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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淇红学论集:红楼梦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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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淇红学论集:红楼梦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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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淇红学论集:红楼梦识要
怡红院的四大丫鬟
宋 淇
前 言
(一)
近年来,我先后写了三篇成一个系统的红学论文:《贾宝玉为诸艳之冠》、《论大观园》、《怡红院总一园之首》。其主旨已见《怡红院总一园之首》一文,此地不妨再略加补充。我的主要目的在说明《红楼梦》以贾宝玉为主角,大观园的主角活动的场所,而大观园却又以怡红院为中心。如果我们约略统计一下,就会发现前八十回中凡单纯描写宝玉个人或宝玉和对手的活动占一半以上,其余有宝玉参加的大场面也占十回以上,说他三分天下有其二并不为过。至于“大观园”根本是为宝玉的理想而定做的“人间仙境”,故事在大观园内发生也占同样的比例。宝玉住在大观园内的一个中心单位,即总一个园之首的怡红院,那么故事至少有四分之一以上在怡红院内呈现,自是顺理成章的方式。
贾宝玉虽说是主角,但在大观园内却做不了主,因为他是“众矢之的”。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而且还要经显微镜放大。他和诸钗来往,虽然在某一程度上可以谈笑无忌,双方总免不了存有戒心和自律,不能逾越当时的礼法,等于士子写八股文一样,要用熟练的技巧方能在不见涟漪的池水上效蜻蜒那么一点即起。可是怡红院却是宝玉的地盘,说他是怡红院的小皇帝也不算过分。第七十九回,因诸事不顺遂,内郁外感,生了重病,逐渐痊愈后,还得保养过百日,方得外出:
这一百日内……和这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顽耍出来。
所谓“无法无天”,并不是桐花凤阁所说的“有袭人在内”之事(这是世上最俗气最容易做到之事),而是在怡红院院中营造更平等、自由的气氛:自己既不摆主子的架子,大小丫鬟也不妨顽成一体,而这是违反家法和规矩的,只不过是特殊情形的极端。不可否认的是宝玉在怡红院享有高度的自由,而众丫鬟尽心服侍,对他关切到无微不至。大家目标相同,宝玉本人非但随和,还时时以同情和爱护回报她们,所以怡红院中并无主奴的扞格和因妒忌争宠引起的争斗,多少采取和平共存的生活方式,各尽所能,各得其乐。只有从宝玉和众丫鬟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就是脂评所谓“怡红细事”中,我们才可以看到宝玉生活开放的一面。宝玉并不因为和众丫鬟有主奴之分而忽略了人际关系中的心灵部分,甚至和她们都有施与受,因她们而在感情和心灵上产生各种不同的反应,使他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因此怡红院中的人物是我们进一步研究的对象,可使我们对这部伟大的说部有更深入的了解。
(二)
怡红院的丫鬟为数众多,超过贾母房中,居全家之首。大概说来,凡在怡红院中服侍过、做过事或开口说过话的大小丫鬟一共有十二人左右。如果细读全书,加以深入分析和比较,我们会发觉曹雪芹把笔墨集中在四人身上,而作者为这四位丫鬟建立一个隐晦不露的方程式,几乎若合符节,在读者不知不觉中潜现出来。这证实了我前面提出的说法:作者对《红楼梦》的构思和写作事先有一个完整的蓝图,也可以说是伟大的设计。在这里,不妨重复一下以前用过的譬喻:这四个丫鬟,等于是音乐中的交响曲,每人等于一个乐章,结构谨严,主题明确,但时以变调衍化出现,有时互相衬托,有时相反相成,读者不细读,或许觉察不出其中的关联和前后的呼应与回声,忽略了阴阳转调和此起彼落的和谐之美。这四乐章相等于一年的四季,相辅相生,完成了四时的运行,也同时完美地表达了作者的构想。所以我称这四人为四大丫鬟,以别于其余陪衬人物。这四人依先后出场序为:袭人、晴雯、麝月、小红。原名红玉,原作先用红玉,后改为小红,本文则一律统称为小红,以免混淆不清。她们的取舍和她们的身份、地位,甚至所占篇幅无关。第七十三回,怡红院众丫鬟为宝玉过生日,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各出五钱银子,因为四人是一等丫鬟,小红非但连第二级的四人都挤不进,而且早已为凤姐借调,不再是怡红院的一员。如果将十二个人逐个论去,说起来话太长,不如将这系列文章所采取的收录标准列后:
(一)此人一定要和宝玉有情义,并且在宝玉感情生活和实际生活上产生积极作用,甚至震荡。
(二)此人的出场必有一特别为她设计的场面,深印读者的心目中,不能忘怀,以别于他人。
(三)此人必然和宝玉有一场单对单的重头戏,脂评称之为“传”,以她为中心,宝玉反而处于被动,是受者并作出反应。
(四)此人当然能言会道,否则在怡红院没有插足,也没有插嘴之地。她的谈吐必有自己的风格,另有一功,方能跻身于四大之列。
(三)
这里预备将以上作为收录的四项条件略加讨论和阐明。
所谓情义,在宝玉和四大丫鬟的接触中,时时以各种不同方式呈露,只要细读原作便知,不必亦不可能逐点细加陈述。进一步的感情上的回应和震荡则呈现于特殊的事件上,因太明显,往往可从其他标准中见到,限于篇幅,也没有从头说起的必要。一个比较具体而节省时间的看法就是将四大丫鬟或明或暗出现于回目上的次数列出。经过考校之后,我们会发现她们仅次于正十二钗中的黛玉、宝钗、熙凤三人。黛玉出现次数最多,因为她在八十回后不久即“泪尽夭亡”,不像宝钗和熙凤仍是后三十回的主要人物。以探春地位之尊,在前八十回回目中只出现两次。相形之下,这四个丫鬟现身次数可以和湘云,以及副册中的香菱、平儿、鸳鸯相比肩,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回目中和袭人有密切关系的有以下四条:
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根据脂评,后三十回至少有回目的已经有一回:“花袭人有始有终”,指袭人遵从宝玉的旨意并由于特殊的情况嫁与蒋玉菡,婚后要求宝玉留下麝月才安心,然后二人侍奉宝玉和宝钗夫妇。当然另有其他事件,在回目中出现,脂评没有提起,不必费心机去猜测。
有关晴雯的回目有下列四条: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第五十一回: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第七十八回,晴雯已死,但下半回回目: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是描写宝玉思慕、追询死况、悼亡的过程,晴雯虽死犹生,至少可以说是宝玉的隐身对手。
麝月最少,因为她在怡红院采用的最低姿态,作者用在她身上的笔墨也最收敛,详下文。她只出现过一次:
第五十九回:绛芸轩里召将飞符绛芸轩是宝玉小时的“营生”,亦即迁入怡红院前居住之所的名称,在回目中与怡红各两见,以免重复太多。袭人和晴雯是贾母房中拨过来服侍宝玉的,麝月和晴雯同时出场,自是怡红嫡系元老。这回指春燕之母蛮不懂事,到怡红院去追打春燕,麝月见她无理可喻,遂命小丫头去叫平儿或林之孝家的来整治一下。根据脂评,后三十回回目中,麝月出现次数较多,袭人有始,但终于嫁蒋玉菡;晴雯有始,不幸早已被撵夭亡;小红方开始进入宝玉意识范围中,即被凤姐借调,后与贾芸相恋而成夫妇;唯有麝月自始至终追随宝玉。宝玉出家可能是全书的最末一回,回目中大概有“悬崖撒手”四字,脂评说他有“情极之毒”,因为有“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而仍然狠心出家。此外,另有多处出现场合,不在话下,脂评屡提及有关她的事,而未提及回目名,只好姑置不论。
小红于前八十回回目中凡两见:
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密意此回指小红在蜂腰桥门前遇到坠儿引贾芸去怡红院见宝玉,四目相对。其后贾芸自坠儿处得悉小红不见了一块手帕,正是自己前次捡到的,遂将自己的一块偷龙转凤托坠儿还给她。其后小红改隶凤姐门下,前八十回即没有什么表现。
在后三十回中,红学家根据前八十回的线索,断定二人同受知于宝玉而受惠于熙凤,结缡为夫妇。第二十七回,脂评责小红为“奸邪婢”,大概指她和贾芸私通款曲,所以应与良儿和坠儿同被逐出怡红院。在这条眉批之后,另有一条署名畸笏的补批:
此系示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而“狱神庙”在脂评中凡五见,是关键性的环节,则小红一定和这两件大事的回目有关,出现不止一次,不足为奇。至于另外应有其他表现,既见不到逸失的后三十回,就不必加以猜测了。
(四)
我预备下面分论四大丫鬟,每人三节;第一节以“出场”为中心,第二节以“传”为中心,第三节则每人选一段对白,以反映其性格,同时还带论到其他细节,说明这四颗明星如何伴月。每一节都以一项条件为主,然后提供必须的补充和说明。
“中国古典小说”是现代的说法,旧时称为说部,因为和说书有血缘关系,《三国》和《水浒》最为明显,而《金瓶梅》和《红楼梦》虽然是有结构的长篇,但也是从这传统中演化出来的。所有说部都很注意人物的出场,因为原来是用语言表达的,必须先声夺人。最出名的例子是《三国》,足足用了两整回描写刘、关、张三顾茅庐来培养诸葛亮出场的效果,但在这方面却比不上《红楼梦》那样普遍、多样化和鲜明生动。一般说来,四大丫鬟的出场,有实有虚。所谓“虚”出场,就是只见到名字,或从别人口中听到名字,有时出了场,只不过跟出跟进,甚至有谈话,有小小动作,但出了场等于没有出,因为不够准确、具体、生动,在读者心目中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定要为这些人制造气氛,就好像京戏中先把锣鼓点子打起来,以便揭帘让主角出场一样,然后到了舞台中心亮相,表现具体的动作和目的。男角如是武生便会起霸,女主角则可能有舞蹈身段,用道白或唱腔表明身分。在《红楼梦》中,作者极少采用全知观点来介绍人物的出场,因为距离太疏远,因之太冷淡,所以往往利用主角或第三者的眼睛来着意描写主要人物,等于是电影的特写和切割。
例如一开始时,利用黛玉的眼睛来看贾氏三春、熙凤和宝玉的出场,有声有色,次次不同,而黛玉本身的特写却留待宝玉出场时方从宝玉眼中见到。宝钗的真正出场一直要到第八回宝玉去梨香院探望她们才从宝玉眼中呈现,以前只是虚出,而宝玉再次从宝钗眼中又有一特写,可见作者在这方面花了不少经营的心血。令人惊异的这些主角的出场有时却反而不如四大丫鬟出场那样在轻描淡写中见功力,因为作者显然为四大丫鬟每人精心设计了一个令人难以忘记的场面。我们可以大胆地说红楼梦在这一方面固然发扬光大了说部的传统,但同时隐然与西洋戏剧和现代电影介绍主要人物出场的手法相吻合,几乎可说走在时代的前面。
四大丫鬟每人均有一场和男主角宝玉单对单的主戏。袭人和晴雯见前八十回,麝月和小红则在迷失的后三十回才出现,但为重头戏则一。第十九回,宝玉到袭人家里去,脂评有如下一条:
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表面上看来是故事主线之外的枝节,却称为“传”,可见是关键文字,不是衍文。四大丫鬟是又副册上人物,以晴雯为首,袭人次之(脂评一时不察误写袭人为冠,反而合本文体例),照情理而论,地位原在正、副册各人之下,但我们切不可因为她们身为又副册上的丫鬟而加以轻视。袭人有传,晴雯和小红都有传,脂评三处都指出其性质,麝月也有传,但作者使用的方式和要插的地位不同,用以配合前八十回的伏线和后三十回的故事发展,以致读者见不到,事实上也无法见到其中的共同点。这也是作者苦心经营的大结构中一个重要环节。
红楼梦中诸钗个个能言善道:黛玉、宝钗、湘云、探春、熙凤、平儿、鸳鸯等各有各的长处,可是口吻绝对不同,完全能配合她们的性格和身分。除了熙凤之外,她们并不是女强人,说起话来并不颐指气使,但“理”字似乎完全站在她们的一边。宝玉几次在黛玉面前碰了钉子之后,唯有唯唯诺诺的份儿,这样反而乖巧。只要看薛蟠在宝钗面前,赵姨娘在探春面前,贾琏在凤姐面前所表现的理屈和无能,便会同意宝玉天地灵秀之气只钟于女子身上的说法了。
四大丫鬟也是如此,每人都伶牙俐嘴,却又迥不犯重。前八十回是袭人和晴雯的世界,所占篇幅最多,但麝月和小红牛刀小试,略显身手已不同凡响,将来后三十回的重头戏一部分在她们身上体现,我们虽然只能凭脂评推测,也可从想像中得之。她们的谈吐大多在怡红院的范围之内,有时针锋相对,有时话中有刺,有时含有至情至理,精彩泛呈,可惜一出怡红院,便要顾及身分和循规蹈矩,失去原有的光彩。在院内各人的谈话散见“怡红细事”中,讲道理的地方也合乎她们的出身和为人,警句则到处俱是,不胜枚举。我预备为每人选一段比较特别和具有代表性的谈话以概其余,最好当然是由读者细读原作,去体会四大丫鬟的行止和谈吐了。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04-02 20: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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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 人
(一)袭人的出场和容貌
袭人的出场可以说是虚出,因为第一次提到她有名有姓,有描写和对白,但没有具体行动,因之没有实质。第二次则有名字和小动作而没有正面描写。第三回有下面这样一段:
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大床上。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肯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情性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当晚袭人向黛玉解释宝玉为人,不必为了方才砸玉而伤心:“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这一长段介绍了袭人的出身、更名经过、秉性,并有对白,相当详细,但仍不合我们的要求,因为太抽象,并没有产生深刻的印象,出了场稍胜不出,换了另一丫鬟也无不可。
第二次是第五回,宝玉到秦可卿卧室中去午睡,“只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宝玉在梦中见到夜叉海鬼将他拖下去了,不觉失声喊叫,吓得袭人辈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这一段有袭人的名字,也有一点小动作,但一共有四人在场,袭人因资历关系为四人之首,仍是虚出。
袭人正式出场见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先是袭人在宝玉午睡醒后发现他内衣湿了一片,问宝玉怎么了,宝玉用手一捻,袭人觉察了一半,不敢再问。吃完晚饭后,袭人同宝玉更换中衣。
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便把梦中之事细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与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这才是真正的出场,令读者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段描写得恰到好处,正是两个略懂人事的天真小儿女初尝禁果的行为。关于这方面的知识,男孩子因生理关系总比女孩子先知先觉,袭人比宝玉大两岁,但主动者仍是宝玉。程高本将这一段添改了好几字,破坏整个气氛,还把袭人改得很不堪,留待他处讨论。
在这一长段中,也只见到“柔媚娇俏”四个形容词。以袭人在宝玉心上的分量和怡红院中的地位,作者从不正面描写她的相貌、打扮、外表特征,读者只好运用想像来补充原作的“留白”。原因很简单,宝玉同众丫环每日见到她,常来怡红院或在大观园居住行走的诸钗见了她也不以为异,所以绝不利用他们的眼睛来看她。一直要等到第十九回,宝玉和茗烟私到袭人家中去,才见到她“两眼微红,粉光融滑。”脂评在这一句下面有这样一条批语:
