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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之人,意外之文


  
  读木心
  
  编者按:木心是在海外享有盛名的作家,出版有散文集、小说集、诗歌集多种,阿城、陈丹青等曾师事之。只因偏爱繁体字,致使作品迟迟未能在内地出版,使人引为憾事。广西师大出版社最近出版了他的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编辑特约几位偏爱木心的作家,写下他们的心得,以飨读者。
  
  木心简介
  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生。浙江桐乡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毕业,曾任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
  1982年移居纽约,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著有《散文一集》、《琼美卡随想录》、《即兴判断》、《温莎墓园》、《素履之往》、《巴珑》、《会吾中》等。
    
  □何立伟
    
  我想中国的文坛,晓得木心其人其文的,怕是寥若晨星,因其人未有介绍,其文未有出版也。他又身居海外,与国内文坛向无交往,且其人从文字里看得出来,清高得很,孤岸得很,并不图与媒体、市场共谋,把自己狂炒几把,暴得身前身后名。但他的文章,也曾零散见于《上海文学》上,想来亦未超出十篇,同样无人评说,波澜不兴。

  我之晓得木心,恰好是20年前,那时阿城已到美国行脚,大约在纽约陈丹青处识得木心,看了他的画作与文章,觉得好极妙极,遂复印了一叠,寄来给我欣赏。阿城在文学艺术圈里,向以眼光毒辣著称,他说一样东西好,我信必有过人处。木心是画家兼作家,改革开放初始移居美国,他不像陈逸飞,行前即有声名,所以走了也就走了,反正无人知晓。他的画因是复印件,又糊又黑,像是一块锅巴,但亦能朦胧感受到一种大器,我记得是水墨的山水,有传统的墨意,但是现代的构成,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淋漓洇染,是一种不常见的水墨语言。但我于绘画是外行,只能会其大意,加上看不到原作,又不知尺寸大小,度其意,仿佛于黄宾虹同赵无极之间见到一种既传统又现代的水墨精神,于是有容乃大。

  而文章不一样,印得糊,只要字觑得清,仍是文章。阿城喜欢木心的文章,我想有他的道理,因阿城是一个见识开阔的野狐禅,他喜欢意外之人,意外之事,当然包括意外的文字。而木心的文章,字字句句,无不给人意外的喜悦。我把那些文章慢慢读完,叹一回气,如同见了高人,被他的识见同言语及人格所吸引,作声不得,惟有默然。我当时的印象,是我觉得木心饱读诗书,学养深湛,且眼界极是宽广,从《诗经》开始的中国文学传统,从文艺复兴开始的欧洲文化传统,他无不涉猎,又每有心得,喷玑吐珠,文学、艺术、宗教、哲学,顺手拈花,一笑解之,快人朵颐。他谈旧上海的人与事,比起张爱玲来更有男人的胸臆同气象,且站到更高更阔处,把十里洋场看得更为真切也更为深刻,又把旧时上海人的人性揭得更为无情也更为冷峻。他还有几则短篇小说是写美国的故事,亦是沉着流利,有画人画虎的毕肖,且也趣味横生。我记得复印件里有几页是他的札记,似乎叫“琼美卡随想”,几十百把来字一则,谈音乐,谈绘画,谈文学,谈人生,总之谈这谈那,则则是洞明,在在有机警,读来令人神旺。尤为可贵处是木心的文章既人情练达,又赤子情怀,智性且还加上率性,于是乃有人生的境界同道行。

  而我更喜欢的是他的文字,是那么样的一种富有人类感情同文化表情的中国汉字,优雅、从容、洗炼、蕴藉,极为讲究。洋粹他也懂,国粹他也懂,但他不是简单的中西合璧,弄出个“三明治”来,就像他用水墨来描画他的风景,他是用纯粹的中文书写思维,来表述他对世界的体认同感怀。他读过那么多的西洋书,但他的文字绝对没有翻译体的那种工具性的失血,他让承载国学底蕴的中国汉字的表现力在纸上熠熠生辉,又每使文字的文化密度大于文字本身,所以他下笔极简,而含义极丰。方块汉字在他的散文随笔里不但表现得极有张力同活力,也仿佛同时成了他一种隐秘的文化立场。我想这正是有语言自觉的阿城特别欣赏的地方吧。读木心的文字,是一种享受,美、智慧与性情的享受。

  我遂记住了一个名叫木心的人。我觉得中国当代散文作家中,像他那样有学识,有见地,有眼界并且有真性情的实在太少了。更何况他的文字是那么地提神,字字句句地读来,是罕有的一种清爽。我又跟陈村打比方,说木心的风格不是水煮花生,乃是大闸蟹加黄酒。

