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穿越时空的展览。
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地下展厅入口处,红色帷布上贴着一张醒目的黑白老照片:蒲团上,小桌旁坐着一位少女,看不出颜色的旗袍,两根粗长的辫子,表情平静而动人。
帷布下面站着一位老人:夹杂黑发的白发在脑后盘成发髻,依旧是旗袍,裁剪合身,周正地裹住她瘦小的身躯。尽管时年90岁,镜片后的双眼却投射出矍铄的光芒。
9月12日,“张充和书画展”朴质、热闹地在北京开幕了。这是张充和先生旅美60多年后第一次回国办展览。“这样的老太太自此世间不会再有。”类似的感慨声在展览会上悄悄地流传着。
张充和更为世人所知的是她为沈从文先生题写的诔文。在湖南凤凰,沈从文先生的墓碑上,张充和隽永的书法题写“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就是张充和眼中的三姐夫沈二哥。
多才多艺,古色古香
书画展开幕式上,舒乙谈起老人曾经送给他,当年在重庆北碚父亲老舍和梁实秋说相声的录音带。那段往事,梁实秋遗作里也提到过:“国立礼乐馆的张充和女士多才多艺,由我出面邀请,会同编译馆的姜作栋先生,合演一出《刺虎》,唱做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在这一出戏之前,垫一段对口相声。这是老舍自告奋勇,蒙他选中了我做搭档。”
王蒙也即兴讲述了一段到美国访问时张充和为他剃头的往事。“那时候我和艾青两个人都嫌理发贵,在北京,到四联理发只要四毛钱,所以头发都留了很长。有一次因为要参加外事活动,决心出门理发。”
“不对,是时间来不及。”张充和在一旁认真地纠正道。全场轰笑。“对,是时间来不及。老先生拿出一套完整的剃头设备,给我理发。所以至今我的头发上还保留着某些被迫害的痕迹。”继而又是一阵笑声。
张充和的二姐夫、99岁的语言学家周有光也发表了恭贺的讲话。
展览厅入口左侧,玻璃镜框里“古色今香”四个大字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柔和而不失力量,一如整场展览。不少人在一阕《望江南·凤凰好》的楷书词前驻足,这是老人1990年代中期在凤凰创作的。“凤凰好,渡口暮归鸦,忽听爷爷呼翠翠,一时诗画幻奇霞,何处笔生花。”不由把人带进沈从文小说《边城》的意境里。
张充和先生自幼喜爱诗词,创作了大量作品,却只有少量集结成册,一切随缘。“我写东西就是随地吐痰,留不住。谁碰上就拿去发表了。”老人言语间时刻流露出风趣。展览中有一本名为《桃花鱼》的精装手工线装书,里面收录了她创作的18首诗词。“是美国朋友做的,只印了100本。”
沈从文次子沈虎雏告诉记者,真的很难给老人划归“派别”,因为她在书法、诗词、国画、昆曲等方面造诣都很深。她同时还和各界文化人都有很深的交往,这里可以写下长长一串名单:冰心、卞之琳、朱光潜、沈尹默、老舍……
沈虎雏指着一张黑白照片说道:“这是当年在云南呈贡县照的。当时她和我父亲在云南编写教材。抗战胜利后,她在北京就住我们家,等于是从我们家嫁出去的。”
“云南的油灯、泥盏子放在有提手的竹灯架上,可以摆放,又能拎挂。家里这盏如豆灯火,常挂在比画板稳的墙上。”沈虎雏的记忆,给人们的想象提供了空间场景:油灯、画板、伏案写字的少女……
书法使人内心安静
张充和老人的艺术秉性与其家庭背景密不可分。
张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个个擅长诗词曲画。父亲当年没有给她们取莺燕之类的女孩名,每个人名下面都带有“两条腿”,希望她们将来走得远。
由张家二姐张允和口述、经整理集结成书的《张家旧事》,记述了这个晚清高官后代,合肥大户人家的陈年旧事。其父张冀牖在苏州创办了乐益女中,倡导妇女教育,贫家女孩可免费读书。张闻天当年曾在此执教,因此这个中学后来成为产生苏州第一个共产党支部的地方。
充和眼中的父亲是:“一生追求曙光,惜人才,爱朋友。”与《张家旧事》中提及童年接受现代教育略有不同的是,作为张家第四个姑娘,充和自小过继给二祖母当孙女,直到16岁祖母过世后,她才返回自家。
5岁起,二祖母开始给她请家庭教师,教授古文、经书、诗词等。第一个老师是一位举人,授课内容十分古板,完全为应试之需。二祖母不满意,就请来山东博物馆的考古学家朱谟钦,他曾经做过吴昌硕的学生,大材小用来当家教,而且只教这一名女学生。充和跟朱老师一直学习至16岁。每天早8点到晚5点,先背书,然后练习写字,从楷书到隶书。“他教得非常好。教我读史书,学习给古文做标点,读《古文观止》等。除了教我,还靠篆刻印章卖钱贴补家用。”张充和回忆起朱老师,充满着感激之情。“老师用新的方法教旧知识。而且总是告诉我不要学习他。”这点对张充和来说很重要,她深知很多老师让学生临摹自己,结果却扼杀了学生的天性。