八字画出才收泪之一女儿,是好形容,且是宝玉眼中意中。并不是宝玉忽然注意起袭人来了,而是觉得她似乎刚哭泣过,遂问袭人,由袭人否认,说是“才迷了眼揉的”,才遮掩过去。我们看了不由得不叹原作惜墨如金。然后在第二十六回,贾芸入怡红院时,读者沾了贾芸的光,总算借他的眼睛看到了袭人的全貌和打扮:
……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关于袭人的描绘尽于此矣。张爱玲说过《红楼梦》:“写黛玉,就连面貌也几乎纯是神情,唯一具体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没有一点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袭人在怡红院中地位如此重要,作者应着力描写,然而也止此三段,别无赘笔。”
有时,作者也会用侧笔,从另一角度描写,多少对整幅画像添补了一部分。第五十一回,袭人母病重,花自芳来要求接她回去,王夫人允了,命凤姐酌量处理。凤姐便安排人手陪她回家,并命周瑞家的传话叫袭人不要省事,穿颜色好的衣裳,包一大包袱衣裳拿着,走前让凤姐亲自过目检查一番。
……果见袭人穿戴了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看见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色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嫌褂子太素,不是大毛,就拿自己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衣褂子给了袭人。然后再看她的包袱,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衣褂,又命平儿给了她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包袱,再加上一件大红猩猩毡的雪褂子。最后关照袭人如母亲不见好转,速通知以便打发人送铺盖妆奁去。反而是这一长段表面上是衍文详细描写了袭人的衣着,显得她是一个大家的千金小姐。脂评回末总评有这样一段:
搁起灯谜,接入袭人了,却不就袭人一面写照,作者大有苦心。盖袭人不盛节,则非大家威仪,如盛节,又岂有其母临危而盛节着手。在凤姐一面,于衣服车马仆从房屋铺盖等物,一一点检,既得掌家人体统,而袭人之后俏风神毕现。脂砚斋能见到这一点,可谓心细如发,同时我们可以看出作者这里用的是脂评所谓“一击两鸣”法,一方面我们多了一个难得的机会欣赏袭人的神貌,另一方面可以见识到凤姐的掌家人的指挥若定的气度。事实上,这一段的重点似乎在凤姐身上多一些,所以称之为侧写。袭人是怡红院的枢纽人物,在又副册上地位次于晴雯,重要性则居首,作者不得不着力描写,然而也止于以上四段,别无赘笔,读者唯有从她的心理、神态、口吻、言外之意和行动来寻求她的全副神貌。
(二)袭人的小传
书中唯一写出袭人真情毕露的地方是第十九回,袭人回家和母兄谈判,不期然宝玉私赶至她家探望她。袭人如果在怡红院中,就会在有意无意之中受大观园和贾家的一套观念:主奴、宾主、阶层、家法等所影响和束缚。她虽然有和宝玉私下谈话的机会,很难无保留地畅所欲言。原来袭人的母兄因家境转好,接袭人回去,商量为她赎身,她表示死也不愿回去,哭闹了一阵。正值宝玉赶去,大家见到袭人侍候宝玉无微不至:见总无可吃之物,只好拈了几个松子让给他吃;宝玉对她的关切:宝玉说:“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以及二人之间无法掩饰的深厚感情:袭人将宝玉项上所挂之玉摘下来给大家传观。家人原本已接受袭人斩钉截铁的回话,到此见到二人的情况,心下更是明白,再无为她赎身之念了。如果地点不在花家,袭人不会将心中话全部说出来,也不会表现得如此露骨。从此二人的感情更坐了实,当然袭人在宝玉面前没有透露对家人所表示决绝的话。宝玉在袭人家并不知前因后果,只等于为袭人用以作证的证人,所以脂砚斋在前引的批语中指出为“袭人补传”。表面上看来,这一长段文章是闲文,但究其实际,从整个布局说来,却是作者为写四大丫鬟而精心设计的重要环节。
脂砚斋深明此义,在这段文章中加插很多批语,一方面点明袭人的为人和性格,另一方面协助读此书者了解“补传”的重要性。他对袭人赞扬备至,可以与其他评家的贬词作一鲜明的对比。以下先择要录下几段正文,括弧中是脂批,以概其余:
(一)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妙。不写袭卿忙,正是忙之至。若一写袭人忙,便是小家气派了。)
(二)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叠用四“自己”字,写得宝袭二人素日如何亲洽,如何尊荣,此时一盘托出。盖素日身居侯府绮罗锦绣之中,其安富尊荣之宝玉,亲密浃洽勤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不必写者也。今于此一补,更见其二人平素之情义,且暗送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长欲为赎身口角等未列之过文。)(按:“今于此一补”的“补”字是下文脂批“补传”之伏线。)
(三)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指下文的“拈了几个松子瓤。”)(得意之态,是才与母兄较争以后之神理,最细。)
(四)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袭人听了宝玉说:“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之后的反应。)(想见二人素日情常〔一作“往日情长”〕。)
(五)“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一段。(自“一把拉住”至此诸形景动作,袭卿有意微露绛芸轩中隐事也。)然后在回怡红院之后补叙袭人与母兄争吵事:当时家境不好,遂将袭人卖与贾家,袭人因“没有看着老子娘饿死之理”遂答允了,今见父亲已死,家境好转,自己卖到贾家,吃穿和主子一样,这会子又闹什么赎身,绝无是理。另外可补引的有下列各段和批语:
(六)“没有看着老子娘饿死之理”。(孝女义女。)(前引“补传”条后的另一条批。)
(七)如今幸而卖到这地方。(可谓不幸中之幸。)
(八)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孝女义女。)
(九)权当我死了。(可怜可怜。)
(十)“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又伏下多少后文。先一句是传中陪客,此一句是传中本旨。)(按:此句连用两“传”字,更进一步证实前引批语“补传”的说法。)两次说袭人为“孝女义女”:“孝”,因为袭人为解家中穷困,不惜舍身为奴;“义”,是因为袭人不愿有负贾府待她的恩惠,何况同宝玉另有情谊。评语可谓恰当,后人没有见到脂评,复中了程高本窜改原作之毒,遂对袭人有了误解,此点已于他文中论及,不另。
同回还有袭人委婉规劝宝玉,动之以情,说之以理,这一长段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脂评多且精确,并在一起读,颇值再三回味,尤其是宝玉真正性格的反映。可是讲到袭人的小传,从脂评中我们知道袭人在后三十回宝玉最后一个阶段中,仍然是关键性人物。红学家认为:贾家败落之后,宝玉决定遣散众婢,袭人在宝玉授意之下嫁给蒋玉菡,但条件是必须在安排好宝玉、宝钗的生活之后。第二十回晴雯看见宝玉为麝月篦头之后,说了他们两句,一经出去了。底下有这样一条批语:
有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出嫁去实未去也。这并不是说袭人找到了一个替身,就此嫁人做少奶奶去了,因为婚后还有下文,同回前面另有一条脂批在李嬷嬷向黛玉和宝钗诉委屈之后: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这条应该和第二十八回回前总批放在一起读: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始终者,非泛泛之文也。从以上两条脂批,我们知道袭人为宝玉和宝钗安排好之后,才嫁与蒋玉菡,婚后仍然照顾和供奉他们。可是这只是极简单的扼要报导,不能满足读者最低的要求。事实上,在前八十回中,还是有线索可寻的。第二十八回,宝玉到冯紫英家中喝酒,客人中有薛蟠和唱小旦的蒋玉菡。在行酒令时,蒋玉菡拿起一朵木樨,说:昨日幸而看到一副对子,遂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听了大叫,说这宝贝名字岂可乱念。后来由锦香院的云儿说出底细(脂批:“云儿知怡红细事,可想玉兄之风情意也。”)蒋玉菡连忙起身陪罪。少刻,二人在廊檐下说话,甚为投机,宝玉见他温柔妩媚,心中十分留恋,乘机问他:你们贵班中有一位名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笑道:“这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了不禁跌足,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解下扇上的玉玦扇坠送给他以作纪念。
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晚上酒席散了回园,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问宝玉,托词“马上丢了。”
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有个算计儿。”…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连忙一头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上。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宝玉并未理论。应该特别注意的是宝玉未必想到,袭人和蒋玉菡毫不知情竟互相交换了汗巾子,至少系了一晚,而汗巾子是最贴身和有象征性的衣物。
第三十三回,忠顺王府派了一位长史官来见贾政,云府中一位琪官最近不见回去,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和令郎相与甚厚,故此秉奉王爷之命求老先生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贾政随命宝玉出来对质,宝玉诈作不识琪官为何许人,加以否认,那长史官冷笑道: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不觉轰去魂魄,只得说听得他在城外东郊的紫檀堡置了几亩田地和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因此事再加上金钏跳井自杀,贾政随将宝玉大加笞挞。
必须指出的是茜香罗红汗巾是贡品,连忠顺王府都知道,北静王岂有不知之理?由于蒋玉菡出于自愿,这是两厢情愿之事,外人自不便置一词。更重要的是宝玉和蒋玉菡互换汗巾,在不知不觉中贡品阴错阳差到了袭人腰上,只在睡梦中系了一晚,还是宝玉做的手脚,但她并不希罕,随手放在空箱子里。同时袭人的松花汗巾却到了她口中的“混帐”蒋玉菡腰上,要知汗巾是系小衣所用,也是人身最贴身和亲切的衣物,二人竟互易汗巾而不自知,连宝玉也没有想到此中的奥秘。要说这不是作者精心设计的千里伏线,终于令二人结缔也不可得。第四十回,刘姥姥二入贾府,在大观园秋爽斋,小孙子板儿要了一个佛手玩。在藕香榭吃饭时,凤姐的大姐儿(后由刘姥姥定名巧姐)抱了来凑热闹,手中正抱着一个柚子,看见板儿的佛手就吵着要,终于用柚子和佛手交换。在这一段小插曲中,竟有两条脂批:
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
伏线千里。要明白这两句批语,我们必须看“正册”上巧姐的图文: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说明凤姐因一念之仁,接济了刘姥姥,却给女儿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归宿。以尚在襁褓中的大姐儿和稚童板儿的姻缘,作者都要安排好“千里伏线”,那么作者费了多少笔墨,设计好乾坤大移挪法,把两条汗巾几次易手以撮成袭人和蒋玉菡的结合绝不会是随意之作。第二十八回回末总评果然有下面这样一条:
茜香罗系干袭人腰中,系伏线之文。
这更证实了上面的论点。我们不妨在两条脂评外略作补充说明。后三十回,贾家败落,可是场面仍在,不致一败涂地,但前八十回所明写贾赦、贾雨村、贾琏、贾珍、王熙凤等所犯各事,都是违反法纪的罪行,一旦发作起来,其结果导致抄捡,势在必然。北静王和贾政除了世交外,后对宝玉爱护备至(见第十四回:“贾宝玉路谒北静王”),如果贾家遇到这等大事,出面说几句公道话,维护不知情的贾政和宝玉自在情理之中。在这一点上,程高本根据前文线索所推测而写的续书尚合情理。最妙的是在宝玉房中大丫鬟袭人衣箱中抄出茜香罗的大红汗巾子,北静王见到了必大为诧异,查清来龙去脉后,认为袭人和蒋玉菡乃天作之合,遂撮成了两人的好事。这样一来,宝玉心中的结得以解开。照理他和袭人有肌肤之亲,双方都难以断然分手。宝玉是大智慧人,一定悟出这是天意,否则蒋玉菡没有读过诗书,怎么会在行酒令时出口念出“花气袭人知昼暖”来?这显然是良缘天定,岂可逆天而行?其次,袭人家境小康,宝玉必不愿她追随受苦而连累她。何况他发现自己竟是促进这段姻缘的牵线人,虽然事先并没有这打算,可见冥冥中一切自有主宰。蒋玉菡自是求之不得,同时不可能拒绝北静王的好意。袭人至此也深信此是天意,二来也难以违反对宝玉有恩的北静王的旨意。即使如此,她仍然说服宝玉接受麝月来代替自己,然后才安心过日子。那时蒋玉菡家境可能已自小康成为富裕,供奉宝玉、宝钗夫妇不成问题,故曰:“花袭人有始有终”,这是袭人正传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章。
以前的读者和评家没有见到脂评,也没有体会到作者千里伏线的深意,同时受了程高本刻意窜改的误引,众口同声谴责袭人,甚至有人直称她为“花贱人”。赵冈在《花袭人》一文的结尾说:“这种始终如一,坚逾金石的情义,才是袭人美德的最高表现,可惜今本《红楼梦》的读者无缘读到。”代表了新红学的看法和心声。
(三)袭人的身分和谈吐
袭人既是贾母亲派给服侍宝玉的贴身大丫鬟,又和宝玉私下有了云雨情,所以在各方面都处处特别关心宝玉,在怡红院中并没有恃宠而骄,但因岁数最大,关系特殊,在不知不觉中显出怡红院半个女主人的身分。这可以从两方面来说。一是袭人对宝玉的关注,所有宝玉贴身的衣著无不由她经手,自己之外还央求湘云和宝钗代做精细的活计。
其次,袭人不时规劝和留意宝玉的行止。最为读者所熟知的是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看内容知袭人姓花,这朵解语花非袭人莫属,脂评讲得很明白清楚。袭人先以家中为她赎身来恐吓他,“先用骗词以探其情,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结果劝他三大事,宝玉满口答应,并愿化成飞灰以表示诚心悔改。脂评在这一长段后有极精确的批语:
“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
这条批语充满了反讽,因为脂砚虽然在第二十一回的批语中说:“袭卿有三大功”,可是过了一夜宝玉早起到黛玉处见到湘云和黛玉二人未起身的睡态,就把所应承的一切放到九霄云外去了。如真能听袭人的话而照改,就不成其为“古今不肖无双”的宝玉。这并不妨碍袭人从种种小地方对宝玉表示体贴和关切之情。
我们如果换一个角度,从别人眼光中看袭人同宝玉的关系也可以达到同样的结论。黛玉平日口头从不饶人,但对袭人却另眼看待。第二十回,大家听见宝玉房中嚷起来,黛玉说:“这是你妈妈(指李嬷嬷)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罢了”一词出诸黛玉之口,是极高的赞扬之语。第三十一回,黛玉称袭人为:“好嫂子,你告诉我。”袭人说自己只是个丫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虽然是玩笑话,但并无讥讽之意。宝钗对袭人的敬重更不用说了。第二十一回,宝钗从口气中听出袭人“有些识见”,“言语志量,深可敬爱。”脂评也见到这一点,说宝钗“深取袭卿点。”黛钗二人立场一致,都对袭人有好感,至于湘云、平儿、鸳鸯、熙凤、李纨、王夫人、贾母等对她无不另眼看待,此地不必逐一细论。
