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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亥猫(文/朱天心)

2004/08/18 联合报



不久前,我曾在一篇猫文章《并不是每只猫都可爱》中写及「野猫」,意指一些不能或不愿意与人族共处的猫们,其中我曾简略以「辛亥猫」为例。


「辛亥猫」实为一组猫,这猫群且在我写作中不断增生、繁衍、变幻、消失……,他们是非常典型的城市流浪猫和野猫的代表,我恰巧遇到了,目睹其生灭,以为有责任写下来,证明他们确实来过世上一场。


两年前某夜晚,我们在辛亥国小操场投篮的投篮慢跑的慢跑,便晚风中传来再飘邈不过、再叫人无法不高度警觉(我像一头母猫科立时竖耳凝眸)的奶猫稚弱喵呜声。 我们寻声找去,一会儿觉得声源在围墙外的万美路上,待翻爬过墙去,又觉明明喵声是从校园里的净水池一带传出……疲於奔命的一场风中追索,最终在约好风不动旗不动心也不动下,冷静觉察判定奶猫肯定在对街的汽车修理厂。


修车厂三五员工正在空地烤肉,回答既没养猫也从未见过什么大猫小猫。 我们把家中电话留给他们,希望他们若发现任何小猫不要丢弃或处理(死),我们会来取。


便自行采取最没效率但最终必然有用的方法,定时在辛亥国小围墙柱缝间放饮水和猫饼乾。


这些水粮第二天都半点不剩,我们不敢太乐观,因为经验告诉我们那也可能是野狗、恶作剧的小孩或无聊的路人干的。


一星期後,出现猫踪,是只正在哺育(丰满的奶帮子)的猫妈妈,我们从此叫她「ㄚㄇㄚ」,有别於曾经的一只叫人怀念的野猫妈妈「马麻」。


阿麻长得像家里最丑的猫旱旱,白底灰花,灰花凌乱恶意地乱长,把一张脸儿破相了。


我们喂食而她等在一旁时,总口上不停柔声唤她「阿麻」,希望早日混熟,在她下次发情前能来得及送医结扎。


阿麻丑丑的脸、大大的眼,从没表情从没软化,也许曾经与人族接触的经验告诉她,这样最安全。


终有一日,有两个更小的身影在阿麻身畔挤挤捱捱,我假装专心地放粮换水边暗里偷偷打量他们,小猫一只长相像我们家贝斯,一只是标准灰狸虎斑,我们叫他们小贝斯、小狸狸。


小贝斯小狸狸沉不住气直对我们喵喵索食,尾巴愉悦地竖直像支小旗杆。 向来没有半点表情的阿麻却立时跳到我和小猫们之间,对我挥爪怒斥恐吓,边抽空回头搧两个小的一人一巴掌。 我很吃惊,没想到阿麻如此强烈过激的反应,毕竟我们已经在她注视下放粮添水了快一个月,有些野猫,这等交情已够摸摸头了,但不知怎地我竟然眼热热的,定定地看著阿麻告诉她:「不错,是个很棒的妈妈。」


这个很棒的妈妈时候到了违背本能地不丢窝(逼仔猫独立),不发情,小贝斯小狸狸个头比阿麻都大了,三人仍不分离。 晴朗凉爽的夜晚,母子仨吃饱了常踞在校园角落小桥流水造景的拱桥上乘凉,小的有时跳进浅池里抓青蛙,有时砌石堆上飞窜追打,有时母子跑道旁草地里扑蚱蜢或一动不动剪纸影似地注目著球场跑道上的人族……


这样的时候,我替他们感觉到一种人间至乐幸福,於是我很想把我们家我以为再幸福不过的猫族统统放野和阿麻一家子一样。 我认真地考虑著犹豫著,可是夏日台风天或大雷雨的夜晚,我们守时守信地前往喂食,遍巡校园,没有半点可蔽风雨或勉强乾燥处可置猫食,阿麻母子不知躲哪儿去了。 大雨滂沱我们撑了伞的尚且浑身湿透,我好为他们挂心,同时告诉自己必须牢牢记住此刻,打消放野念头,我们家的猫们当然才是真正幸福无忧的。


