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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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象

   表象
  
   ——漫谈中国电视连续剧之三
  
   王安忆 陈丹青
  
   安忆:很早的时候,大约是最早所看的电视连续剧之一,根据老舍先生同名小说改编的《四世同堂》,几十集过去,最后结尾处,是将以前的场景,择重要依序迅速回放,效果是惊人的,原先安稳日子里,宁静的人,和好的家,最后竞四分五裂,死的死,亡的亡,失节的失节,牺牲的牺牲。倘在太平盛世,这就都是爱国齐家的子民,本不该受如此严酷的考验与甄别,可将寻常百姓日子一经过下去,可是,民族危难来了,避不开地,英雄和败类都生出世来。因这中间有切实可靠的情节,方才能合理地从此到彼,有了结果,完成故事。
   丹青:好电影的“长度”,是在观看过程中的“心理长度”,两小时过去,可以是角色的一生,国家的百年;连续剧“长度”则20集40集乃至100集,恍然与真的时间“长度”相交错。有部回顾文革后1979年到1999年为止的连续剧叫做(一年又一年),片尾将二十载春秋连年“回放”。——知青老了,孩子大了,老房子拆了,穷小子富了……
   安忆:我说的并不在于“回放”,而是此一“回放”使我惊骇到长度,它将长度快速地集中地在眼前拉过一遍,使我检阅了我们观看的过程。一个漫长而丰富的过程,有多少事情发生,不知不觉地走到终局。我们从终局看见了起点,带着遥望的意思。长度是故事的容量,但因现代艺术填充容量的东西太多,而且都具有现代的思想的名义,故事便被挤走。这就又要说到“限制”的旧话题,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热衷于推翻限制,之前所有的革命都有一个长久的酝酿的过程,比较有准备,也比较自然,而20世纪,思想的武器太多,从事思想分工的职业者也太多,所以,就看他们忙着拆除藩篱,突破限制,形式的界别模糊了。简直有些像鸠占鹊巢。
   丹青:“回放”使你“惊骇到长度”,这说得好。
   但是“思想”居然能够“填充容量”?怎样“填充”?
   安忆:不是有那么多观念画,观念电影,观念小说?承认不承认?20世纪的所有艺术门类,都有一个特征,需要诠释。这时代里,思想真是太泛滥,同时又都是半生不熟,所以不能独立出场。而是要在艺术里面寄生,就像是童话里说的来不及逃脱魔咒,一半是人一半是动物的倒霉鬼。在此同时,艺术自己呢?似也变得智能低下,无力充实自己的形式,要到外边打野食,借人家行当。也变成中了魔咒半人半兽的倒霉鬼。其实,自己心里大概也狐疑的,所以要叫“实验”、“前卫”。旧规矩,旧制度留在那里,让给吞吐量极剧的大众胃口。先进的现代艺术是有些像贾宝玉的父亲说他的,“精致的淘气”,不够塞大众的牙缝。像电视连续剧那样却有着过量的长度,甚至超过了原有故事适当的需要,靠别的填都难了,只能收容故事,因故事的叙述的时间形式,与长度是符合的,很有占有率。而故事被迫地被按在一个长度上,无度地扩张开来,就不得不旁生枝节,繁殖情节,往往会游离原先的故事主旨,而派生出另一个或者另几个。派生的原则,是依着情节的逻辑性,情节的逻辑性又是来自于生活的合理性质。
   丹青:今时的“思想”太过“泛滥”?“半生不熟”?你指的是什么思想?谁的思想?你所谓的“观念画,观念电影,观念小说”,自属小众,哪有要来打揽大众、包揽文艺的意思?
