会过来,然后过去。
人生三十仅只是试立,五十,庶几正立,六十能不惑也还未见得。所值的时代,动辄颠倒乾坤斯文扫地,史学文学哲学一概垂头莫对。要在这样吊诡的乱世苟全性命,曲折离奇地攫取个人的成果,真是唯有靠天假以年了。“成功之路,往往看一个人是否知道要多久才能成功。”孟德斯鸠这一珍贵的高见,席德进是明白的,所以临终的他,万分不甘心……
自来美国,有关席德进生前故后的资料,都一一看了——那末,他真是一直径自走着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路。罗曼罗兰在其小说的终局,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象征性十分粗浅,不妨权且引作比喻,席德进是有望渡河,突然折倒在岸边。虽则什么不直接等于智慧,长寿者未必超凡入圣,但说“死亡是一种美”的是高龄硕果的毕卡索。
评析席德进的艺术,是我渴欲畅言的心愿,如果全面成文,那是“祭文”,不是“论文”,我只在乎对他一倾积愫。他从前向我吐露的是情的隐私,而今我想款罄的是理的诤讼,面对面谈,谓之坦率,单方撰文而公之于众,我就不知读者为谁了。
死,使“情的隐私”朗净以成人生的暖意润感,而“理的诤讼”,却正因生死之隔,只好适可而止,所以我讳避了这类题旨。自己闷郁着就是了。生离,死别,使我们无缘共事艺术的探讨。克利斯朵夫的路,已是乏人回顾的陈迹,所以席德进是孤苦的,惶恐的。所以“渡河”之喻,哀叹是双重的:一是年命,二是器识。
死者,沉睡在青色的宫殿里,当世上有人怀思时,眼睑徐徐而启……怀思淡去,眼睑又闭合了——梅特林克是这样写的。
一九八六年,席德进逝世五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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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04-10-03 11: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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