阿麻迟至一年後才发情,因为喂食时出现一只也不知是否附近人家的大公猫,大公猫大方地和阿麻一起同吃同进同作息。 依自然法则(母猫科与子女的正式分离、公猫科噬杀不属於自己後代的前胎幼兽如公狮),小贝斯小狸狸不见踪迹,因此阿麻在我喂食时不须护卫呵斥,只静静凝视我,问她:「阿麻,小贝斯小狸狸呢?」 近一个月没见他们,我十分伤心後悔,因为不可能有任何人收留他们,我们喂食一年多,两小的听从母命见了我们仍呵斥戒备,尽管同时他们的肢体语言明明是十足爱悦欢迎的;我後悔一年来把他们喂得太好,一餐没缺过,可能猝然而来的被迫独立令他们会不知如何猎食觅食维生。


小的们不见踪影,阿麻怀孕了。


关於这,又是属於我最想知道的宇宙大秘密,解猫语若我,一般状况皆可沟通,唯有酖酖到底猫女生有知、有权决定,他们会选择愿意结扎以免生养育子之苦,或其实这是她一生所有生存意义的动力来源?


我真希望能有这能力与她们恳谈并以此做出正确的作为,因为我每为四下可见城市流浪猫在严酷环境里的生养惨烈(没被车祸、没被人族恶戏或当无生命物垃圾一样处理掉、没被狗族咬死……的幸存仔猫,无一不病弱瘦饿),痛下决心只要有机会就将她们带去结扎;但同时我每见曾经活力四射的狂野猫女生,因为被结扎,从此漫漫长日百无聊赖捱日子而深深懊悔……,到底到底,怎么好?


阿麻肚子大了又消,不见丰乳,显然并没在哺育子女,酖酖小猫哪儿去了?


结果只有几种可能,一仔猫难产早夭,二仔猫被阿麻吃掉。 後者我非常记得曾经幼年时,一只母猫在我床下做窝生养,我不听父亲劝阻一天殷勤探看数次,终於没安全感的猫妈妈把仔猫们全数吃回肚里。 我清楚记得窝里那些残余的小爪小耳细致粉嫩没什么血腥,猫妈妈一旁悠然自得慢条斯理地洗脸理毛。


所以那段日子只要我搭捷运行经辛亥国小墙外,总不忘用力大口吸气,那时节空气中涌动著行道树隐性绿花似有若无的恍惚香气,最重要的,不觉烈日下的空气中有若何死亡的气息(屍臭)。


仔猫哪儿去了?


阿麻虽然在我们人族看来长得丑,但在猫族中一定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这光从小贝斯小狸狸的母教甚严就可看出。 不只两小家伙恋恋不去,连大公猫也行起一夫一妻制。 阿麻没发情的时期,大公猫依然天天来访,夫妻俩并肩蹲踞在柳荫流水小桥上。(我对唐诺说:「阿麻一定很迷人。」)不过对此我们可暗暗烦躁不已,因为大公猫不去,小贝斯小狸狸就不会回来,我们一直隐隐抱存希望他们仍然藏匿在校园周遭。


我试著驱赶大公猫,同时担心是不是我介入太多了?在这小小封闭的世界中不知不觉忘情扮起造物大神的角色?


不,不,不,造物大神往往帮助强者、戏弄弱者,所以我不是。 我放心赶大公猫,相信他一身好皮毛是有人族家可归返的。


便在秋天一个雨夜因此无人族活动的校园里,远远三个猫影穿越篮球场迎上来,直著嗓子说不停的确是小狸狸小贝斯,我的快乐难以言喻。 边还镇静地往喂食处,边响亮地回应缠绕脚畔的两小:「当然是给你们的,不给你给谁。」


阿麻不急吃,凝神看我,我对她感叹:「太好了,他们活得好好的……」


岁暮年终,没什么好消息好事情,每天晚上能看见他们母子仨迎接我们、聚隆著埋头吃,成了寒凉无趣的生活中最大的滋润。 尽管阿麻并未因这一场而松懈戒备,一次我忍不住伸手想摸小狸狸,横里被阿麻窜出抓了一记。


春天的时候,又出现痴情大公猫,当然喂食的时候,两个小的又躲不见,但是这回我知道他们一定就在附近,便另辟喂食点,摆在他们曾出没过的操场另一侧隐蔽之处。 两小的默契很好,一两回就知道准时等待在新地点。