   你以严肃文学的创作规律谈连续剧,是一谈法,但连续剧属于“娱乐业”,是大众文化。连续剧的长度设计,首要考虑是“俗众”与“节目”,节目则首要考虑播放时段、广告收益等等,它得卖出去,收本钱。一卖一收,大有讲究:此是“因”,然后才是“果”,即没完没了昏天黑地编故事.凑长度,于是有你所谓“旁生枝节”、“无度扩张”、“游离主旨”之类,说破了,就是“吊胃口”。美国连续剧是工业生产线,生产“诀窍”,是开头几集弄得漂亮.观众唬弄住了,之后随便什么玩意儿都会看下去。
   故事、情节,靠观众的“期待心理”活命,久之,便如“文化鸦片”。必得上瘾。传统职业说书,首要考虑的也是“顾客”与“收益”。你是名嘴,生意就旺。“故事”所以是“故事”,看在“说”得门槛精不精。中国的说书,无迄无止,捡一段开讲,生发一大篇,一下午就过去了。在柳敬亭嘴里,所谓“旁生枝节”、“游离主旨”,乃是他看家本领。
   本雅明将故事与新闻作比较。说新闻“昙花一现即荡然无存”。千年口传的故事,则魅力常在,魅力常新,因为“故事保持并凝聚其活力,时过境迁仍能发挥其潜力”,这潜力的来源,我想,即一代代名嘴如柳敬亭者是也。
   本雅明因此说了那句经典的话:故事在流传中“不消耗自己”。
   安忆:本雅明这句话很好,我不知道上下文,要我单从这句话看,理解“不消耗”的原因是故事的自成一体性质,使它不依赖于时间、空间、事件的背景而独立存在,比如伊索寓言,比如“一千零一夜”,比如“聊斋”,比如莎士比亚戏剧故事,它完全是由故事的硬件构成。什么叫硬件,人和人的关系,事和事的关系,即因果,逻辑。对了,推理小说多是凭硬件,尤其是阿加莎·克利斯蒂的推理小说。日本推理小说我以为比较依仗于软件,软件就是思想,社会问题,意识形态,但软件又往往会成为硬件的部分,比如说心理,道德感,会成为因果转换的条件。还打推理小说的比方,杀人案的发生与解破常要以心理道德为条件,这两者也许很难分清楚,但在混淆的表面底下,还是有着分界线。
   丹青:所谓“不消耗”,我猜,无非是故事的骨架、线索不变,皮肉、枝节,则一代代说书人自己生发——刘关张关系不变,一百零八将关系不变,韩信功成被杀不变——变的是细节或语言,此之谓“说书”。
   小说则一路酝酿、构想、谋划、调度,是个“码字”的过程,直到完篇定稿。《金瓶梅》有所谓洁本全本,但白纸黑字,读多少遍,历几百年,还是白纸黑字。金圣叹可以事后“批”,但不能取来改,此之谓“小说”。
   这时,我们倒要清楚“说故事”与“连续剧”的区别:只要你有口才,有兴致,大可开讲三国水浒,连续剧播出.却是被顺序“消耗”的过程。播完、看罢,转移频道。经得起再看再品的连续剧,毕竟稀少。
   我们在纽约租看连续剧,批量消耗,跟每天买菜做饭一般。
   安忆:要做到“不消耗”谈何容易,必须要有个稳定平衡的结构,如何推它也不倒。《红楼梦》可惜它没写完,否则将更加“不消耗”,不会让这么些文人来多嘴,吞噬。太虚幻境与宁容二府之间的关系,多么微妙而又坚固。我很佩服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是半路插进来的低级别的散鬼,搅扰一下,终乱不了太虚幻境的大法,那一道一僧则来看顾一下,卫护这石头在红尘中的客旌。我喜欢这两处的息息相关,每一次交往都有理由,尤其贾宝玉看册子,原来每一个人都在太虚幻境有籍,就是有注册,照中国传统说法,有前缘,此处,曹雪芹真有点像西方人了,将如此虚玄的观念物化为“册子”,而且,这两处的相接相衔亦是西方人的实证方式。在中国民间,也是有实证方法的,可却将异界刻画得凄惨恐怖,因庶民总还是现世和务实的。太虚幻境却极美,所有人对前缘并不自知,总有机缘点拨,却不醒,要等时机。这在中国笔记小说也有,可都是个别的人事,《红楼梦》则是一统天下。小东西总是好掌握的。条件简单,互相拉得住。看过一篇日本当代女作家的短篇小说,写一单身女子,向一酒保买春。一夜过后,付他一叠钱,第二夜过后,酒保却付她一叠钱,但比她付的少了一张纸币。第三夜,是她付,又少一张币。第四夜,他付,再少一张币,这样相互买春,直至一张钱亦不须付了。尽剩交易外的事情了,两人便断了往来。这故事精致极了,条件那么简单,关系则很紧张,便牢固了。而大东西就难度大,俄国人的东西要靠人生经验,可能与自然环境有关,他们的人生经验体积都大,尤其是托尔斯泰,简直是纪念碑式的,有重力,占地多。而善于结构的是法国人,特别是写实主义那一路的,可谓无一处不服贴,简直像瑞士人的钟表机械结构。《包法利夫人》,如何一节一节走向堕落,全是偶然中的必然,和必然中的偶然,而且布局又那么匀整,一点不失衡,就不会有内耗。连续剧自然远未到“不消耗自己”的程度,我想这也是长度的缺陷,绕远了,就难兜回来,逻辑推进倘事先没有周密的计划,预测,中途会挫折原先的动机,损失已有的领土,再重拾山河。要将一个动机、一种秩序贯彻到底,是太难的事情,自己不经历不知其难。体积那么大,内部的结构却要息息相通,互有关联,又不能叠床架屋。你曾经说过画集体场面的难度,我想大约有一点像,每一部分既要有戏剧性冲突,又要和谐,不能内耗。
