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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牟宗三论中国现代哲学界

作者:王兴国
出处:思问


对近代以来的中国哲学进行哲学地反思,是牟宗三哲学地反思中国哲学的继续,这步工作的 完成,对中国哲学的哲学地反思才臻完善,这也是哲学地建立中国哲学的一步必要的工作。 牟宗三认为中国哲学发展到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已随明亡而俱亡,所以中国近代以来 的哲学只能从民国开始讲起。牟宗三把近代以来的中国哲学的演变脉络分为三个阶段[1]: 从民国初年到抗日战争(1911~1937)为第一阶段,从抗日战争到中国共产党控制大陆 (1937~1949)为第二阶段,从“国民政府”迁台后逐步走向现代化(1949~1985左右)为 第三阶段。他分别从中国大学哲学系与哲学家来省察这三阶段的哲学。



牟宗三在晚年,回顾与评论了中国大学的哲学系。依他看来,自民国以来,中国的大学已设 有哲学系,但比较完整的仅有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京中央大学的哲学系三家。此外,在 北平(今北京)尚有燕京大学和辅仁大学的哲学系,在南方则有武汉大学与中山大学的哲学 系,但并不完整[2]。 从前三者来看,北大哲学系的历史最长。在第一阶段的“五.四”新 文化运动期间,北大哲学系最热门, 大家都念哲学,但真正能登堂入室的却很少,多的是 空话,不能入哲学之堂奥。新文化运动仅是一般性的思想启蒙运动,多的是thinker,但并不 一定是哲学家,譬如胡适就是一个典型,所以“五.四”运动在哲学方面没有成就, 没有一 个思想家可以站得住脚[3]。清华哲学系在逻辑方面有金岳霖领导,有所表现。 哲学上以实 在论、经验主义为主。第二代出了沈有鼎,第三代有王宪均,第四代是王浩[4]。北大方 面,首先是张申府先生讲数理逻辑,后来去了清华;虽然出了个胡世华(与王浩同辈),但 是与哲学脱了节 ;有张季真(名颐)先生任系主任, 但并不太注重逻辑,而是比较重视古 典哲学,且不只限于英美的实在论。张季真先生留学英国,研究黑格尔,在北大讲康德哲 学,但他是否有黑格尔的头脑,很有问题。康德哲学讲是可以讲,学是可以学,可是要掌握 得住,并不容易。张申府先生最崇拜罗素,对罗素生活的情调与思考问题的格调很熟悉,但 是罗素本人的学问,张先生却讲不出来。所以,罗素那一套哲学没有传到中国来。(注意: 牟不是不知道罗素访华,有“五大讲演”的事。)胡适之先生宣传杜威,可是对于杜威,他 并不了解,他还达不到那个程度。胡先生所了解的杜威只是“How we think"中的杜威, 杜 氏后来的著作他大概都无兴趣,或甚至根本没有读过[5]。杜氏的学问相当扎实, 自成一家 之言,美国将来能不能出像杜威这样的哲学家都有问题。了解杜氏的那一套并不是容易的。 所以胡先生当年所宣传的杜威,根本就没有传到中国来。实用主义成了望文生意的实用主 义。(注意:牟不是不知道杜威访华讲演的事。)当代的罗素、杜威无法讲,十八世纪的康 德,就更难了,要讲清楚都办不到。所以北大对西方哲学无所成就,进不了西方哲学之门。 以后变成专门讲中国哲学。讲中国哲学以熊十力先生为中心,加之汤用彤先生讲佛教史。抗 战期间,北大迁到昆明,完全以汤用彤为中心。汤先生后来的兴趣主要集中在佛教史,但是 汤先生的佛教史注重考据,代表的是纯粹学院的学术作风,对佛教的教义、理论没有多大兴 趣,造诣不深,所以他代表的不是佛家的哲学,而只是佛教史,落入了西方的古典学,不是 哲学系的本分。因此,北大办哲学系,历史最久,师资最多,结果无所成。至于中央大学哲 学系,更是乱糟糟,尚不及北大与清华的哲学系。总的来说,这三者的“成就均不 大”。[6]此外,除了 燕京哲学系出了个张东荪先生,算是当时几个念哲学念得不错的人之 一[7],其他大学的哲学系就更谈不上有多少成就了。

