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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在德国亲睹纳粹覆灭

1945年5月8日24时,德国无条件投降仪式在柏林正式举行。

  今年5月,世人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

  60年前,有一个中国人和德国平民一起亲眼目睹了纳粹的覆灭,这个中国人就是后来成为学术大师的季羡林先生。季羡林先生从1935年到1945年留学德国,在哥廷根大学研习梵文、吐火罗文等古代语言。他在《留德十年》一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中,忆述了那段特殊的艰辛的学习和生活经历,见证了纳粹从猖獗到覆灭的过程。本版摘编该书中作者亲睹纳粹覆灭的篇章,以飨读者。文内标题系本版编者另拟。


  在那饥饿地狱中受“洋罪”
  我初到德国的时候,供应十足充裕,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知饥饿为何物。但是,法西斯头子侵略成性,他们早就扬言:“要大炮,不要奶油。”最初,德国人桌子上还摆着奶油,肚子里填满了火腿,根本不了解这句口号的真正意义。于是,全国翕然响应,仿佛他们真不想要奶油了。大概从1937年开始,逐渐实行了食品配给制度。最初限量的就是奶油,以后接着是肉类,最后是面包和土豆。到了1939年,希特勒悍然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人的腰带就一紧再紧了。这一句口号得到了完满的实现。

  我虽生也不辰,在国内时还没有真正挨过饿。小时候家里穷,一年至多只能吃两三次白面,但是吃糠咽菜,肚子还是能勉强填饱的。现在到了德国,才真受了“洋罪”。这种“洋罪”是慢慢地感觉到的。我们中国人本来吃肉不多,我们所谓“主食”实际上是西方人的“副食”。黄油从前我们根本不吃。所以在德国人开始沉不住气的时候,我还优哉游哉,处之泰然。但是,到了我的“主食”面包和土豆限量供应的时候,我才感到有点不妙了。面包少且不说,实质更可怕。完全不知道里面掺了什么东西。有人说是鱼粉,无从否认或证实。反正是只要放上一天,第二天便有腥臭味。而且吃了,能在肚子里制造气体。在公共场合出虚恭,俗话就是放屁,在德国被认为是极不礼貌,有失体统的。然而肚子里带着这样的面包去看电影,则在影院里实在难以保持体统。我就曾在看电影时亲耳听到虚恭之声,此伏彼起,东西应和。我不敢耻笑别人。我自己也正在同肚子里过量的气体作殊死斗争,为了保持体面,想把它镇压下去,但终于还是以失败告终。

  可是也不缺少令人兴奋的事:我打破了记录,是自己吃饭的记录。有一天,我同一位德国女士骑自行车下乡,去帮助农民摘苹果。在当时,城里人谁要是同农民有一些联系,别人会垂涎三尺的,其重要意义决不亚于今天的走后门。这一位女士同一户农民挂上了钩,我们就应邀下乡了。苹果树都不高,只要有一个短梯子,就能照顾全树了。德国苹果品种极多,是本国的主要果品。我们摘了半天,工作结束时,农民送了我一篮子苹果,其中包括几个最优品种的;另外还有五六斤土豆。我大喜过望,跨上了自行车,有如列子御风而行,一路青山绿水看不尽,轻车已过数重山。到了家,把土豆全部煮上,蘸着积存下的白糖,一鼓作气,全吞进肚子,但仍然还没有饱意。

  “挨饿”这个词儿,人们说起来,比较轻松。但很多人都是没有真正挨过饿的。我是真正经过饥饿炼狱的人,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到山林中大骂希特勒

  出国前夕,清华的一位老师告诫我说,德国是法西斯专政的国家,一定要谨言慎行,对政治不要随便发表意见。

  这些语重心长的话,我忆念不忘。

  希特勒的内政外交,我们可以存而不论;但是他那一套诬蔑中国人的理论,我们却不应该置之不理。他说,世界上只有他们所谓的“北方人”是文明的创造者,而中国人等则是文明的破坏者。这种胡说八道的谬论,引起了中国留学生的极大的愤怒。但是,我们是寄人篱下,只有敢怒而不敢言了。

  在我认识的德国人中间,确实也有激烈地反对希特勒的人。不过人数极少极少,而且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都隐忍不露。我同德国人在一起,不管是多么要好的朋友,我都严守“莫谈国事”的座右铭。日子一久,他们也都看出了这一点。有的就主动跟我谈希特勒,先是谈,后是骂,最后是破口大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退休的法官,岁数比我大一倍还要多。希特勒的所作所为,他无不激烈反对。我没到他家里去过,他好像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汉。只有同我们在一起时,才敢讲几句心里话,发泄一下满腹的牢骚。我看,这就成了这一位表情严肃的老人的最大乐趣了。

  另外一个反希特勒的德国朋友,是一位大学医科的学生。他年纪还轻,不过二十来岁,同我自己差不多。同那位法官正相反,他热情洋溢,精力充沛,黑头发,黑眉毛,透露出机警聪明,他的家世我不清楚,我也不清楚他反对希特勒的背景。“反对希魔同路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有了这一条,我们就走到一起来了。有时候,在星期天,我们相约到山上林中去散步。我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记得有几次在春天,风和日丽,林泛新绿,鸟语花香,寂静无人。我们坐在长椅上,在骀荡的春风中,大骂希特勒,也确实是人生一乐。