   丹青:你是“严肃”类作家,谈起创作来诚意可掬。连续剧与畅销小说一样,与其说是“创作”,无如说是“操作”。连续剧与市场是一“供求关系”,要上货,要快,容不得你托着腮帮子熬多少年琢磨。连续剧“产业内部”的状况是:资金到位,限期上马,限期收工,边拍边写,现写现拍,是常有的事。
   这“操作”一说并非贬义。只要是人才,难不倒,照样出好东西。王朔本事大,90年代初,一年之内他能写一两部长篇连续剧,如《爱你没商量》之类,还照样写小说。那位昆仑饭店的海岩经理,业余写本子,每天动笔两小时,早先《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最近的《玉观音》,都写得好。
   莎士比亚、莫里哀、巴尔扎克、大仲马,都是快手。陀思妥耶夫斯基要还赌债,拚命赶。罗西尼是天井里仆人等着,一页一页乐谱写好,隔窗接过去,飞奔剧场,那头当场演奏,就这么干。倒是多产的卓别林让我惊讶:《城市之光》行云流水,其实有些片断,如他和盲女巧遇一节,几个镜头竟琢磨十个月不止,不断推翻重来,片场记录比长篇小说还厚。但那时他已是超级大腕,玩得起艺术,他早年出道时的小品,现拍现想,现想现拍。
   赶任务的坏处是“糙”,好处是出“经验”。我有时不跟学生讲道理。小时候学游泳,教练抬脚就把你踢到水里去。
   安忆:我在一定程度上重视“量”,创作者其实就是手艺人,一是要多练.二是掌握了技能后,就要多做。香港艺人张国荣去世后。电视里播放他的节目,方才知道他演过那么多部电影,出过那么多盒音带碟片,当然有许多滥片,可那么多活硬是将他磨出来,难怪他那么好。他有增值力,他痛苦时,就能把痛苦的涵量增得很高,爱的时候,也增得很高。而且,我还相信沙里淘金,相信概率,像连续剧那样的量大,有长度,东方不亮西方亮。有时候,在一部不怎么好的电视连续剧里,却会有几处孤立的好处,这好处多半缘自于我们所熟悉的人间常态,所引发的同情同感。曾掐头去尾,隔三阻五地看一部公安系统反腐的电视连续剧,通篇无甚精彩之笔,可有一节,警察的父亲路经此地,来看望儿子,父子俩坐在一起,无什么话,父亲则以为自己打扰了长大成人的儿子,局促不安。这一幕一反全篇的生编硬造,显示出动人的情形;那种至亲至深反生疏离的关系,真的有了生活的美感。
   丹青:我把连续剧当生活看,不当艺术看。当它艺术看,你就计较艺术,生活看,你计较什么?有人笑我:“这样的滥片你也看?”是的,我看:生活,过日子,有什么滥不滥?
   安忆:这回,我们有了同感,电视连续剧里有生活,生活特别多,多到泛滥,还是那句话:东方不亮西方亮,沙里也能淘出金来,有了量,自然就有好东西。
   我有时候看电视连续剧,会突然惊讶起来,惊讶这些编导演员竟是能懂生活,真的懂了,不排斥是瞎猫撞死老鼠,可真也撞着了。长度放纵了他们,让他们摸爬滚打,不小心也能掐住要害。长度要求细节嘛,碗大了,要有东西盛,就张开网捞吧!我更以为是不自觉获取的,因我们大多艺术者的自觉里,都是无视生活,忽略生活,自觉地避开生活的。
   丹青:你这还是“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生活观”。
   安忆:“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生活观”也无甚不可,延安那地方你可否去过,逼仄得简直就像世界的缝了,可就因这逼仄,封闭,就自给自足。民间乡土的文化得此时机发掘出来,《春节序曲》的旋律就来自米脂秧歌,“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那个米脂。我是怀疑,那种无视生活会不会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遗迹,以为生活均是平庸的,需改造的。其实,生话里精彩的东西多着呢!
