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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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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0后作家方慧]S小姐的朋友圈

S小姐是我们每次聚餐的必备压轴话题,方便入口,耐嚼易咽,人人都有兴趣掺和几口。

无论聚餐的主题是什么,庆祝谁发了笔小财,有人有事求助,为新加入北漂队伍的熟人接风,或者纯粹只是扎堆吃饭,差不多茶足饭饱了,总会有人提上那么一句,“哎,你们看了S最近的朋友圈没?”

这句话一抛开,就像扔出个手榴弹,原本瘫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人群立刻炸裂开来,因为S的微信朋友圈,总是变着法地精彩。

“听好了,”有人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开始念,“昨天累得心力交瘁,和张导聊天时透露了放弃的念头,被他严厉地批评了很久,做电影这行不容易,谢谢您在我软弱时及时拉我一把,我会坚持下去!”念完,举起手机展示一圈,屏幕上赫然几张张艺谋大导演的生活照。

“看这条看这条,”另一个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速翻动,“亲爱的薇姐和子怡,眼看着你们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最想要的位置,为你们感到欣慰。”照片中,我们的S分别和那两位著名的薇姐、子怡搂着合影,笑靥如花。

“Home party模式开启!辛苦了这么多天,好好犒劳自己一下,谢谢亲爱的他送我的礼物,Mua!”一个阴阳怪气捏着嗓子的声音。这回不等它落下,我们已经纷纷埋头滑动自己的手机,欣赏了满打满算九张豪宅豪车豪包的远近特写。

我还注意到,这条朋友圈下面有一条唯一的评论,来自她自己:“统一回复大家:包包四万八,他非要买,我也觉得不值。”后面附了几个委屈表情。

S小姐是谁,电影圈名流?一线演员?新晋导演?通通不是。至少在我们了解的范围内,S只是我们的老朋友之一、中学时期参加某个作文比赛认识的赛友、一起北漂的苦逼文艺青年,来北京的两年,辗转托圈内关系做过图书编辑实习生、剧本修改枪手,不过要细抠起来,后者也确实能和电影挂点钩。

差不多有一年半的时间,S每天跟着我们厮混,毛衣起球,刘海出油,缩在人群里玩手机,在朋友圈里抱怨工资太少,工作受气,房租太贵,以及男同事太丑太极品。有时候后半夜发一串哭的表情,下面马上出现零星几个赞。

S还有一个住在通州的记者男友,每天胸前挂着一台巨型单反相机,乘两个小时地铁去一家报社实习,周末乘一个半小时公交来找S,俩人也会计划一些一日游,二日游,这个时候的S,朋友圈里也会流露出少有的快乐,发一些标准“游客照”,满面春风。跟S合租的C不时向大家通报,他们第七次去动物园了,他们第五次去游长城了,有一次还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们,“知道他们圣诞节的烛光晚餐是什么嘛,69块钱的麻辣香锅团购套餐!”

就是这样一个S,和她的工作、她的男友、她的朋友圈内容一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让人多看几眼的那种人。突然有一天,就摇身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开始,只是偶尔一两张出入高档餐厅的照片出现在朋友圈里,大家还会嘻嘻哈哈地在评论里调侃,“发财啦?”“傍上干爹啦?”接着,这样的照片越来越多,等你突然缓过神来,去翻她的朋友圈,就会发现,从前那些旧款诺基亚拍出来的,像素极低的长城照,脏兮兮的猴子大象,感叹号漫天飞的工作抱怨,通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高档餐厅、豪宅豪车、电影发布会、明星合影,最低调时也是电影院、美术馆、画廊、音乐会,是“好久没来了,xx先生的作品使我宁静。”

“怎么回事,她最近是走了什么横运飞上枝头了吗,还是在开一个大玩笑?!”趁S不在,我们纷纷问C。

“你觉得是开玩笑就是开玩笑,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C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

“别神神叨叨了,你也忘吃药了吗?”我们攻击道。

在我们的不停催促下,C才不耐烦地坦白,“其实我也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人了,她好像在忙一个大计划,哎呀反正下次见面你们自己问吧!”


于是,我们在一种迫不及待的焦灼里,刷着S的朋友圈等着这个“下次见面”,S也许真的忙起来了,算一算也已经连续四次缺席我们的聚餐,朋友圈倒是无比勤快地更新着。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敢评论了,就连赞也不大点了,因为在搞清楚真相以前,你根本不知道评论什么合适,评论什么不合适,任何一种表态都有可能落下笑话。

“你告诉她,不想来就别来喽,让她跟她的张导谈心去吧。”W难得开口,对着C说。在我们这群人里,W年纪略长几岁,最能写,发表文章的刊物最高级,也是最早有独立编剧的影视作品在电视上播出的,虽然手上一个抱有极大期望的电影几经坎坷还是夭折了,但那样的失败也属于成功人的小挫折,她一直是S和我们几个人的标杆。

我们三三两两地附和着,但又抱着一丝侥幸和一探究竟的愿望。等着下次见面,发现S还是原来那个S,那么我们就可以一解谜团或是大肆嘲笑她的朋友圈内容了,或者,发现她果真不是原来那个S了,那我们也好早点选择该用什么新的态度来面对她。

S还是出现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新男友。我们首先直勾勾地盯住他:一身低调名牌,性格随和,浑身上下透着富养出来的松弛和漫不经心。而再看我们的S,你会发现她已经不是我们那个S了:卷了头发,精致的淡妆,优雅的套装裙,牛皮高跟鞋,坐姿优雅,轻声细语。

我们也很快反应过来,送S四万八包包的是新男友,而不是通州记者男友,更不是我们以为过的情况之一:记者男友的突然暴发。那么,S迅速混入电影圈顶端,也是因为这个富二代新男友吗?就在我们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内心暗自嘀咕时,S抛出一个更大的炸弹:“对了,告诉大家一声,我开了一家影视公司,新一年想好好做几个电影,毕竟好的东西是要花心思打磨的,自己有个工作室比较放心。”话毕,起身优雅地发给每人一张名片,全然忽略我们惊愕如雕塑的反应。

这次见面之后,S就彻底成为了一个迷。S是富二代吗,以前是因为低调才吃69元麻辣香锅套餐?我们想起出油的刘海和起球的毛衣,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没人会因为低调而故意选择屌丝气质,除非是神经病。有人怀疑是富二代男朋友给了她这一切,包括开公司。有人则把目光投向张导,猜测S已经加入了他的神秘团队,筹划一场大行动,没准明年上映的几部大戏之中,其中就有她编剧制作的。“对啊!张导!张导!”也许因为亲眼见到了S“脱胎换骨”后的真人,之前半当真半当笑话的朋友圈内容陡然增加了分量,我们聒噪地讨论着,面容无不带有新奇的惊恐。“注意点,你们有点无聊了噢!”W突然板起面孔,引起一阵沉默,但是一转身,她就去问C,“真的吗?”