  后来木心的文章偶尔在《上海文学》上发表,凡我见到,必定拜读。记得有一篇写到李叔同,在峨眉金顶上“思凡”,又有若干篇写上海滩旧事,满纸周璇的小调同霓虹光影,让我对木心的身世起了猜测,因我觉得木心的文章里,有种世家底色,又有种曾经沧海,如同曹雪芹写大观园,点点滴滴是“家里有过的”。看了这样的好文字,再来读当世髦得合时的种种“美文”,高下当可立判。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6-01-06 21:36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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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异数



  □陈丹青
  
  读木心
  
  编者按:木心是在海外享有盛名的作家,出版有散文集、小说集、诗歌集多种,阿城、陈丹青等曾师事之。只因偏爱繁体字,致使作品迟迟未能在内地出版,使人引为憾事。广西师大出版社最近出版了他的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编辑特约几位偏爱木心的作家,写下他们的心得,以飨读者。
  
  木心简介
  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生。浙江桐乡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毕业,曾任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
  1982年移居纽约,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著有《散文一集》、《琼美卡随想录》、《即兴判断》、《温莎墓园》、《素履之往》、《巴珑》、《会吾中》等。
  
  评论木心的文学作品,是十分困难的,单要说明这个困难,就得长篇大幅。

  他是个“异数”,双重性质的“异数”。木心自身的气质、禀赋,落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类拔萃,而偏偏落在最宿命地湮没个人才具的历史时期,本是注定了要枯萎夭折的,但他存在,而且成熟,沉默40年,终于扬名海外。因此,《散文一集》的问世,于作者而言,是大转折的“起点”,这个“起点”还具有非个人性的意义,以后会显示出来,成为一种象征。而今他的第二本散文集即将出版,第三本诗集、第四本小说集将相继付印,新的长篇的作品正在写制,专题评论木心的文学活动,是后事,是大事,是盛事。我们今天来座谈,我想,性质上是“发凡”,方式上是叙叙《散文一集》的读后感———即使是这样的性质和方式,我也深感《中报》文艺副刊编辑先生的热诚非常具有远见,又占了风气之先。(编者注:本文是1986年5月9日,作者在纽约《中报》举办的“木心的散文专题讨论会”的发言稿)

  读《散文一集》,我先说两点体会:一、中国风骨;二、世界观念。这从字面上看是极平常的,而表现在24篇文章中就极不平常,就成为奇观。以控制文字的功夫而论,中国传统的规律、渊源,他履险如夷,举重若轻,以至那“浅出”之前的深入,深不可测。也就是说,种种警辟微妙的思维和意象,对于他,仅是深入浅出,蕴蓄着的精神能量,呈引而不发状态。在融会古典修辞与现代语汇的手段上,又表现得机智果断神完气足;他是文体家,独创一种精密、精确、精美的文体,绝不晦涩雕琢,领会与否,是读者自身素养的程度问题,在中国的古今散文系列中,找不到同类型的模式。然而,从木心的散文中,又可看到中国历代散文的神髓,辗转荟萃,到此别开生面。这就不期然而然地想起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具》一文中的那几句话,大意是:

  任何一种艺术的艺术家,都不能独自具备完整的意义,他的意义,对他的欣赏,在于品鉴他与过去的艺术家之间的关系。既成的不朽杰作,在相互的关系之间,本已形成一个美好的秩序,但一件新的真正独创的艺术品纳入这个秩序之后,也就调整了原有的秩序。

  我觉得,我认为,木心的散文与中国的历代散文,便有着这样的关系。

  再就是文章中的思想情操的内涵,作者观照印证事物,自取的位置始终是“世界的”、“历史的”。当木心的作品初始连续发表之际,在引起多方的赞叹中产生了普遍的惊讶:他对西方文化精神的“源”和“流”何其博识,而且体察精微,见解卓越,文笔又是如此现代风,完全不类蛰居封闭区域中人。要解答这个疑问,必得牵涉的因果太多了。不过,我想,世界文化的整体性,时代思潮的渗透力,对于高强的心智,人为的偏见所作的隔绝,是不能阻碍其敏锐的感应的,反而逼上尖顶,俯视平面,所见者就更大了。何况木心家学根底正统扎实,自幼熟习希腊神话和旧约、新约,与儒释经典同为必修课程,接下来的数十年学问,在哲学、历史、艺术……各领域中所作的,一贯是世界范畴的探索,他的“常识”可算是丰富的了。但“常识”丰富并不是他的过人之处,他在文章中表呈出来的“神智器识”才是难以企及的,即就《散文一集》的序和跋为例,陈义之高,含意之深,已够读者体味再三;当然在其他篇章中,自有更多至理和玄思的阐发,襟怀和志趣的流露。我的所见所知是:小说、诗、戏剧,达到伟大的境界,屡见不鲜,散文达到伟大的境界,还未见过,而木心的散文,例如《哥伦比亚的倒影》等篇,无疑是达到了这样的境界。