   丹青:五四那代人什么都写:军阀、婊子、强盗、倒霉鬼。49年后,阿Q、祥林嫂、华老栓、魏连殳……,绝对不让写。胡风辩说“到处是生活”,立马摁住,进班房“体验生活”去。
   80年代以来,总算阿狗阿猫各色人等又能写。
   安忆:这里又有个概念错了,我说的不是五四时期,是“五四新文学”,你说的是新文学以外的鸳鸯蝴蝶那一路,确因意识形态关系对后来的文学影响不大,同时,它自己的品质也不高。此类小说作者,多是家道破落的文人,染了洋场气,成了才子,他们既不能有贵族阶层的精神生活,又不是像底层劳动大众贴近生计,有生存的艰困经验。他们正处在虚无与温饱之间,物质主义的一层。多少年来,为中国文学视作正传的五四新文学传统里,对生话,尤其是日常生活,是持批评态度。这在很大程度上狭隘了我们的视野。当然,现在的情形多少有些矫枉过正,生活泛滥,而艺术者照单全收。这是另一个话题了,再回到对生活的观看。电视又有一个好,扩大了我们对生活的观看。有一次,电视记者采访新建大桥有不合乎规定的车辆通过,临时拦下一辆,问那司机,司机是外地人,很淳朴,并不明白采访的目的,总是往正面理解,他十分腼腆地笑着,记者问他是第几回从桥上过,他非常谦虚地说:第一次,第一次!我想,他要是有机会看到这个批评性的节目,一定会大吃一惊。中央台第四频道,曾有过一个寻亲节目,帮助一个女孩子寻找与母亲离婚的父亲,电视台经种种周折,找到其父下落,此时,远远地,看他在一小馆吃面,看起来,混得不怎么样。但这个落拓的父亲却来认女儿了。他穿了一件西装,显然为出镜修饰了自己,理了发,修了面,表情异常沉重。在此,也感到电视的公开性其实是剥削了人的情感,生活的情感。生活本是私密的,所能昭示于人的是表面的表面。我们要的,其实是有提示性的生活,提示表面底下的东西,越淳朴越好。
   丹青:“提示性的生活”,就是“表面”:“表面底下的东西”,在我看来,全在表面上——它还会在别的什么“面”上吗?
   你说电视的公开性“剥削了人的情感”,我喜欢的是“剥削”人的“表面”:人脸就是“表面”,哭哭笑笑,不论“表面底下”是否真哭真笑,但“表面”会一五一十泄露天机。
   你说“生活是平庸的,需要改造”,那是在稿纸上用文字“改造”,因小说中的“生活”只能“读”,真的生活,你是睁着眼睛“看”。所以你说“电视又有一个好,扩大了我们对生活的观看”。这就是视觉艺术嘛。
   我画画,只顾观看。所谓“写生”,就是做“表面文章”。
   安忆:并不是所有的“表面”都具有提示性。我以为后现代的艺术者最糟糕就在此,认可所有“表面”的提示性,结果是安忆:诠释的必要性。它必依赖过度解释。而你是心口不一,嘴上很宽容,内心则相当严格。我不以为你同后现代者一样持对“表面”的态度,我宁可以为你是同我一样,写实派的,对生活的外形有兴趣,对人的活动有热情。我看画亦喜欢有人物的。人的脸,表情,骨骼的受印记的痕迹,你曾说过我,看画不是如此看法,可对我,除此便无他法。
   丹青:你这么看画,并没错,但那是一种“看法”,还有许多种别的“看法”——绘画是什么呢,是一枝笔在纸上布上弯弯曲曲点点戳戳,这“弯弯曲曲点点戳戳”,便是“绘画”的“味道”,说得雅一点,就是所谓“绘画性”,好比小说的“文学性”,讲究修辞节奏之类。
   隔行看,看模样傻丑,看“后来怎样”——我看电视连续剧,心甘情愿当外行,哪张脸有意思,哪个情节揪人,我就张嘴傻看。近时看连续剧《冬至》——江南银行小职员夜半从电脑里转移巨款,然后缩在办公桌底下熬到天亮,陈道明饰演——看得我胸闷气憋,做梦都惊怵。
   安忆:我与你说过,倘我是如你会作画,那我要画的材料真是太多了。二十多年前,我在徐家汇藏书楼看书出来,遇到一对年轻的乡下男女。你知道,徐家汇天主教堂有许多郊区农民的教友,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他们是田里劳作的农民,黑,瘦,他们学着城里男女的偎依姿式,可终是做不来,所以只是手交着手,就像新中国一种自创的青年团集体舞的动作,手脚极不协调,可他们却是幸福的表情,真是甜蜜啊!身上穿着硬绷绷的新衣服。多少年来,我一直忘不了他们,可我苦于不能用文字为他们肖像,怎么写都不像。我喜欢你组画里的那幅牧羊女,她受吻的表情,朴素天真的情欲。还有画白求恩那幅,担架队员,一个农民看到白求恩惊愕的眼神,好像在说,多么古怪的长相!我曾在沂蒙山区听一乡长说起他有生所接触的第一个外国人,联合国派下监督扶贫项目执行的志愿者,他很认真地说,他们和我们种不同,就像绵羊和山羊。