最重要的还是宝玉对她的态度。她本名珍珠,宝玉因她姓花,遂为她改名袭人。第二十一回,袭人因宝玉不听劝解,不再理会他,合眼睡在炕上,不理宝玉说什么,只是合着眼不管。脂评一则曰:
醋妒妍憨假态至矣尽矣,观者但莫认真此态为幸。
二则曰:
与颦儿前番姣态如何?愈觉可爱尤甚。
最得体的赞美见第二十一回的一长段脂批:
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版,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帐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话。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过后文则知矣。
可见袭人的娇媚引人另有胜人的一功,并不是一本正经的道学女子。
宝玉对人生悟出的道理,藏在心中的话,只说给袭人一人听,因为袭人是最好的听众,亲如黛玉,有时他都不愿告知。第三十六回,宝玉看到龄官和贾蔷一段痴情后,一心裁夺盘算,回到怡红院中,看见黛玉和袭人正在说话,就和袭人长叹!“……昨夜说你们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泪罢了。”西洋小说中有时利用几个人物作为主角推心置腹的知己,俾主角可吐露内心的秘密,这样可以使视野更为宽广,不必受观点上的限制。袭人不会完全懂得宝玉的想法,而宝玉仍时时向她吐露心声,因为此就是这样一位角色,她的作用和重要不言而喻。
袭人以不亢不卑、逆来顺受和隐而不露的手段来主持怡红院。第二十回,袭人受李嬷嬷的排揎和辱骂,自始至终忍气吞声,骂得实在不堪时(如:“小娼妇”、“臭丫头”、“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等),禁不住哭起来,脂评为她大抱不平:“在袭卿身上去叫下推天屈来。”和“……唐突我袭卿,实难为情。”
另外一面,袭人掩饰和收拾刘姥姥醉后卧倒在怡红公子的床上的“遗臭”,不留一丝痕迹,临事镇定,处理有方。至于她款待鸳鸯、平儿、香菱,和宝玉配搭得天衣无缝,因为她出发点不是为自己博贤良的美名,而是出自真心的乐于助人,真可以说是怡红院最得力的公关主任。
在四大丫鬟中,袭人虽然也能言善道,可是尖锐比不上晴雯,厉害比不上麝月,有时急起来,为了顾全大局,往往占下风。她的出发点是为人,不是为己,所以说话很得体。例如第十九回袭人劝宝玉一大段,层次分明,理路清楚,尤其重要的是:有真感情,所以虽然有违宝玉本性,当时宝玉也颇为感动。最能代表袭人个性的一段话,见第三十一回,宝玉因晴雯失手跌折了扇子,责备了她几句,晴雯不服,反而说宝玉脾气太大,气得宝玉浑身打战,袭人听见过来劝解,晴雯因袭人用了“我们”两字,大加讥讽,索性连二人一并加以扫射,逼得袭人说:
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是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
十分合理:桥归桥,路归路,柔中带刚,显出袭人并不是易与之流,晴雯应该将对象分清,不要混淆目标。可是等到宝玉被逼说要回王夫人打发晴雯出去时,袭人见劝阻和拦不住,第一个跪在地下求情,然后众丫鬟随她跪了一地,可见袭人并没有将方才的话记在心上,能够容人并且原谅人,一场风波,得以消弥于无形。如果说宝玉是怡红院的小皇帝,袭人是他的好宰相,并不算过份。
按:自清以来,《红楼梦》读者对袭人一向有反感。这当然和抑钗扬黛的传统有关,而大家公认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曩子。更重要的一点是程高本续书把袭人写得很不堪,在当时袭人先已失身于宝玉,没有名分,但为宝玉的身边人已为不争的事实,虽然心中委屈,仍正式嫁与蒋玉菡,非但失节,而且不仁不义。本文指出:袭人和蒋玉菡的结合实出于宝玉不经意撮合,无可避免,相信读者可以接受。至于程高本窜改前八十回,故意糟踏袭人,以方便续书的写作,实有反写作的道德。由于篇幅和性质的关系,我已另写《为解语花洗冤》一文,请读者参阅。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04-02 20: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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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 雯
(一)晴雯的出场和容貌
第五回,宝玉在秦可卿卧室中午睡,有四位丫鬟伏侍他,袭人、等之后是晴雯,在她名下有一条脂评夹批:“三新出。名妙而文。”这是例行常见的虚出。有关她的图文,在宝玉的梦中,和袭人先后在又副册中出现,更不能作数,宝玉根本不明何指,读者也要在读毕全书之后方能猜测出它的具体意义。她的正式出场见第八回宝玉去探视宝钗之后,酒醉饭饱,回到自己的居所: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脂批:“如此找前文最妙,且无逗筍之迹。”)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了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脂批:“姣痴婉转自是不凡,引后文。”)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脂批:“全是体贴一人。可儿可儿。”)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脂批:“可儿可儿。”)宝玉听了,笑道:(脂批:“是醉笑。”)“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脂批:“究竟不知是三个什么字,妙。”“是不作开门见山文字。”)
脂评形容她“姣痴婉转”,并两次称她为“可儿”确有眼光,但在“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底下另有一条批语,那才是目光如炬:
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
因为晴雯出得真是先声夺人,我们一闭眼,仿佛见到一个天真娇憨的女孩子贴完了字得意洋洋从梯上爬下来。以前评家也有人见到这一点,例如野鹤的《读红楼劄记》就指出:
诸丫鬟中第一是晴雯,一开手贴绛芸轩一节,便觉眼界一新,不同余子。
可以说读书有得。
写晴雯出场真是别具心裁,以少许的笔墨写出令人永不会忘怀的形象,表达出晴雯的“胸襟高忱”(如野鹤接下去所说),可以说是本书中少见的场景。
对晴雯的相貌,作者同样惜墨如金,避免正面描写,一直要到第七十四回王夫人立定主意整肃怡红院时才方始见到。先是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
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眼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晴来骂人。妖妖@⑥@⑥,大不成个体统。
“标致”、“像西施的样子”、“骚眼睛”、“妖妖趫趫”都是抽象和带有主观感情成分的字眼,不足为据。王夫人听了,猛然触动往事,就问凤姐:
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这丫头也就是她了。
凤姐说她生得好,太太说的倒很像他,可是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回答得很圆滑得体。可是王夫人所说:“水蛇腰、削肩膀”就具体得多,眉眼有点像林妹妹更坐实了晴雯为黛玉的影子。脂评在这一段描写中间有三条批语:
妙妙,好腰。
妙妙,好肩。
凡写美人反用俗笔反笔,与他当不同也。
其实,这仍旧是极简单的白描,与写实主义的描写人物手法大不相同。作者实在太吝惜笔墨,读者不过在沙漠中得到一点水,认为甘泉,聊以解渴。王夫人是个胸无城府的人,说做就做,立刻命小丫鬟到怡红院把晴雯点名单独叫来:
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恶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有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至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身单)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无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辞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个轻狂样子给谁看!……
晴雯绝顶聪敏,便知中了人暗算,遂推托平日只做活,服侍宝玉是袭人和麝月分内的事,暂时塘塞了过去。临走时,王夫人还添上一句重责:“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子。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装扮。”在这一长段中,我们只看到晴雯根本没有打扮,穿的也是便服,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下有一条脂批:
好。可知天生美人原不在妆饰,使人一见不觉心惊目骇。可恨世之涂脂抹粉,真同鬼魅而不自觉。
这只不过重复晴雯的天然之美,而王夫人眼中的晴雯仍是:“美人”、“病西施”、“轻狂”、“浪”、“花红柳绿的装扮”等套板抽象形容或主观的词汇,即使“钗(身单)鬓松,衫垂带褪”虽较具体,并不能真正表现晴雯的容貌。
第五十一回,晴雯患病,请来胡庸医,替她把脉:
……晴雯从大红绣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痕迹,便忙回过头来。
结果这位医生为之魂夺,竟然开出一贴虎狼药来。第五十二回,晴雯患感冒,服了二和药,仍然发烧头痛,鼻塞声重。宝玉便命麝月向凤姐去要她常用的西洋贴头痛的膏子“依弗哪”,果然拿了半节来,找了一块红缎子,铰了两块指头顶大的圆式,将药烤和,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一面镜子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第七十七回,王大夫到怡红院去,就自坐镇,把晴雯押出去,只见她“恹恹弱息”,“蓬头垢面”,给两个婆子搀架起来去了。这三小节只提及晴雯病时的细节,丝毫没有增加我们对晴雯容貌的具体认识。读者只好从她的口吻、谈吐、行为、神态中寻求。这是曹雪芹一向的风格,尽量利用虚写、侧写、暗写、不写之写,避免传统说部的正面套板写法。我屡次说:这是值得现代小说作家参考的地方。
(二)晴雯的小传
书中描写宝玉和晴雯面对面的主场戏见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晴雯被撵出院后,宝玉瞒了众人到晴雯住处,即姑舅哥嫂多浑虫和灯姑娘家中,去探她的病。这一段写得淋漓尽致:对白、动作、细节、感情,可以说至矣尽矣,实在有全部抄下的必要:
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姑娘吃了晚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睡在芦席土炕上,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瞭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着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的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羶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了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捱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疑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带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带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说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出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我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已叫那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个没药性的爆竹,只好装幌子罢,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外细听,屋里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的,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
脂评对这一长段文字批语不多,这是四十回以后的普遍现象,并不代表脂砚不重视这几十回。即使这几节批语,寥寥数十字,也给了我们不少启迪。最重要的一条见所引之文之前,讲赖家的买下晴雯后,为贾母所喜爱,“却倒不忘旧”,加以摘语:
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传,可知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一篇为晴雯写传,是哭晴雯也;非哭晴雯,乃哭风流也。
这里用的字眼“正传”,比袭人回家时所用的“传”和“补传”要隆重得多,因为自此以后晴雯便病逝,告一段落,一切应交代的都必须在此段结束。
另外三段是在“芦席土炕”、“草帘”、“芦席土炕”下将这三个名词重新写了一遍,以加重晴雯境况的凄惨,因为这是从怡红公子眼中见到的,等于从最豪华的怡红院打入人间地狱。可是这时晴雯已接近弥留阶段,对这一切已没有什么知觉,她所急于要求者只不过一口解渴的茶水,而在宝玉为她倒茶时,“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羶之气,”下有这样一条:
不独为晴雯一哭,且为宝玉一哭亦可。”
宝玉眼见他心爱的人临终前还要受这种活罪,粗茶竟视为甘露,犹如天仙在十八层地狱受折磨一样。关于两人的感情,只有在晴雯说了:“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之后,列藏本有这样一条:
晴雯此举胜袭人多矣,真一字一哭也,又何必鱼水相得而后为情哉。这一句批语总结了晴雯在又副册上占首席地位之由,宝玉对晴雯之情胜于他人和情爱的真谛。
这一段讲的虽是生离,同时也是死别,可是仍然写得含蓄和有抑制。在续书者程高看来,原作太瘟,不够火爆,遂大事窜改,加了宝玉:“眼中泪直哭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晴雯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真真万箭攒心。”;剪指甲改为“狠命一咬”;晴雯的嫂子不是自动放宝玉走(这一小插曲目的在纯悲剧中加入一点“喜剧的调剂”,而是由柳五儿和她母亲柳嫂子到来救走;晴雯不是“用被蒙头不理”(何等惨烈),而是“早昏晕过去”(不知不觉)。总之,凡是内心的都变成为外在,含蓄的都变成表面,合情合理的变成远及情理,令人反感。有时不由不起疑,即使程高见到抄本上的脂评,他们真能看出其中真意和灼见吗?