1949年以后,台大的哲学系有方东美、陈康诸先生。陈康是亚里士多得专家,几年后就去了 美国,在台大没有影响。方先生年资最高,读书最博,但在使台大哲学系走上轨道的问题 上,他尽了多少责任(──这与他个人性格有关,牟认为不便多说),则不无可疑。而台大 哲学系还是清华、北大的那一套老传统,以西方哲学为主,但并没有成就。[8]二战以后, 真正能把哲学当哲学读而进去的人很少。一般人到国外去,读西方哲学不能入,对中国哲学 (由于平素心存鄙视)无基础,甚至连熏习也说不上。“对西方哲学无所得,对中国哲学无 所知,这是二次大战以后念哲学的风气。”[9]

总之,民国以来的哲学界是以西方哲学为主的,只注意了西方的“知识中心”的逻辑思辩, 接触到了一些逻辑问题、科学问题、以及外在的思辩的形而上学的问题,而并没有注意生命 的问题。特别是经过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文化生命所结晶成的那套实践的学问,便真斩 绝了,成了一无所有。”[10]所以,“中国的思想界大体是混乱浮浅而丧其本”。[11]

从以上的叙述可以看出,牟宗三对民国以来中国的大学哲学系进行了初步的估价,──以清 华、北大、中央、台大为中心,而尤以对他的母校系北大哲学系的评述为详,并由此而对中国哲学界发表了评 论,他的评价甚低,这与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对北大、清华哲学系的评价适成鲜明对 比。无疑,牟宗三对中国大学的哲学系不重视中国哲学表示出强烈的不满,他的评价,给人 一种印象,他好象不赞成中国大学的哲学系以讲西方哲学为主,甚至还会让人造成他轻视西 方哲学的错觉。其实,他十分重视西方的哲学和逻辑,他本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甚至他 明确地说过:“以西方哲学为主不算坏,要真能训练出来,那很好”。[12]他认为西方哲学 的训练是必要的,非经过不可,对西方哲学的认识越深入,对中国哲学的理解就会越透辟, 但是对西方哲学的训练是否只是一般性地读读逻辑学、哲学概论和哲学史,他保留了他自己 的看法。牟宗三对中国哲学界的反省、检讨、是与他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估价联系在 一起的。应该说,他对中国大学的哲学系与哲学界的哲学反省是真诚的,严肃的,所站的位 置极高,不乏深刻与独到,常常切中问题的要害,发人深思,他讲话一任天机,但他这项工 作尚不够深入、系统和严谨。然而,牟氏没有否定民国以来,中国也出了几个称得上哲学家 的人物。
Posted: 2004-08-17 21:51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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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年,牟宗三就在他主编的《广州民国日报》的<哲学周刊>专栏上,以哲学家为对象而对 中国哲学界发表过重要评论。对牟宗三来说,能称得上哲学家的人,必须是确有见地能成系 统的人。在他看来,这样的人,中国不多,“五·四”时期一个也没有,但在“五·四”以 后有三位,他们是熊十力先生、张东荪先生、金岳霖先生。三位先生分别代表了三种学问: 熊先生代表元学,张先生代表知识论,金先生代表逻辑。

牟氏认为,熊先生跳出了儒学和佛学的两个传统,且超越了这两个传统,正是在此超越点上 显出熊为真正的哲学家。“元学的极致是安体立用,哲学家的极致在通晓天人。着重点在乎 理解与说明。哲学家立论必须要贯通,所以得证体;……得立用、得明用。”[13]而佛家或 儒家,同是只作了半篇文章,一成了宗教家,一成了道学家,而都不能算是着哲学家。[14] 在此可以看出,牟氏中后期(50岁以后)对儒学的理解与此截然有别,确切地说,他放弃了 早期这种对儒佛的见解。这是不可不辨的。牟氏极力称赞熊的《新唯识论》(1932)是“划 时代开新纪元的作品”[15],认为他从玄学上究明体用,使科学的真理得所汇归或依附,是 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与熊子本人的评价若合符节。他还把熊子与西方的柏格森、怀特 海,和中国的胡煦相比拟,推许他们的哲学皆能安体立用,证体明相,而臻于元学的极致。 这表现了牟氏早年受怀特海、柏格森的影响之甚深,而他在其处女作中特出胡煦的易学,则 为极佳的明证。然而,牟氏对《新唯识论》中的浪漫色彩虽表同情的理解,实却不满,不乏 微词以示批评。总地说,牟对熊子的评价极高,以他为中国哲学的典范,特许他的《新唯识 论》系统为划时代的哲学,能使中国的文化改换面目,可言创造而有前途。[16]事实上,从 牟本人与唐君毅、徐复观诸先生对熊氏哲学的承续与光大来看,证实了牟的判断不谬。