   丹青:那你也画呀。周树人张爱玲都爱画画。张爱玲还大谈塞尚,“看法”和你一样:看内容,看情节,看人物。其实塞尚一辈子画人就跟画虫子一样,他在乎画面的所谓“结构”、“量感”,张先生完全误会了。
   安忆:说不定,张先生不是没有看到塞尚做的功课,但那是无法用文字描绘出来的,倘要用文字写,就只能写“宽眉心,大眼睛诗人样的人”、“大头的小小的人”。两样不同的工具,就只能做两件事情。文字太间接了,而我私下以为,你却是嫌画画不够描写的,所以也要来写。
   丹青:恕我不要脸,捞过界。
   安忆:因你们画家是受直观的训练,就会看,看得见表面底下的东西,或者应当说看得见有提示性的表面,所以会有惊人之笔。你那学生谢宏军所写《乡村诊所》,状人状物比一般作家都好。还记得吗?90年代初,你去美以后第一次回上海,晚上,我们是在福州路南京路,我指给你看那暗灯处的报栏,报栏底下黑压压的骚动着无名情欲的男人们。由于你的提示,我在其中看见了戏剧。
   丹青:记得的。十一年前的事情了,真他妈的快,那时上海还没有开拆。你我站在马路对过偷着,天暗下来,我忽然发现他们是同性恋——那是“有名目”的情欲啊,我非常
  感动。
   我从来只看“表面”。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艺术家顶要紧是“撇开本质看现象”。你写米尼,写她在江北车站看男生就火点烟,忽然感动——就像我看见报栏下的男人们——你说,那就火点烟,“本质”是什么?
   安忆:我理解,“撇开本质看现象”——此话是为谁说,是名言吗?
   丹青:不好意思,我说的。
   安忆:米尼看男生就火点烟,“就火点烟”这一动作,有些进入成年社会的意思,此时,即将要开始他们之间长达十数年的恩怨。这一点火在这夜里,是静,又是大动若静的静。这里的“本质”是指既定的,有命名的,行将变成概念的东西,但每一种表面之下肯定会有固定的内藏,分工非常细微,我们采取哪一个表面其实都是由它决定的,你不要说你不是,否则,你为什么不画沙龙画呢?还就米尼做例子,就烟点火是在什么处境下?同行的人都走尽了,终于只剩下他们这对心照不宣的男女,这里没有什么本质之类的东西,但含有着故事的动力。现象是千种万种,但并非每一种都有足够的表现的量,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差别的,我不喜欢取消差别。那晚,福州路报栏处,现象就是一丛男人,黑压压地看报.真是看报又有什么?问题是他们其实都不在看报,沉默地等待着发生邂逅,这从他们故作的专注状,故作的静止,偶尔的移动,移动时对他人的注意,种种迹象里流露出来。你有没有发现,当我现在回述这一情景时,其实也开始加入我的虚构,事过那么多年,现象不可能完全原样地保存在记忆里,但所生发出来的假想又全是来自于当时那现象里的内藏,这个内藏决定了事情表面的影响力。什么叫会看,会看就是能看到现象里的内藏,这内藏如何微妙地影响现象的外形。生活其实是很有看头的。但不能着意地看,那就会有预先的规定,会改变现象进入印象的形状,而是要不经意地看,放下一切评价的武器,让它保持原形进入视野,不损害它的内藏。我起初写作时,特别怕损害生活的原状,觉着生活的一切都是好,合情合理,但事实上,内藏是隐在现象很底的深处,我们的工作,就是让它在不同程度上外化。外化为可以意会的,但也不能损失现象的连贯性与自然状态。我是以为一个作家的理想还是长篇小说,因要做一个庞大的工程,将内藏外化为一个连贯的长度上,这长度需要有大量的现象,现象里既要有内藏,彼此间还有痛痒休戚相关,再造一种生活。
   丹青:长篇小说好在长。师尊木心先生有一篇短文专写俄罗斯长篇小说,题目叫做《俄罗斯棉被》,将阅读长篇小说形容为人与被子的关系:人睡一宿,给棉被焐暖了,人被一体,浑然不觉。你想,进被窝一刻钟,焐不暖的。
   连续剧的好处——或者“坏处”——都是“长”。我看连续剧,很老实。只要不是忒胡闹忒蹩脚,我一集一集看,漏了的,补看。在纽约,我们租全集:身子不给焐暖了,进被窝干嘛?