这是晴雯的正传,但非要宝玉和晴雯二人单独见面,才能写得笔酣墨饱,内容也奔放感人,与袭人在家会晤宝玉一段前后呼应,异中有同,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是出自作者匠心独运的经营。
(三)晴雯的身分和谈吐
晴雯在怡红院中的地位仅次于袭人。(她在又副册上是冠军,袭人是次席;她在宝玉心上的分量也比袭人重,但那是另一种标准。)她也是从贾母房中特地拨过来侍候宝玉的,所以王夫人撵了她之后,还得以病为由向贾母呈报。但她从不炫耀自己的身分,其关键乃在她和宝玉的关系和感情。她对待宝玉的态度和手法与袭人大相径庭。西园主人的《红楼梦论辨》一书中《晴雯论》一文中有极精辟的见解:
袭人之事宝玉也用柔,而晴雯则用刚;袭人之事宝玉也以顺,而晴雯则以逆;袭人之事宝玉也纯于浓,而晴雯人则全于淡;袭人之事宝玉也竭力争先,而晴雯则伦亦居后;袭人之事宝玉也或箴或劝,终日无不用心,而晴雯则一喜一怒,我身似不介意。……众人皆热而我独冷,众人皆浊而我独清。”
唯有像诸艳之冠的宝玉那种人,日夜周旋于诸裙钗之间,心胸中才能容纳各种性格不同的女孩子,体会到她们的缺点正是她们可爱的地方,而又能从她们相比后不同之处,看出相辅相成的美感。
这又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晴雯聪敏而能干,但对宝玉的忠贞则绝无可疑。例如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心下记挂着黛玉,先支使开袭人,然后命晴雯前去,晴雯说不能空手去,宝玉命她拿两块旧手帕,晴雯不明白他的用意,仍遵命而去,守口如瓶,换了别人就要追问和对外宣扬,可见宝玉真正视她为心腹。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晴雯病中逐坠儿和坠儿的母亲吵架之后,仍挣命咬牙为宝玉织补烧了一块雀金裘,这种细活只有她会做,补完之后不由自主倒了下去。无怪袭人会取笑她:
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生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也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缘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晴雯无词以应,这是袭人和晴雯开玩笑而占了上风的例外,通常晴雯在言语上总是不让袭人的。
另一方面,娇憨是晴雯平时的惯态,宝玉不以为忤,也就是前面所引的西园主人说的晴雯以“逆”来对付宝玉。第十九回,李嬷嬷将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吃尽,晴雯劝止,李嬷嬷赌气去了。宝玉回来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脂评在这一句话下有下列四字“娇憨已惯。”袭人是正主子,酥酪是留给袭人吃的,知道之后,怕宝玉生气,反而推托吃了不受用,由李嬷嬷吃了倒好,瞒过了宝玉。在这一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两大丫鬟的不同性格,一个一心只为宝玉打算,另一个则以大局为重。第三十一回,晴雯不慎失手将扇子跌在地上,折了扇股,宝玉责备了她两句,反而受她顶撞,说:“二爷近来气大的很,”以致吵到宝玉气得要打发她回家,袭人劝架,也受了她一顿不留余地的抢白。结果宝玉晚上回来与她和好如初,并心甘情愿将扇子给她撕,还说:“千金难买一笑。”所以连回目都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五十二回,晴雯生病,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脂评在这一段下面有如下的批语:
奇文。真娇憨女儿之语也。
的确道出了晴雯浑不讲理的神态。
娇憨的另一面是心直口爽,心内留不得一丝渣滓,往往开门见山,不为别人留丝毫余地。这也是遭忌之由。涂瀛的《红楼梦论赞·晴雯赞》就有见于此:
有过人之节,而不能以自藏,此自祸之媒也。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惟性情卞急,语言犀利,为稍薄耳。使善自藏,当不致逐死。
这是她性格的正面,而反面也就是她可爱的地方。脂砚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所以说:
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兮,愈是尤物,其猜忌嫉妒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令人怜爱护惜哉。……故观书诸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
怡红院很多细事,差不多都是由晴雯揭穿的。第三十一回,晴雯讥笑碧痕如何打发宝玉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第三十七回,晴雯讥讽袭人得了王夫人赏赐的旧衣裳,并说穿袭人每月从王夫人的公费里拿二两银子月钱;在此前和宝玉为了跌扇吵闹时,更指明袭人“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得上去呢。”;第五十二回,小丫头坠儿偷金镯,为平儿查出,悄悄告诉麝月,因为晴雯是块“爆炭”,一定忍不住;谁知宝玉潜听到了,一五一十告诉了晴雯,她果然忍不住,因病卧床,把坠儿叫进来,将她打骂,并逐她出园,果然符合“爆炭”的猜测;第六十二回,芳官与宝玉二人同进午饭,晴雯就用手指戳芳官的额并说她:“你就是个狐猸子!……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倒是袭人明白真相,为芳官解围:“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第七十四回,凤姐和王善保家的等人抄捡大观园,到怡红院时,袭人等均亲自打开箱子,任其搜检,唯有轮到晴雯的箱子,“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这样一做固然令王善保家的没趣,大快人心,但同时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徒逞一时之快,秉性虽然像黛玉,而不像黛玉那样善于自保,结果造成了《红楼梦》中最令人伤感的悲剧,宝玉虽然特地写了《芙蓉诔》祭她,却无法疏解百年来读者悼念她之情!
晴雯天资比其他丫鬟高,虽然没有读过书,有时在不知不觉之中吸收了几位主人的知识,运用到自己的谈吐中,非常之自然和讨好。第三十一回,晴雯跌了扇子为宝玉所责而顶撞了宝玉,袭人解劝,晴雯就加以讥讽:
……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词锋犀利,不在话下,“自古以来”多文雅,用在这里恰到好处,“挨窝心脚”却是道地的口语,两个片词接连使用,对比更鲜明,效果也更可笑。第六十四回,宝玉回院,看见众丫鬟正在玩乐,唯独不见袭人,因此问起,晴雯道:
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儿我们没进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点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
“道学”用作形容词,很好玩,“面壁”与“参悟”都是佛学专门名词,想来是平时听宝玉、黛玉、宝钗、湘云谈禅时吸收来的,在这里应用,却不嫌其不当。晴雯真是个灵巧绝顶的“可儿”。
第六十七回,袭人乘宝玉不在,想去探望凤姐,临行前关照晴雯:“好生在屋里,别都出去了,叫宝玉回来抓不到人。”袭人既是怡红院的当家丫鬟,说这样一句话,自是题内应有之义。晴雯便回顶了一句:
嗳哟!这屋里单你一个记挂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嘱咐得对,晴雯的回应也不为过,并没有牵涉到二人间嫉妒的问题,但大家的同情仍是在晴雯的一边。
晴雯有时在无意之间会透露出她和宝玉之间的浓厚的感情,因为她城府没有袭人那么深。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后翌晨,平儿还东,袭人便告诉她昨晚将一坛酒都鼓捣光了:
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来请你的,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赶着笑打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
这是晴雯一时失言,通常称宝玉为“爷”或“二爷”(贾珠之弟),直呼为宝玉亦无不可,就是不能在和外人谈话时用“他”字。平儿称贾琏为他则可,因为是通房丫鬟,晴雯和袭人等在怡红院内谈话时用他亦可,因为是院内的私事。平儿点破这点,无怪晴雯说偏是平儿耳尖,到临终前要后悔徒有虚名了。
前八十回最荡气回肠的文字,其中两段都与晴雯有直接关系。一见第五十一回,袭人因母病回家,睡觉时一向由她侍候宝玉睡在暖阁外边,当晚由麝月代替。书中写道:
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已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子满襟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隔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原字为三点水加纂去系加马)了一(同前字),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
麝月为人志诚,没有什么机心,睡起觉来也比较踏实,这回以后宝玉床外便换了晴雯,夜间宝玉醒来唤人,一应茶水都由晴雯一手包办。第二段见第七十七回,宝玉探望晴雯后回怡红院,及至睡觉时,袭人问今晚如何安排:
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他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比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只听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鼾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
细读红楼梦时,发现这两段设计精巧,可以说是神来之笔。宝玉对晴雯和袭人的依赖和眷恋之深,都在这两声呼唤之中表达出来。前后相隔二十六回,呼应紧凑,叫唤的习惯如旧,而应诺的声音已非,人事沧桑的对比画在这寥寥几笔中在读者胸臆中产生动荡,令人不能自已。乃至后来见到有正大字本的回末总评(根据陈庆浩,评语先见王府本):
前回叙袭人奔丧时,宝玉夜来吃茶先呼袭人,此又夜来吃茶先呼晴雯。字字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语语婴儿恋母,稚鸟寻巢。
方始发现脂砚早已见到这一点,而且说得如此之中肯得体,使后人读后不禁爽然若失。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04-02 20: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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麝 月
(一)麝月的出场和神态
在前八十回中,麝月在怡红院的地位和表现并没有什么凸出的地方,很难紧随袭人和晴雯之后为四大丫鬟的第三名。然而从脂评出现后,我们知道麝月在后三十回是宝玉最后一段生命中的关键人物之一。脂评给我们见到的只是“云龙雾雨”,然而即使是一麟半爪已引起我们莫大的感慨,深信麝月和宝玉必有极扣人心弦的场面,足以补前八十回的不足而有余。
这一点应当说明在先,否则仅根据前八十回,读者有个印象,觉得麝月处处受袭人和晴雯的才貌所制压,一个是春花,一个是夏云,怡红院几乎是这二人的世界,而麝月的名字中固然有月字,绝非秋月,只能分到一点余润。这也是作者写作技巧圆浑周密的地方。大观园的场景宽阔,除了黛玉和宝钗之外,凤姐、湘云、探春等诸钗照样有施展的机会。怡红院的范围则有限制,而且诸丫鬟和宝玉的关系都是单纯的,她们的工作和行为也都依照同一规格,不可能为每个人另辟新天地,这样反而会破坏了整个格局。由此可见作者的节制和掌握的尺寸恰到好处。精彩的是作者把麝月写成一个具有自知和知人之明的性格,才不如袭人,貌不如晴雯,心甘情愿让二人处处占先,甘居下风,一点没有抑郁不忿之意。
在表面上,麝月的虚出场次数既少,而且只带上一笔,几乎可以说可有可无。第五回,宝玉在秦可卿房中床上午睡,众人伏侍他卧好,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麝月居末,幸亏脂评捧场,给回麝月面子,如下:
袭人(一个再见。)(指第三回袭人安慰黛玉已出现过。)
媚人(二新出。)
晴雯(三新出。名妙而文。)
麝月(四新出。尤妙。)
可见她和晴雯同时第一次仅以名字虚出场。第九回,宝玉去上学读书,袭人一早起身替他收拾好书笔文物和衣服,伏侍他梳洗,然后谆谆劝告,宝玉一一应了,临行前又嘱咐了晴雯麝月等人几句,后面还有个等字,可见不止她们两人,还有他人在内。第二次虚出也只是一笔带过。
要做宝玉的丫鬟,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媚人在第五回出现过一次之后,从此没有了下文;紫绡在第二十七回、二十八回和六十四回,出现过三次。在第二十八回,紫绡将元妃所赐之物送去黛玉处。程高本竟将紫绡之名完全删去,在第二十八回中以紫鹃代替紫绡,并将语气和称呼改过。英译者霍克思主要根据程高本,但看出此中不妥,宝玉送黛玉东西不派遣自己的丫鬟,却巴巴的将黛玉的紫鹃唤来,有悖常理,遂改为秋纹;这样一来宝玉名下的丫鬟,丢失了媚人(和袭人一对)、紫绡(和碧痕一对?)两名。从脂评中我们知道另外还有一位良儿(和坠儿一对),但从未在正文中出现过。和麝月成对的是檀云,她的名字于第二十四回、三十四回和五十二回出现过,根本没有动作和对白,可以说是连紫绡都不如的龙套,但她毕竟给保存下来了,一见第二十三回宝玉四时即事诗的“夏夜即事”的颔联:
窗明麝月开宫镜,
室霭檀云品御香。
二见第七十八回祭晴雯的“芙蓉诔”:
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
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
与其说檀云在前八十回中有什么表现,不如说她占了和麝月成对的光,竟得留存下来。“梳飞”“折齿”可能是怡红细事之一,大概作者认为是衍文,在原作中删掉了,不必妄测。重要的一点是作者利用檀云来衬托和巩固麝月的地位。
麝月的出场和她的为人一样,以低调在不知不觉中出现,见第二十回,应该全录:
……宝玉惦着袭人,便回至房中,……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么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子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见,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也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
我们先将脂评对这一长段的批语录下,然后再分析讨论:
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
(脂批)灯节。
公然又是一个袭人。
(脂批)岂敢。
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
(脂批)每于如此等处,石兄何尝轻轻放过不介意来。亦作者欲瞒看官,又被批书人看出,呵呵。
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
(脂批)全是袭人口气,所以后来代任。
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
(脂批)金闺细事如此写。
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
(脂批)虽谑话,亦少露怡红细事。
二人在镜内相视。
(脂批)此系石兄得意处。
忙向镜中摆手。
(脂批)好看煞,有趣。
晴雯又跑进来问道。
(脂批)麝月摇手为此,可儿可儿。
(脂批)娇憨满纸,令人叫绝。
“我怎么磨牙了?”