  在坦克车前我同美国兵聊天

  时间到了1945年春末,战局急转直下。此时,德国方面已经谈不到什么抵抗,只有招架之功,连还手之力也没有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警报期。老百姓盛传,英美飞机不带炸弹了。他们愿意什么时候飞来,就什么时候飞来,从飞机上用机枪扫射。有什么地方一辆牛车被扫中,牛被打得流出了肠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老百姓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还是相当沉着的,只是显然有点麻木。

  在无言中,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等待的事情果然到了。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改变。为了保存当时的真实情况,为了反映我当时真实的思想感情,我干脆抄当时的两篇日记,这比我现在根据回忆去写,要真实得多,可靠得多了。

  1945年4月7日早晨起来,吃过早点,进城去,想买一个面包。走了几家面包店,都没有。后来终于在拥挤之余在一家买到了。出来到伤兵医院去看Storck,谈了会就回家来。天空里盘旋着英美的侦察机。吃过午饭,又来了警报,就出去向那Pilzkeller(培植蘑菇的山洞)跑……一直等到5点多,觉得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了,才慢慢回家。刚坐下不久,就听到飞机声,赶快向楼下跑。外面已经响起了炸弹,然后才听到警笛。走到街上,抬头看到天空里成排的飞机。丢过一次炸弹,我就趁空向前跑一段。到了一个

  Keller(种鲜菌的山洞),去避了一次,又往上跑,终于跑到那Pilzkeller。仍然是一批批炸弹向城里丢。我们所怕的Grossangriff(大攻击)终于来了。好久以后,外面静下来。我们出来,看到西城车站一带大火,浓烟直升入天空。装弹药的车被击中,汽油车也被击中。大火里子弹声响成一片。8点前回到家来。吃过晚饭,在黑暗里坐了半天,心里极度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还是带了东西,上山到那Pilzkeller去。

  1945年4月8日Keller里非常冷,围了毯子,坐在那里,只是睡不着。我心里很奇怪,为什么有这样许多人在里面,而且接二连三地往里挤。后来听说,党部已经布告,妇孺都要离开哥廷根。我心里一惊,当然更不会再睡着了。好歹盼到天明,仓促回家吃了点东西,往Keller里搬了一批书,又回去。远处炮声响得厉害。Keller里已经乱成一团。有的说,德国军队要守哥城;有的说,哥城预备投降。蓦地城里响起了五分钟长的警笛,表示敌人已经快进城来。我心里又一惊,自己的命运同哥城的命运,就要在短期内决定了,炮声也觉得挨近了。Keller前面仓皇跑着德国打散的军队。隔了好久,外面忽然静下来。有的人出去看,已经看到美国坦克车。里面更乱了,谁都不敢出来,怕美国兵开枪。结果我同一位德国太太出来,找到一个美国兵,告诉他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陆续出来。我心里很高兴,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个坦克车前面,同美国兵聊起来。我忘记了这还是战争状态,炮口对着我。回到家已经3点了。……不久以纲带了太太同小孩子来。他们的房子被美国兵占据了。同他们谈了谈,心里乱成一团,又快乐,又兴奋,说不出应该怎么样。吃过晚饭,同以纲谈到夜深才睡。

  哥廷根就这样被解放了。

  哥廷根城里的美国兵

  人类历史上迄今最残酷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对我个人来说,平平淡淡的似乎有点不够意思。但是,对哥廷根的德国人来说,不管他们的反应如何麻木,却决非平平淡淡,对一部分人还有切肤之痛。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战胜国进入战败国“屠城”的记载,中国就有不少。但是,美军进城以后,没有“屠城”,而且从表面上看起来,还似乎非常文明。我从来没有看到“山姆大叔”在大街上污辱德国人的事情。战胜国与战败国之间的关系,似乎颇为融洽。我也没有看到德国人敌视美国兵,搞什么破坏活动。我看到的倒是一些德国女孩子围着美国大兵转的美景,似乎有一些祥和之气。

  实际上并非完全如此。美国大兵也是有一本账的,他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个“畚名单”,哥城的各类纳粹头子都是榜上有名。美国兵就按图索骥,有一天就索到了我住房对门的施米特先生家里。他有一个女儿是纳粹女青年组织的一个Gau(大区)的头子。先生不在家,他的胖太太慌了神,吓得浑身发抖,来敲门求援。我只好走过去,美国兵大概很出意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中国人,是“盟国”,来帮他当翻译的。美国兵没有再说话,我就当起翻译来。他没有问多少话,态度中正平和,一点没有凶狠的样子。反正胖太太的女儿已经躲了起来,当母亲的只说不知道。讯问也就结束了,从此美国大兵没有再来。

