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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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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岸的克利斯朵夫

此岸的克利斯朵夫



木心




  夏日卓午,我凭窗闲眺,席德进在阳光下走来,渐近,视线相接,彼此点了点头……他脸上有一种舛异的神色——四十年前,杭州艺专学生宿舍。清晰如昨。






  一九四七年,暑假。艺专学子多半是外地赴杭的寄宿生,走了几个,等于全部留校。我是上海美专来的,杭州有家,不住——喜欢朋友,三三两两构成星座,游泳、爬山、打牙祭,闹些闹不大的纯洁笑话。



  全都笨拙,没有见过一个精灵俏皮的人。对艺术、艺术家、艺术品、艺术史……严肃得愣头愣脑。也许,还是在“美育代宗教”的观念笼罩中。艺术家的生活模式?中国史上的参考过时而废。从欧罗巴的传记、小说、电影中借鉴,不期然而然要取十九世纪巴黎的那些公案轶事,作我们行为的蓝本。时空的差异像恶作剧,使我们的摹仿极不如意,畏于成拙而未敢轻易弄巧——当年个个傻,没有一个自觉其傻。而今想来仍然不可思议,我们这一代青年为何善也善得愚,恶亦恶得蠢。



  时代的原因:我们是童年还未过完就遭遇世界大战,反常的生活持续了八年,忽然胜利,少年也告结束,我们没有惨绿过,没有见习于上届的青春,他们的嘉年华中只有硝烟血迹。至此,他们已入中年,我们则二十岁上下,对人生的无知,形成对艺术理想的偏执。艺专美专的学生中有抱负的几个,都一上来便以大艺术家自居——要末生来就是,要末至死也不可能是,这样就把自己列入前者,岂能不从早到晚踌躇满志,落拓伤怀,一切闷在心里,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少“一切”。



 



  我在艺专,凡从美专转学来的,算是老同学,艺专学生,算是新同学,问问老的新的,谁画得好、最好?都说席德进。还有谁呢?说不上了,或者莫衷一是了。



  艺专傍山临湖,山是“孤山”,湖是“平湖秋月”一带。早先有音乐系,设在与“平湖秋月”相连的长榭的“罗苑”,成排的琴室,水面风来,仙乐飘飘,那是三十年代的西湖韵事。轮到我辈,只剩礼堂台角的那架立式的“莫扎特”,练琴者一个接一个,宛如岗哨换班,交替之际,不免要攀谈几句。席德进中等身材,宽肩方脸,发式童花,即是短短地散盖在额上,像个小沙弥,他知道我不把他放在眼里,我知道他认为我不在话下。白球衫白短裤白麂皮快靴,我这一身白必然惹他生气。毛蓝土布短衫草绿军裤橡胶鞋,也不符我审美准则。各自有所畏惧,摸不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份量。当时都没有份量。谈贝多芬,谈萧邦。最大的难事是要年轻人承认浅薄。



  那时的杭州已不是天堂,那时夏天的艺专是天堂。






  女生朴素极了,不一定是穷,是不会打扮,又想要点什么花招吸引人,就弄成个放浪不拘,衣裙零乱首如飞蓬,在白堤的万千柳丝中扬长而过,本地人称她们为“艺专的疯婆儿”。



  男生多数是真穷,穷学生夏天有福了,赤膊、泳裤、木拖鞋、一顶大草帽,节奏分明地来,节奏分明地去。若论遮阳眼镜、金项链、手表,梦里也没有。唯独姓曾的四川娃子不知怎地拥有一个铁质的小十架,用细麻绳挂在脖子上,十架垂落于两块胸肌间,晃动不已,到处令人羡慕,众男生只能从大处着眼着手,练好全身肌肉。有外号叫“阿波罗”的,也有叫“大卫”的,最壮硕的那个李黑蛮叫“暴风雨”。



  暑假,食堂照常开伙,四川人占优势,天天吃辣,一辣,就没有话说。女生进餐厅时还要叫:



  “辣椒有没有哎?”



  叫得最凶的是汪婉瑾,即后来被误定为席德进的女情人的。



  晚餐后,常有音乐,可敬可怜的。热心而好事者,把私人的留声机从宿舍搬到餐厅来,像是庄严“布道”。没有海报也没有节目单,当然是古典音乐,多数是浪漫主义的标题音乐。灯光昏暗,人头黑簇簇地显得听众很多,各自摆出认为最舒坦最优美的姿势。已经揩抹过的桌子散着辣和腥的秽气,肃静,音乐进行着……蚊蚋扰人,唱片又要翻面了。



