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琨年轻的时候……实在是轻佻巧佞之徒;祖逖……要论早年的志向,或者也是好乱乐祸之辈。
——《晋书·刘琨祖逖传》
一 洛阳城的月光下,荒野的鸡鸣声中,两个少年翩翩舞剑的情景,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这时的刘琨刚刚二十出头,祖逖略微年长一些,但也不超过二十五岁。
当时两个人的职务,都是司州主簿。司州是国家的核心地带,州治即是洛阳,而主簿掌管着本州的各种文书。年轻人热衷谈论政治,这个身份无疑给他们提供了数不清的话题。这时武皇帝刚刚去世,新即位的太子大家在悄悄议论他是否是个白痴,而各种社会、政治矛盾都已暴露得十分清晰,——显然,就看谁来点燃那根导火索了。
于是祖逖对刘琨说:“如果海内鼎沸,豪杰并起,我们两个在中原,要彼此避开。”
“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这句话在有些书上,仅被理解成祖逖要和刘琨各自干出一番事业。我想,还是唐代的史臣看得更加准确,祖逖不是安分的人,他“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艰”,这是在跟刘琨说:为了现在的友谊,将来成为割据一方的势力,不要挨得太近,可不要由我们来争锋逐鹿。
这是一个狂热的梦想,也是一个苍凉的预言。真的天下大乱之后,他们确实都为成为了拥有独立——也许该说孤立——力量的豪杰,并且,从此一南一北,再也不曾有机会见上一面。
最初看起来,祖逖这句话和多数年轻人的豪言壮语一样,仅仅是说说而已。祖逖的工作在几个王爷之间调动,只是按部就班的升迁。刘琨在仕途上似乎要得意一些,并且活跃在一个贵族文化沙龙里,——他是金谷园的“二十四友”之一,这个团体才华横溢,但出入于权贵之门,说起来并不那么好听。
西晋的八王之乱,两个人都没有能够置身事外。荡阴之战,前侍中嵇绍血溅帝衣,与这位忠臣的表现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这时惠帝身边的“百官侍御皆逃散”,在逃散的人群中,就可以看见祖逖的背影。
这之后,祖逖在洛阳城里安静的居住下来。他目睹了其后这座古老都市所经历的劫难,然而没有再介入任何纷争。祖逖先后拒绝了范阳王司马虓、高密王司马略、平昌公司马模等人发出的邀请。等到东海王司马越任命他为典兵参军、济阴太守的时候,祖逖的母亲去世,他更可以用守丧的名义,名正言顺的不去上任了。
刘琨被卷入得则要深得多,永康元年(公元300年)之后的一系列无聊而恐怖的动乱中,刘琨的活动相当频繁。他的对手为刘琨兄弟的脑袋开出的悬赏是“封三千户县侯,赐绢五千匹”。并且,厌恶他们的不仅是敌人,刘琨的兄长刘舆被人比作油垢,意思是沾上就不免被污,刘琨和这个哥哥走得很近,他的名声,这期间大约也不会好上很多。
事实上,正是在刘舆的建议下,在光熙元年(306年)刘琨出任了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领匈奴中郎将。这仍然是王爷们争权夺利的计划中的一部分。并州虽称边境,其实却接近中央,它向南通往河内郡,往东则联系司州和冀州,并州出产的武器精锐,并州的健儿和良马更是驰誉中原。控制并州,就是在北方多了一个战略重镇。
所以,刘琨一开始可能并没意识到自己此行的意义。他在这一年的九月底出发北上,从此他的人生,将全然改变。
二 沿途的经历,对刘琨显然是个考验。他已经亲历过战争,对流血和死亡并不陌生,然而眼前的景象,还是触目惊心。
刘琨上任的两年之前,在并州已经出现了一支实力强劲的反政府武装,匈奴人刘渊建立了汉政权。魏晋以来,匈奴人和羯人大量涌入并州,各种民族矛盾积蓄已久,这时一并爆发。两年内,匈奴人的势力迅速扩张,泫氏、屯留、长子、中都等一系列军事重镇落入了刘渊手中。也就是说,并州刺史的行政命令已经无法下达到本州的东南地区。