对书法、诗词的热爱伴随了张充和漫长的一生。即便在抗战时期,警报声中,她依旧不停地书写。
“防空洞就在我桌子旁边,空袭警报拉响后,人随时可以下去。那时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就练习小楷。”战争年代,她认识了书法家沈尹默。“沈先生搬到重庆乡下歌乐山,当时我在青木关,距离比较近。一年中有几次,我坐着运输汽车,拿自己写的字给他看。每次到沈先生那里,总是帮他拉纸研墨。”和朱老师一样,沈先生不断地告诉她,不要学习老师,而是要反复查看自己的作品,哪里对,哪里不对。
张充和一生无论走到哪里都带本字帖。问及书法对她意味着什么,她沉吟半响道:“它是一门艺术。不练字就无法画画,不读诗词就不会喜爱昆曲。都与修养有关,就是养性。比如心情烦,什么都不想做,我还可以写字。”
“我想人有了兴趣才会有那份责任,想要做好,想把古文化保留下来。”老人把这种兴趣比作宗教。“无论学什么东西,没有宗教式的观念,无法学好。我对书法、昆曲、诗词都有这份宗教般的热爱,想要保存它。”
一生与艺术不离不弃
老人一生中所接受的课堂教育是一截一截的。16岁告别私人教师朱谟钦后,她进入自家学校读初一,一年后到上海有名的务本女中上高一级,很快又转学到光华试验中学学习。一年后,她成为北大旁听生,后在朋友建议下斗胆报考北大,因怕考不取给家人丢面子,她改名为“张旋”。五所大学联考的结果,“张旋”国文成绩第一,算学成绩零分,“马马虎虎”地被北大国文系录取。当时系主任胡适在学生会上点名说:张旋,你的数学不大好。回忆这段往事,张充和大笑道:“其实是大不好。我当时就吓坏了。”
两年后,她因病返乡,自此就没有再接受课堂教育。但是对美学和古典文化的热爱则是贯穿其终生。
张充和先生一生中的职业生涯也是一段一段的。早年因《中央日报》编辑储安平留学英国,她被朋友叫去编辑《中央日报》的副刊“贡献”,“写的都是散文,小破东西”。
抗战开始后,她由成都转到云南,参与编写高中教材。这是教育部指派的任务,由杨振声主持。朱自清编散文,沈从文编小说,张充和挑选诗词。“由龙街望出去,一片平野,远接滇池,风景极美,附近多果园,野花四季不断地开放。”自然风景是美丽的,人文氛围更是儒雅的。“我在里面最年轻,不决定什么事情。只是编写什么内容都由我挑选。”这项工作持续了两年多,老人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来到了重庆。这个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昆曲。
张家人人热爱昆曲。“我喜欢唐五代词,那时词都要唱出来。小时候我花钱请老师到家里来教,一次两个钟点,一块钱,这足以让工人们养家糊口了。”
抗战时期在重庆,她参加了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的工作,主要在重庆师范学院教昆曲,还多次参加劳军演出。抗战胜利后,充和来到北京,住在三姐家,也就是沈从文家里。就在这时,她认识了一生最重要的人———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她后来与“老实、靠得住”的傅汉思结婚,并远走美国。
在美国,张充和最初在加州大学图书馆工作,后来到耶鲁大学艺术系开课,教书法。“美国学生要从一笔一划学起,我自己编写教材,还要讲一些理论、历史方面常识。班上成绩最好的一名学生,不识中国字,不会讲中国话,但写得一手好隶书。后来他照相受到书法影响,拍出来的树好像草书。”张先生的课堂上经常会出现哄堂大笑的场面。“老师,你看我写的字像不像只蚯蚓?”美国学生问道。老人回答:“不像,不像。”“为什么?”“我看像只死蚯蚓。”
此次,北京昆曲研习社闻知老人回国办书法展,特意在国家图书馆文津楼举办曲会欢迎这位海外曲家。那天,老人身着蓝色旗袍,白色珍珠耳环,还特意上了淡妆。旗袍伴随老人一生,如同书法、昆曲、绘画、诗词一般,不弃不离。
午后的阳光透过木窗射进来,老人高唱一曲《山坡羊》片断,铿锵的音律在阳光中飘舞。
她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书家,而是一位学者。无论字、画、诗以及昆曲,都是上乘,很难得。她一贯保持原有的风范,格调极高。像昆曲,她唱的都是真正的、没有改动过的,书法上行书、章草非常精到,尤其章草极雅,在她那个时代已是佼佼者。国内很多书界朋友都非常尊重她。1985年,我邀请她到首都师范大学书法班讲课,她欣然答应,满座皆惊。
她有真正的文化学者的态度,没有经过几十年的钻研是达不到的。她的书法不是率意而来,而是继承真正的中国传统文化,并沿着文化高度往上攀登,达到极高境界。
《桃花鱼》收录了张充和创作的十八首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