   我读书也老实,要么不读,要么从头读到尾。
   安忆:连续剧的长度,因在外形上,与生活,尤其是日常生活相似,于是便不得不使用生活的其他要素:人情之常,事物间的因果关联,填满时间的种种琐细,就是这种琐细,有时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这样充分到过量的长度,对演员也很有帮助似的,他(她)们钻进角色里面,演,演,演成了自己。长度提供给了过程,有了过程,就有了演变的可能性。过程催逼着他(她)们不停地挖掘合理性,否则,他(她)们也无从措手足。
   丹青:我相信“人生模仿艺术”。一部长剧演下来,一年半载,弄得不是你演戏,是戏演你。给你角色、台词、行为、情境,你就演吧,到头来你以为自己就是唐太宗,就是总经理,就是老革命,就是杀人犯……我不计较连续剧演技,模样找对,本子好,瞧他出场就能看下去。播完了,还会想念,如果是女演员,想入非非,不因漂亮性感,而是“日久生情”:你跟踪她几十集,知道她好多“私事儿”呀!
   近日看完《走向共和》,动不动想念李鸿章慈禧袁世凯。
   安忆:我还未看《走向共和》,但我却看了一部写共和之后的小说,发表在《当代》近期,名为《蓝衣社碎片》,作者不到三十岁,福建人。我觉得他的文章有一种古风,是乡野古风。我是福建人,虽然连父亲都不出生于那里,我只去过厦门一回,有一晚去了我的籍贯所在,厦门边上的同安,黑漆漆的,只看得清脚下的石板街。却还能感受那里的宋遗风呢,从建筑亦能看出。有没有去过江南水乡,有一桩东西似存宋风——鸭棚,我说的对不对?这小说写蓝衣社,其实写了国民党历史。背后即是中国近代的画面,应和《走向共和》接得上.可算作续篇吧!要拍电视剧,起码也有五十九集,是力气之作,量大。
   总之,有了长度,并且,要求又相对宽松,人和事就有了富裕的空间,可铺陈开来,好东西自然就养出来了。哪怕是一百比一的概率,也可享眼福的。
   丹青:反正中国连环画比国画油画好,连续剧比电影好。
   安忆:你说电视连续剧比电影好,这电影里包括不包括先前你列出的几部?还是指形式,电视剧的形式比电影好!
   丹青:你问的是前面我推荐的几部独立制片么?咱们拍不出来。文化机制太不一样,人文水准更是差远了。
   我看一件作品,看背后,是背后的一切决定这件作品——我们雅文化的命根子早给“做”掉了,做掉没关系,可是做掉之后还在拼命“雅”。“主旋律”电影没法儿看,国际得奖的电影,有些不错,可是没有文化上的命根子,尤其没有你讨厌的“思想”:“20世纪”的“思想”。
   我比的也不是“形式”。连环画与油画,连续剧与电影,根本不是一类,不可比较。可我是观众,连续剧给予我的认识功能、情感效应,远甚于中国电影。
   国外电影不一样。品质、重量、密度、震撼、丰富性,遇上好作品,整个给你打翻。
   安忆:连环画和电视连续剧里都有人的生活,这是我喜欢的,虽然电影也I有。但电影在两部分人手里变得不那么确定有人了,一部分是商业投资者,他们使电影变成疾速反应的强刺激,生话对于他们,变得太没效率。另一部分是技术主义者,我大概应该称他们为知识分子电影人,他们将电影变成思想和形式的工具,人的生活,于他们是嫌浅了。
   丹青:什么叫“有人”?70年代日本人拍狐狸,90年代澳洲人拍猪,前几年法国人拍候鸟,主角全是畜生,可那是多么伟大的人道主义。
   不要笼统批评世界电影。“普天之下,莫非小说”,是难以谈论电影的。类型不等于品质,你所说的商业电影或知识分子电影,各有大作,各有滥货。弄创作,西方人念念不忘“人”、“生命”,中国人津津乐道“生活”、“过日子”。你所说的“人”与“生活”,似乎仍指“日常生活”,或阿城常说的“世俗生活”。可是人还有“感官生活”,于是有你说的“强刺激”电影,属“商业类”;人更有“精神生活”,于是有你说的“知识分子”电影,属“小众类”……
   安忆:我都怕看知识分子电影。不是看电影,而是上课,上了玄学课,猜谜似的,猜到最后,又多是让人扑了空,术语为“解构”。我现在宁可看俗而又俗的言情片,侦探片,当然,不要动作片,动作片应归为杂技,体育运动一类。甚至教育片我也不反对看。曾看过一部美国教育类电视电影,有些像公益广告,但有故事,人物。说一个少年酒后开车,撞死一个女学生,少年还没到应负完全刑事责任的年龄,女生的父母提出一个赔偿条件,让他每个周五必寄到一元钱,多少年为止。少年每到寄钱一日,便想起恶梦般的祸事,有一日,他忍受不了压力,一口气将所有钱汇去女学生家中,被其父母退回,让他按规定一周一寄,他应该懂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因为别人也正在为他的过失长时间地付出代价。于是他还必须继续这苦役,但等若干年过去,苦役还未结束,他已成另一个男人,成熟的、负责任的成年人。道理很直露,甚至教条,但在诚实的表达中,日常的道德生活呈现出这惩戒手段,体现了良善却有原则的人性,我宁可要这样朴素的概念,因它是一些我们大家都熟悉和认识的细节所表现出来,这使得概念至少有了人之常情的外表。至于“感官生活”,怎么说呢?我们本来就身处感官生活中,倘要到感官外得到感官生活,那必定不能是再用感官来接受,而要换一样,比如,观看。不是像乘坐过山车那样,直接地寻求刺激。我们面对银幕,荧屏,文字,就决定了接受的方式:观看,而真的不必,以感官享受。