然后,并州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刘琨的前任司马腾,实际上是在刘渊和饥荒的双重压力下逃离的。他在离开时,兼职充当了人口贩子,抓了大批胡人作为奴隶贩卖到太行山以东。另外一万多逃亡者组成了他的军队,这支队伍的名字真切的点出此时并州人的心境,叫做“乞活”。
刘琨招募了千余人,上任的道路变成了转战之旅。一路上交替出现在刘琨眼前的,是大批绝望中流亡的难民,和暴露于荒野中的白骨。一时是哀号之声刺穿了天地间的和谐之气,一时则是不闻半点人声的死寂。山路险峻,群胡数万周匝山野。政府高官的身份不能带来安全感,刘琨于途中写了一道奏章,其中略微夸张的说到,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敌人,只要挪一挪脚跟,就可能遭遇新的劫掠。
因此耽搁在路上的时间,远比预计的要漫长。只有在壶关,他得到过一次物资支援,所以终于携带的资粮告罄,唯有靠薇、蕨之类的野菜充饥。刘琨出身高贵,在洛阳时更是生活豪奢,交往的朋友里不乏像石崇这样的人士,——他们以肆意烧钱而精于美食著称。不难想象,眼前的食物会令他格外难以下咽。
整整半年以后,刘琨终于到达了并州的州治晋阳。当两山之间的缝隙里,隐隐露出晋阳城城垣一角的时候,可能会让人有长出一口气的感觉,但走进晋阳后就会发现,这里的景象,更加令人绝望。
刘琨这个并州刺史已经没有了办公的地方,因为府寺建筑早就被全部焚毁。城市内荆棘遍布,豺狼在大街上行走,僵卧的尸体覆盖了地面。
在描写自己这段经历的诗作中,刘琨尽情宣泄了自己脆弱的伤感情绪,并表达了对洛阳城华美宫阙的思念之情。“据鞍长叹息,泪水如流泉”,“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这样的句子也许会让人觉得,这位作者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然而,这一次诗人比诗歌坚强。
擦干了眼泪,掩埋了尸体,剪除了荆棘,重建了府朝市狱,以城门为战场,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来犯之敌。刘琨来晋阳的途中,洛阳城里晋惠帝驾崩;当刘琨筚路蓝缕的在晋阳进行市政建设的时候,他的哥哥刘舆又策划了一起政变。然而,现在这些都已经和刘琨无关,他要考虑的,只是怎样面对眼前并州的危局。
此时,汉政权建都于离石,位置在晋阳的西南方向,相距大约仅三百里,快马奔驰,在一日之内就可以到达。看起来晋阳的处境相当危险,但是刘琨相当程度的瓦解了匈奴人的联盟,使得大批匈奴以外的胡人部落不再对刘渊表示效忠。加上一些其他因素,最终,反而是匈奴人选择了迁都。
北方大动乱的风暴还在愈演愈烈,在刘琨的经营下,晋阳城成了一个难得的避风的孤岛。终于,这里人口慢慢聚集,一处传出鸡鸣犬吠之声,远远的,也可以听到一些呼应了。
然而,这差不多也就是刘琨所能做到的极限。
三 史书上称,刘琨长于使远方的人前来归附,但却没有能力安抚和驾御他们。所以恢复到一定规模之后,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形,一天之内,晋阳城有大量流民到来,也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离开。
这可能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刘琨的名士习气。在洛阳城,刘琨交际的圈子大抵不出皇亲国戚、政府官员和高级知识分子(几个身份往往是交叉的)这个范围。即使是到各地奔走游说的那几年,他接触的也仍是朝廷的方面大员。刘琨很容易让这些人感受到自己的魅力,也懂得如何利用他们的心理弱点。但此刻,面对眼前这些来自底层的饥民,即使充满同情心,刘琨恐怕也不免和他们彼此隔膜,缺乏沟通。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他们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
