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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计算机有关的碎片 作者:管风琴

(1)今天收到GEB,很高兴。
  
  <<哥德尔,埃舍尔和巴赫>>这本书我早在中国就知道了,据说还很流行,不过没想起来看,觉得肯定不懂。两三年前我从图书馆借来看,还是不懂。不过前些日子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可是是因为一个我喜欢的网友推荐它,我突然特别特别想看,在图书馆一查,被人占着。后来我索性在网上买了本旧的,东盼西盼,今天才收到,还没太仔细看,不过已经很兴奋了。
  
  作为标题的三个人,两个跟我是老朋友。除了巴赫,还有哥德尔。我选过的课至少两门跟这家伙直接相关。如果说得玄一点,不确定性原理,图灵机这样的概念,是可以当成哲学来说的。巴赫老人家的音乐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当作神秘主义符号来说。
  
  我翻看这本书,又惊又喜。简直是专门给我看的书吗,以前看不进,实在是缘分还没长足。我这个人极无耐心,不然,其实是乐意往数学或计算机理论那一路走的。这书中大量内容都跟我的硕士课题相关,我是说,使用的基本定律是一样的。
  
  书中所提到的“语言”,说白了就是从游戏规则出发---可能是荒谬的规则,但从这规则你可以定义整个世界。世界被一条描述分成两半:属于和不属于。巴赫的音乐可以被解释出一种“数字意”,因为他一直在攀爬,重复,不经意间回到起点。我常常把巴赫的灵感,想成一种荒诞的规则,一颗怪异的种子。在羽管键琴的机械敲打中,种子当当当地长成盘旋的绿藤。
  
  也正因为此,我一直悄悄把巴赫当成现代艺术家,拓扑观念的高手。
  
  书我不过刚浏览一点,看到熟悉的地方会心一乐。我们这个世界是可以被不同的定义和推演所描述的,拟定一个方向,所有的“数”都乖乖地沿它长下去。这个主意可以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带来一个好梦。
  
  (2)
  GEB这本书,值得大说特说。只是其中好多名词不知道中文怎么表达,又懒得挨个去查,只好算了。
  
  不过今天随便翻到打动我的一点点,还忍不住说说,一是关于“递归(recursion)". 递归我以为是计算机科学概念中最美好的基本想法之一,因为这种剥茧抽丝似的idea,生活中其实无处不在,而能够将它归纳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艺术了。这个小小的珍珠似的核,成为formal language的定义发端,如今用机器做定理证明无处不用。汗,我承认在这种编程上我是弱智到极,然而写论文的时候不得不用,倒也追究个痛快。
  
  二是“堆栈”。这个概念本身没什么,但作者是用巴赫的赋格的艺术来讲它的,而且这样说,“紧张和释放是音乐进行的基本动力”,<<赋格的艺术>>中,先用转调形成一种压力,然后在那个基础上继续变形,而解开压力的顺序与之相反,倒退着解开。呵呵,把堆栈跟art of fugue联系在一起的人,应该受我一拜。
  
  我一向反对人硬做文章,把科学和艺术瞎联系,那种夸夸其谈艺术科学如何统一的人,在我看来往往既不懂艺术,又不懂科学。我自己倒乐意做个老实人,哪怕被人称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工匠,盯住细节死死板地研究。然而我又认为,从艺术和科学层面去想,其实不应看成对艺术和科学的归纳,而是走出新的一径,对世界重新定义。我常常嘲笑那种要用科学解释艺术的人,是把立体的东西放到二维座标系中按扁,然而按GEB的作者的目光看去,不是把三维按成二维,而是让它长成四维了。
  
  不由自主深深赞美这种新鲜的方式和眼光。这种赞美其实很私人化:我是个容易紧张的人,为各种生活琐事。而想象这种运动让我深呼吸,舒缓精神压力。从这个角度来说,各种疏离日常经验的抽象思考,都可以是一种拯救。
  