   丹青:感官也好,精神也罢,大抵在“日常生活”的“进行时”之中起伏。以我看西方电影的经验——即便如你选样分类——则这两类电影中均充满活泼泼日常生活的底色,细节不胜救举。而专意表达“日常”、“世俗”的西方电影,太多太多了。
   我老是会向人推荐意大利的《木鞋树》,朴素得好比青菜米饭。前面推荐的美国独立制片,多是寻常卑微的小人物过日子。“知识分子电影”如伯格曼与塔科夫斯基,伟大是伟大,重是忒重了点,奇斯罗夫斯基的《十戒》,宗教哲学一锅煮,可是影片中的细节。日常透顶——后来他的《红》、《蓝》、《白》我反倒不喜欢——你看过帕索里尼的《马太福音》吗?那影像与气息,“土”得跟咱河南陕西一样,实打实的生活与人,可是我们的河南陕西没在一部电影里呈现过那样质朴的影像真实,除了贾樟柯的《小武》。
   《黄土地》,《红高粱》之类,伪民俗,文革遣风,还不如文革电影。中原大地血淋淋的历史,赤裸裸的真实,更没沾边。
   法国片《马丁回来》中的乡下人、烂泥塘,我看着居然像回到赣南插队的村子。帕索里尼的《十日谈》,还有那位前苏联亚美尼亚大导演帕拉基亚诺夫拍摄的《石榴的色彩》,那种高古质朴,活蹦鲜跳,我常梦想:先秦汉魏日常生活要能这样地给拍出来,该多棒啊。
   现代都市的日常平凡,西方电影更多得是。你喜欢在电影中找你格外看重的东西,我也不免:人家是日常与人性的角角落落都挖得进去,拍得透彻……偏是在文艺创作口口声声言必称“生活”的中国,五十年下来,哪里能看到我们置身其间的真“生活”?尤其是刻意要来拍“生活”的片子,只见“刻意”,不见“生活”。或者更糟:以“伪生活”偷换“生活”。
   中国的纪录片也十之八九是“伪记录”。去年拍摄沈阳重工业破产的九小时纪录片《铁西区》倒是皇皇巨制,真相逼人,了不起。
   前年的《卡拉是条狗》可以看看,卑微之至小人物,约略摸到迪西卡《偷自行车的人》那种“同情”意识,虽不如后者浑然天成,大诚恳。文革拍像了么?只一部《阳光灿烂》,说来可怜,就这么一部,还是青春片。拍农村的,有部《二嫫》,好的,80年代的《野山》也好的,可是听谁说起呢?另有几部也可看,背后却远远蹲着意识形态老套,譬如斯琴高娃演的农村女干部,细节生动,“土”是够土,主题还是伪现实主义,不如索性看革命电影《李双双》。
   安忆:你说的这几部我也赞成,《阳光灿烂的日子》很好,我不把它当文革电影看,而是青春片,喧哗的时代里的荒凉的青春期,寂寞的成长。《野山》也好,有庄户人的生活理想,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双手做出来收成,再看得见,摸得着地享用,虽然是用那一对热衷革新的男女做对照,还是感得到这传统生活的实在,可靠。就像从电视里看农民搬家,三峡移民到上海崇明落户,家当是什么?粮食,种子,树苗,菜籽,耕牛,猪,鸡鸭。我还喜欢一部写文革的电影,《芙蓉镇》。小康理想在大革命洪流中的遭际,不是什么大志向,只是一些儿过日子的心劲,遭了灭顶之灾,再又蛰伏着,渐渐起来,立直。那时候,导演们对故事还有热情。近期的《卡拉是条狗》我没看。我并不抱希望中国电影能拍好“卑微的小人物”,通常有两种情形,一种是把小人物“升华”成崇高人性,一种是尽出洋相,糟践个够。这类电影,一是意大利的好,二是日本好,比如《蒲田进行曲》,刻功出了小人物本身的滑稽里的美,中国有一种东西,够得上这好,就是戏曲中的“丑”,其中有形式的美,写小人物要有形式的美才行。
   丹青:中国电影是力气用足,形而上,上不去,弄点钦定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到顶了,那根本不是形而上。形而下呢:“爹”、“娘”、“嫂子”……伤感音乐应声而起,煽你的情。要玩儿煽情,我宁可看五六十年代的革命电影,或索性看90年代以来的电视连续剧。
   中国当代电视连续剧的“好”,“好”得奇怪,奇怪得处处是“国情”——中国电影,乃至整体文艺创作的宿疾,连续剧全有,由于长度、铺张,更是泛滥而不堪。许多雅朋友拒绝连续剧,也有道理,但我们如何拒绝眼前的生活?