尤其致命的是,本质上,刘琨仍然是一个公子哥儿。一旦情况稍有好转,对奢侈生活、音乐还有女人的爱好他就无法克制。永嘉六年(公元312年),即洛阳沦陷之后的一年,这个局势紧张的关头,他为了一个音乐家而处死了一位重要的将军。这时,连刘琨的母亲都对儿子感到绝望,她说:
“你没有深谋远虑,也不能驾驭豪杰,专门想除掉那些胜过你的人让自己安心,还靠什么取得成功?这样下去,我也逃不过你带来的灾祸。”
老太太的担忧迅速成为事实。这位将军的儿子为父报仇,投靠了匈奴刘聪,也带去了晋阳的全部军政机密,然后他作为向导,引着汉军杀来。匈奴人的进攻证明了一点:这些年里刘琨没有赢得部下的忠诚。上党太守投降,雁门的乌丸反叛,太原太守和并州别驾则干脆联手献出了晋阳。刘琨仅率领几十个骑士败走常山,他的父母则没有能够逃得出来。
其后,刘琨虽然在拓跋鲜卑的帮助下赢得了一次反击,但是元气已伤,他只能将自己的驻地向北后撤一百多公里,驻扎到了阳曲。
刘琨身上天然具有一种煽动性,如果机缘合适,他甚至能够让人做出几乎是忘我的奉献。但是和一切煽动一样,这种影响力很难持久。所以刘琨多次制造出希望,最后却都终于没有能够把握。
而祖逖,则完全是另一种人。
天下分崩,北方大乱之后,汉族人口开始大量的向南流徙。祖逖率领着自己的族人、乡党和宾客也加入其中,希望避难于淮泗。这个角色很适合他,才十四五岁的时候,祖逖就有“轻财好侠,慷慨有节尚”的名声,是个带头大哥型的人物。看起来,祖逖的作风相当与群众打成一片,他把车马让给老弱,自己步行,药物、衣服、粮食的配给都不搞特殊。但同时,祖逖的领袖权威是不容挑战的,而管理的手腕和谋略,也一样是他的特长。
流民的生活极其艰苦,在移动的过程中,能够生存下来的都不得不变成了军队。因为和刘琨前往晋阳途中的遭遇一样,抢劫随时随地都会发生,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军事力量加以对抗。
乱世中,抢劫者的身份十分复杂,只要稍微有一点实力,大家都可能会干干这种营生。哪怕同是天涯沦落人,也会相逢就抢不相识,——那些实力强大的流民武装,一样也会盯上其他流民的钱袋。
祖逖的队伍,就是这种实力强大的流民武装。
四 根据惯例,正在经营江左的琅琊王司马睿(后来的晋元帝)会找出理由拒绝已经军事化的大股流民过江。但也许因为范阳祖氏是“北州旧姓”,司马睿觉得可以信任,祖逖和他的人一度被允许住在京口。初到江南的祖逖财源紧张,衣服用度都相当寒酸。但是有一天,拜访者发现他那里忽然焕然一新,问起时,祖逖回答的态度十分平淡:
“昨夜忽南塘一出。”——昨天夜里去秦淮河南,干了一票。
当然,打家劫舍的行为,许多并不是在祖逖的策划下做的,但问题是祖逖会提供庇护。手下的人作案失手落入法网,他就设法将之解救出来,国家的官吏对此毫无办法。应该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存权和财产权,祖逖不可能会对诸如此类的人道主义说教有任何同情。这时他显然只注重军人的拥戴,而他比刘琨更清楚,要做到这一点,除了拿理想主义的激情感染他们之外,你还需要能够满足他们的欲望。
晋元帝建武元年(317年),祖逖重新渡江北上。今天镇江和扬州之间,长江几乎已经只是一道窄窄的水流,但当时的景象完全不同,这里已经临近喇叭状的入海口,江宽达二十公里,波翻浪涌,气势悲壮。正是在这种气氛下,船到江心,祖逖说了那句千载之下,仍然激励人心的名言:“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很明显,祖逖和东晋流亡政府的主流作风格格不入。祖逖一心北伐,而后者只图偏安,这当然是主要的差别。但那些热衷于谈论世界的本质是否虚无,圣人的人格究竟怎样的高级士人们,更愿意用一只看不见的手对老百姓加以盘剥,而不喜欢明目张胆的杀人越货,这可能也是他们与祖逖的分歧之一。