牟视张东荪先生为哲学家,主要是肯定他的“多元的认识论”思想。而在实际上,牟对张氏 作了不相应的过高评价,认为在认识论上所主张的多元论超越了英国的知觉因果说(Causal theory of perception),与康德的知识万能说(Possible theory of Knowledge)[17],在根 本点上较之于美国的路易士(Lewis)更为充足,“能表示圆成的路向”[18],打破了知识 论与元学的混淆,是对元学上一元多元之论的根本改变,肯定它的“大纲节目,总算是一个 很自然很正当的系统”。[19]且从五方面论析与指证了张氏的贡献,而只对张氏极其怀疑外 界的条理或秩序的客观性的态度,加以批评,指陈这一态度与其承认“所与”为相关共变的 观点相矛盾,认为他没有走到实在论,而却偏走向唯用论或唯心主义,是沾染西方偏僻思想 过久,而留下的下意识地以不自然为自然的痕迹[20],故而使他的著作在细节上尚未作到极 尽自然。但是牟氏充分肯定他能反躬自问,提出自然与否的问题的态度实在是可宝贵 的,“是使我们自创系统,自成文化的一个密匙。”[21]这是牟先生早年对张东荪先生的评 价,高度赞扬了他的成就与贡献,却不免有过于誉美之嫌,反映出牟先生当时的学力与智识 的不足,尚未从对怀特海的欣趣中摆脱出来,而牟先生那时正在写他的逻辑学著作,沉浸于 罗素和维特根斯坦的书中,具有实在论的倾向。然而,牟氏晚年对张的评价却又走向了另一 极端,认为他的多元认识论思想“没有什么价值,毕竟因时代的限制,只能到一定的程 度”[22],仅只承认与肯定他把西方当代哲学介绍到国内来的苦心与用力,认为张“对真正 的西方哲学问题,还是不能‘入’”[23]。这一评价虽不能说是完全失当,却又未免偏低了,不如贺麟在《当代中国哲学》一书中对张的评价[24]来得肯切与平实。而且牟氏对张先 生的评价前后判若两人,反差太大了,令人无所适从,难以接受。无论如何,张先生的《认 识论》(1934)是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可以称为“认识论”的第一部著作,虽然难与金岳霖先 生的《知识论》(1983,成书于抗日时期)和牟先生的《认识心之批判》(上,1956, 下,1957)同日而语,甚至在今天难以说得上是真正的认识论,但对其开先河的头功当以承 认。