(脂批)好看煞。
“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
(脂批)找上文。
这一长段开头是麝月摆脱不开袭人的影响,连脂批都连说两次;结尾是麝月和晴雯两人之间的斗智和拌嘴,犹如两位名演员在舞台上演对手戏,精彩万分,脂批等于观众拍手和喝彩,但如果没有晴雯杀出,这一段如何结束煞费思量,可能成为反高潮。只有中段宝玉为麝月梳篦才是麝月的出场主戏,而且细想起来也非她不可,不可能是袭人,因为袭人要顾全自己的身分,岂可破坏规矩?也不可能是晴雯,麝月不在乎,因为知道轮不到自己,而晴雯必不能忍受他人讥笑她:“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麝月心里没有这种负担,故能坦然接受,而这一段真是金闺细事,由此可以看出麝月具有幽默感和另有一功的俏丽,不愧为四大丫鬟季军。
从宝玉眼中看来,麝月的神情和口吻“公然又是一个袭人”,脂砚也有同感。根据第四十六回鸳鸯向平儿发牢骚时所透露,麝月是元老派十来个人(晴雯之名漏提)之一,“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袭人和晴雯原在贾母房中,是贾母特地拨去服侍宝玉的。麝月居二人之下,其他众人之上,做宝玉的贴身丫鬟,一定经过考验和过滤认为合式方能中选。即使如此,她还是时常追随袭人学习为人和“干活”之道。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出园外,宝玉伤心万分,袭人劝解,宝玉先问:“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回答得很勉强,宝玉进一步质问:“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不要以为宝玉是个茶来伸手、饭来就口的大少爷,他的观人于微的能力极高,只是在裙钗前不轻露相而已。
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决定去检查怡红院,对凤姐和王善保家的说:“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可见她已有了主见。但说袭人麝月“笨笨的”是指二人见面时循规蹈矩,穿戴得素净大方,合乎身分,不像晴雯装扮得那样“花红柳绿”,并不是说她们姿色平庸和能力低下。宝玉房中连原名蕙香,后为宝玉改名为四儿的小丫鬟,都有“几分水秀”,只不过说过一句:“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玩话就此被撵。袭人麝月可能算不上绝色,但至少是第一流人物,前论袭人时贾芸眼中的袭人可资证明。如果二人姿色毫不起眼,必不会见容于唯美派大师主持的怡红院。
麝月绝不止是袭人的模子里所刻出来的,一定有她可取的地方。论姿色,当然还不能和晴雯相提并论,但不会比袭人差哪里去,至少各有千秋,否则宝玉不会由她追随一生一世。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能甘心居袭人晴雯之后,就像篮球队中最佳的守卫,在进攻时能及时供应晴雯和袭人投球入篮取分。晴雯是神射手,不幸在上半场就犯规离场,袭人是队长,在下半场也因伤离场,麝月独自支撑大局,其斗志和韧力犹在袭人之上,在最艰难的时刻才显露出她的美质——忠贞不移。我们唯有叹没有眼福,见不到后三十回麝月的具体表现,而前八十回有关她的描写实在和她的重要性不成比例,真是“人间的美中不足”。
(二)麝月的小传和遭遇
在前八十回,我们可以看到四大丫鬟的出场,但只能见到袭人的“传”和晴雯的“正传”,这两名词都见脂评。而根据脂评,我们知道宝玉和麝月同宝玉和小红单对单的主场戏或二人的传都见现已佚失的后三十回。至少我们可以根据脂评,为宝玉和她们的关系建立起一个大致不错的轮廓。未能窥到原稿自是莫大的憾事,但即使像电影说明书式的大纲也足以令人起无穷的感慨。
这并不是说麝月和小红在八十回里出了场之后就此失去影踪,因为她们在曹雪芹的有计划的经营手法下为后三十回提供了根据。“千里伏线”是作者的拿手技巧,同时还有侧笔和隐笔补足她们的性格,并为她们将来的作用安排好线索。
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夜宴,大家行酒令,抓花名签,湘云行完令后,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宝玉生日宴而行花名签酒令,其间有深意存焉。《红楼梦》以花拟人,业经红学家指出,拙作《冷月葬花魂》一文亦曾提及,而贾宝玉为诸艳之冠,现聚诸艳于宝玉寿诞宴上,由各人掣花名签,花名之外,复有四字题句,反面更引旧诗一句,以暗洩身分和将来命运的预兆,这是《红楼梦》一向优为之的特有象徵手法。麝月掣到的一根是荼蘼花,花下的题字是:
韶华胜极韶华意同韶光,指春光,青春不努力,亦有虚度韶光之说。
荼蘼于春末诸花之后始开,与人无争。但“胜极”在字面上虽好,含意却非常不吉,因为中国人常用盛极而衰的说法,本书第十三回秦可卿向凤姐托梦,即嘱咐她“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盛极”其实就是衰败的开始,如果拿来和诗句并读则更为明显。无怪宝玉虽不能预知未来,而且更想不到会应在自己头上,但至少有好景不再的预感,所以“愁眉”将签藏了起来。签反面的一句诗:“开到荼蘼花事了”,根据蔡义江的考证,出自王琪的《春暮游小园》诗: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梅于冬末春初即露绽(李纨掣到的是“老梅”),“海棠”于仲春盛开(海棠为湘云所掣到),荼蘼是春末最晚开的花,故云:“花事了”,同时注上又说在席诸人都各饮三杯“送春”,其为不吉之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所以宝玉将其藏去,并不加解释酒令,请大家各饮三口酒以应令,并命麝月再掷下去。麝月当然全不知情,宝玉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有想到一切会应在他们两人身上。据蔡义江说,天棘是一种蔓生植物,其名出佛典,暗示宝玉的出处。
根据以上的资料,我们可以先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其余则留待和脂评拼成比较更完整的构图。袭人和宝玉初试云雨情,拔了春花的头筹。晴雯和宝玉虽然始终只有虚名,但二人互爱极深,可以代表春花盛开怒放的气象。唯有麝月一开始即追随宝玉,自绛芸轩到怡红院,到贾家衰败和抄没,最后代替袭人服侍宝玉和宝钗夫妇二人,还遭受宝玉的“世人莫忍为”的“情极之毒”。真正对宝玉有始有终的并不是花袭人而是麝月。她是荼蘼花,眼巴巴看别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终于轮到自己开花时,春天已过,花事已了,命运对她无情到极点。
八十回以后,我们知道:
(一)贾家家道衰败,第七十二回,贾琏向鸳鸯央求偷运贾母的金银家伙暂押数千两银子以应家中急需,已可见端倪,以后当然每况愈下。
(二)贾家被抄没,原因已见上文,第二十回脂评在小红回答凤姐后有一条批,批小红为奸邪婢,岂能为怡红所容,故即逐之。在这条批后,接下去另有一条批加以纠正:“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可见“抄没”是促使贾家解体的大事。在抄没时,凤姐和宝玉曾有一个时期暂时在“狱神庙”受软禁,大概等于今天的隔离审查。袭人麝月等以及其他婢仆另有居处和安排。
(三)抄检很彻底,宝玉本身根本没有犯什么事,可能不久就恢复自由。可是他房中的大丫鬟袭人箱中却抄出了那条京城尽人皆知的茜香罗红汗巾,而这事必然会通知物主北静王。
(四)北静王一向很赏识宝玉,早已知道蒋玉菡同宝玉交换了汗巾,没有想到会在袭人箱中出现,认为这是天作之合。他很有可能协助为宝玉解除罪名,于是作主撮合袭人和蒋玉菡的良缘。
(五)宝玉自狱神庙出来后,首先便是要遣散怡红院各丫鬟,对袭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北静王这一措施刚好解决了他的难题,因为他也体会到这完全是天意,北静王之命难以拒绝,何况他心目中袭人和蒋玉菡正是理想的一对。
(六)以袭人和宝玉的关系,也决不会兴高采烈的和蒋玉菡享画眉举案之乐,置宝玉于不顾。她的安排见第二十回的脂评一条长批:
闲上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有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这并不是说袭人找到了归宿才觅替身,而是出自真心为宝钗、宝玉、麝月三方面着想。其中关键固然是宝玉对麝月有好感,也要麝月感觉到得偿素愿才行得通。
(七)麝月服侍宝玉,宝钗夫妇二人,一定经过一段非常人所能忍受的潦倒和困苦时期。第十九回,宝玉去袭人家,炕上特为他摆了一桌子果品,“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底下有一条脂批:
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后部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这十字似是回目的上下联,上指食,下指衣,宝玉不见得独自一人挨这种苦日子,恐怕宝钗和麝月都是一同受难的伴侣,袭人怎么会和他们失去联络而不加援助,原作必有交代,我们目前只有一片空白。
(八)第二十回,李嬷嬷向凤姐发牢骚一段后有一条脂批: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遗失,叹叹!“花袭人有始有终”,讲得再清楚也没有,是回目名,可惜比其余的回目少了一字,脂评漏抄,但其真实性无可怀疑。所谓“始”大家都极清楚,所谓“终”绝不止敦促宝玉留用麝月,眼看他们生计为难,而是另有具体的安排。第二十八回,脂评回前总批第一条是: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均见回目),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茜香罗原属琪官,红麝串是元春所赐,宝钗左腕笼着一串,宝玉要她褪下来瞧瞧,这又是千里伏线:茜香罗的主人在一百回后终于供奉红麝串的主人。蒋玉菡在第三十三回时已经在紫檀堡置有田地和房舍,此时必很富裕,承宝玉看得起以知己相待,又何况他是爱妻的旧东家,供奉他们夫妇自属天经地义。
(九)依照世人的标准,宝玉在家庭方面有了宝钗为妻和麝月为婢,其乐融融,物质生活方面,有蒋玉菡夫妇供奉,衣食无忧。以宝玉的能力,找份小差事不成问题,还可闲来作书画赚点外快。无奈宝玉绝不会以世俗人的眼光来看人生,和世俗人的生活方式来度余生。第二十一回,宝玉不听袭人劝解,不理他们,怡然自悦,闭户读南华经,在读经前有一长段批语:
……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第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撤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照猜想,宝玉之终于出家应在全书最末一回,“悬崖撤手”是上半回回目中的四字,下半回则是宝玉彻悟后见到“情榜”。(见第十八回屡次引的脂评:“至末回警幻情榜。”)“情榜”呼应第五回宝玉梦中见警幻仙并从她那里见到“正册”全文,副册和“又副册”的一小部份。末回则见到全部五册的“芳讳”,并知道自己原来是诸艳之冠,而且有极贴切的评语:“情不情”。他对诸钗个个有“情”,最后却做出最“不情”之举。换句话说,情到极点,反而变成“不情”。
(十)宝玉之所以出家,绝不会是为了生活上的困难。清人笔记说见到原作云宝玉流为乞丐或沦为柝更,毫无根据,要他受苦难,不必如此穷凶极恶。他出家更不是为了蒋玉菡和袭人的供奉有损他的自尊。真正的出家一定是由于大彻大悟,宝玉已先后在第二十一回续南华经,第二十二回听曲文,第三十六回悟到:“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到了第七十八回,看到园中之人四散,只剩下黛玉和袭人“可以厮混,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已一步步走近悟的边缘。等到“抄没”、“狱神庙”之后已是再世为人,只等待外界给他刺激,就会恍然大悟:原来人生是这么一回事。第二十六回,宝玉到潇湘馆去探视黛玉,“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下有一条容易为人所忽略的脂批:
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不妨推测宝玉在出家前到大观园去凭吊,主要对象之一当然是潇湘馆,从前神魂颠倒的地方竟然如此荒凉。整个大观园更是一片“断井颓垣”,连以前的“良辰美景”和“赏心乐事”都联想不起来,因为面目和人事俱非。黛玉早已病死,袭人也已出嫁,可见得各人眼泪的想法也未免天真失实。我曾在《论大观园》一文中说过:大观园是“人间仙境,因为是清净女孩子的堡垒,在其中过无忧无虑的生活,除了宝玉之外,其他男子一概不得入内。”脂评也说:“何等严肃清幽之地”。但这样一个人为的架构究竟无法持久,根本经不起岁月的侵蚀。大观园终于幻灭,也就是余英时所说,清净的“理想世界”终于回到肮脏的“现实世界”去。宝玉一向以侍候女孩子为已任,尽力保卫她们,不惜牺牲使她们获得暂短的欢乐,现在人和地,二者俱亡,连“周全园中红粉”的小愿望都落了空,生活的目的已不复存在,遂决定不再欺骗自己,只有撤手放弃尘世中的一切。
宝玉的“悬崖撤手”并不是一时的行动而是必然的发展结果,前八十回的伏线加上后来的遭遇,一定可以给我们圆满的解释,但这究竟是他单方面的决定,宝钗和麝月全不知情。猜想起来,作者也只写到宝玉方面的想法和做法为止,避开正面写宝钗和麝月的反应。这并不能减轻读者对宝钗和麝月的同情,宝钗守活寡,可是麝月却连名义也没有。花事竟如此了结,读者不禁再三为荼@①花的遭遇扼腕。
(三)麝月的性格和谈吐
前文已说过,麝月自知才不如袭人,貌不及晴雯,如有她们在场,心甘情愿退居副手,丝毫没有委曲之感。没有了她,怡红院的日常工作难以顺利运行,袭人和晴雯之间必有摩擦,宝玉势必左右为难,何况她还带来了情趣。她是一个非常重要而又极易为人所忽视的角色。
她充袭人的下手,已到心领神会,合作无间的地步。第二十一回是一个神情跃然纸上的好例子:
……那袭人只管合着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脂批:“偏麝月来,好文章。”),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脂批:“如见如闻。”)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脂批:“又好麝月。”)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咳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鼻句),(脂批:“真乎?诈乎?”)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篷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脂批:“文是好文,唐突我袭卿,我不忍也。”)也仍合目装睡。二人因此吵起嘴来,正闹之间,贾母遣人来叫宝玉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