尽管疑思重重,但谁也没有去问S本人,究竟是哪一种情况,谁也不想戳痛自己菲薄的自尊心。只是,每一天,我都会打开S的朋友圈看几遍,那些图片似乎带有魔力,给人一种美好的愉快的幻觉。因为点的次数太多,导致后来只要是她朋友圈里的照片,通通不用缓冲,碰一下立刻就弹出清晰大图。虽然没有问其他人,但我相信他们也跟我差不多。

有一天,就在我习惯性点开S的头像,打算继续刷朋友圈时,她的头像旁边冒出一个红色的数字。“在不在!”她叫了一声我的昵称。

“在的在的。”我回复。

“你方不方便微信上发个红包给我?”她问,“我刚下飞机,钱来不及换成人民币,但是马上要支付一笔东西,只能用微信支付啦哈哈!钱换了就发你一个更大的。”

因为用的是语音,没有多想,我马上回,“哈哈好啊,多少?”

这件事之后,S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聚餐上,朋友圈倒是一如既往地热闹,看起来似乎这几天去了斯里兰卡,要在那里“放松几天”。“更大的红包”还没有给我,也许是时间匆忙,但在人群中,我不露声色,甚至心里是暗暗开心地,等待着她回国的那天,不是真的为了“红包”,而是像在守护一个我和她的默契。我们的S,其实并没有离开得太远。

“S出国了呢,她现在怎么样呢?”有人刷着那几张附有一句“斯里兰卡的天空还是那么蓝”的图片自言自语。

“别问我,她早就搬出去了,不住我们那个破房子了。”C脸上不无失落。

“那应该是很好吧,肯定很好。”我怀着一种温暖的祝福,喃喃道。

“嗯,看她混得越来越好了,也替她开心啊。”有人说。我以为W会嘲笑我们几句,但她没有说话。

事情转折,是在半个月后,圈子里面一个小姑娘声称在大悦城的地下美食城看到了S。她连连保证那就是S,绝对不是认错人,脸上因认真而涌起阵阵红晕。

“也就是说她没有出国喽?”大家不置可否。

“出国突然回来了也不稀奇啊。”我说。但是马上,我就闭了嘴,因为S的朋友圈陡然弹出一条新的动态,“国外的空气确实好很多,让我逃离雾霾,多享受一会大自然的馈赠吧!”

“下次谁碰到了就直接上去问她呗。”最后,W建议道。

而这个“下次”并没有隔太久,很快又有人在鼓楼东大街看到逛街的S,离奇的是,和S并肩走在一起的并不是富二代男友,而是那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通州记者男友。因为涉及到感情隐私,看到的人也没有上前询问她,绕道走开了。

这个新的发现引起阵阵猜测,终于有人抛出致命的疑问,“你们有没有觉得,她的照片有点假?”

“早就觉得了。”有人立刻回答,“一开始就感觉不对劲。”

我们迅速投入到“找茬”的热情中,发现S朋友圈里那些豪华别墅,豪车,名牌衣服、包,巴黎街头、斯里兰卡的天空,张导,通通没有她本人的痕迹,确实有些耐人寻味。另外,她给自己评论的那些“统一回复大家”,也怎么看都像是自说自话,压根就没有什么提问者吧。当时唯一迷惑到我们的明星合影,也似乎没那么难解释:只要和这个圈子挂一点点钩,谁都可以去一些相关场合蹭几张合照。

在大家的你一言我一语中,S的信誉岌岌可危,而接下来的一件事,彻底把我拉入一个暗暗担忧的境地。

我所在的影视公司出了新剧,反响不错,办了一场庆功酒会,作为员工,我自然也在酒会上。和我邻座的姑娘来自一家影视公司,自来熟,闲聊之际给我们展示公司微信群的Q版头像,在群成员那一栏里,我赫然瞥见S的头像。

确认了一番,不光是头像,昵称也是一样。“她也是你们公司的吗?”我问。“是啊,我们公司剧本策划经理的助理。”她说着,顺手点开那个头像,滑进朋友圈。

奇怪的是,朋友圈里又完全不是我平时看到的那个S的朋友圈了。没有豪宅豪车,没有明星合影,没有斯里兰卡的天空,没有巴黎街头,取而代之的,是大段大段的“咬牙含泪”励志格言,是“路是一步一步走的,事是一件一件做的,踏实做人,不计回报。”是“加班到这个点,只求所有事情都过自己这一关,无愧于心,晚安。”也发过一张照片,那是我们熟悉的那个记者男友,附言“谢谢你陪我一起打拼。”邻座女孩告诉我,此人低调,勤奋,朴实,是公认的劳模。她特别强调道:也许现在(周末)还在公司加班呢。

为了防止认错人,我又再三确认了几遍微信号,甚至打开自己手机里S的账号,反复对比,没错,就是她。为什么同样一个账号,朋友圈里却完全是两种内容?我很快明白了,S设置了“分组可见”,不同的分组里,发出的内容是不一样的,而每个分组里的好友也看不见别的分组里的内容。

我二话没说,拿手机拍下了这个朋友圈内的内容,跑到有Wi-Fi的地方,一一发送原图,传给圈内除S以外的每一个朋友。

啊!S!现在,她已经彻底把我们搞疯了。那些漫长得看不到边的白天,那些无心工作也睡不着的夜晚,知了声没完没了,香烟蒂堆满烟灰缸,我们无事可干,只能翻来覆去琢磨我们的S和她的朋友圈,手指在那些豪华别墅、巴黎街头上面反复地,久久地摩挲。一切都是假的吗?