翻检刘琨在并州时的战绩,感觉可能相当令人沮丧。胜少败多,并且胜利往往只是在延缓失败,而失败则意味着精兵勇将的阵亡和战略要地的失去。
除了南方的刘氏匈奴之外,刘琨东北面的邻居,是西晋的幽州刺史王浚,——此人倚仗鲜卑骑兵,在八王之乱后期的战争中起家。从过去的渊源上说,刘琨和他属于同一个政治派系。当然谁都知道,这点渊源是不可靠的。
果然,为了争夺土地、人口和少数民族盟友,刘琨和王浚打了一仗,结果是刘琨的族弟刘希被杀,代郡、上谷、广宁三个郡的百姓被王浚掳走。
这一阶段里,羯族人石勒正在迅速崛起。刘琨很早注意到这个变化,认为这是情况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他希望能够说服石勒能归顺晋朝。为此刘琨特意找到石勒失散的母亲给石勒送了过去,并劝他效忠王室,建立功业。石勒回报以厚礼,然而回信的措辞则含着讽刺意味:“事功殊途,不是腐儒所能够知道的。”
下面这个决定,对刘琨来说差不多是致命的。晋愍帝建兴二年(314年),石勒准备长途奔袭幽州的王浚。这时刘琨本可以出兵抄略石勒的后路,然而他却按兵不动。原因是石勒在出兵前给刘琨写了一封信,这次没有再说什么“非腐儒所知”,而是深刻检讨了自己的错误,并称消灭王浚是为了报效刘琨。于是刘琨大喜过望,他向各州郡公告了这条新闻,以展示自己多年来积蓄的诚灵所取得的成果。
可能这条新闻还在传播途中,王浚就已经为石勒所吞并,并且石勒立刻就掉转枪口指向了刘琨。至此西晋东北地区的八个州,已经有七个在石勒的统治之下,刘琨不得不承认,被夹在匈奴人和石勒之间,自己已经“进退唯谷,首尾狼狈”了。但事实也许更糟,因为两股势力的其中任意一个,这时都不是刘琨对付得了的。
315年八月,刘琨的军队在襄垣战败,如果不是匈奴人急于集中力量拿下长安,因而主动撤退的话,实在看不出刘琨有什么扭转局势的希望。
316年,刘琨被朝廷任命为都督并、冀、幽三州诸军事,名义上该管的地盘越来越大,以致听起来很像是一个讽刺。一度,他收编了一支从鲜卑拓跋部流亡出来的军队,看来是恢复了一些实力,但这只是回光返照,十一月,石勒的伏击战术让这支军队全军覆没。
从此刘琨只有依附于鲜卑段部,已经不再是一支独立的力量了。好在,就像中国近现代史上某位文人气质浓郁的政治家一样,刘琨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即能够伴随着失败,不断提高自己的声望。这一点的精神意义仍是至关重要的,他成为了一个留在北方,精忠报国的象征性存在。
五 晋元帝太兴二年(319年),祖逖的军队和和石勒手下的将军桃豹在蓬陂坞对峙。两军驻扎在同一个大城的两个堡垒里,相持四十多天,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并且,粮食都快吃完了。
于是祖逖用布囊盛土,调集一千多人往高台上运送,就好像是运米的样子。另外,单独有几个人停在道边休息,只有他们的担子里,装的是真正的白米。
不出所料,桃豹的士兵袭击了落单者。那几担白米让他们误以为祖逖军粮充足,所以失去了战斗下去的勇气。然后,祖逖又成功劫获了对方补给上来的粮食,于是桃豹只有带人在夜幕掩护下逃走。
这可能是祖逖北伐的故事中最著名的片段,以其戏剧性而为人所津津乐道。然而这种胜利并不是关键性的,祖逖面对的形势仍然严峻而错综复杂。
被阻不得过江的流民,当然还有豫州境内原来的居民,都在这一带建立坞堡以自守。依据形势,坞堡组织的领袖一时接受晋政府的册封,一时又依附于石勒。他们彼此之间是结盟还是攻战,也变化无常。除了石勒的后赵政权这个最大对手外,稍有不慎,这些大大小小的坞堡,也都完全可能变成敌人。
