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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翻译:后傅雷时代(施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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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翻译:后傅雷时代(施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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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翻译:后傅雷时代(施康强)
傅雷先生的文学翻译生涯开始于上个世纪30年代,在50年代达到鼎盛时期,到60年代戛然而止。
提到翻译家傅雷,我们马上想到他翻译的众多巴尔扎克小说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如果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对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产生过巨大的影响,50年代傅译巴尔扎克小说的影响更多停留在文学普及、翻译理论和翻译技巧的层面。
我们这一代的法国文学翻译家(年龄约从五十岁到七十岁)或多或少都是傅雷的私淑弟子。我们最早接触的法国文学作品是傅译巴尔扎克。后来学了法文,对翻译有兴趣,对照原文精读的往往是一部傅译。我们折服于译者理解的准确和表达的精当,有时我们觉得自己不是在读一部翻译小说,而是一位中国作家在为我们讲述一个法国故事。傅雷不仅提倡,也确实达到了“化境”。他的译文完全可以看作汉语文学遗产的一个组成部分。
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代之后,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出版空前繁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80年代以后,文学翻译界前辈复出,新人涌现,蔚为大观。除了占绝大多数的新译本,出版社出于品牌或版权方面的考虑,也推出一些复译本(也称“重译本”。其实在古汉语里,“重译”是“经过几道翻译”的意思),包括复译傅雷翻译过的作品。《约翰·克利斯朵夫》有三个复译本(许渊冲、韩沪麟和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版本),《高老头》、《邦斯舅舅》和《欧也妮·葛朗台》各有一个,译者分别为韩沪麟、许钧和李恒基。复译者的情况不同。
译林版《邦斯舅舅》的译者许钧先生是翻译理论家和批评家。他在《译者风格评析——傅雷译文风格得失谈》中比较了傅译梅里美的《高龙巴》、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莫罗阿的《人生五大问题》,指出这三位不同风格作家的原文,在傅雷笔下变成同一种节奏明朗、飘逸清奇的风格,以流畅的行文、轻快的四字结构、丰富的用词、多变的色彩为特征。此一傅雷风格与梅里美的“句短字洁”、“明快流畅”比较接近,但与巴尔扎克“气势浩瀚”的长句有一定距离。结论是:“傅雷的艺术个性在译作中表现得过于充分,以致部分遮掩了原作风格”。许钧表示,他复译《邦斯舅舅》是为了研究傅雷的翻译。他要求自己的译文更加贴近原文的风格。
前辈翻译家许渊冲先生从另一种信念出发复译《约翰·克利斯朵夫》。他有自己的翻译理论,主张文学翻译是一种再创作,是两种语言的竞赛,而“重译则是两个译者之间、有时甚至是译者和作者之间的竞赛”。在许渊冲先生那里,原作者的风格不必考虑,译者利用母语的优势完全可以在某些方面超过原作者,遑论前面的译者。另一位复译者韩沪麟先生比较谦虚,他说自己的译文未必超过傅译,但将是另一种味道。如果傅译是大米饭,他的译文是籼米饭,请读者换换口味。
读过傅译《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人,必定记得开头那句话:“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就这句话而言,好比在崔颢之后登黄鹤楼赋诗,要超过前人是很难的。许渊冲先生译作:“江流滚滚,震动了房屋的后墙。”韩沪麟先生的版本为:“屋后江河咆哮,向上涌动。”天津版本的译者大概苦于“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索性不译这一句。哪一种译文更具浩荡的气势,不言自明了。
超越细节,就译本应该使用的语言而言,许钧先生和韩沪麟先生其实提出了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傅雷的文学语言,是半个世纪以前被认可的高雅的书面语言(对话的翻译又作别论)。随着社会的发展,语言也在发展,读者在语言上的欣赏趣味有所改变。我们这些老朽或准老朽喜欢的地道的中国化的译文,今天的年轻人可能嫌其烂熟,他们读外国小说时更乐意同时读到外国的句法和表达方式,认为这才是原汁原味。好比上西餐馆吃牛排,他们宁可要带血的。近年来的文学翻译,就其总体趋势而言,似乎走的是这条路子。