有一个人坦白,“难怪她问我借了钱。”

很快有第二个人坦白,第三个人坦白,所有人坦白。

大家都沉默了。我想起自己之前没有把借钱的事告诉大家,是因为我以为自己和S的关系更好一些,甚至因为受到信赖而感到些许自豪和羞涩。现在我坚信每个人都这么想过,包括心气颇高的W。我死死盯着W,直盯得她满脸通红。

事情变本加厉。接下来又有人从别的朋友那里,看到S第三个版本的朋友圈。

她特意借来那个朋友的账号,登录给大家看。那又是另一番天地了,我们的S涂着魅惑红唇,披散着凌乱长发,露出半只肩膀和事业线,做出小野猫的姿势,性感撩人,在后半夜的朋友圈发出无言的召唤。而白天,就是鬼马卖萌小白兔,满屏幕堵嘴锤子手。大家啧啧感慨,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仅凭想像力的触须还真难以触及S如此风情万种的一面。分享给大家看的人亲昵地称之为“绿茶版S”“大蜜S”,并特别补充,此版本很有可能只对帝都富二代圈年轻男子开放。

我们大胆猜测,S的朋友圈肯定还有第四个分组,第五个分组,第六个分组,每一个分组都是一个平行世界,每一个分组都是不同版本的S。而我们所在的分组里,就是富豪版的S,讽刺的是,据我们目前所知,她也只对这个分组里的我们讨过“红包”。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一个怏怏的声音。

我们看向W,每到关键时候,她总是比我们更冷静,更淡定,更理性。果然,这次也一样,她想了一会说,“她不是留给我们名片了吗,去一探究竟好了。”

对,对,名片。S派发给我们的新名片还在,很多人随身揣在包里,她的公司名称、地址、电话,白纸黑字印着呢,还能有假吗。


为了无聊的真相,或者更为直接地,为了大家的“红包”。那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每一份都已经是我们其中几个人半个月的工资了。大家迅速选出三个住处离名片上地址近的女生,第二天去完成这个任务。

W连夜为大家新建了一个没有S在内的微信群,用来给她们三个直播最新情况,群的名字为“寻找S行动”。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开始在群里刷起来。

“出发了。”“打上车了。”“应该是这个大楼吧,你们看看照片。”三个女生热情地汇报着,群里一片热闹,不时有大家紧张流汗、激动晕倒的表情弹出来,如果兴奋也能通过手机屏幕传递的话,我的手机一定成了一个火红滚烫的山芋。

只是,从“进电梯了,我们马上到了”开始,三个人的汇报就戛然而止。任凭我们怎么询问,催促,也没有反应。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后,她们终于重新出现。“我们有可能以后都见不到S了。”其中一个说。

一阵慌乱,群里火速充斥各种惊恐表情,一批接一批,淹没了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页面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弹出新的内容,另一个女生开始解说。

“你们能想像吗,S家是江苏农村一户特困家庭,根本不是什么富二代!现在被她父母带回农村去了。”

“怎么会?”我们不解道,“她还开了公司,住豪宅开豪车呢!”

“公司是借高利贷开的空壳,豪宅豪车也是租的,高利贷的人都找上门来了。不光这样,男朋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因为有两个男朋友都坐在那里!”

“天了噜!” 我们开始担忧自己的红包。

“所以说两个平行世界里分别有一个男朋友喽?好强大!” 有人已经接受了钱讨不回来的可能,转而揶揄道。

“估计不止,如果她有十个朋友圈分组,也就有十个男朋友吧。”

“没准。”

S人间蒸发了数天后,她的父母突然出面,解决了这件事,也挨个联系到我们,还清了那些“红包”。据说,S回到老家后,决定从此不再回到这个是非之地。

S走后,就不再更新朋友圈了。一周后,我们这群人再次聚在一起,为一个新到北京开始北漂的老赛友接风。也许是“红包”的失而复得,又让大家恢复了和善。有人伤感地感慨,S经过这一遭,肯定彻底厌倦了大都市里的“喧嚣浮尘”,一心皈依老家那片净土,现在,我们才是真正地、彻底地失去S了。

“她不是出国了吗?”新来的老赛友突然说,“刚刚她还发了朋友圈。”

接着,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S的头像,熟练地进入她的朋友圈。果然,一张蓝天白云的照片赫然入眼,显示时间是“一小时前”,照片中,S一袭白裙,做出伸手拥抱蓝天的动作,角落里跳出一行字,“久违了,斯里兰卡的天依旧那么蓝。”

“靠!”我们疯狂地去掏自己的手机,迫不及待点开她的朋友圈一看究竟,奇怪的是,任凭你怎么摁住那个头像使劲刷新,也不会再弹出任何新的一张照片、一条动态了,甚至,从前的那些豪车豪宅公司包包,也都突然消失不见,S的朋友圈,只剩下头像下方那条横杠和一片空白。

显然,并不是S离开了朋友圈,而是我们这群人,被她从分组里踢除出来了,就像踢除出她的众多平行世界中的一个。人群愣了片刻,开始反应过来,不声不响地埋头吃菜。

“让我们为S碰杯吧!”W突然举着杯子站起来,“让我们遥祝S在她喜欢的那个平行空间里,幸福快乐,斯里兰卡的天空永远那么蓝。”
Posted: 2014-10-30 11:19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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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的男朋友



每天晚上,我都要在阳台上和男朋友腻歪那么一会儿。

我给他展示我新买的睡裙,黑色丝质,手感柔软,我让他摸一摸,“是不是很舒服”。我给他闻我的香水,淡淡的百果味,以椰子的甜香收尾,“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我问,“你闻到了吗?”

我的男朋友,平时是个挺温和的人,到了这个时间,却变得粗暴起来。他没有耐心听我说完,就直接扯开我的睡裙,亲吻我的脖子,伸手往我的身体里探,“受不了了”,他说,“我可以要吗”。

对此,我既反感,又喜欢,所以一边挣脱,一边又享受其中,在这种复杂交织的情绪里,我们汗津津地纠缠在一起。有时候,手机发出没电的警报声,一次,两次,“再咬你一下嘴唇就挂啊”,“我咬到你舌头了”。于是,我们又咬了一会嘴唇,又咬了一会舌头,终于耗到手机彻底黑屏,再也发不出声音。

阳台栏杆边立着一株巨大的滴水观音,是房东留下来的,人蹲在旁边,焦黄的叶子垂在头顶,这里就是信号最好的地方。我每天都要在这片叶子下面,和男朋友打长长的电话,发很多很多微信,在手机里面完成很多事情。这会儿,人被丢进猝不及防的沉默里,身上并没有什么睡裙和香水,成群的蚊子绕着头顶飞旋,腿也已经麻了,半天站不起来,心里却感到如释重负的充实:这一天终于没什么指望了。