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日,(脂批:“斗凑得巧。”)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脂批:“二字奇绝,多少姣态包括一尽。今古野史中,无有此文也。”)宝玉便问:“你叫甚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脂批:“也好。”)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脂批:“原俗。”),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脂批:“好极,趣极。”)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胜。”(脂批:“花袭人三字在内,说的有趣。”)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脂批:“一丝不苟,好精神。”)由这一段,可以看出麝月和袭人中间似乎有默契,根本无须喁喁细商,自能像一对网球双打冠军,合作得天衣无缝。无怪下文宝玉在写续南华经时,第一句便是: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
至于晴雯,麝月也是甘居其后,晴雯深知她的为人,二人间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利害冲突。第三十一回,晴雯撕了宝玉的扇子后,宝玉又将麝月的扇子夺过来给晴雯撕。麝月虽不以为然,不肯助纣为虐,但也没有公然站在敌对立场。(这一段有动作和对白,写得“极精神”。)第五十一回,袭人因母病回家,凤姐派人来问,知是晴雯、麝月二人侍候,随亦放心。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向长一辈的行礼,跟随他的是晴雯、麝月二人。第五十一回,宝玉喝茶叫袭人,侍候宝玉的麝月没醒,晴雯反而醒了,二人起来,麝月到外面去看月亮,晴雯衣服也不披,想偷偷去吓她,宝玉高声警告,二人互开玩笑,极为友好融洽。麝月笑她:“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譬喻具体而别致,富于色彩和动作感,把晴雯写活了。第五十二回,晴雯抱病补雀金裘,宝玉这位少爷在旁越帮越忙,倒是麝月帮着拈线,一直陪她到钟鸣四下,补完为止。没有丝毫不甘愿做下手之意。
到了偶而有机会和秋纹在一起时,麝月总是居先,一来是当之无愧,二来是当仁不让。第五十四回,宝玉在贾母花厅上看戏,离席外走,随身跟随的是麝月、秋纹和小丫头。第六十七回,袭人出去探望凤姐,宝玉见了黛玉回来,见袭人不在,只有麝月秋纹在房中,因问:“你袭人姐姐那里去了?”麝月道:“左不过在这几个院里,那里就丢了他。一时不见,就这样找。”说话很自然而有担待,并不是在逞强出头。
照说,麝月口气如此老练,应该是极好的事务人才,讵知大谬不然。第五十一回,晴雯生病请胡庸医来诊治,要给他一两银子作为诊费。宝玉和麝月跑到平时袭人常取钱的螺甸柜子去找:
……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个,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这一段看了之后令人笑得肚痛。宝玉和麝月真是一对宝贝,明明是自己无知,一个反说:“这又不是做买卖”,另一个像唱双簧似的接下去说:“别叫那穷小子笑话。”细想麝月是元老派丫鬟,自小在贾府长大,书中没有提她有何家属,过的完全是供给制生活,完全不知外边的世面。生活在深宅大院中,一直没有机会同外界接触,无怪要和现实脱节,而婆子们要笑她们为副小姐了。脂评在回末总评仅提此节写得有无数波折,心细如发,大概是早已见到这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
在怡红院中,宝玉的主要精力放在周旋于袭人和晴雯之间,没有时间顾及他人,何况麝月处处故意退居二人之后?宝玉见了小红一面之后,翌晨不敢点名叫她,怕袭人等多心。唯有对芳官,宝玉公然亲近,因为芳官年纪还轻,大家以小妹妹视之,虽然后来照样也给王夫人所撵走。第七十三回,晚间赵姨娘的丫鬟小鹊来敲门密报,小心明天贾政问话,宝玉连忙准备理书,连累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
……读了没有几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着,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解了裙子,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心且略对着他些罢。”麝月劝得很正经,但听见宝玉关切的话一定有说不出的“窝心”之感。在如此紧要关头,宝玉于两大之外,还留意到麝月衣衫的单薄,就凭这句话,麝月情愿侍候宝玉一辈子。
麝月的真正能耐当然在能言善道,而且似乎不用思索,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经过锤炼似的,既合情,又合理。正十二钗中的探春和麝月有相通之处,说起话来,立场坚定,一句紧一句,到最后占尽上风,使对方无词以对。中国人常说:“善于泳者溺于水。她们两个的长处就是从不滥用她们的口才,找到了适当的时间、事件和对象,她们方才发挥所长,打赢了漂亮的一仗,同时也大快人心。第五十九回,麝月对付春燕的母亲,发现她无理可喻,就另施妙计,所以没有显出真本事。第五十八回,芳官干妈欺侮她不算,还打她,惊动了宝玉、袭人和晴雯,这婆子居然死不认错,还在发蛮,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几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
“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妈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袭人找麝月真是知人善用,晴雯虽然聪敏绝顶,但失之性子过急,没有张弓就射,往往不能中的。看麝月这一番话理路清楚,一步紧一步,而且话中含有杀着,不由对方不认输。她真正的代表作见第五十二回,晴雯发现坠儿偷镯子,病中将她打发走了,结果她母亲来领她回家,先向晴雯求情。
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子,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
晴雯其实没有称呼错,只是争辩时发急,说话乱了章法。麝月出面说话,倒也不是完全为了代晴雯解围,而是澄清原则。第一步讲大丫头们的身分,第二步讲直呼宝玉之名是贾母定下的规矩,第三步则讲每日回话时总是用宝玉之名而不尊他为爷,第四步是足下一向在三门外头混,不知里面的规矩,第五步是坠儿有什么话要说,可找林之孝家的来找二爷(此地不称宝玉,盖对林之孝家的而言)说话。最后是足下请便,此地非留步之所。这一段说来抑扬顿挫,胜过最雄辩的律师的陈词。如果麝月事先知道宝玉会出家,一定有极动人的解劝可听,可悲的是宝玉非常理可喻,而且“悬崖撤手”是那么决绝,又是不别而行,识大体的宝钗,能言善道的麝月根本没有机会施展所长。在麝月而言,她无法了解宝玉的动机,我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令人为她叹息。脂砚斋见到这一点,其中有一条批语可以用来为本节作结:“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真所谓对景伤情。”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04-02 20: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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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红的双出场
小红根本不是怡红院的丫鬟,虽然她住在怡红院,名义是丫鬟,但是身分却暧昧异常。任何人可以差使她,连小丫头都欺侮她,但又不属任何人管辖。她的来头见第二十四回: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所以小红是第一个入住怡红院的人,那时大观园方盖好,元春尚未省亲,而省亲之后元春才命诸姐妹和宝玉迁入居住。她的资格比宝玉和元老系的丫鬟们还要老,但因此根本不属怡红院的正式编制,也没有名分。至于他的父母究竟是谁,要到第二十七回才透露,凤姐喜欢她口声简断,要收她为女儿,小红扑哧一笑,说凤姐认错了人,她母亲才是她女儿,自己还要小一辈。李纨在旁才说:“她是林之孝之女。”倒也不是作者故弄狡狯,如在前处点明,那么这里一点没有出人意外的感觉,甚至于无话可说了。林之孝是二管家,林之孝家的则是女仆的总管,都很安分守己。脂评在“林之孝之女”下有一条批:
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
那是以常理度之,在前八十回看不出小红曾向母亲处诉苦告状或林之孝家的有何作威作福之事。
由于小红的特殊身分,和她与贾芸之间的关系,(在前八十回二人发生了情愫,后三十回成了夫妇并在狱神庙为凤姐和宝玉出了大力,)她的出场也与前面所论三位怡红嫡系元老有别。《红楼梦》在写人物,尤其人物出场时极少用一般传统说部的全知观点,而是利用别人的眼睛来细看和打量,才显得细致,凸出和“如见如闻”。小红第一次出场见第二十四回,贾芸托焙茗去探听宝玉的消息,在书斋里呆等:
正自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脂批:“是必然之理。)恰好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脂批:“二好字是摭掩半句来不到语。”)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脂批:“口气极像。”)就说廊下的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脂批:“一句礼当。”)下死眼把贾芸钉个两眼。(脂批:“这句是情孽上生。”“五百年前风流孽冤。”)听那贾芸说:“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去,有什么事,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脂批:“一连两个‘他’字,怡红院中使得,否则有假矣。”)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脂批:“业已种下爱根,俟后无计可拔。”)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脂批:“滑贼。”)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这是小红第一次出现,也是她的出场。宝玉在怡红院中的活计无论如何轮不到她,同时以她的家庭关系,不妨随便走动,所以可以从怡红院到外书房去。至于她叫焙茗为“哥哥”,并不是她胆大包天,逢男人就表示亲热,因为焙茗之母老叶妈,是怡红院的仆妇之一,一定同林之孝家的极熟,平时总会照顾小红。上一代同在贾府服务,下一代一是宝玉的首席书童,一是怡红院的丫鬟,从小一起长大,以兄妹相称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她胆敢“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在那时候是极罕见的女性采取主动,虽然她先躲了过去,知道是本家的亲戚而且是来找宝玉的之后方才露面。贾芸对她有意不在话下,从“生的倒也细巧干净”和“说话简便俏丽”可以看出来,但怯于不明底细,不敢公然在焙茗面前有何表示。至少小红以女性的本能体会到对方对自己也有好感,所以在这方面并不是单行道。
严格说来,这并不是她真正的出场,因为她隶属怡红院,最好从怡红公子眼中见到,方能符合前面所订定的标准。好在过不了多久,她就有机会显颜色了。同回,宝玉早忘了着贾芸进来的话,一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回到院内,见空无一人,各人有各人的事都走开了:
不想这一刻的工夫(脂批:“妙。必用‘一刻’二字方是宝玉的房中,见得时时原有人的,又有今一刻无人,所谓凑巧具一也。”),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脂批:“三字不可少。”)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脂批:“妙。文字细密一丝不落,非批得出者。”)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脂批:“是宝玉口气。”)老婆子们只得退出。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脂批:“神龙变化之文,人岂能测。”)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过去。宝玉倒吓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吓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脂批:“六个‘一面’是神情,并不觉厌。”)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挽着个贊,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脂批:“与贾芸所见不差。”)宝玉看了,便笑问道:(脂批:“神情写得出。”)“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脂批:“妙问。必如此问,方是笼络前文。”)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脂批:“神情如画。”)“认不得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脂批:“这是下情不能上达也。”)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脂批:“不伏气语,况非尔可完,故云‘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脂批:“好,有眼色。”)秋纹碧痕正对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脂批:“四字渐露大丫头素日怡红细事也。”)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脂批:“清楚之至。”)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便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脂批:“难说,小红无心,白骂。”)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脂批:“难道说二句全在此句来。”)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这一段自宝玉吃茶,小红倒茶谈话一段上另有一条脂评眉批:
怡红细事俱用带笔白描,是大章法也。小红的出场并没有结束,只不过暂时打断了,过了一晚,小红梦见贾芸,一晚没有好睡:
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子来会他去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这小红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打扫房屋。谁知宝玉昨日见了小红,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脂批:“是宝玉心中想,不是袭人拈酸。”)二则不知小红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脂批:“不知‘好’字如何讲?答曰在‘何等行为’四字上看便知。玉兄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脂抹粉,簪花插柳的,(脂批:“八字写尽蠢鬓是为衬小红,亦如用豪贵人家浓妆艳饰插金戴银的衬宝钗黛玉也。”)独不见昨日那一个。宝玉便(革及)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脂批:“文字有层次。”)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眼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脂批:“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按:句出‘西厢记’)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
至此,小红的出场方始结束,第一次宝玉同她只不过打了一个照面,二人交换了几句话,刚要入正题时,却为秋纹碧痕打断。第二次宝玉用尽方法去接近她,可惜只能遥望,难道真的连自己院中的丫鬟只有一面之缘?这也就是小红和前三名的眼前大丫鬟大不相同的地方。身分悬殊,壁垒森严,以不入流的小红自难越雷池一步,连怡红公子本人也一筹莫展。宝玉第一次见小红不是正面,而是从背面先听见她说话,回过头去照面。这又是作者匠心独运的表现,如果不是太过份敏感的话,不妨说小红非怡红嫡系,不能循正途谋出身,只好走后门了。脂评观察很细腻到家,但有一点他没有提起,倒是桐花凤阁见到此点:
小红自为芸儿援引,而秋碧两人疑其勾搭宝玉,闲言冷语,互相讥诮,小红亦将窃笑矣。要说小红完全无意讨好宝玉,那是不合人情,但小红明明知道阻碍重重,即使获得宝玉青睐,论才论貌也难望袭晴麝三大丫鬟的项背。何况眼前秋纹碧痕这一关就通不过。所以紧接着下文不远就有这样一段:
这小红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她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显弄显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能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小红平时一直蓄意想向上爬,只苦无机会,好容易天赐良机,给他倒茶说话,立刻给秋纹碧痕对杀。小红并不需要秋纹去照镜子的忠告,凭她的才貌,自己不会不知道要跻身大丫鬟间难如登天,即使通过宝玉勉强厕足于二等丫鬟之列,上有碧痕,旁有春燕和四儿,自己又是外星人,没有朋友,只有敌人,日子可真不好过。所谓心内早灰了一半,恐怕还是自己在安慰自己,以后大家有了防备,连接触宝玉的机会都完全丧失。
在这方面,作者早有了安排,此所以小红第一次出现,是和贾芸见面,而贾芸也是一个一心想向高攀的穷亲戚,年龄比宝玉大,宝玉随口开玩笑,却甘愿认宝玉为父亲和凤姐想认小红为女相呼应。二人一见面,似乎无线电的波长相等,一发一收,极为自然。贾芸格于当时的礼法,又有焙茗在场,不敢有露骨的表示。作者费尽心机为小红设计了特殊的局面,把她在怡红公子眼中的出场写得另具一格,给了她露身手的机会,又很自然的使宝玉再也不便和她接触。细察小红见宝玉时的表现,她不愿多提自己的遭遇,反而向宝玉力回贾芸的事,可见前引桐花凤阁的评语不虚。作者一定要让小红有机会出现露面,一定也要让她知难而退,否则她不可能公然和贾芸亲近。他们都是努力向上爬的攀龙附凤分子,有志气和野心,也有高攀的本钱,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二人感情进一步的发展和终于在宝玉不如意时为他出力奔走当详下文。作者安排小红出现于贾芸眼中(贾芸眼中的小红是“细巧干净”,“说话简便俏丽”,形容词同宝玉眼中的小红十分接近:“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可见有目共睹),简直可以说是出场,其重要性不亚于宝玉眼中的出场,所以我为此特地杜撰了一个新名词:“双出场”。
(二)小红的小传和身分
谈小红不能不说明她和凤姐的关系。第二十七回,小红刚和坠儿在滴翠亭里谈话,讲手帕的事,坠儿云贾芸拣到了手帕,可以还她,但一定要谢礼,小红借机将自己的手帕还酬。这秘密为正在扑蝶的宝钗在无意中听到,为掩饰起见,假装找寻藏躲起来的黛玉。其实,这是作者偶而使用的花招,如果让小红和坠儿一直谈下去有何趣味可言,但宝钗一出现就造成紧张的气氛,再追寻黛玉更把情况扩展。不妨进一步想,此人非宝钗不可,因为钗黛二人双峰并峙,下半回黛玉葬花是唱工重头戏,所以回首穿插宝钗扑蝶,有动作,有机智,所以脂批一则曰:“闺中少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二则曰:“像极,好煞,妙煞,焉得不拍案叫绝。”宝钗如此做完全为了避免和对方摊牌,绝无他意,更不会向人宣扬。不少读者误以为宝钗故意陷害黛玉,未免误会作者的用心,同时也唐突了宝钗。桐花凤阁就是典型的拥黛倒钗派健将,所以在这一节文字后有下例批语:
恶极。何以必叫黛玉,岂非有心倾陷。心中时时刻刻放不过黛玉,一开口便叫出,借此移祸,煞是可恶。钗黛二人平时往来最密切,不叫黛玉,难道叫探春或宝玉?此后,宝钗和小红两造都没有下文便是最好的说明。
第二十七回,凤姐在园内山坡上,随身没有自己的丫头,就招手叫人来,小红弃了同玩的伴侣跑到凤姐前问她有何使唤:
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我进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小红笑道:“奶奶有什么话语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脂批:“操必胜之权,红儿机括志量,自知能应阿凤使令意。”)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的。”(脂批:“问那小姐为此。”)小红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脂批:“嗳哟”“怪道”四字,一是玉兄手下无能为者。前文打量生的“干净悄丽”四字,合而观之,小红则活现于纸上矣。”)(另一条批:“夸赞语也。”)凭小红的长相,声口,身分,早已合了凤姐的心意。及至小红办完了事来回报,凤姐正在和李纨谈话,当面夸她好,“口声简断”,竟然要认她为女。最后如此决定:“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脂批:“有悌弟之心。”),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脂批:“总是追写小红十分心事。”)小红笑道:“愿意不愿意,(脂批:“有话。”)我们也不敢说。(脂批:“好答,可知两处俱是主儿。”)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高眼低。”(脂批:“千愿意万愿意之言。”“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脂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始见。”)
两人一问一答,凤姐自是老练,面面俱到,小红却也非常得体,真使人觉得她在怡红院是受埋没了,今天遇见知音的凤姐,如同重见天日。可是作者就此截住,暂时不提,这是说书先生卖关子的惯常技巧。一直要等宝玉和探春说完体己话、黛玉葬花,宝玉和黛玉误会冰释等事件之后,然后到下一回,宝玉自王夫人处吃完饭,赶去找黛玉,路过凤姐处,为凤姐请去写账,其实是籍口,然后:
凤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小红的,我要叫了来使唤,明日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此将小红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虽然到了凤姐处,仍只是个二等丫鬟,至少从园内迁到园外。
要谈小红却又不得不详细叙说她和贾芸的关系。贾芸借到钱去买了上好的冰、麝孝敬凤姐,终于谋到一份差使。在正式获知到园内去种花树之前,贾芸曾想晋见宝玉,正值小红去找焙茗,通知他明日再来。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详情见上文小红的双出场之一。其后,小红有机会在怡红院为宝玉倒茶,却给秋纹碧痕撞见,找到小红,大兴问罪之师,详见小红的双出场之二。正闹之际,忽有老嬷嬷传话:翌日有人带花儿匠进来种树,可别混跑,秋纹问谁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廊下的芸哥儿。”秋纹碧痕不知是谁,小红心内明白,知是昨日外书房所见的那人。及至宝玉和凤姐受魔法所魇,痛得神智不清,贾芸带着小厮坐夜看守,当然见到小红和众丫鬟在守着宝玉,相见多日,渐渐混熟了。宝玉病愈之后,贾芸又去种树,无法接近。一日小红正预备描花样,却找不到笔,想起在莺儿处,便一迳往宝钗的院子去。刚走到沁芳亭畔,见李嬷嬷从那边走来,口中叨唠宝玉不应差他叫芸儿哥进来,自己懒得去,吩咐小丫头坠儿去把芸二爷带进来。小红听说,站在那里出神,且不去取笔,见坠儿一迳跑了。
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脂批:“妙,不说小红不走,亦不说走,只说“刚走至”三字,可知小红有私心矣。若说出必定不走必定走,则文字死板,亦且棱角过露,非写女儿之笔也。”)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红一溜;那小红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却相对时,小红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这是二人第二次相遇,脂评对小红和李嬷嬷相遇谈话那一段文字分析得很细腻,此处不引,但对“刚走到”三字的批语认为是真正“写女儿之笔”,可以说观察入微。第一次相遇是小红“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第二次相遇,却是贾芸先一溜眼,然后小红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相对。二人无法像宝玉和黛玉那样谈话,唯有用眉目传情,可是情意究竟不能仅凭眼睛发出讯号而定。好在作者是大国手,对症下药,自有一帖妙方。
第二十四回,小红为宝玉倒茶,秋纹和碧痕斥止她,问她在上房做什么,小红解释在后头去找丢失了的手帕。其后回至房中,在床上闷睡,忽听窗外低低有人叫:“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小红忙走出来,一看是贾芸,小红问他何处拾到,贾芸过来拉她:“你过来,我告诉你。”小红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脂批:“睡梦中当然一跑,这才是怡红之鬟。”回末总评:“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这是回末,到下回开始才点明是梦,脂评确有真知灼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红对贾芸一往情深,可是没有这场梦,下文二人情感便没有这么快急转直下。
作者又将二人的感情发展暂行搁置一旁。第二十六回,小红和贾芸在守护宝玉受魇时遥遥相望,见到贾芸手里拿着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丢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一直到同回贾芸见到宝玉闲谈后,由坠儿陪随他出园,一路盘问坠儿生活详情:
贾芸又道:“刚才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看见他的手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脂批:“‘传’字正文,此处方露。”)——才在蘅芜院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小红问坠儿,便知是小红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小红。不在话下。这一长段倒叙贾芸拣帕的经过,小红对坠儿诱之以利,指望可以由坠儿向贾芸谈到失帕,采取主动者仍是小红,但写来比较隐晦。贾芸何等乖巧,天赐良机,遂用自己的手帕掉包,以表心意。作者到了这里又加搁置。(脂批:“至此一顿,狡滑之甚。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闲色耳。”)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唯一的脂批:“传”字正文,此处方露。”在不起眼的地方,竟然用上“传”的字眼,使人想到有关袭人和晴雯的脂评同样用“传”字。所谓“闲色”之文,自有其作用,不应轻轻略过。至少这“传”字,有助于把小红的地位提升到四大之列。
到第二十七回,宝钗在滴翠亭旁扑蝶,无意听到亭里有人说话,大似宝玉房里小红的语音!