  
  (3)
  听说GEB的作者经常来斯坦福大学听管风琴音乐,从巴赫的音乐中得到了灵感写这本书。
  
  哇,原来又是一家人。
  
  我读硕士的导师,专门搞一些formal language,教的课也是,让我们活活抓狂而死。其实,如果早点看到GEB这本书,说不定我会快乐很多。
  
  那时我们定义语言,总有一项是unknown。作者Hofstadter画了一幅图,两颗树,一黑一白,中间有unreachable falsehoods & unreachable truths. 我们定义语言的那个“异常”就一下子把一个过程扔到深渊里去了,最后扑通扔出一个错误信息了事。这个过程重复多了,人早木了,不过我一直隐隐觉得,这其实是对世界的一种隐喻。计算机科学充满了这种模仿和隐喻,比如图灵机,答答答答地在带子打出输出,有时可以决定,有时不能决定结果。这个东西奇妙在,完全不能用实验印证。我们做题听课热火朝天,却完全是在一个乌托邦里闹,根本看不到后果。我们的证明,往往就是为得出一个“不可解”的结论,在一个并不存在的空间里,我们抓瞎着在概念丛中穿行。
  
  习惯了那些概念丛,它们就是真的了,比真还真。里面的磕磕碰碰,都有真实的质感。素质好的人,从一丝碰撞的触觉摸去,就能撞见个新洞天。我过去有个很年轻的老师,读硕士时就发表了很出色的论文。后来他不无得意地对我们回忆那个下午,一个闷热孤单的地方,他一个人郁闷一大顿之后,给外出开会的导师发了一封振聋发聩的email, 汇报自己巨牛的定理。
  
  有一次,我问他,你的研究其实根本不用计算机,对吗?他笑着举起一张写了些铅笔字的小纸片,See, that's all my research.
  
  
  (4)
  音乐上有荒岛CD一说,那么“荒岛书”可就太多了。对我来说,GEB算一本,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也算一本,虽然有点depressing. 这套书的下册在我手边,垫鼠标用,不常看,若要看时,权当纵欲。
  
  到了一个荒岛上,你知道这个世界横竖在没落,左一文明,右一文明,“神龟虽寿,尤有竟时”,什么都无所谓了。既然生出来也要衰落,那为什么还生呢?
  
  在那条叫做“文明”的曲线上,人是小小一点,为它贡献或者减弱一点曲率而已。
  
  而GEB是一本阳光之书。我也没太认真看过,但每天等咖啡烧好那片刻是看的。今天下午在科学楼底买了只水果冰激淋,吃的时候不知看什么,就看它。那时,我自己坐在一张圆桌跟前。
  
  那本书真是旧了,书皮从书脊脱落,落下很多黄屑。圆桌,黄屑,这些沙沙作响的东西,都可成为“观念”。在这张荒芜的桌旁,我低头凝视书中一个叫做拉玛奴江的印度数学家的脸。当时,资助他的英国数学名人哈代说,我看了他的定理证明,整个被击败。这个印度人在一个极小的乡村里长大,一直过得辛苦,健康太差,年纪轻轻就死了。受印度那个小地方的宗教仪式影响太深,他的思考方式也显得神秘兮兮,东方兮兮。而这都是写书的西方人说的。
  
  站在荒岛上,看潮涨潮落,船来船往。
  
  (4)
  上面说了我喜欢图灵,原因之一,图灵机是我认为计算机科学上最有诗意的概念--一种高度概括世界的想法。可以这样想象,图灵机是远远照着地球仪的一盏小灯,它所在的“高维”世界渺目烟视地投射着低维的地球。还有一部份光,照到虚无的太空。那是个unknown的世界,将抛出异常,或者将光吸收。
  
  原因之二是,图灵本人是个同性恋,后来因此自杀。计算机科学家中,这么酷的死法,不多。
  
  (5)
  假如我一定把一本书翻译成中文,这本书肯定是Andrew Hodges写的图灵传。这个作者是合格的图灵粉丝,网上有他的竹叶。唉,当然只是说说,叶公好龙而已。我真不喜欢翻译,只是自己看个乐子罢了。
  刚刚发现,写图灵传的这个Andrew Hodges,也是同性恋。这家伙的竹叶非常impressive,而且有个图灵机的模拟:
  
  http://www.turing.org.uk/turing/scrapbook/tmjava.html
  
  Hodges 写小说,作曲,烹饪。他的专业是数学,在牛津读博士。
  
  
  觉得一个人,象我,在一个所谓学术机构混个几年,虽然结果仍然是不学无术,对这一行里的人名好歹混个耳熟。比如,我学理论课算是多的,Turing, Church, Godel几大牛人都马马虎虎知道,定理虽然忘了,书上一提差不多能想起来。那些号称Alpha, Beta的几个定律,还有Lamda-calculus的东东,当初学的时候觉得这些东西真TM无事生非,现在不考了,看闲书里提,才觉出它们的美好。
  