我平时的生活,就是在公司把一叠读者调查表分别夹进一堆新书里,再把这些书套上塑料膜,下班以后回到租来的房间里睡觉。说起来,男朋友就是我全部的指望。早上到公司以后,我把耳机塞进耳朵里,点开微信里那个熟悉得不能熟悉的头像——他在夕阳下逆着光的剪影,开着聊天窗口开始工作,就能随时听到男朋友钝钝的,感冒一样声音从耳机里弹出来,就能切换到一个昏昏欲睡,舒服得多的世界。而我也随时随地,张口就对他说话,“跟你说啊,我遇到好玩的事情了”,“跟你说啊,我遇到诡异的事情了”,那些“跟你说啊”的事情,也不过是我的同事出了什么丑,办公室里闯进来一只猫,下雨了。更多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嗯”,“哎”,或者懒洋洋地打哈欠给对方听。

不就像是在身边一样吗。

坐在我对面的女同事,有一次旁听了一下午我们一来一往的对话,很不理解,“这样的恋爱谈得有劲吗?”她说,“我是打死也不会异地恋的。”她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就很美的女孩,并且指甲尖是要每天打磨上油的,只可惜交的男朋友大多人品有问题,所以她总是前脚秀恩爱后脚哭兮兮地失恋,指甲把对方的手臂抓得稀巴烂。

“有劲啊。”所以我想,“总归要比你那些男朋友好无数倍。”

我的男朋友,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人。

我们一年前在共同朋友的聚会上匆匆见过一次,他腼腆地坐在角落里喝东西,很少主动说话,有人和他说话,他才礼貌真诚地回应起来。那个样子一直记在我脑子里。之后我们在微信群里互加了对方,在网上的聊天中迅速成为了恋人。

他善良,习惯换位思考。早上醒来一摸手机,肯定满屏幕都是微信提醒,打开来都是他手打的甜言蜜语,大段大段的,他知道这样我会开心,所以一点也不吝啬这样的坚持。任何时候我生气,他都会花很多很多耐心把我哄好,永远不会说狠话。

他慢吞吞的,有点木讷,跟任何人都吵不起架来。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土的,穿一件高中生才穿的纯黑运动装上下班,并且微信朋友圈经常转一些前几年流行的笑话。关于这一点,想到我在盘点他的弱点而他毫不知情,还像往常一样跟我说话,就觉得他格外无辜,因而心软和愧疚起来,从腹部涌上一阵刺痛的热流,直抵心脏。于是这些又都不算问题了,反而成为我想要更加爱他的动力之一。

这样看来,他简直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男朋友,有着必要的优点和必要的缺点,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问题,也就仅仅是见不了面了吧。

何况,就连这一个问题,也很快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下个月底出差要在你的城市转机,”他激动地告诉我,“我们大概有半天的时间在一起!”

接着,我们花了整整一个礼拜计划那半天要干什么,每一天都像两个打了鸡血的傻逼,在分享吃喝玩乐攻略和突发奇想中开始和结束一天。到头来我们发现,那半天的每一分钟都被安排满了,根本就不现实啊。

但其实我的心里是踏实的,不慌不乱,因为我很早很早就开始准备了。

有一阵子,我妈来我租的房子里,替我打扫卫生。她打电话到我公司里来问我,“女儿,你的家里怎么到处是垃圾,我替你打包好扔掉了啊?”我一阵警惕,“什么东西?”“就是很多健身房的什么卡啊,游泳馆的签到牌啊,还有什么烘培会员,你又不去这些地方……”“放下来!”我马上打断她,“不要扔,一个也别扔!”

她当然不知道,那是我费了很多心思收集回来的。

我不运动,但是在和男朋友的交往模式里,我是爱运动,精力无限的。我接他的电话前,不是刚游完泳回来,就是刚打完网球回来,一身臭汗,我还让他闻闻。所以,每隔几天我就陪同事去健身房走一圈,捡回几张废弃的课程签到卡,把它们丢弃在我家里的各个角落。

除此以外,我从报刊亭里买回来成捆成捆过期的商业报,英文时事报,把它们捣鼓成七零八落、看透了的样子。这个并不在我们的交往模式里,但是我觉得它们能让我看起来神秘一些。

如果可行的话,我甚至考虑学一点浅显的小语种,等到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用别的语言给朋友打电话,漫不经心地聊几句。有一阵子,我每天都在琢磨这个事,上班的时候,我跟着网站视频里念几句法语,因为代入的是生气的情绪,又太入戏,所有同事都在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自然,我也没有停止过购置一些得体的新衣服,一些又可爱又有质感的配饰,内衣,睡衣,袜子,甚至发带和指甲油。其实,只要稍加留意,从头到脚,都有可以花心思的地方,而越是细节上花的心思,越是容易反应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尽管之前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见面,但总有一天会见面,这是肯定的。就像一手打造起一个完美的布娃娃,我在一点一点,拼凑起一个理想的自己,等待时机成熟,就把她推上舞台。我只希望,等到他来检阅我的时候,会发现我的世界是丰富的,有很多的内容。

而不是只有他。

也有过那么一两次,我们闹分手,决定再也不用见面了。

提出分手的必定是我,原因没有别的,他的手机突然坏掉,或是不小心睡过去一整天,要么,干脆只是忘了开手机,仅仅这样,我们就彻底失去了联系。对于异地恋的人来说,失去联系就是人口失踪,就是世界末日,就是一切可以想到的最坏的事。

在那样的时候,我只能手捧着手机,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微信头像上那个熟悉的剪影,等着它右上角突然冒出一个红色的提醒数字。如果消息一直不来,我会怀疑是办公室信号不好,便握着手机举到窗外接信号,一举就举到手臂酸痛为止。这种时候,对面女同事没有意见,我自己却要发问了,这样的恋爱真的有劲吗?