阿麻肚子大了又扁,大公猫仍然恋恋不去,木棉花开花落,接著换高大的阿勃勒挂满瀑布似的明黄色花串(总一定叫我想起曾写过〈金急雨〉的旧日好友),空气中满是夏日雷雨後植物们被摧折的鲜烈香气,没有死亡的气息,我不再问阿麻最近这回的仔猫哪儿去了,我已经很习惯也不怕麻烦夜晚的喂食路线变成这般:这围墙柱缝一份是阿麻和大公猫的,那木屋凉亭椅下是小贝斯的,地下停车场排气口的鹅掌木篱丛中是胆小羞怯的小狸狸专属用餐处……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夏初的夜晚,阿麻出现在小贝斯用餐区的木屋亭,彷佛时光倒流,一幅既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出现,阿麻踞卧著的身畔身上堆叠著昔日仔猫狸狸贝斯,没看错的话,还有一只小小三花。 三只小的随我的接近,沙滩招潮蟹似地眨眼便消失在砌石孔穴中,行动谨慎俐落完全乃母家教。 我暗自惊叹地倒著猫食换乾净饮水假装忙碌,不由得夸赞阿麻:「阿麻你太厉害了,不声不响把小猫养那么大了……」


真的是不声不响,数月来,我从没听过一声仔猫受饿受惊或找妈妈的哭声。


从此,喂食路线变得又更加复杂,小小的校园,星罗分布著五六个喂食点,对我而言,彷佛一幅再美丽不过的藏宝图。


我又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起先连续两天不见第三代行踪,後来是二代的小狸狸小贝斯。 这偶尔也发生过,有时是天太热了,他们尚在某隐蔽处昏睡,得夜再凉些才会出没觅食。 但这次不同,太久了,我得面对现实了。


校园中没有夜间照明,借光只能靠些微透过树缝的校外路灯,但不妨事,我早已练得一双夜行动物好眼睛。 从不误会池畔的月桃叶是伏踞的猫,从未把疾走的云影掠过草地错看为飞窜的猫,从未以为墙头的枫香叶尖是风中凝神的猫耳,我更从未把月光下的造景砌石误当成阿麻的前任男友大白猫……


我且练就近於神秘的嗅觉,可以闻出早已风乾的池畔石堆中的青蛙屍,可以嗅出不远处每五分钟一条光龙横过空中的木栅捷运\行过所荡起的气流中的种种信息,我还可以嗅得到月夜下吃饱了的猫咪们闲适的呼噜声……,我嗅到,他们的不在了。


我非常确定他们不在了,因为几个喂食点没吃的没吃,要不就被人(野狗不会这样做)恶作剧地拨散在地上或撒在池里泡肿变形。


只剩下阿麻。


我回到我们最初的喂食点,没有别的猫,阿麻不须戒备地安安静静望著我,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夜黯的校园,篮球场上有斗牛人声,游乐设施那儿有小孩欢声尖叫……,对我而言,死寂一片。


阿麻歛手歛脚坐下来,我也跪坐下来:「……我们这么辛苦带大的小猫啊……」


人族世界常有的险恶之事从没叫我失志绝望过,为什么此刻我一丁点的力气也使不上,我只想能当场化身为狼,引颈对天嚎出我的愤怒和无法流出的泪水。


阿麻起身去默默地吃猫食,我望著她的背影告诉她:「我会替你报仇。」


因为他们不可能一起遭到车祸,他们不致被偶闯入的流浪瘦狗给一口气灭族……,只可能是人族。校园里是老师和小学生,围墙外的路人,大都是上坡不远处「灵粮山庄」的居民和信徒,理论上,都是不该会让猫族消失的良善之辈。


但也有我知道的住在景美万寿桥头高级住宅大楼的「良善之辈」,我的一位猫天使好友赁居其中,大楼社区的开放空间与景美溪河堤只以野草地、菜园为界,其中便住了像辛亥猫般的猫家族。


猫天使友人家中已六只陆续收留的成猫不能再收,便喂食照料外并成功将每一只带去结扎,小猫上网认养……,如此这般仍有住户三不五时叫环保局来抓猫。出入直接下地下停车场从不到平地开放空间的住户说,猫一定会有传染病(友人答以全都打过各种预防针),会脏乱(友人答都在野草丛隐蔽处喂食并每日换水),会繁殖(友人答都结扎了),会,「我不会弄几只野狗结扎了放社区啊,」这名坚持到底的住户夫人说:「哎呀反正从十五楼阳台看风景看到那些野猫你不知道有多恶心哎!」


阿麻,我会为你报仇。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4-09-09 21:41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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