   安忆:电视连续剧,尤其是当一天一集或两集播放着的时候,实在和生活的进程很接近,它们几乎已经参与进生活里来了,那些人与事,是我们不难理解的,就像我们的邻人一样,有一些电视剧可真叫糟,可是多看几集,你也被它缠住了,就像那种特别讨厌的人和事。到此时,期望其实也已放得很低,因为是亲近的心情,这大约也是我们喜欢连续剧的一个理由。它合乎我们懒散的性情,在我们最松弛最无警惕性的状态,忽给出一个“好”来。
   丹青:连续剧简直是“生活的副本”。不,连续剧简直就是生活——生活,也无非千万集连续剧吧——我一时想不出哪门子艺术像连续剧那样,与生活天然地处于平行状态:一家人围桌吃饭,屏幕里另一家人也在吃饭,你在开车、通奸、数钱、打电话,电视里也正在开车、通奸、数钱、打电话……”我怀疑连续剧根本不可说,我们能说的,其实是影视文化这回事。
   什么是影视文化?就是“家电用品”,就是“随叫随到”。
   绘画,文学,音乐,都得靠人身之外的媒介,并归结为媒介:颜料、纸字、器乐。拍摄连续剧的蝶介是什么?除了摄像机、录音机、灯光、布景之类,真正的媒介是活人——有活人在那里动着说着,便有“生活”。
   或曰戏剧早已如此,演员就是活人,但戏剧受限舞台,戏剧不能“随叫随到”;或曰电影也是一回事,而电影也不能“随叫随到”,即便现在是弄得“逼良为娼”,制成碟片,但真要谈论电影,稍稍懂行的,还是会计较摄影、录音、灯光、美术之类——犹如绘画的计较用笔用色,文学的计较辞章——此外是所谓演技,但演员知道,连续剧不是真正计较演技的门类。
   总之,看连续剧,你计较什么呢?
   安忆:我什么都不计较,最后我还能选择不看,关上电视机。而下一回打开,我依然还能往下看,因它在局部上有我懂的东西,我并不是每一次都企图将它前后衔接起来,连成一体,大多时间,我都着意在局部,局部里总有着些人情之常,否则它凭什么接龙样接下去。要说计较,那么就算计较在这里,人情之常。是以观看,而不是经验的方式接受。
   丹青:这样子:我们来具体说说连续剧——故事、人物、主题,还有你讨厌的“思想”——不然这话题无法续下去。
   我将我记得的连续剧列一名单,不管你看没看过,都可聊:
   所谓现实主题:《渴望》、《编辑部的故事》、《情满珠江》、《外来妹》、《姐姐妹妹闯北京》、《好男好女》、《大雪小雪又一年》、《京都记事》、《费家有女》、《孽债》、《夺子战争》、《追你到天边》、《车间主任》、《贫嘴张大明的幸福生活》、《空镜子》……
   所谓革命主题:《风雨丽人》、《激情燃烧的岁月》、《长征》……
   所谓爱情主题:《爱你没商量》、《过把瘾》……
   所谓历史主题:《末代皇帝》、《唐明皇》、《宰相刘罗锅》、《三国演义》、《水浒》、《东周列国》、《三言两拍集锦》、《驼道》、《雍正王朝》、《日落紫禁城》、《昌晋源票号》、《走向共和》……
   所谓民国故事:《围城》、《武生秦斗》、《上海一家人》、《大屋里的丫环》、《离婚》、《琉璃厂传奇》、《大宅门》……
   所谓情境喜剧:《我爱我家》、《候车室的故事》……
   所谓反贪片、警匪片:《无悔追踪》、《纪委书记》、《西部警察》、《中国刑侦一号大案》、《一件风花雪月的故事》、《九一八大案》、《命案十三宗》、《誓言无声》、《荣誉》、《冬至》……
   以上算它四十部,往少了说,每部三十集,就有一千二百集,每集以四十分钟计算,数万小时——你想想,那长度有乡长?
   可是你现在随便到哪家音像商店瞧瞧,以上剧目不及国内市面上连续剧总数的百分之一。
   好了,等你回应,咱们继续聊。
  
   (第三部分完)
  
  
  
     2005年3月号《上海文学》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05-31 21:14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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