  席德进一开始就唯美主义,《邓肯自传》,《王尔德狱中记》,《陶林格莱的画像》,《约翰·克利斯朵夫》……艺术家如蛾扑火地爱美,必须受折磨受苦,百般奋斗,不是没有卑下的情欲而是不被卑下的情欲制服,几次三番地死而复活,终于成功,一成功就不会失败了——伟人传记都如此波澜壮阔地写着,同学中的佼佼者大抵这样自我期许,席德进是这样,“阿波罗”、“大卫”是这样,“暴风雨”总也是这样,胸肌间有小十架晃动不已的那个,正走着罗丹的路,我亦无非在此种竞技状态中朝朝暮暮,无非所读的书要冷些硬些不近情理些。



  那天近午,席德进在顶射的阳光中走过窗下,颜面苍白,严峻,平静,只能称之为圣洁的气象,整个面部呈现一种不发亮的光——从未见他如此,因而讶然:他刚做完了什么事?什么事能留下这样的神色?目光接触之后,都没有交谈的意向,他折入寝室去了。我继续寻思,席德进有此超乎常情的神色,那末以前我对他的认知是肤浅的,如果,刚才的印象,是他的主要“层面”,他担当得了吗?我疑虑,漠然地不安,这是有所殉的牺牲者的表情,人的最后的表情。



一九八一年,在上海得席德进的讣闻,蓦然浮现那个四十年前艺专宿舍窗口的印象,席德进死后,脸上是否重现这表情神色……






若说无缘,却是在艺专时由相猜忌而转为相敬悦,一谈数小时。若说有缘,一九四八年为时势浪潮所冲散,彼此不明下落。若说毕竟无缘,某日在台南的旧货摊的唱片堆前,有人牵制我的臂肘,我怒而回视——“席德进!”



  他笑呀说呀,一点也想不到我会在岛上,我也以为岛上有个本地的席德进。他在嘉义中学当教员。



  “你呢?”



  “写生哪,整个跑遍了,住在麻豆,糖厂子弟学校宿舍。”



  商量停当,在旧货摊的账柜上草一短简,告之麻豆的同居者,我去嘉义暂住,余后详。



  贝多芬的交响乐,从NO.1-NO.9,一个金指环作交换,老板还找我不少钱。旧式的唱片多沉重,二人分提。至今我仍留恋那种精装的硬封套的圣物,那种重量的象征性。



  嘉义风物,已忆不起。嘉义中学,树绿,路灰黄,模模糊糊。只记得那寝室,很小,床是竹制的,在我们浙江,叫竹榻,为我又搬了一只来,他的靠墙,我的临窗,还有一小桌,一板凳。画件不多,倚在壁角,显得次要,而室内也无主要的东西。那年代,我们毫不在乎身外之物,不以寒伧为可耻,因为从书本上看到,胸怀大志,都这样。吃食也不知讲究,学生时代似乎还没有长味蕾,无论如何想不到后来会变成美食烹调高手。然而那一阵子席德进每晚预告翌日菜单,回锅肉、连锅汤、麻婆豆腐、怪味鸡,二人在厨房乱转乱煮,现在想来,全是词不达意的四川料理,拙劣极了,快乐极了。当时我们的画也同样拙劣而快乐。他拿出阿里山的风景写生,我无言。



  “你说说看呢,怎么样?”



  “这是阿里山?”



  “是啊,上个月写生的。”



  “这哪里是阿里山。”



  “是什么呢?”



  “什么也不是。”



  “那也没关系。”



  “是没关系。塞尚的普罗旺斯也不是普罗旺斯。”



  “只要是画!”



  “这还不是。”



  他又翻出一叠人像,铅笔钢笔速写的。



  “这些是你的学生?”



  “是。”



  “是学生而已。”



  他从夹子里取一帧精致的肖像。



  “这呢?”



  “是谁?”



  “克利斯朵夫!”



  我仔细端详,他兴奋起来。



  “这个克利斯朵夫很漂亮,好莱坞出身。像你自己。”



  好莱坞?他难受。像他?他惊喜:



  “你说我像他?”



  “像。”



  “怎么会像呢?”



  “把不理想的都变为理想的了。”



  他侧首一笑了之,彼此心里并不了之,他陷入沉思。我的意见是:他把自己渴望具有的容貌,一一诉之于克利斯朵夫的脸,越画得雄媚俊逸就越显得画者本身难与比拟,艺术的可能反证现实的不可能——这种苦楚我熟悉。画家终其一生,时时刻刻保持着这种绝望,极少例外。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4-10-03 11:53 | [楼 主]
bbs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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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德进……刚听说。查了一下,原来是林风眠的学生。林风眠倒是知道的。






林风眠与学生席德进





林风眠素描像(席德进绘/1979年5月29日)
Posted: 2004-10-03 20:53 | 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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