“我们永远不要见面了,也一个字都别联系了!”后半夜,在他惶恐地重新出现时,我恶狠狠地打下这样的字,然后就关了机。

但是接着我就傻了。不联系他,我还能干什么呢,那些一模一样的读者调查表,那些一模一样的书,光是想想就让我有撞墙而死的冲动。我看着房间里一堆堆崭新的睡衣,裙子,袜子,甚至一双可有可无的丝绒手套,惊恐地发现,准备和他的见面就是我生活中最愉快的部分,就是支撑我不绝望地度过每一天的全部梦想啊。

所以,当我重新开机,毫不意外地看到满屏幕消息提醒,看到他大段大段声泪俱下的道歉、解释和承诺时,我马上就哭着原谅他了。我们根本就是两个绑在一起的苦命鸳鸯,早就没法离开对方,独自应对那么寡淡的世界。

这会儿,他在微信里面欢呼着倒计时,“还有十二天就能见到你啦”,“还有十天啦”,“七天啦”,“五天啦”。

我把QQ空间里面一篇名叫《情侣之间要做的100件事》的日志复制给他,并且标注出了其中我们在时间允许范围内,可以做的十件事:手牵手逛街,当街接吻,分吃一个冰激淋,一起做摩天轮……那最后一件,就是一起去宾馆开房,然后关掉手机,度过一段只有两个人的时间。

每天晚上在阳台上和他打电话,内容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见面场景彩排。第一句话说什么,怎么开始接吻,怎么抱我,又怎么在街头打情骂俏地推搡,细致到推搡的力度,位置,我们都怀着新奇一一来一遍,最后,男朋友就拉我进了宾馆。

呲呲的电磁波那边,另一个昏暗的地方,我能感觉到男朋友汗湿的手掌,胸膛,它们贴近我,向我传递滚烫的兴奋。男朋友意识模糊,慢慢拱向我的身体,感冒一样的声音,开始在耳边呼呼噜噜,接着,他就进去了。

“见面就好了。”他说,我们各自筋疲力竭,揉着酸痛的手指。

其实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情,明天中午就能见面了。我的男朋友,善良的,慢吞吞的,有些木讷的,但是亲热的时候滚烫粗暴的男朋友,电话里无数个吻,无数根抚摸的手指,无数滴汗,都会化为摸得到碰得着的存在。

“见面就好了。”我喃喃地重复道,腹部再次涌起一阵刺痛的热流,直抵心脏。






约定的地点是地铁站门口,一会儿,男朋友就是从这里走出来。

我提前一小时准备就绪,连衣裙是新的,凉鞋是新的,内衣是新的,手链是新的,指甲上的指甲油是新的。就像过年的小孩穿戴全新去拜年,我看着地铁站门口玻璃中的自己,有种脱离实际的隆重的好看。

地铁站的电梯不断输送三三两两的人上来,我警惕着那个方向,一边对着镜子整理刘海。因为刘海也是新卷的,一不留神它们就会从中间岔开,呈现出一个尴尬的“八”字,所以,要不停地撸顺它们。

天气还好,虽然是夏天但不是很热,只是有一些知了在吵。等了一会,男朋友还没有到,我从包里掏出口气清新剂,往嘴里反复喷了几次,确保万无一失。又等了一会,我开始猜测男朋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会什么时候亲我呢。想到这里,我开始模拟对他说话的语气,防止到时不知所措。

“谁让你亲我的”,我对着空气撒娇说,“凭什么”,“烦啊”。回味了一下,觉得通通不对劲,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羞涩地抿嘴笑起来,但马上,又开始担心笑得有些做作,回过头凑近墙上的玻璃,重新练习几次。这时候,身后有人抱住了我。

我愣了几秒,猛然弹开,嘴里也不轻不重地带出了一句,“神经病啊。”

“吓着你了吗?”一个年轻的男人走到我面前,满脸笑容。“不好意思啊,我想给你个惊喜的。”

我抬头看向这个人,慢慢缓过来。他比我印象中要高一点,精神一点,背着一个双肩包,整个人腾腾升起一种积极的、阳光的气流。“哦,没事的。”我说。

我们客气地友好几句,走到路边打车,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吓人,倒不是真被他吓着了,而是,我一刻也不停地在猜测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在一旁看了我多久,看到了什么,越想,我就越难给他好脸色,只得沉默着。

“我们去路口那里打车好吗?按我们的计划是先去摩天轮,对吧?”他说,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声音没有了平时被微信过滤过后的朦朦胧胧,更显得干净利落。我点点头,跟着他往路口走。

在他身后,我有意无意地抬眼观察他。他没有穿运动服了,而是一身简单的白T恤和米色休闲裤,鞋子倒是慢跑空气运动鞋,最新款的,背包是登山包,鼓鼓囊囊,头发也许刚理过,又做过发型,整洁得体。怎么看,他都是比较开朗又受欢迎的那种人,我盯了很久,在心里努力把他和我的善良的,慢吞吞的,有点木讷和土的男朋友对应起来。

“来吧。”他突然停下来,把手伸向我。而我显然还没有成功地把他和男朋友完全对上,竟然愣在原地,僵住了。过了一会,他终于不露声色地放下了手,体贴地让我走在前面。

走在他身前,我纠结着刚才是不是伤到他了,太莫名奇妙了啊,明明这就是我每天都苦苦盼着见面的男朋友,现在他就在我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想到这里,我竟然又开始担忧他正在身后观察我,像我刚才观察他一样。每次在公共场合被别人盯着走路,我的走姿都极其不自然,恨不得爬着走掉,现在我的走姿也会不自然吗?这样一想,我几乎不太会走路了,右脚明显绊了左脚一下,整个人顿了顿。

“怎么了,脚怎么不对劲?”果然,他问。

“嗯,受了一点小伤。”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接着,就真的像个脚受了伤的人一样疙疙瘩瘩地往前走,直奔到一辆出租车跟前,没有给他继续发问的机会。

我们两个并排坐在出租车里,广播响着相声,司机时不时发出阵阵诡异的狂笑,我和他也跟着轻松起来。坐了一会,我从手机里找出要去的游乐园的大众点评页面,翻摩天轮的照片给他看,“有点脏哦?”我说。他把手机接过去,看了几眼,又指给我看,“像兔子笼有没有?”“不像啊。”我笑了出来“神经啊,不像。”

我抽回手机,他却没有松手,这直接导致我往他的方向栽了一小截,而他顺势亲住我。

没有犹豫,他很快把舌头伸了进来,开始兴奋地搅动。我也并没有挣脱,而是静下来细细分辨这完全陌生的味道。舌头表面是凉湿的,也许刚刚被冰矿泉水浸润过,隐隐又闪过口香糖的苦甜,但这些都没法盖过那股抿嘴太久发酵出来的无精打采的浊气。我把脸别开。

坐飞机好几个小时,不开口说话,嘴里会有味道,为什么会有人连这样的常识也不知道,还要直接把舌头伸过来。并且,究竟凭什么觉得刚见面就抱别人是惊喜呢,也太不见外了吧。

也许是觉得这样比较亲昵,他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小丫头很害羞啊。”就这样,我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又被这个突兀的举动彻底击碎,我能感觉到我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车子颠了几下,才发现堵车堵得厉害,根本就没有走多远。相声还在继续聒噪着,我们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跳动,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各自沉默下来,再也不说一句话。