我个人的看法,当今译坛呈多元化状态,不以傅译为最高标准和惟一依归,本质上是件好事。读者作为文化产品消费者,这样他们就与其他产品的消费者一样,享有更大的选择。如同性格演员演谁像谁,许钧先生要求译者译谁像谁,似非天才莫办。个性强的译者如本色演员,也可以成为一代名家巨匠,要在选准与自己个性相近的作家和作品。即便译者本人的风格与作者不一致,如果译者的风格能带给读者一种审美愉悦,那么这个译本总是有其独立价值的。至于当前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对翻译作品的“洋味”的偏爱,我以为与年龄,也与社会上对洋货的崇尚不无关系。一旦他们进入中年和老年,阅读趣味恐怕会改变,转而喜欢醇正的中文。傅雷的译文作为中国文学翻译史的一个阶段的最高成就,甚至作为现代汉语白话文的一个范例,自有其历史地位和永久价值。另一方面,除了风格,还有个译文语言定位问题。许钧先生曾引用西方某一派的翻译理论,认为译本每隔二十年就需要更换,以迎合新一代读者的阅读习惯。我个人认为,优秀的译本最好符合或接近原文给予母语读者的感觉。同在19世纪,巴尔扎克的风格诚然不同于梅里美。另一方面,他们两位使用的法语与当代法语是有差别的,好比风格各不相同的鲁迅、茅盾、巴金、老舍、沈从文他们的使用的汉语与王朔这一代人,与70后、80后作家群是不一样的。傅译巴尔扎克,语言当时在新旧之间,越往后越见其旧,惟其旧,如绍兴酒越旧越醇,我们才感到这是十九世纪的作品,不是新小说,不是当代某一部法语畅销小说。不是说傅雷译过的作品不必复译,不能复译,而是复译不能以符合,乃至迎合目的语的当下形态为惟一取向。
傅雷之后的文学翻译迎来了空前繁荣,高手如林的盛况,也有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尴尬:许多译本成文草率,乃至错误百出。造成这种局面,既有出版社的原因,也有译者本人的素养问题。出版社为抢占市场,往往限定译者在几个月内完成几十万字。而一个优秀的文学翻译家除了熟练把握外语和驾驭母语,还需要有多方面的文化知识储备。当代翻译家中不乏外语专家,但是少见通才。
傅雷曾告诫傅聪:要做一个钢琴家,首先要做一个文化人,之后做一个艺术家,再之后要做一个音乐家,最后才是做一个钢琴家。我们同样可以说,你要做一个文学翻译家,首先要精通一门外语,有可能还要懂一门或几门别的外语,之后要能娴熟运用母语,再之后做一个杂家,具备各方面的知识,最后才是做一个文学翻译家。
除了翻译家学养不足,造成译文质量低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妨说文学是翻译生态本身存在问题。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傅雷安坐家中三楼的书斋,专心致志翻译巴尔扎克。他有专职夫人料理一切家务,楼下灶间里还有娘姨做饭。他为自己规定一日进度不超过千字,怕速度快了会影响质量。这样完成的一千字,不说字字珠玑,至少每个字都站得住。
傅雷之后的文学翻译家多为业余。一般知识分子的家庭都为双职工,不雇,也雇不起保姆。他们作为翻译家的生存状态,可以对傅雷翻译风格深有研究,而且身体力行的罗新璋先生为例。罗先生于1991年1月开始翻译《红与黑》时,还在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上班。他黎明即起,从四点到七点十足工作三小时,约得千把字草稿。然后去上班或做其他事情,包括买菜、做饭、洗衣服等家务。白天若有空闲,他会查词典、翻参考书、润饰译文,到晚上临睡前重新复核一遍。全书四十万字,花一年多译成初稿。第二年,再改再抄,刻意求工,最后到1993年2月竣工,历时两年。定稿仍为四十万字,平均每天折合五百字。罗先生自愧在效率上不如傅雷,不过他的工作条件确实也不如前辈大师。
把翻译当作一门精致的艺术,今天这样的翻译家已经不多了。在一般翻译家手里,翻译更多是一种技巧,一种“匠活”。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和对同行的调查,以每六小时为一个工作日计算,一个熟练、敬业的译者在状态好的情况下,一天平均可译两千字初稿。但是同样必须有个反复核对、修改的后期制作阶段。最后折算下来,一天的进度也就一千五百字左右。
傅雷当年以稿费为惟一收入来源,日译千字足以保证他过相当优裕的生活。但在今天,就算每天平均折合两千字成品,又能带来多少收益呢?以通行的文学翻译稿酬标准计算,每千字60元,两千字可得120元。扣除所得税后,净得不到100元。假如你除了翻译没有其他收入,以每周5个工作日,每年工作40周计算,译四十万字需要整整200个工作日。辛苦一年,交稿后等出书,出书后等迟迟不肯赐下的稿费,预期税后收入为20000元左右。也就是说,平均月收入约1600元。罗新璋先生日译仅得五百字,若不是另有固定工资收入,怕也坚持不下去。
法国人有句话:没有养不活人的行当。可是在当代中国你若有志当职业翻译家,除非粗制滥造,萝卜快了不洗泥,或者天纵奇才,日产五千字保质保量,一步到位,否则连生存都成问题。何况,一个人精通一门外语,与其做翻译,他满可以选择去讲课,做家教或别的报酬要高得多的工作。另一方面,出版社既急于出书,又不愿意提高稿酬,自然难觅明其道不计其利的译者,对译文的质量也不会挑剔。如此说来,对翻译真是不能提太高的要求。一位曾经的译者在《中华读书报》(2006年4月12日)上大叹苦经。他一个工作周译8000字,换成人民币不足500元,扣税和成本之后,只余300多元。相比之下,“五六十年代译书,千字得二十余钱,不必克俭到喝‘高沫’、抽劣烟,全家犹有肉吃。译界有傅雷,岂是偶然呢?如今的物价,为当时30倍不止,但我看眼下的译文,差前贤不过10倍。这个成绩,我是喜而过望了。论事要平恕,喂耗子药,求千里足,岂有此理?”也就是说,在傅雷之后,或许有几部译著堪与傅译比肩或抗衡,但是像傅雷那样倾毕生全部精力从事文学翻译事业,其译文在母语中成为典范的大师,怕是很难产生了。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6-10-18 21: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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