北伐刚刚开始的时候,看来祖逖并不太善于和这些坞堡主打交道。由于交际不善引发的战斗持续了几乎两年,还有一个本来倾向于东晋的坞主因此倒向了石勒。这时祖逖调整了策略。尽管无法确切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方法,但他确实使几股颇具实力的半割据力量愿意接受他的指挥。对于黄河南岸那些较弱小的坞主,祖逖则显得态度开明。由于他们往往已经把儿子送到石勒那里作为人质,所以祖逖听任他们同时归附晋赵双方,又不时派出游击部队伪装抄掠他们,以向后赵方面表示他们和自己没什么交情。
这种富于人情味的做法让这些坞主感恩戴德,从此,他们就成了祖逖在石勒那里的眼线。情报战上的先手,使祖逖在战场上可以接连获胜,他几乎收复了黄河下游南岸的全部地区。出于慎重,石勒停止了在河南的军事活动,于是这里的生产,终于得到了一点恢复的空间。
兵荒马乱的年头,这一点点恢复足以使人感念无已。一次军民联欢的酒会上,豫州耆老把祖逖比作父亲,又把当前的形势描述为“三辰既朗”,——大意即是,祖将军庇佑下的天,是明朗朗的天。
石勒开始向祖逖示好。他派人修缮了后赵境内祖逖先人的坟墓,又请求祖逖开放边境的贸易。祖逖的回应具有典型的中国式智慧,即不予回应。
但这绝不意味着祖逖不同意石勒的建议,他只是不给答复而已。没有许可证的交易结果也相当理想,“收利十倍,于是公私丰赡,士马日滋”。
应该承认,《祖逖传》中描述祖逖北伐的胜利,不无夸大的成分。 祖逖去世后不到二十年,东晋一位大臣回顾他屯田的收益,结论也相当悲观。 所以,此时的局势很可能是,祖逖确实取得了很大的战果,但也无力再打下去,暂时的和平与通商,对双方都是最好的选择。
宋代明代的士大夫们,对和谈有一种条件反射似的敌意。东晋时还不至于如此,但反感一样是存在的。 公开接受石勒的要求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不满情绪,所以祖逖没有这样做,而宁可选择睁一眼闭一眼的方式。这样即使被追究起来,也无非就是渎职,——而对于晋政府的官员来说,恐怕很少有比渎职更普遍和微不足道的罪过了。
六 刘琨一直看好祖逖行政、用兵的才能,听说祖逖被任用时,曾经写信给自己的亲朋故旧说:“我枕戈待旦,立志枭平逆虏,常担心祖逖抢在我的前面。”
但他没有机会跟祖逖竞争了。甚至于,刘琨没有能够看到太兴三年(320年)祖逖所取得的北伐以来最大胜利。在此前两年,刘琨已经遇害。
刘琨一直和鲜卑部落关系良好,曾在战场上多次得到他们的支持。所以失去阳曲之后,他远走幽州蓟城,投奔了鲜卑人段匹磾。刘琨仍然保持着他诗人特有的乐观,他热烈的设想着怎样在河朔地区为朝廷立功,怎样用晋元帝赠送的名刀,亲手割下刘聪、石勒的头颅。但是鲜卑部落内部从来都不是稳定的,最糟糕的是,刘琨的儿子卷入了他们的内乱。
段匹磾很尊敬刘琨,应该说,这个鲜卑人是一个正直的好人,然而他不是圣徒,他不能不顾虑别人利用刘琨的号召力来生事,那对他将构成致命的打击。
刘琨预感到自己非死不可,于是写下了这样诗句:
握中有悬璧,本是荆山球。
惟彼太公望,昔是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凭五贤,小白相射钩。
能隆二伯主,安问党与仇!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无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矣如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颂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诗的题目是《赠卢谌》。后来这首诗令许多读者感动不已,尤其是最后几句更被反复传唱,然而当时它却并没有打动获赠者。卢谌诚惶诚恐的回答说:“这诗里有帝王的大志,不是做臣子的所该说的话。”
卢谌是个庸人,刘琨应该也是知道的。大概是这个时候他太想找人倾诉,但却实在找不到人了吧。