我想起前天晚上,我和男朋友在电话里预演的那些事,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我们开着微信一起吃饭,一起上班,一起睡觉,一起醒来,数着倒计时盼着见面,当时肯定一点也不知道,最后会是这样尴尬万分地堵在车子里。

在我感觉要永远困在这里时,司机终于开口建议我们,游乐园还是别去了,等我们到了那里,也已经关门了。我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发现半天也已经过去一半了,他小声提议直接去最近的宾馆,做最后一件事,我没有表态。

在宾馆的大厅里,我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去前台办手续。我盯着他的背影,想起每天在电话和微信里的男朋友,那个温和的,慢吞吞的,有点土气,但是亲热起来有些粗暴的男朋友,那个感冒一样的声音,滚烫的吻。越想,我就越觉得跟眼前这个人没什么关系。

是哪里弄错了吗,我会不会认错了人,还是说,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也许在那个朋友的聚会上,我根本就是看到了一个人,而加了另一个人的微信。

慌乱中,我走出了大厅。

我漫无目的地乱走,最后钻进一家咖啡馆的卫生间里,鬼打墙了几次,终于成功坐在马桶上,脑子一团乱麻。这时我收到男朋友的微信,“你在哪里?”

是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头像,声音也还是那个感冒一样朦朦胧胧的声音,我猛然惊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跟你说啊,我遇到奇怪的事情了。”我说。

一年以来的那么多日日夜夜,遇到任何事情,我都是这样,点开他的头像,告诉他,跟你说啊,我遇到一个什么样的事情了。那么,任何问题都能化沉重为轻松,走向一个安全的出口。

男朋友的电话马上打进来。“怎么了啊,你在哪里?”

“对不起。”我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对不起,你不要怪我。我刚才差点跟别人开房间了。”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一直和我在一起吗?”他说。

“对不起。”我泣不成声,鼻涕也流下来了,“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已经逃出来了,刚才我好无助。”

男朋友又问了几遍我在哪里。“求求你不要问了。”我近乎哀求地对他说,“可不可以像平时一样就在电话里跟我聊聊天,什么也别问,只是聊聊天?”

他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轻叹一口气,“那好吧,我陪你聊聊天。”

男朋友像往常一样,在电话里吻我,拥抱我,和我亲热,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汗湿的手指,滚烫的嘴唇,胸膛,感觉到那个真正的男朋友又回来了,我慢慢恢复了平静,破涕为笑。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就这样坐在马桶上卧着手机睡了过去了。手机上有一条微信,是男朋友发来的,“飞机要起飞了,你回家好好休息。”

“你还会一直陪着我吗?”我问。

“会的,我一直在这里。”他说,“你打开手机就能看见。”
Posted: 2014-10-30 11:21 | 1 楼
楼兰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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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喜欢这个新生代作家。
Posted: 2014-10-30 11:24 | 2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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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自杀记

文/方慧

每个早上我都和自己打赌,男友会回复我的微薄。我的眼睛还没睁开,期待就开始苏醒,越来越灼人,我浑身肿胀,再也躺不住,便一跃而起,扑到电脑边。 

      但每次微博页面就像一潭死水,纹丝不动。没有黄色的标签弹出来,告诉我,“您有x条未读消息,请点击此处查看。” 

      我去检查网路,网线插头拔掉,再插上,再刷新网页,还是纹丝不动。我去刷牙洗脸,我去吃早餐,乘地铁上班,挤在人群里摇摇晃晃地拿手机登微薄,首页还是纹丝不动,一天都过去了,没有黄色的标签弹出来,告诉我,“您有x条未读消息,请点击此处查看。”这是有问题的,不对的。 

      因为我知道我的男朋友,非常非常地爱我。分手后我们互相取消关注对方的ID,但他会一次又一次地打开我的微薄页面,读我当天发的内容。他不做声,不过是碍于面子。他总会做声的。就像去年冬天,我发烧吊水,把手上贴着的针头拍下来,发到微薄上,晚上陆陆续续收到一些回复,有同事的,有大学同学的,那倒数第二条,就是他的。他说,“好些了吗?”那时我才知道,他是看我微博的,他露陷了。

        我每天发一条到两条微博,我发自拍,晒美食,赞叹好天气。有时候,和室友吃东西,我会突然定住不动:这盘菜真有卖相,我今天发型也很萌,给我拍张照片吧。室友就放下筷子勺子,掏出手机给我拍照。我又觉得我侧脸比较好看,你到桌子左边拍我吧,左边斜上角,差不多45°。等会,我先吃东西,你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拍,这样比较自然。室友总是说,哦好的,这样行吗?   

      我觉得不好,就会让室友重新帮我拍一张。室友顶多皱一下眉,但这一点点的不好意思和一张满意的照片比起来,算什么呢,对吧。

      我挑出最好的一张,在QQ上发给擅长PS的妹妹。妹,你表现的时候到了,帮我P一下。怎么P?P得好看就行了,脸小一点,眼睛大一点,色调柔美一点,弄成lomo的风格。    “哦好的。”   
      几个小时后,我的妹妹在QQ上,把照片发给我,附上大功告成后要死要活的呻吟。但我不满意,就毫不客气地继续提出修改建议。“脸不够小,眼珠子不够自然,能再弄黑点吗?这件衣服能不能变成我生日那天买的,最好看的那件?”
   
      “神啊,我只会修图,不会变魔术。”我的妹妹说完就下线了。

      但有什么关系呢,有一点点麻烦别人,一点点不自在,和能够在微博上发一张完美的照片比起来,算什么。这样的照片我保存了几十张,以备后用,我把它们放在一个专用的文件夹里,一天一两张,慢慢地发。我通常是轻描淡写地输入“今天没怎么化妆,昨晚也没睡好,黑眼圈好重,真烦”,反正诸如此类的话,然后从文件夹里挑出一张无敌美照贴上去,剩下的时间坐收评论。我知道,我的男朋友会看到的,他会一次次惊讶地发现我比从前更加光彩照人。想必他脱口而出,“嗲!”

        但是他碍于面子,从不做声。

        我问我的室友,一个人怎么可以爱面子到这种程度。我的室友瘪瘪嘴,做了个很美剧的耸肩动作,大概是说,I don’t know。

      我的妹妹,熟读各路励志心情鸡汤读物的姑娘,高声朗诵道,“遇到你以前,我不知道我的懦弱。遇到你以前,我不知道我的畏缩。遇到你以前……一切都在遇到你的那一刻天翻地覆,从此,我是一个胆小鬼,不过因为,遇到了你,爱上了……啊啊!”不等她说完我的枕头就砸了过去,“妹,鸡皮疙瘩满地!”