牟氏对金岳霖作为哲学家的定位,主要是从逻辑方面着眼,这一视线他一直保持到晚年,没 有改变,只是他的视线又扩大到了金先生的哲学(后面论述),可以视为对他早期观点的一 种补充。牟先生对金氏在逻辑上的努力,是“钦佩的”,也是“受惠不浅的”[25],说自 己“是最喜欢读他的文章的人”[26],对他的《逻辑》(1937)一书许以“国内有数的作 品”,“一部最好的参考书,训练书”[27],标举金在逻辑学上率先打破了逻辑与知识论之 混的功绩,认为他的态度是承认有一个公共的逻辑,使言论能有统一的标准,经过唯物辩证 法的论战之后,形式逻辑受到错误地批判与压制[28],“在辩证法气焰万丈的中国,金先生 仍能保持这个独立一贯的态度[29],不能不说是一支中流的砥柱。”[30]与此同时,牟也指 出在实际的运用上,金先生仍未严格遵守这个态度,所以“最重要的对于二分观念,金先生 没有弄对。”[31]此外,对于逻辑中诸专题的解说,金先生也仍未臻于完善。而尤其是金先 生没有什么系统可言,《逻辑》“不是一部好的系统书,对的经典书”,使牟先生“颇觉失 望”[32]。此时,金先生的《论道》(1940)和《知识论》二书[33]尚未写出,难怪牟先生 要感到失望了!牟先生晚年评论金先生,认为他“解决了一些逻辑性的问题”[34],但更多 地谈到的是他的哲学思想,并与张东荪先生作比较,评价也比对张先生的高出一筹。牟认为 金先生“对经验主义及实在论(当时所谓的新实在论),尤其是休姆的思想很有研究。他的 分析能力很强,写出的文章确实能触及哲学的层面。他可以自己找问题,分析这个问题。这 方面他要比张东荪先生好,后者仅能做到叙述旁人的思想,到自己找问题的时候就不行 了。”[35]按这个评价,金的确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但张就要低一个层次了。牟先 生也指出了金的局限所在,说“他也只限于英美的思想,再进一步就不行了。”[36]总地 看,牟对金氏的逻辑和哲学都作了评价,对他在逻辑方面的成就评价更高一些,而对他的知 识论肯定不多,牟曾说过:“他是我国第一个比较能精通西方逻辑的学者,对于西方哲学知 识论的训练也并不十分外行。”[37]这与牟先生可能没有看到金著的《知识论》一书有关。 从牟先生的一生来看,他对金岳霖的批评最多,肯定也最多。

然而无论如何,在牟氏的眼目里,熊、金、张是自民国以来中国哲学界念哲学念得不错的三 人,是称得上哲学家的三位人物,是现代中国哲学的代表和象征。牟对他们给以了最高的评 价,指出:

熊十力先生、张东荪先生、金岳霖先生,是现代中国哲学的三枝栋梁。若没有这三个人,也 只好把人羞死而已。有了这三个人,则中国哲学界不只可观,而且还可以与西洋人抗衡,还 可以独立发展,自造文化。[38]

在牟看来,中国哲学要“独立发展,自造文化”,就必须在这三位先生的哲学思想基础上向 前迈进,把熊十力的元学,金岳霖的逻辑,张东荪的认识论重新进行融合与创造,以哲学地 建立中国哲学。事实上,牟宗三在近现代世界哲学的宏大背景中,把熊、金、张的哲学同冶 一炉,中西融通,创造性地建立了他自己的哲学体系,为在现当代哲学地重建中国哲学提供 了一个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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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对中国哲学界的评论,并不限于熊、金、张三先生。实际上,在牟氏的眼目里,中国 哲学界称得上哲学家的人物不仅仅是上列三人。熊、金、张三先生为哲学家,是牟氏从早年 就执定的看法。到后期,牟氏认可的哲学家尚有数位,例如梁漱溟、唐君毅、方东美先生等 人。至于冯友兰,尽管牟氏对他评价很低,但并没有否定他的哲学家地位。牟氏对梁、唐都 有很高的评价,不过,唐在哲学上的地位远高于梁。对于梁,牟氏主要肯定他“维护孔子的 人生哲学。……独能深入孔教最内在的生命与智慧。……独能生命化了孔子,是吾人可以与 孔子的真实生命及智慧相照面,而孔子的生命与智慧亦重新活转而披露于人间。同时,我们 也可以说他开启了宋明儒学复兴之门,使吾人能接上宋明儒者之生命与智慧”[39],并认为 这就是他的《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一书的贡献。而梁作为哲学家的地位,恰恰是由他的这 本书奠定的。牟氏主要就是通过这本书来肯定他的。对梁的这一肯定,牟氏一生没有改变。 在获悉梁先生逝世的消息后,牟氏接受台湾《中央日报》记者采访,发表的讲话中复指出:

“这(按:指《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一书)是当时非常了不起的一本著作,思考力非常强,自成一家之言,不是东拉 西扯,左拼右凑抄出来的,而是一条主脉贯串下,像螺丝钉钻缝入几的深造自得之作,可说 是第一流的。”[40]