  (6)
  当初我学微机原理,计算机设计,没有一个学得好。学计算机设计的时候,我们写程序模仿一个原始的算法---做除法,一个个减被除数。具体的算法忘了,反正流程图还很长很麻烦,而且idea还真不简单,弄出pipeline什么的,我们做得坑吃坑吃,死去活来。最后老师惊讶地说,这么简单的code你们都不会写。
  
  三十年代图灵开始出成果,那时他孤身一人跟一些“大数”奋斗,还有与门或门这些新鲜玩意。
  
  同为英国人的散文家兰姆,写过一个半小说半散文的东西,说某个国家(似乎是中国)的一个男孩发现房子烧毁了,碰巧烤熟猪肉,就很好吃。结果,他们为了有熟猪肉,就一间一间地烧房子。
  
  现在我们看来早期计算机的IDEA,就是这样啊,好象巨笨巨笨的,绕N个弯才能解决一个最最简单的问题。其实,现在的机器定理证明也是这样的,对初学者来说,证明x+1 > x 需要写无穷的程序,面对几十页的错误信息。
  
  然而那就是计算机的发端,跟人类直觉思维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式,那是由少数天才点破的,看上去极其笨拙的思路。从那个思路开始,人类的思想史开始个新的头绪。也就是说,当人发现自己的直觉太过聪明,聪明到头,打算换成笨办法的时候,才开始了一种“可持续发展”的新聪明。
  
  图灵生于1912,死于1954。他是个专心的教徒,然而又是罪恶的同性恋者(按当时说法),他天真热烈,然而对“恋”又有玩赏之意。他的生活与伍尔弗夫人的一部分平行,跟罗素也有些交往。他生得晚了一点点,恐怕没去过“百花里”。那个香艳的文学世界,跟他擦肩而过。
  
  
  当然,这些美妙的主意,无论在外行看来怎样浪漫,真靠它们吃饭的人,才能感到这些玩意的残酷。其实残酷的不是这些calculus,而是你死我活的学术界名利场。当初我是个热情的计算机爱好者,读研究生真入了这一行,才发现,要么是商业工业为生存挣扎,要么是学术界的血腥竞争---能参与竞争的前提,是你先有了个教授的位置。所以,这些惨淡的光景,弄得我早已心灰意冷。
  
  其实,当初Turing他们,或多或少也有人际纷争,不过Turing本人既牛又单纯,自己不清楚很多事情在他深钻定理的时候,周围多少他无法处理的事情在发生。
  
  这样的人,在搞理论的偏执狂们中不新鲜。他们象共产党员一样,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7)

喜欢图灵,我爱屋及乌,也喜欢上Hodges,这个人把形而上,形而下,都弄得津津有味,一边得意洋洋宣称自己跟图灵一样是公开的GAY,一边敬业狂热地工作和写作。Hodges是<<皇帝新脑>>的作者Penrose的学生,现在在牛津数学系教书。他的网页上琐碎地写他做了什么工作,打什么工,有意思。提到让他出名的,卖了10万册的图灵传,他还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图灵不会想到自己会那么出名,不会介意自己作为一个纯数学家,只被同行知道。
  
  这种状态我深为理解。小时候我数学很好,顺便看了很多数学家和数学史的故事,不过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最近我又有点喜欢这些东西,可能源于GEB,更主要的是好奇心,想知道这些人的人格和抽象思考怎样互相投射。
  
  在图灵传里说到图灵之死,Hodges没有描述当时的情景。其实如果想描述的话,无论如何是可以八卦出来的。他这样说的,“图灵象白雪公主那样,吃了一只毒苹果。”好个浪漫的死法,好个简单的描述,简单得乖僻。
  