      但我心里喜滋滋的。

      我的男朋友,只是比较含蓄。

      他的最近一条微博写道:TNND梅雨,潮湿,心情烦躁。没人比我更明白,他是在用比较含蓄的方式表达,他忍受冷战和思念的折磨,忍得满心疲惫。嘴上却要说因为梅雨而烦躁。

      他总会做声的,不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罢了。

      一天,下班后,我靠着门问我的室友,“我们认识很久了吧?”室友抬起糊着白花花面膜的脸,“又要帮你做啥,如果是拍照就等会。”我有些难为情,笑笑,“不是拍照了,我下个月拿奖金,请你吃大餐。”“哇哦!”室友很高兴。

      我伸出一截指头帮她把面膜上的气泡挤掉,“那么现在你帮我发个微薄是没问题的咯?”    “切~~”室友抽出一张纸巾揩揩手,“说吧,发什么?”

      当天晚上,室友在微博上@我,“今天送你花的男人是谁啊?”下附一张我从文件夹中精挑细选过后传给她的图,图中的我笑靥如花风情万种。

      这条微博不到十分钟就被转发了三十次,我的同事,我的大学同学,我的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博友,纷纷八卦起来,“什么情况?”“有人追了?”“查查她星座是不是最近有桃花运。”“出事啦!”

      这些人当中,就有被我的男朋友关注的人。他们转发过去,这条微博就会出现在他的主页里,我数了一下,一共会出现三次。焦灼吧,小子,我是有很多人追的,滚烫的、新鲜出炉的焦灼!我几乎要跳起来了。    但第二天当我醒来,新的苦恼冒出来了。

      微博评论里出现了N句“无图无真相!”他们仿佛被设置好程序的“机械手”“时光机”自动复制黏贴,异口同声,铺天盖地。我的同事和同学都疯了,不止他们,更多不认识的ID也参与进来,那些形色各异的四方头像,像一张张盲目大张的口,形状一致地嚷着要看我收到花的照片,好像这跟他们有半毛钱关系。

      没办法,下班后我去买花。

      因为我知道,虽然我的男朋友没有说话,但他一定在安慰着自己:无图无真相,所以不用焦灼,恩,不用焦灼。

      买完花,我打电话给我的妹妹。亲爱的妹,我们的感情一直那么好,那么好。你小学的时候暑假作业在开学前一天才开始写,写不完,我就不睡觉通宵帮你写,写得双手都生了冻疮。你初中的时候收到的情书被爸妈看到,你尴尬得想一头撞死,我挺身而出,“这些都是我的!我的!”不顾在这个谎言中情书开头称呼等严重bug。你高中的时候……

      半个小时后,我的妹妹瘦小的身躯扛着巨重的单反相机寒风中各种扭摆蹲跳,一个小时内给我拍了几百张捧花照片,正面侧面看镜头的不看镜头的走路的站立的静的动的,应有尽有。    翻着相机里的照片,我泪眼朦胧,妹,你对我真好,你放心,姐姐幸福了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功劳。我的妹妹叹口气:你开心就好。

      本是个感人肺腑的一天,空气中到处都是皆大欢喜的气息,鸟兽奔走相告:他就要做声啦,他就要做声啦!

      不料“我猜中开头,猜不中这结局。”

      在我花两个半小时挑选好一张照片,传给妹妹,等待妹妹PS的过程中,又手贱地去刷了几次男朋友的微博。我想,小子,马上就有好戏了,再等几分钟,你就哭吧!在我刷新的大概第十下,男友页面陡然冒出一条新的内容。他说,“吃得好饱!嘻嘻~”附的图是一大桌子菜。我的心沉下来,轰地一下开始耳鸣。

      我有这个反应不是因为他发了个作死的娘炮的“嘻嘻”,而是他在这句话后面@了一个ID,叫什么果,反正一看就是女的。

      我稳住呼吸,气沉丹田,深呼吸三次,才去点那个什么果。这个过程简直是电视里那种与民同乐节目智勇大冲关的最后一关,一路风刀雨箭,等我一一接受这个什么果真的是个女的、晒了大量和我男朋友的亲密照,已经千疮百孔奄奄一息。

      我的妹妹在QQ上抖我一下,“P得差不多了,待会我要怎么发微博,就说偷拍你的好吧?”“不用了。”我出奇地冷静,也没有哭闹。呆坐了一会,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挤出了几滴眼泪。又觉得冰凉凉的,擦掉了。

      我一个星期没有再发微博。

      微博恢复平静,重新变回一潭死水,成天纹丝不动。没有黄色的标签弹出来,告诉我,“您有x条未读消息,请点击此处查看。”

      我上班下班,鲜少说话,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其实也风平浪静。我的室友担忧地看着我说,你要尽早走出来。我说,我以前很傻逼吧?室友说,也还好。

      我的妹妹给我拎来水果,酸奶,各种坚果,还有几瓶屈臣氏打折出售的维生素片。她把它们丢到床上,然后去隔壁和我的室友窃窃私语。

      我真的挺好的。我对她们说。

      后来,为了证明我挺好的,我又开始发微博,照样晒自拍,晒美食,赞叹好天气。不过不再期盼我的前男友做声而已。

      事情转变,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傍晚。那天下了点小雨,空气凉飕飕的,我下班后晃进附近的全家便利店,挑了几串关东煮,歪在柜台边排队结账,这时一对男女中学生打闹着走过,女生碰到了我的手肘,关东煮纸杯里的汤华丽丽洒了出来,湿了我的袖口。

      不是很烫,湿的范围也不大,我不好生气,何况人家一再道歉,我便甩甩手说,啊没事没事,哈。但我走出全家,走进凉浸浸的小雨中,我觉得很冷,我把衣领往上拽拽,把袖子往前拉拉,这时才发觉我的左手腕,非常地不舒服。冷却的咖喱汤汁又黏又腻,印透衣服,湿答答地贴在皮肤上,皮肤表面结上一层薄薄的,蜡烛油一样的淡黄色凝固体。我从包里摸纸巾,摸到“心心相印”袋子,一捏已是空的了,我开始不爽,掏出手机,发了条微博,“真想死!”

        回家的路上,我吃掉了关东煮,买了份《上海壹周》,在地铁里摇摇晃晃地看,也许人不多,位子多,也许看到了个把帅哥,总之我哼起了歌,心情不坏。

      到家时,我脱掉鞋子,揉着脚,顺手打开电脑,登微博,然后,出事情了。    我的前男友,评论了我的微博。他说,“怎么了?”