虽然梁先生本人很看中他的《中国文化要义》,但牟氏则认为“想了解中国文化并不容易, 读《中国文化要义》恐怕不如读《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41]还说梁先生讲中西文化, 像黑格尔一样,具有哲学家的本事,“完全出自于他对时代的体认及民族的情感,而这又是 承续自他家庭中关心国事的传统。”[42]在牟氏看来,“梁先生在近代中国是一个文化的复兴者,不但身体力行地宣扬了传统的儒家思想,更可以 说接续了清代断绝了三百年的中国文化”,尤其是在民族虚无主义和“全盘西化”思潮泛滥 之中,“只有梁先生敢标举传统文化的旗帜,予以有力的抗衡,这是他的一生最有意义的地 方。他和明末的三大儒(按:指顾炎武、黄宗曦、王夫之)也不一样,顾炎武等人是在民族 压力下,走回复古旧路的,而梁先生则是用之以开新,重新为中国文化开出一条路来,…… 而这也正是梁漱溟先生象征‘文化中国’的意义所在。”[43]

对于梁先生在文革中表现的“中国知识分子不屈不挠的风骨与气节”,牟氏深表由衷的敬佩 之情。总之,牟先生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从性情、智慧、个人人格各方面来讲, 在这种时代,要找这种人,已经不太容易了。他的议论不管是对是错,都有真知灼见。他和 一般社会上的名人、名流不同,像胡适之、梁任公等‘时代名流’,没有一个超过他 的。”[44]与此同时,牟氏也指出了梁先生思想的局限,指陈其“一生的用心不在从三代孔 孟的纵贯面开下的脉络上,因此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并不深,事功也不行”[45],“并未 能在循其体悟所开之门,再继续前进,尽精微而致广大,却很快地即 转而为他的乡村建设 事业, 自己弄成了隔离与孤立,这就是他的生命已降落而局限于一件特殊事业中”。[46] 因之《乡村建设理论》虽为梁先生最用心的著作,企图从对农村风俗习惯的横剖面的深刻剖 析中归结出中国文化的特征,但是牟氏认为,它的纵贯性不够,在方法论上“从果说因”是 颇有问题的。“这是梁先生一生吃亏的地方,也使他不可能真正了解到中国文化。”[47]而 且“梁先生晚年观念已老,也有很多问题没有触及”。[48]然而,无论如何,因为牟氏的这 一评价而使梁漱溟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居于显赫的“当代新儒家的先驱”的地位,成为 当代“文化中国”的象征。同时,梁漱溟也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占有了一个哲学家的地位。

无疑,唐君毅先生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居有公认的重要地位。作为共同事业上的最亲密的战 友,牟氏对唐先生作了他所能作的最高评价,称之为“‘文化意识宇宙’中之巨人,亦如牛 顿、爱因斯坦之为科学宇宙中之巨人,柏拉图、康德之为哲学宇宙中之巨人。”[49]在此, 牟氏把唐与柏拉图、康德,牛顿、爱因斯坦并列,表明了他对唐的最高肯定与推崇。然而, 牟氏并没有称唐为“哲学宇宙中之巨人”,而特许以“文化宇宙中之巨人”,乃是站在中国 文化与哲学的立场上为唐作了历史的定位。换句话说,唐先生并不是严格西方意义上的哲学 家,而是中国哲学意义上的哲学大师。牟使用“文化意识宇宙”一语,乃有其特定的含义, 即是指“中国文化传统之所独辟与独显”的价值领域,简言之,就是由儒家的“内圣外王成 得之教”所开辟出来的价值领域。[50]牟又曾作了如下解释:

吾所谓“文化意识”乃即中国固有之“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之意识也。此一意识乃是孔孟 成德之教所开辟,而由贲卦彖传简单辞语作代表。由此意识,吾人即可开辟价值之源。依此 价值之源以作道德实践而化成天下,即名曰“文化意识宇宙”。[51]

在牟氏看来,文化意识宇宙不仅高过科学宇宙与哲学宇宙,乃至特定的宗教宇宙,且能善成 与善化这些宇宙。他说:

“中国人没有理由非作西方式的哲学家不可。中国式的哲学家要必以文化意识宇宙为背景。儒 者的人文化成尽性至命的成德之教在层次上是高过科学宇宙,哲学宇宙,乃至任何特定的宗 教宇宙的;然而它却涵盖而善成并善化了此等等之宇宙。”[52]