  再回到前面,我曾说这个“异数”是双重性质的,浅显地界分,第一重“异”在其自身禀赋,第二重“异”在环境遭遇,《散文一集》证见第三重性质:艺术成就上的“异数”,而它正在发展中,全面的评价,远在将来。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6-01-06 21:43 | 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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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还是来了



  读木心
  
  编者按:木心是在海外享有盛名的作家,出版有散文集、小说集、诗歌集多种,阿城、陈丹青等曾师事之。只因偏爱繁体字,致使作品迟迟未能在内地出版,使人引为憾事。广西师大出版社最近出版了他的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编辑特约几位偏爱木心的作家,写下他们的心得,以飨读者。
  
  木心简介
  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生。浙江桐乡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毕业,曾任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  
  1982年移居纽约,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著有《散文一集》、《琼美卡随想录》、《即兴判断》、《温莎墓园》、《素履之往》、《巴珑》、《会吾中》等。






  下图为台湾所出木心作品《温莎墓园》,上图为《哥伦比亚的倒影》,广西师大出版社2006年1月,22元

  □陈子善
  
  知道木心先生的大名,还是在整整21年前。1984年11月,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以显著篇幅刊出专辑“木心,一个时代的鲁滨逊”,让我首次见识了这位散文大家,不,不仅仅是散文,应该是文学大家。整整21年后,木心,这位多次自称文学“鲁滨逊”的隐居在美国纽约的文学大家,终于“叶落归根”。

  木心先生最初是学绘画的,学绘画的往往在文学上也有出人意料的杰出表现。所以我历来对美术家不敢小觑。但我没有想到木心的文字是如此精美,如此深刻。《哥伦比亚的倒影》是用意识流手法写成的,意象丰富,汪洋恣肆。用意识流写小说,名家辈出,但用意识流写散文,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创新。《明天不散步了》,同样如此。“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充满了哲理,充满了睿智,却又那么平易,不做作。这样的警句在木心散文中俯拾皆是。木心写过一则谈张爱玲的随感,因为没有点名,只写“她”,不大为人知。“她是乱世的佳人,世不乱了,人也不佳了。”起首就石破天惊,木心对张爱玲的点评可谓一针见血。

  从此迷上木心。但我对这位文学鲁滨逊的入迷不是狂热的、一时的,而是执著的、持久的。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搜寻木心作品的努力,散文集自不必说,小说集、诗集、评论集也不放过。

  2001年夏访美时刻到过纽约,曾动过拜访他的念头,鸡蛋那么好吃,当然想见见下蛋的“老母鸡”。但转而一想,既不知他的具体地址(他还住在“纽约东陬的琼美卡”吗?),又觉得冒昧打扰未免唐突,只得作罢。也就在同一年,《上海文学》杂志约我主持一个记忆老上海的栏目,我就把木心先生的长文《上海赋》在《上海文学》上连载了,这大概是木心散文首次与大陆读者相见。我认为,近年来多种形式的怀念上海之旧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都比不上这部《上海赋》。这是一篇奇文,一篇妙文,非大手笔无以出之。木心先生写上海的“亭子间”真是写绝了:“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也就枉为上海人。”难怪海峡彼岸的上海“老克蜡”要赞誉他“比上海人还上海人”!

  对于散文创作,木心先生的夫子自道很值得注意。“诗甜,散文酸,小说苦,评论辣。我以咸为主,调以其他多味而成为我的散文,即:我写散文是把诗、小说、评论融合在一起写的。”换言之,木心先生有高远的抱负,他要打破传统意义上的散文的界限,在散文创作中融入诗、小说、评论诸多因素,使之成为一种崭新的文体。木心的散文实践证明了他其实是一位文体家,在鲜明亮丽的文字背后,深邃的思想,形而上的思考汩汩而出。写散文于木心先生,就像是散步,“闲庭信步”,散步散远了,就成就了这部别具一格、气象万千的《哥伦比亚的倒影》。

  “墙内开花墙外红”,这句中国古话在木心先生身上,也得到了应验。他来自大陆,他的散文创作的喷发期是在他移居美国之后的1980年代,曾在美国华文文坛和台湾文坛引起不小的轰动。木心先生曾说过,“我向来不就大陆的语言霸权之范”,但“与岛上的文学主体和媒体作周旋时”,也“始终保持了侧身的客席的姿态”。这是一位独立的文学大家的清醒和自重,特别难得。优秀的文学作品的生命力是长久的、超越时空的,虽然姗姗来迟,毕竟还是来了,现在是到了木心先生的散文“墙外开花墙内红”的时候。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6-01-06 21:47 | 2 楼
奥利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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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如此多,不如直接把他的文字放上来.文人称赞时候总爱惊为奇人,无前无后,信才怪.
Quote:
“她是乱世的佳人,世不乱了,人也不佳了。”

这句评的倒不错
Posted: 2006-01-10 13:07 | 3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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