      我使劲揉眼睛,又一次次地点击这个ID,进去看他以往的微博,一直翻到五页以后,才敢确定是他。

      该怎么回复,要不要回复并转发?我想,想得抓头,想得跺脚。冷静,我告诉自己,我等这个时刻等了那么久,一定要冷静,以静制动。要想个最周全、最不留遗憾的回复。我泡澡,揉出巨多的泡沫,慢慢消磨。我泡得十指指肚发白发胀,又爬起来看电视,吃我妹给我买的水果和核桃,我动来动去,就是忍住不去碰电脑,手机也关着。我的男朋友评论了我的微博,而我没有理他。我享受这个状态,延长多久是多久。

      深夜,当我打开电脑,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那条微博被转发疯了。

      黄色标签弹出来,“您有155条未读消息,请点击此处查看。”点开了,又有新的弹出来,而标签中的数字也在不断地增加,一次次刷新着历史。我又开始耳鸣,等搞清楚状况,已经有三百多条评论了。

      原来是我的亲朋好友,因为上次的事被我妹广而告之,纷纷以为我处于失恋的痛苦之中,今日想不开,寻死来着。

      前来相劝的人越来越多。

      “亲爱的,别想不开啊!”

      “心情郁闷是正常的,别钻牛角尖。”

      “大好年华,别因为一个男人毁了自己啊。”也有知情的人揪住我男友的ID,“就是这个男的,把这么好的姑娘搞得神神经经这么久!”(神神经经?)

        “你还不去安慰人家姑娘!”

        “劈腿帝。”

        而我的妹妹,竟然连续给我发了二十条私信,急躁躁地责问。“你一天到晚想些什么啊?”她说。

        几个女同事也很焦急的样子,她们@我的室友,“你去看下她啊,拜托。手机也关机。”但我的室友和她男朋友在宾馆里。“我想办法联系吧。”我的室友说,“先别急。”

        原来我是个自杀的人啊。我去看了看我下午发的微博,确实很像一个失恋自杀的人呢。我想,感觉还不错啊,这么多人关注我了,你看好多加V的人,那个那个,是我妹偶像呢,还有这个,演过那啥《青春无敌》,他们都转发了我的微博,成为了我的粉丝。

        我哼起了歌。

        但过了一会,我开始坐不住,因为不断地有人在问,“现在如何了?”“有谁知道她现在在哪啊?”“人肉一下她地址!”

        我想起来,我没有想要自杀。我想回答他们,你们想多了,我从没想过要自杀,我一点事也没有。但我打完就删掉了。没事你干嘛发那样的微博,没事你怎么“真想死”,还加个感叹号?你坑爹呢?

        我想,其实是有事的,我下午是心情不好的,是不高兴的。可是,为什么不高兴,我只记得咖喱油黏在手上不舒服,非常非常不舒服。但我不能这么回复别人,不能告诉他们,下午那时候,我只是左手腕不舒服。

        如果我那样告诉他们,人群就会一哄而散,我会被骂骗子。更重要的是,我将有可能这辈子也享受不到这狂欢式的热闹,几百几千条的评论和转发。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手一抖,新的一条微博就发出去了。“这个世界,再见。”

        剩下的一切都如预料的一样,却又是惊喜连连。能知道的大多数名人都参与进来了,男友给我发了两条私信,问我人在哪里,“立刻告诉我!”他在第二条私信里说。我想,你小子以前去哪了?你那什么果呢,恶心不恶心,还嘻嘻,娘不娘。我翘起了二郎腿,喝醉酒般晕晕乎乎,就像做梦,眨眼的功夫粉丝就多了上千个,包括微博女王姚成,微博王子蔡抗永,还有些什么虾兵蟹将作业簿不加微。为了效果逼真,我翻箱倒柜找出了以前学美术用的颜料,把红色的涂在左手腕上,拍下来发到微博里,可不就像割过的腕!    这是属于你的盛世狂欢呐,我对自己说,爽吧你。

        接下来评论栏里就像在举行一个追悼会,所有人都在拼命从我以前的微博中挖掘真善美。“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怎么可以就这么没了!”“善良的孩子,希望你没事。”甚至我某年某月发的一个85°的小面包照片,也被用来歌颂我的朴素单纯美德。而我的老板,一个注册了微博从来都不会用的菜鸟,也笨拙地连发好几条来追忆我的好,“做事非常认真严谨,为人乐观可爱,我们所有的同事都爱她。”

        正当我感动得泪眼婆娑时,门被啪啪啪地敲打。
 
        我无暇他顾,新的消息浮上来,我的大学室友在回忆我在校期间多么关爱姐妹,大冬天地挨个为大家打开水(虽然我记得的是大家轮流为所有人打开水啊)。一条微博140个字不够用,她还开了个博客日志,专门细数这些往事,然后再把链接发到微博里来。我的高中同学,初中同学,也都纷纷相仿。

        门外有人在说,“错没错,是这家?”“就是这家。”“不开啊,她那个室友啥时候到?”后面就只听到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了,是前来营救的人。

        真感人,看来也不是只有看热闹的人,是有真正关心我生命健康的人啊。我眼眶发红,真想和他们一一拥抱。我再也坐不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门把手,但当我伸手的刹那,我看清楚我手腕上的“血痕”,已经脱落了一部分,假得刺眼。

          我开始想起,我根本没有自杀。我只是手上淋了咖喱汤,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微博评论里铺天盖地的“救到没啊??”“现场的人给个消息吧。”“急死个人了~~”

          门外出现大力撞击的声音,接着是一伙人“一二三嘿嚯”的叫喊,我已经听到我妹的哭声了。

          门锁在晃动,也许下一秒就被撞开了。他们会看到安然无恙的我,站在这里,桌子上放着画图画的红色颜料。

          我觉得非常的恐怖。

          微博继续热闹着,所有人都疯了,全世界都像认识了我很久很久,清楚我一发一毫,给我列优点清单。我成为一个宇宙无敌好人,而且有着只应天上有的绝世美貌。

          可是门下一秒就会被撞开,他们会看到我,看到我站在这里,可耻地安然无恙着。宇宙无敌好人碎了一地,绝世美貌是个笑话。一个骗子站在这里。

          冷静,我告诉自己,这种时候一定要冷静。

          我抱着头靠到墙边,然后我看到了水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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