又说:

“此种成德之教,使自己生命“文明以止”的智慧,除于中国传统外,乃无处可以发见者,即 使哲学宇宙亦不能尽之,故此文明以止的文化意识宇宙乃高过哲学宇宙,而足以善成之,以 彰其思辩之用,而使之为有所归者。”[53]

由此可知,牟氏对唐的评价,不止是把他看成一般所谓的“哲学家”,而委实高过了西方的 哲学家。就哲学上来说,这种“高过”是道德实践与智慧境界上的“高过”,而不是思辩意 义上的“高过”。从中国哲学的标准来看,牟氏称唐君毅为“文化意识宇宙中的巨人”,对 一位当代的哲人来说,乃是一种最高的评价和荣誉。

唐君毅作为“文化意识宇宙中的巨人”,虽然不是这一宇宙的开辟者,但他像宋明的大儒以及明末清初的顾、 黄、王三大儒一样,是这一宇宙的继承者与弘扬者,──继往开来,承先启后。这就是他在 中国哲学史与文化史上所具有的深远意义。牟氏正是由此为他作了文化上与哲学上的历史定 位。

在中国当代的名哲学家中,唐君毅先生是最高产的作者之一,著作等身,诸如《人文精神之 重建》,《中国人文精神之发展》,《人生之体验》,《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文化意 识与道德理性》,《中国哲学原论》(四巨册),《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两巨册),等 等。牟氏也对这些著作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彼其充实不可以己。……其于本也,宏大而 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为调适而上遂矣。”可为其写照,并且此数语也就是唐先生的 生命格范的如实写照。牟称唐的这些著作为“不朽之作”。[54]尽管牟氏对唐的学问也不乏 微词,但他认为唐已经尽到了其时代的使命。这可以从他为唐君毅所作的挽联中明显地看 出。其挽云:

一生志愿纯在儒宗,典雅弘通,波浪壮阔;继往开来,智慧容光照寰宇。

全幅精神注于新亚,仁至义尽,心力瘁伤;通体达用,性情事业留人间。[55]

牟氏相信唐君毅的“文化意识宇宙中的巨人身分”将永垂不朽。

牟氏与方东美一向道路不同,两人数十年不相往来。方不大喜欢牟,但对牟的著作有过甚高 的评价,牟对方也有微词,如前文所述[56],但牟也接受过方对西方哲学的看法[57]。直到 1972年在夏威夷召开的王阳明国际学术会议上,方氏向牟提了许多问题,得到礼遇,二人之 间长时期的僵局才打破,恢复了交谈。[58]方东美是现代中国哲学界资深的名教授之一, 以“诗人哲学家”或“诗哲”著称于世,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尽管牟氏很少 从正面对他作出评论,但对他的哲学家地位是毫不怀疑的。当牟氏读了吴森先生写的《论治 哲学的门户和方法》一文,──吴文称唐君毅、牟宗三、方东美为“三位学贯中西的哲学大 师”,并认为“以他们的才智、功力和在中西哲学的造诣,都足以和世界第一流的哲学学者 并驾齐驱”,[59]牟并没有加以否定,或提出异议。[60]可见,牟认可了方东美与他(牟氏 本人)和唐君毅并驾齐驱的哲学大师地位。

在现代中国哲学史上,冯友兰也是一位重要的哲学家。冯氏以儒家自居,以为自己的哲学 ──“新理学”是“接着程朱讲”。但是,牟宗三并不承认他是儒家。牟氏回忆:

“冯氏抗战期在成都时,曾与予谈,谓:“现实中国哲学只有两派,其余皆说不上,此如以前 所谓程朱陆王,你们那里代表陆王,我们这里代表程朱。”吾当时即笑而不答。以此为比 况,可也。若说儒家,则彼今日之程朱实非儒家。焉有非儒家之程朱乎?吾故不欲详 论。”[61]