反复犹豫之后,段匹磾终于还是动手了。刘琨是被绞死的,根据汉人要留个全尸的观念,这是一种很厚道的杀人方式。
不厚道的是东晋的执政者。段匹磾的实力还很强大,他之所以效忠朝廷,完全是出于个人的道德感,朝廷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控制得了他。所以东晋方面害怕因为纪念刘琨而得罪了段匹磾。最终,经研究决定,中央政府顾全大局,没有为刘琨发丧。
七 三年后的某个夜晚,祖逖仰望天空,他看见豫州的分野上,突然多了一颗妖异的星星。祖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这是为我出现的吧。”
这一年七月,朝廷任命尚书仆射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也就是说,是祖逖的顶头上司。河南地已经恢复,现在要有人来过江摘桃子了。
何况,戴渊是江南本地人。在北方,他没有故土,没有先人的坟茔,没有对童年的记忆,也没有失散或死难的亲人和朋友。这样的人对光复中原历来最不热衷,安排戴渊来担任上面这个职务,朝廷的政策意图,也可说是太明显了。
祖逖已经病重,糟糕的消息还在不断传来,荆州的王敦和晋政府的矛盾正在不断激化。一旦发生内乱,要对外进兵那就更不可能。祖逖不太瞧得起王敦,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力气像当年那样对王敦的人瞋目厉声大喝了。他的最后一点精力,只能留到营缮武牢城的壁垒上,他知道,一旦自己不在,后赵的军队就会杀来,豫州百姓平静的生活,将就此结束。
很多人都看见了那颗奇怪的星星,对朝政的不安使他们得出了同一个结论:今年西北大将当死。
九月,祖逖去世,豫州的百姓哭之如丧父母。谯、梁两地,更是为之立祠祭拜。自然,那些当年遭他劫掠的流民的冤魂,已经无人过问。
当祖逖最初冀图北伐时,晋政府只给了他一千个人的口粮,三千匹布,没有士兵,没有兵器盔甲。没有那肮脏的第一桶金,祖逖只能一事无成。他转型得非常及时,局势稍微安定,他就变成了一个勤政、廉洁而又公平的地方官员。或者不得不承认,当时那种情况下,道德上也许有人可以比他更高,但那几乎注定是空洞的崇高。事情,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有时,想到这一点,不免使人心头发堵,或者对历史产生更悲观的感想。所以,我还是宁可把下面这个场景放到文章的最后。
晋阳城被重重包围,城中窘迫无计。于是,刘琨乘月登楼清啸,城外的人听见,都不禁凄然长叹。月过中天,刘琨吹奏胡笳,悲凉激越的音乐中,胡人骑士们开始流泪,乃至低声啜泣,每个人心头,都泛起故乡大漠的风光。等到天将黎明,刘琨再次吹起胡笳时,他们都忘了战争,纷纷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这一段出现在《晋书•刘琨传》中,却没有被收入《资治通鉴》。司马温公是一个平实严谨的历史学家,大概,他不能想象会有如此传奇性的事件。
但如果这是事实,倒也并不难以解释。战争和仇恨使人变成野兽,变成杀戮机器,然而总是这样,当兽化达到顶点的时候,人也会变得无比脆弱。灵魂深处有某个点,在那里,他将一触即溃。
清啸吹笳,并不是为了退敌刻意制定的一个策略。刘琨只是累了,感到厌倦,他需要一个空旷的地方,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去宣泄一下情绪。他走上城楼,这时他的眼中没有敌人,也没有听众。
于是,刘琨吹奏出的旋律,就轻轻敲打在这个点上。
晨光熹微,胡骑的身影,在烟尘中渐渐隐去,刘琨缓缓放下手中的胡笳,他还沉浸在自己的状态里,没有发觉城外的变化,只觉得心里柔软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