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本不像小說的小說 ——專訪張大春

【明報專訊】編按﹕臺灣作家張大春以《城邦暴力團》、《聆聽父親》等作品為香港讀者熟悉，早前來港出席座談會，談華文都市文化，看�糇�得滿滿的觀眾席，觀照臺灣文學之消減，惋惜不已。他於留港期間接受訪問，談為人父親的思考與創作，還有即將推出的新作《鬼語書院》，一部陰陽交錯的生命之書。

張大春背着一個大書包，肩帶自右肩跨過胸前直垂到左邊腰間，T恤、短褲子，加上一雙運動鞋，走過來的時候有一種跳躍的節奏感，神情還滿輕鬆愉快的，一份久違了的同窗親切感﹔又令人想起他小說裏面的刀光劍影，一個陽剛的思想世界。

訪問前，他在練習書法。最近兩個月，他戒了煙。香煙抽了二十多年後改抽煙斗，然後一天說不抽就不抽了，感情依附與決絕理智的落差，令他害了憂鬱，什麼都不想做，日子難過得很，於是他開始寫書法。張大春過去也練過書法，圍繞他身邊的都是名副其實的書法名家，姑父歐陽中石、大學中文系主任王靜芝老師、王老師的師父沈尹默，在眾家的薰陶下，他也寫的一手好字，作品《小說稗類》的封面就是他題的字。他說寫書法需要腰力，要站得直，對於平日常埋頭寫作的他很管用，加上戒煙後消化力加強，隆隆的大肚腩頂�舳亲雍懿皇娣�，所以他又開始做運動，每天早上都得跑步、游泳。表面上佔用了他很多時間，但是，他說做運動以後精神變好了，想要工作的時間變長，工作量變大了，「現在寫兩小時的量差不多是以前的兩倍，日本的村上春樹，他是跑馬拉松的，他是有意保持身體健康」。現在他連吃的也清淡了許多，一想到若多吃，辛苦做運動所消耗的便會白費了。他的生活，完全改變了過來。為了孩子。

戒煙‧運動‧寫書法

去年張大春推出自傳體小說《聆聽父親》，談家族歷史，展現外省第一代遷移到臺灣的家庭價值，震動了讀者。已出版的只是第一部曲，「我本來的計劃，是在三年以後才開始寫第二部曲，然後大概寫一兩年，可是我其實前面還有好幾個系列還沒有做完，所以還沒有動筆」。他數算�羰稚线�沒有完成的寫作計劃，包括《城邦暴力團》前傳、二部曲及三部曲，前傳他已寫了十萬字，二部曲也寫了十二萬字，他估計最終的規模該有七八本書，約一百萬字﹔還有於臺灣鬼月，即九月份推出的《鬼語書院》，談死亡，談鬼，談中國人的靈異觀念。前不久在本報「世紀版」讀過這部新作的內容摘錄，很獨特的一個「鬼」故事，寫來有點像學術論文、像小說，也像個人的回憶錄跟自傳，是個人的生活所思。明年，他將會出版另一本武俠小說《大塊江湖》，三十多萬字。算一算，他累積的稿子已大概有兩百萬字，且大部分都是不用修改，可直接付印出版，是他每天堅持寫作三至四千字累積下來的成果。他說，那是生活，自然不過。「我早就不靠寫稿子過日子，自己可以過日子，早就忘了可以把稿子賣。」他希望戒煙之後每天可多寫一二千字。

除了寫作，張大春還主持一個兩小時的電台節目，前半部分主要是新聞跟政治討論，後半部分則廣涉書評及文化等內容。他習慣將每次的講話內容先寫成文章，最近他講的題目是「東周列國志」。每天下午要講的內容，他都在早上寫好，一小時節目大概要準備三千到四千字的文章。若將這些講稿結集成書，也相當可觀。

無論講故事，或談名著，他都喜歡往冷僻的材料裏鑽，例如清朝或明朝人物的筆記。讀張大春的小說，每多歷史背景與社會元素，彷彿順手拈來的材料。家裏17坪（約56平方公尺）的書房雖藏書二三萬本，他卻自謙不是一個藏書人，更常常把書送掉，只是他習慣隨時在看，發掘應該被流傳下來但大家卻沒有重視的東西。

前不久，他在讀《酌中志》，讀到一位太監，從明朝活到清朝，年老的時候被視為前朝遺老，被尊敬，他常一面喝酒一面說明朝的故事，並把它們寫成書。除了研究明史的學者，相信一般人都不會對這本書感興趣﹔但是他看了以後卻把它當寶貝，「當我寫到明代，尤其是跟政治有關的內容，我就可以參考這本書，無論講宮廷、太監、制度、政治、官府、外交，都可參考這本筆記。像這樣的筆記，在中國過去大概有幾十萬本」。張大春家裏有一套《筆記小說大觀》，共450本。他相信這些筆記不一定是小說，可能是傳記，或者是日記，裏面提到昔日的社會生活或資料，對他的寫作極具啟發，是寶貝。

然後，他開始說故事。他說蒙古一名大將在年老時害病，被大夫灌了一些酒，酒內還加了砒霜。大夫怕害了大將，想要逃走，卻被攔住，還以為死定了，卻原來是大將差來道謝的，說大夫治好了他的病。原來大將年輕時在塞外過苦日子，天氣冷，光喝酒還不夠解寒，於是多在酒裏加一點點砒霜，令酒性更烈，身體更耐寒。只是大將年紀老去沒有再嘗，所以大夫加的正好對勁……