由此可知,牟氏没有否认冯为一家哲学,但并不认为冯的哲学能够代表程朱,故亦不承认冯 为儒家。冯自许为儒家的态度,直至晚年也没有改变,在他最后写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第 七卷中,把他自己的哲学与金岳霖的哲学看成是程朱理学在现代的代表,并与熊十力所代表 的现代陆王心学相并列,即他所谓现代中国哲学的“两派”。但说金岳霖是儒家,恐怕除了 冯氏以外,不会再有人附和。牟不以冯氏为儒家,还可以从他与熊十力对“良知”的不同态 度与观点中见出,熊认为“良知”是呈现,而不是一个“假设”,冯却只把它看成是一个假 设。牟认为由此便可知冯氏的哲学与儒家不相应。[62]而冯氏在文革中的表现,则更是与儒 家的精神完全相背离了。冯是否为儒家,至今仍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总的看来,牟宗三对冯氏的哲学与为人评价均不高,甚至出言极苛。对此,也不免引起争议 [63]。

上述牟氏所评论的四位哲学家与他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关系,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过 他,尤其是唐君毅对他有过直接的影响,而他与唐都继承了从梁漱溟到熊十力的当代新儒家 哲学的精神路向。冯友兰的《哲学史》,主要是其中论名家的部分,也曾在一定意义上成为 牟的镜鉴。[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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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牟宗三在不同的文章或讲演中,对三个阶段的划分并不一致,在《关于“生命”的学 问》(1961)一文中的“三个阶段”是“康有为、章太炎、吴稚晖诸先生为第一阶段。五. 四运动为第二阶段。 十七年北伐以后为第三阶段”(《生命的学问》,台北,三民书局, 民国59(1970)年,页38~39);而在《哲学的用处》(1983)讲演录中,“三个阶段”则 为“从民国初年的新文化运动到后来的共产主义的兴起,这是一个阶段。 经过八年抗战的疲 惫,在一转眼间,马克思主义的大浪潮控制了中国,这是另一个阶段。国民政府到台湾,在 台湾逐步向现代化走,这是第三阶段。”(《时代与感受》,台北,鹅湖出版社,民国 73(1984)年,页127。 )为慎重起见,本文以牟氏后文(时间与次序均在后)所讲的为准,以他前边的为参考。

2、牟宗三《时代与感受》(同上),页139。

3、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28。

4、 今有所谓“清华学派”之说。如果说“清华学派”仅指清华中文系的学派特色,或许可 以成立, 用在清华的哲学系,指金岳霖先生一系的哲学(包括逻辑哲学)研究,冯友兰先 生也是其中的一员,或许尚可考虑。但所论“清华学派”并非是在一个研究共同体或研究家 族的共同“范式”(信仰范式与研究范式)的意义上使用,而是指清华学人们的广义的乃至 泛义共同之处,即他们都具有会通古今,会通中西和会通文理的倾向,那么清华的这种“共 同之处”是不是能够称之为“学派”,是不是独一无二的,就颇成问题了(参见徐葆耕《释 古与清华学派.何序》,清华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5、关于胡适与杜威哲学的关系,可以参看吴森<杜威哲学的重新认识>一文, 收入吴著《比 较哲学与文化论》(一),台北,东大图书有限公司,民国67(1978)年版。

6、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39~143。

7、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28。

8、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8。

9、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8~149。

10、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同上),页34,页28。

11、牟宗三《生命的学问》,页33。

12、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8。

13、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载《广州民国日报·哲学周刊》第43期,1937年 6月24日。

14、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同上。

15、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同上。

16、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同上。

17、 知觉因果说,牟氏释为从外界到内界及从内界到外界的一种刺激反应说,上自洛克, 下至罗素,无或越此;对知识可能说,牟又称为“思想组织说”,即在知识领域内,指出思 想之机构或组织的作用,首要的代表人物是康德。(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 同上)

18、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

19、 牟宗三《一年来之中国哲学界并论本刊》(续篇),同前,第44期,1936年7月1日。

20、牟宗三《一年来之哲学界并论本刊》。

21、 牟宗三《一年来之中国哲学界并论本刊》(续篇),同前。

22、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39。。

23、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39。。

24、 贺认为,张东荪的认识论著作是“中国治西方哲学者企图建立体系的最初尝 试”。(《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页30)

25、 牟宗三《一年来之中国哲学界并论本刊》(续篇),同前。

26、 牟宗三(原文署名“光君”)《略评金著〈逻辑〉》,载《广州民国日报·哲学周 刊》第22期,1936年1月29日。

27、牟宗三《略评金著〈逻辑〉》,同上。

28、请参阅:(a)李匡武主编《中国逻辑史(现代卷)》(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9年 版)第三章;(b)李继东《中国现代逻辑史论》(南开大学博士论文,1997年);(c)Werner Meissner,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in China:The Controversy over Dialectical Matterialism in the 1930s , PartⅢ . 12,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Staford, California, 1990.