  在图灵传的后记中,他写到,图灵的老母亲在他死后为他写了一本薄薄的传记,不由引起我的兴趣。Hodges写到,图灵的母亲不懂数学,然而,身为母亲,她写的传记却带有难得的客观色彩,好象写陌生人。为什么呢?因为图灵的母亲真的不了解他,虽然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看到这几句,我心中不由大恸,为这简单而沉重的悲哀。我想,作者Hodges真是把自己放进去了,才有这样的想法。图灵非常爱母亲,然而他的古怪行径无疑让母亲担忧多年,毫无办法,他后来进了监狱,流露出自杀之意,不过他向母亲一再保证,不会伤害自己。
  
  母亲的心,我们只能大概地想象,无人得知。
  
  Hodges 写道,图灵母亲的传记,最大的优点就是客观,最大的缺点就是,这位普通的女人,只会以别人的结论判断自己的儿子,好象儿子是小学生,时时要靠老师打分。她最喜欢说的是,儿子的成绩被哪位名流赞扬了,获得什么奖了,却根本不了解儿子真正的贡献和伟大之处。
  
  这样说来,儿子真的是陌生人。他的单纯和怪僻,他的聪明和桀傲不驯,在母爱的温暖中仍然无望地从这个世界里流失了。。。。

(8)

今天喝咖啡时接着看GEB,又看到好玩的,跟巴赫相关。

其实,这本书里谈论巴赫的部份我并不太感兴趣,毕竟关于巴赫的东西我看得太多,有点刀枪不入。不过关于数学和计算机的,跟巴赫联系一下,有时说中我心。今天看的那节,说到巴赫的Hemiola和声,作者说,这是世界的不确定性。说得太简单干脆,让我以为这是我说的,简直想跳起来跟作者争版权。

因为,当初我弹管风琴弹到赋格结尾,常撞见这种和声,节奏飘忽地变了一下,很蛮不讲理地把乐意“撕”到别处,给听者吃了记迷幻药。那时我就想,上帝为我们设计巴赫这个人物的存在,是跟量子力学一道给人类准备好的礼物。人秉承牛顿之意似乎把这个世界越算越妥贴,然而最终上帝撕碎我们的信心,毁掉人的骄傲。这一切,真是一种轮回。

(9)依我看,GEB缺了重要的内容。如果我写,定要加上美国诗人Wallace Stevens,那更是对世界的拓朴式解构了,赤裸裸的循环递归迭代,把信仰都绕进去了。WS喜欢写“一个基督徒女人”这种题目,更喜欢慢条斯理地细细数来“十三种方式看黑鸟”,喜欢追究“存在”,“记忆”,“消失”,注意,在我看来,这些理念都“后计算机”得不得了,而且自己丁丁当当搭起概念集合的架子。而且,他的诗意是放射性的,从语词中心出发,从那些华丽怪诞的动物名或者地名出发,最后形成凸多边形----是凸的,不包括弯弯的蚕豆那样的形状。因为WS真的很自我。

10。

计算机这东西给人的误会之一,是以为它的发展变化日新月异。

在技术层面上,是的,新平台新幌子迭出。然而从思想上构架上,最好的书,我们还在看的书,是三十年前写的。计算机architecture,几十年都没有变,思路也没有变,惊人地稳定。这一点符合我的审美观,我到目前为止才没有弃它而去。不变让人厌倦,变化本身也是一种不变,也让人厌倦,好在凡是形成学问的东西,总有不变和变化存在,象一只动物。

11。

系里每周都有人来讲讲座,我被迫去听,因为一门课要求。十个有九个基本听不懂,十分丧气。不过注意到讲座的人,总算有几分趣味。

其中有从企业请来的,多数是别的学校的教授。喝喝,从他们说话的表情语气,就知道谁来自企业。这种人张嘴就是老大的样子,因为在应用中经验最管事,而且只要在某一狭窄范围内管用就行,所以做久了猫腻都清楚,自以为无所不知。而学术界的人,向来乖乖等同行批评,说话小心翼翼,不敢越界。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11-09 21:37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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