  此外,美国兵还占用了一些民房。他们飘洋过海,不远万里而来。进了城,没有适当的营房,就占用德国居民的房子。凡是单独成楼、花园优美的房子,很多都被选中。我的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在城外山下新盖的一幢小楼,也没能逃过美国大兵的“优选”,他们夫妇俩被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暂住,美国一群大兵则昂然住了进去。虽然只不过住了几天,就换防搬走,然而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陈设已经受到了一些破坏。有几把古典式的椅子,平常他们夫妇俩爱如珍宝,轻搬轻放,此时有的竟折断了腿。美国兵搬走后,我到他家里去看。教授先生指给我看,一脸苦笑,没有讲什么话,心中滋味,只能意会。教授夫人则不那么冷静,她告诉我,美国大兵夜里酗酒跳舞,通宵达旦,把楼板跺得震天响。玲珑苗条的椅子腿焉得不断!老夫妇都没有口出恶言。说明他们很有涵养。然而亡国奴的滋味他们却深深地尝到了。

  美国兵个个年轻,有的长身玉立,十分英俊。但是总给人以吊儿郎当的印象。他们向军官敬礼,也不像德国兵那样认真严肃,总让人感到嬉皮笑脸,嘻嘻哈哈。据说,他们敬礼也并不十分严格,尉官只给校官以上的敬礼,同级不敬;兵对兵也不敬礼,不管是哪一等。这些都同德国不同。此外,美国兵的大少爷作风和浪费习气,也十分令人吃惊。他们吃饭,罐头食品居多。一罐鸡鸭鱼肉,往往吃了不到一半,就任意往旁边一丢,成了垃圾。给汽车加油,一桶油往往灌不到一半,便不耐烦起来,大皮靴一踢,滚到旁边,桶里的油还汩汩地向外流着,闪出了一丝丝白色的光。……他们似乎从来不讲什么节约,大手大脚,挥霍浪费。这同我们中国的传统教育大相径庭,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在上面我拉拉杂杂地写了美国兵进城和纳粹分子垮台时的一些情况。这只是我个人眼中看到、心中想到的。我对德国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素所崇奉,同时又痛恨纳粹分子的倒行逆施。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在德国住了十年之后,能够亲眼看到纳粹的崩溃。这真是三生有幸,去无遗憾了。

  我真正变成了“座上客”

  就我个人以及其他中国留学生而论,我们是应该大大地庆祝一番的。我们从一些没有国籍的“流浪汉”一变而为胜利者盟国的一分子,地位真有天壤之别了。中国古人常以“阶下囚”和“座上客”来比喻这种情况。德国人从来没有把我当做阶下囚来对待。但是座上客现在我却真正变成了。

  美国人进城以后不久,我就同张维找到了美国驻军的一个头头,大概是一个校官。我们亮出了我们的身份,立即受到了很好的招待。他同我们素昧平生,一无档案,二无线索;但是他异常和气,只简单地问了几句话,马上拿过来一张纸,刷刷刷,大笔一挥,说明我们是DP(DisplacedPerson即由于战争、政治迫害等被迫离开本国的人)。这当然不是事实,我们一进门就告诉他,我们是留学生,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但是在他的笔下,我们却一变而成为DP。他的用意何在,我们不清楚,我们也没有进行争辩。他叫我们拿着这一张纸条去找一个法国战俘的头。我们最初根本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遵命去了。原来是一个法国战俘聚居的地方。说老实话,我过去在哥廷根还从来没有注意到有法国战俘。我曾在大街上看到很多走来走去的俄国和波兰俘虏。这些人因为无衣可换,都仍然穿着各自的已经又脏又破的制服,所以一看便知。现在忽然出现了这样多的法国兵,实出我意外。那个法国俘虏的头头连说加比划,用法语告诉我们,以后每天可以到那里去领牛肉。这又出我意外。但是心里是高兴的。当年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我现在在德国只闻飞机和炸弹声,大概有三年不知肉味了。如今竟然从天上掉下来了新鲜牛肉,可以大快朵颐,焉得不喜!

  但是,就是每天去领牛肉这样一个极其简单的活动,有时候也出点小“花絮”。有一天我去领肉,领完要走,那一个头头样子的法国兵忽然对我说:Demaindeuxjours(明日,两天)。

  我好久没有听说法语了,一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大了眼睛,不了解他的意思。那个法国兵又重复说这三个字,口讲指画,显得有点着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灵感,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明天来领两天的牛肉。我于是也用法语重复他的话,说了三个字:Demaindeuxjours。

  法国兵大笑不止,我拿着牛肉离开时,他还对我说了声Auxrevoir(再见),皆大欢喜。

  对当时的德国老百姓来说,鲜牛肉简直如宝贝一般。我的女房东也不例外。我一生没有独自吃喝不管别人的习惯,何况是对我如母亲一般的女房东。眼前夫丧子离,只有她孤身一人。我每天领来了牛肉,都由她来烹调。烹调完了,我们就共同享受。就这样过了一段颇为美好的日子。我同张维还拿着那张条子,到哥廷根市政府一个什么机构,领了一张照顾中国人饮食习惯特批大米的条子。从此以后,有吃又有喝,真正成为座上客了。
唯变永恒。。。。。。
Posted: 2005-05-07 01:29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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