29、 金先生“这个独立一贯的态度”,一直坚持到五十年代。这可以从下述事例中得到证 明。建国后,艾思奇先生第一次应邀至清华大学哲学系演讲,公然反对形式逻辑,金先生在 谢辞中智驳艾氏,说艾先生批判逻辑的话,句句都符合逻辑。嗣后,引起一场全校性的讨 论,一些学生在“民主墙”上对金先生的观点作出论证,公开为形式逻辑辩护,而被视 为“不正确言论”对待。但是,金先生高贵的学术品质和刚直不阿的学人风范广为流传,至 今仍为佳话。(见王雨田<怀念我敬爱的老师──金先生>,刘培育主编《金岳霖的回忆与回 忆金岳霖》,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页200~201。)

30、 牟宗三《一年来之中国哲学界并论本刊》(续篇),同前。

31、牟宗三《略评金著〈逻辑〉》,同上。

32、牟宗三《略评金著〈逻辑〉》,同上。

33、牟宗三在1937年发表的《觉知底因果说与知识底可能说》一文中说:“这是真理论最近 的一种新趋势,在中国金岳霖先生讲的很详细,但他还没有发表出来。”(D.3.4.1)说明 此时牟知道金在写知识论, 但是尚未发表,故牟未见到此书。而金的《知识论》一书虽完 成于四十年代,但迟至1983年才正式出版。牟是否读到过,不得而知。至于金的《论道》一 书,估计牟宗三读过,至少是部分地读过,因该书先行以单篇论文发表,在牟氏的著作中出 现过有关的评论,参阅牟著《逻辑典范》,香港,商务印书馆,民国30(1941 )年版, 页 382。

34、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1。

35、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0。

36、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1。

37、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台北,学生书局,民国63(1974)年版,页6。

38、 牟宗三《一年来之中国哲学界并论本刊》(续篇),同前。

39、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同上),页34,页28。

40、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工人出版 社,1993年版,页208。

41、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09。

42、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08。

43、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10。

44、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08。

45、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10。

46、牟宗三《生命的学问》,页34,页113。

47、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09。

48、牟宗三<我所认识的──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纪念文集》,页209.

49、牟宗三<悼念唐君毅先生>,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台北,学生书局,民国 74(1985)年修订版,页266。

50、牟宗三<悼念唐君毅先生>,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26。

51、牟宗三<“文化意识宇宙”一词之释>,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70。

52、牟宗三<悼念唐君毅先生>,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67。

53、牟宗三<“文化意识宇宙”一词之释>,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71。

54、牟宗三<悼念唐君毅先生>,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66,页264~265。

55、牟宗三<悼念唐君毅先生>,牟著《道德的理想主义》,页265。

56、参见刘述先<牟宗三先生临终遗言“古今无两”释>,蔡仁厚、杨祖汉主编《牟宗三先生 纪念集》,台北,东方人文学术研究基金会,民国85(1996)年版,页494。

57、 参见牟宗三《康德与西方当代哲学之趋势》一文,台北,《鹅湖月刊》第5卷第8期 (总第 56 期),1980年。

58、刘述先<牟宗三先生临终遗言“古今无两”释>,蔡仁厚、杨祖汉主编《牟宗三先生纪念 集》,页494。

59、吴森<论治哲学的门户和方法>,吴著《比较哲学与文化》(一),同上揭书,页185。

60、牟宗三《时代与感受》页144~145。

61、牟宗三《生命的学问》,页118。

62、牟宗三《生命的学问》,页136。

63、 参见方克立《现代新儒学与中国现代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页413 ~414。

64、参见牟宗三《名家与荀子》(台北,学生书局,民国68(1979)年版)一书论述名家部 分。
Posted: 2004-08-17 22:02 | 3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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