頑童‧嚴肅‧寫故事

說的引人入勝，聽的也入神，「故事是我編的﹗」然後，他哈哈大笑。聽的，才恍然笑了。為解釋蒙古酒烈的原因，他編了這樣的一個故事，「這樣才好玩嘛﹗隨時有故事。既然沒有人講這些故事，我必須找到運用這些故事的好方法」。張大春很會說故事，說到興奮處，他會坐到椅子邊緣，讓身子挺得更直，讓聲音發的更響亮。在說故事的他，像一個中學生，要告訴你最近發現的新奇。

每天不停地說故事、寫故事，說的輕鬆調皮，可目標卻遠大，「我希望將小說在一般人心目中的範圍擴大。我們一般人理解的小說是偵探小說、愛情小說、歷史小說、武俠小說，可以把小說做成一個分類，但好像《鬼語書院》，它是鬼故事，它又是論文。我可不可以把學術論文寫的較為淺近一點，而且融會到一個故事裏面﹖我可不可以把自傳悄悄的放進故事裏﹖所以推動我寫小說的，是我想寫一本完全不像小說的小說，這樣，小說的定義就擴大了」。

在這個前提下，他創作過不少「傑作」。十二年前的那個猴年，他曾給《中國時報》寫過一篇考證孫悟空的文章，說孫悟空其實是作者吳承恩一位長得像猴子的朋友，還故意寫了一些錯誤的資料，然後用筆名在另一份刊物反駁自己的文章，之後再以張大春的名義答辯。從假考證，到假罵人，到假駁回，三篇文章都收錄在《本事》一書中，「那就是很有趣的小說」。難怪臺灣的媒體都稱他「頑童」。

「其實我一直很嚴肅的在做……你唯有把小說的面貌改變，說不定讀者還有可能相信那是生活。」像這樣的例子，在他的小說裏俯拾皆是，例如他十多年前的作品《大說謊家》，將每天現實的新聞編進小說故事裏去，將昔時李登輝主政下的臺灣嘲諷得痛快淋漓﹔又例如他在《極樂東京》裏給售賣汽水機的背後加了一道逃生門，給讀者打開了一個生活的出口，「就是你想盡辦法把非常荒唐的事、詭異的事加到現實生活當中，以前的超人也有個電話亭……就是怎樣令讀者在沒有防備的情�ㄏ掳阉�讀完」。

楊照曾在一篇談《極樂東京》的文章中提到一次到張大春的家作客，二人在廚房裏抽煙的時候，張大春突然說﹕「我覺得自己真的沒有機會做一個思想家了。」他真的想當一個思想家嗎﹖「他（楊照）的意思是﹕你居然也想當思想家﹗」張大春笑�艋貞�﹕「他從來沒想像過我居然想在思想或哲學方面發展。我已經四十多歲，現在不是一個思想家，以後也不太容易是……我只希望在小說裏做更多啟蒙的東西，是前人沒有做過的……我們有幾個愛因斯坦，有幾個蘇格拉底﹖我相信不管科學家也好，思想家也好，都是千百年以後還被認識，還繼續對人類有啟蒙，對每一個新出生的孩子，或者是新長大的青年，都有無比強烈的影響，這個才是我們所謂的思想家。」

身分‧生命‧危機感

即使不是個思想家，他已被譽為當代臺灣甚至華人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對小說、作品或作家的評價，當代人都顯得很�艏薄！顾�說有一位研究他小說的學者曾公開預言說「未來十年，華文社會將會以張大春的小說為研究中心」，他的回應是﹕如果他是算命的，我想他不能過日子。他感嘆臺灣這個小島已被撕裂，且在未來三四十年也不可能恢復，若明朝前人的話「人類災難誠小說家之幸福耶」是對的，他可真幸福了，因為當社會愈動亂，政治人物愈壞，可以想像作為一個國民的傷痛，而作為一個創作者，是來不及去採收這些材料。只是對於別人的評價，他只會繼續每天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完，想盡辦法用不同的方法說故事，「怎樣讓人不小心讀完一篇小說是我最關心的」。

今年四十七歲的張大春，語調充滿童真，他也承認在心境上離高中畢業不遠，甚至現在還常常做夢，回到從前高考的情景，壓力很大的一段日子。不過，他也坦言自四十歲結婚，生了兩個小孩以後，危機感也隨之而來，「我四十一歲有小孩，有了小孩以後自己也變得膽小。我沒有兄弟姊妹，我的父母還要我照顧。因為這樣，我變得非常小心。我記得我結婚之後還跟人打過架，重大的變化主要來自有了小孩以後，對於生命的感覺更敏感。比如說發生大地震，或者水災，我偶爾會想到如果我這個生命突然沒有了，我的孩子、父母、妻子，以我為中心的這些人，他們的生活會怎麼樣﹖又或者任何一個人的生命突然消失了，這個生命對這個社會，對這個世界會有多大的影響」。

「生命突然消失」這個概念，成就了《鬼語書院》的故事。去年四月至今，臺灣作家黃春明的兒子黃國峻、年輕作家袁哲生相繼走上輕生之路，加上一位燈光師好友意外離世，叫張大春對生命、對於「我是誰」思考更多，而故事中的「書院」，正是個人尋找身分的地方。「書院其實在everywhere（任何一個地方）。」張大春最近在做民國歷史的考據研究，透過小說、透過說故事，他也在尋找自己的身分，尋找一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