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脂批:“这椿风流案,又一体写法,甚当。”)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个人答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小红明明认出是贾芸的手帕,居然胆敢认为己物。此外,除了谢坠儿的礼,并允坠儿请拿自己的手帕给贾芸以作酬谢,不过要罚个誓不许告诉别人。
细算这笔账,写手帕从丢去到更换,断断续续共写了六次,而结果贾芸却到手了两块小红的手帕,多少不论,从此二人名分已定。第二十六回回末总评有一条批:
“喜相逢,三生注定,遣手帕,月老红丝;……”手帕成了月老的红丝,促成了二人的好事,了却三生之愿。我们不妨称之为“手帕缘”。但写法层次,错综关系,透明程度有别,读者未必立即觉察出来,例如袭人和蒋玉菡交换茜香罗红汗巾,写得较暗,完全是冥冥中的安排,袭人不知,蒋玉菡不知,连当月老的宝玉也完全不知情。板儿以手中的佛手换来巧姐手中的柚子,表面上是小孩子玩的游戏,事实上却是千里伏线,牵动后三十回的主要情节。“手帕缘”写得比较粗糙:小红无意丢掉手帕子;贾芸无意中拣到手帕子;小红见到手帕原来在贾芸手上,遂利用坠儿去探虚实,想不到贾芸表面上将拾遗送还原主,却代之以自己的手帕;小红明知贾芸送了他本人的手帕,反再以自己的手帕相谢。计前两次小红在明里贾芸在暗里;以后两人都在明里,唯有递交情物的坠儿始终蒙在鼓里,毫不知情。这里天意只占一小部份,人意却占大部份。写法和茜香罗红汗巾完全不同,虽然作用和目的是一样的。在前面说过,《红楼梦》像音乐,主调旋律同一来源,但作曲者时时转调和节奏,以致同一旋律的变调几乎认不出来。照那时代的爱情法则,男女两人交换了信物,便已定了终生,所以在前八十回中,小红和贾芸渐渐淡出,他们的名字偶而出现,往往一笔带过,他们的主力戏要到后三十回方始呈现。
红学家大多数认为贾芸和小红在后三十回中结为夫妇。贾芸自种花树工程领到二百两银子,接下去还有不少工程,他节俭成性,又善于经营,小红也是干才。到贾府衰败和抄没,他们至少已成小康之家。宝玉和凤姐遭难,被禁于狱神庙。“狱神庙”一词见脂评凡六次之多,计:
第二十回:“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
第二十四回回前总批:“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有人认为“庵”字可能是“监”字的误抄,其实庵亦可作小庙舍解,并不一定是尼姑庵。宝玉受禁于狱神庙已足,不必再入监狱。)
第二十六回:“狱神庙”回有茜雪小红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
第二十七回:“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指小红愿意去凤姐处。)
第二十七回:“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此条驳前面责小红为奸邪婢一条批。)
第二十七回回末总评:“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小红后有宝玉得大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我们所知道的,他们饮水思源,不忘旧主宝玉和凤姐带携和提拔之恩,非但在雪中送炭,还不惜工本大力援助他们,而事实上宝玉对二人没有什么特别印象,凤姐对二人亦只不过一举手之劳,施一点小惠,竟然受到如此深厚的感恩施报。但这是后三十回的事,不属于小传范围,留待下一节再讨论了。
(三)小红的谈吐和作用
小红在怡红院没有名分,更谈不到地位,虽然是第一位住客,却被视为外人,不要说朋友,连对她略表好感的人都没有。她在怡红院是受歧视,甚至杯葛的,根本没有资格在院内发言。第二十四回,秋纹和碧痕同她说话是质询和责骂她;第二十六回,绮霰命她描花样,不屑亲自和她当面说,却命未留头的小丫头去吩咐她。
偶尔小红有谈话的机会,对象多数是小丫头,第一次在小红的屋里,佳蕙去找她,为她抱不平,因为宝玉病好,贾母分等赏钱给辛苦服侍他的人,小丫头们分不到手没有话说,袭人是应该得的,可气的是晴雯和绮霰等几人都算在上等中,小红却没份,心里为她不服。
小红道:“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脂批:“此时写出此等言语,令人坠泪。”)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说得佳蕙都有点伤感起来。这句话很有哲学意味,同时是看透世情后的现实观点。脂评在这句之后有一句批语:
不但佳蕙,批书者亦泪下矣。
这段话和小红的家庭背景与性格不合,好像作者在借小红的酒杯,浇本书的主旨,因为小红并未因长期受抑制而收敛起向高枝攀的心意,对凤姐的招唤和贾芸的情意仍以退为进,终于达到所愿。第二次是小红和坠儿在滴翠亭说话,有些话不便在怡红院内说,索性借用滴翠亭将贾芸和自己的手帕讨价还价交换,不幸为宝钗在无意中听到,已详前。
真正显露出小红口齿简练、理路清楚是第二十七回,小红为凤姐办好事,回报凤姐那一段话。当然小红在路上遇见怡红诸鬟,群起而责难她时,她软中带硬,不亢不卑,一一应付,口齿伶俐,最后还是晴雯以大压小,责她爬上高枝儿,她才懒得分证,忍气到李纨房中去见凤姐。小红将凤姐所嘱咐诸事一一交代清楚,并禀告凤姐平儿已照她主意将旺儿打发去了,凤姐笑问如何打发:
小红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这一段话很出名,一大串我们奶奶,这里奶奶、五奶奶、舅奶奶宛如急口令,怪不得李纨在旁大惊小怪:“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因此对小红颇为赏识,遂存心向宝玉借调小红使用。严格说起来,这段话只是“声口简断”,没有感情成分,也不是对宝玉说的,只不过给小红显身手的机会,自不能和三大丫鬟的从容倾吐相提并论。读者不必在想像中猜测,小红如果有机会和宝玉单独在一起,如何施展她谈吐方面的能耐。原作中既没有记载,作者自另有用意,小红对宝玉当然另有具体的表现。
首先,小红和贾芸二人在宝玉心目中并没有分量,更谈不到受重用了。宝玉见了小红一面之后,对她颇有好感,想进一步接近,但又不便点名使唤,翌晨遥见她和小丫头们一同在扫地。第二十五回,袭人命小红去黛玉处借喷壶。第二十六回,绮霰叫未留头的小丫头命她描花样,说是绮大姐姐的,(脂批:“又是不合适之言,擢心语。”)扔下两张纸就跑。描写小红的反应时有另一条批语:“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可见小红忍气之情。然后小红奉凤姐之命去办事时,路上遇见诸丫鬟,怡红院的晴雯首先开腔,指责她,没有浇花,喂雀,烧茶炉子,小红方回答了前两事,秋纹再追问:“茶炉子呢?”脂批说:“岔一人问,俱是不受用意。”逼得小红回答之后将凤姐之荷包举起来以示奉凤姐之差遣,这一段有脂批三条:
非小红夸耀,系尔等逼出来的。离怡红意已定矣。
众女儿何苦自讨之。
得意称心如意在此一举荷包。小红在怡红院之受排挤和欺凌,只分配到有头面的丫鬟所不屑为的粗活,可从脂砚代她仗义执言看出。宝玉高高在上,无从知道下情。事实上,宝玉同小红不过打一个照面,等于是惊鸿掠影,所以第二十九回凤姐向宝玉打招呼,要叫小红过去使唤,宝玉毫不介意说:屋里人多的很,只管叫去,何必问他。在这一句下有一条很重要的脂批:
小红接杯倒茶,自纱屉内觅,到回廊下再见,此处如此写来,可知玉兄除颦儿外,俱是行云流水。又了却怡红一孽冤。一叹。把宝玉心中的想法看得透彻。
小红到了凤姐处也没有受到重用,并不是凤姐食言,而是事实上行不通。凤姐处另有平儿和丰儿,平儿是收了房的丫鬟,也是凤姐的心腹。丰儿则是大丫鬟,小红是二等丫鬟,在资历上差一大截。随便举几个例,小红改投凤姐处之前,第七回,小丫头丰儿向周瑞家的摇手示意,不要去打搅凤姐,那时丰儿只不过是个小丫头;第二十回,贾环输钱,凤姐叫丰儿去取一吊钱给他;第二十五回,中魇,平儿和丰儿哭的“泪天泪地”。小红在凤姐处当差之后,第四十回,丰儿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进园;第四十一回,凤姐命丰儿去取十个竹根套杯喝酒;第四十六回,为鸳鸯事,在她嫂子向凤姐诉说众人责骂她,丰儿代平儿圆谎;第六十七回,袭人去探视凤姐病,丰儿端茶进来;第六十八回,凤姐带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为尤二姐收拾东厢房,可见丰儿可参与机密大事,小红却没有资格。
在前八十回中,自小红乔迁后,她的名字只出现过三次,计:第二十九回,贾府去清虚观打醮,丰儿、小红同行;第六十回,柳五儿想入怡红院,央求芳官,芳官云屋里还少两个人,一是小红,一是坠儿,目前探春管事,须稍加忍耐,便可补缺;第六十七回,莺儿报告宝钗,刚才到凤姐处,见她一脸怒气,悄悄问小红,只知自老太太处回来,和平儿两人唧唧咕咕,像有大事似的,反问莺儿有何消息。这是尤二姐的事发作,小红未与闻其事,可见仍不是圈子内的人。
贾芸在宝玉心目中也没有什么印象。宝玉天生对世俗的男人有抗拒性,尤其对贾家那一批酒色之徒的宝贝。照理贾琏与贾珍和他最亲,他连敷衍话都极少和他们说。在宝玉说来,对贾芸已经是另眼看待了。第二十四回,贾芸向宝玉请安,宝玉从贾琏处问清他的底细,见他人品不俗,竟欲认他为儿子,而贾芸比他年长四五岁,不以为忤,与凤姐要认小红为女如出一辙。宝玉随口叫他到书房里来找他说话,根本不记得有这允诺。其后,还是小红和他初面时,提醒芸哥儿想来见他。第二十六回,李嬷嬷命坠儿去带他进怡红院,宝玉接见了他,总算谈些没要紧的闲话。第三十七回,贾芸送来两盆白海棠,宝玉收了花和那封写给父亲大人的妙信,但并没有理会他,因为要赶去探春处商讨成立诗社事。大家兴高采烈,当天就决定成立诗社。李纨说方才见到有人抬两盆白海棠来,索性以白海棠为第一社的诗题,就此成为海棠诗社,宝玉根本不提是贾芸送来的。仿佛贾芸此人之设,完全为了要使海棠诗社得以开张似的,其后贾芸搭上了凤姐的线,和宝玉也就失去联系。
贾芸在凤姐处也没有获得重用。他原来求贾琏要个事情管管,贾琏有意将小和尚道士送到铁槛寺那份差使派给贾芸,谁知凤姐已先一步允了贾芹。及至贾琏说起,凤姐云已同贾芹之母周氏说定,不如让贾芸管大观园种花树的工程。其后,贾芸送冰麝,说话便给,取得欢心,凤姐原有意当场就告诉他,断而一想这样做似乎有贪小之嫌,故意过了两天才答允他。这并不是说贾芸就此一步青云,打入贾府上层的圈子,他始终是略有脸面的穷亲戚,为他们办事跑腿。第二十九回,贾珍命小厮骂贾蓉,贾芸、贾萍、贾芹等听到了,都慌了。第五十三回,元宵赏灯,廊上几席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是现在凤姐麾下办事之人。贾芸排名尚在贾芹之后,可以分到一些零碎工程,只能算是中级干部。那天晚上放的烟火是否如凤姐以前所说乃贾芸经手办理的,书中未提。此回之后,贾芸就此淡出,犹在小红之前。
小红同贾芸二人的主力戏都在后三十回,这是作者的整体构思的一部分。他把小红的出身,和贾芸的定情经过,贾芸如何受知于凤姐在前八十回交代清楚,已经达成他的目的。
读者唯有根据前文的伏线和脂评中所透露的消息加以想像推测,他们在后三十回的具体表现和作为。好在我们不过想求其大概,并无意写续书,对细节的经营,时空的转移,具体的情感反应等可以不必探测,即使如此,二人的作用都是关键文字,在后三十回产生一种人世间沧桑的感觉,对宝玉和凤姐也在他们人生经验上给予新的启发和震荡。
在后三十回中,二人必然成为夫妇。“手帕缘”小半由天意,大半由人力,促成一双努力向上而又非常登对的青年男女的良缘。这婚姻是凭自己努力争取得来的,在当时实不多见,难能可贵。婚后生活想起来必很美满,贾芸只有寡母,又是孝子,一定依母而居。前文已说过,贾芸自凤姐处获得多项工程,合法的利润已够他经营开展,凭他的机灵和人缘,从事贸迁,生活非但不成问题,还可进一步成为小康之家。小红的娘家林之孝夫妇社会关系极好,想来也会对这东床佳婿支助。
另外一件大事是贾家的“抄没”。关于这一点,大家都在猜测,并无一致的结论。有人提出:元春逝世,贾家失去靠山,但总得有个极重的罪名,贾赦、贾敬、贾琏、凤姐等都有违法的行为,但不致于严重得满门查抄。我们不必费神猜测,只要接受贾家曾被抄检这一事实便是。凤姐本身犯有纳贿,重利盘剥等罪名,在抄家时,身分和待遇有别于宝玉等人。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平儿帮了贾琏一个大忙,将他的铺盖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帮他藏过,回前总评有一长段寓有深意,现将其有关凤姐者录出: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回之妙。此曰:“软语救贾琏”,后回曰:“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可“救”耶。“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今因平儿救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变迁倏尔如此。照我的推论,凤姐患了子宫癌(详见拙作:“王熙凤的不治之症”。),到了后三十回,已到癌症的后期,可能痛苦不堪,行动为难,连说话都有气无力。贾琏一向惧内,因为行为不端,有任何争论总占下风,这次不同了,凤姐犯罪,至少是抄家的因素之一,贾琏因此振振有词,借这机会翻梢,可悲的是王熙凤即使能言善辩,根本没有体力应付贾莲的积怨已久的总清算。说不定贾琏就此把熙凤“休”(“三人木”)掉,实现了册子上“哭向金陵事更哀”的谶语。虽然我们无从知道“知命强英雄”一回是否就在抄家或在抄家以后才发生,但贾琏和凤姐反目必定因凤姐犯罪连累大家而在抄家时爆发。平儿至少深知凤姐所行所为,自己也有不是,没有资格发言。小红人微言轻,不在受监管之列,眼看凤姐内外煎熬,身体已趋崩溃,仗义加以伏侍。凤姐不过是不经意的一句话,替小红在怡红众丫鬟面前争了一口气,小红深为感激,想不到在凤姐最需要时予以报答,小红的表现十足使她列入四大丫鬟而无愧。
至于“狱神庙”,一般红学家认为是破陋的庙舍,贾家抄没后,凤姐和宝玉暂时受禁于此。一是男女有别,二是凤姐犯有罪行,宝玉为荣府长孙,至少要经过调查审讯,无罪方可释放,所以二人分隔开来。有人根据脂评推测贾芸托醉金刚倪二买通狱卒,入狱神庙探视宝玉,(见前引第二十四回脂评),并且和小红夫妇二人为宝玉提供衣食和其他方便。宝玉既不是钦犯,花点小钱,狱卒乐得放个人情,所以第二十七回脂评:“后小红有宝玉得大力处”语大概就是指这件义举。另三条脂评提起小红对凤姐在狱神庙也曾相助。其中细节,如前文所说,我们无法凭空杜撰。仅凭这骨架已令我们对原作不胜向往。
严格说起来,小红和贾芸不过是宝玉这位怡红公子一时心血来潮偶加闻问,谈不到有什么具体的提携。至于凤姐对他们二人也不过是在例行公事内加以照顾。可是小红和贾芸饮水思源,认为在宝玉处受知,在凤姐处受惠,等到二人抄家后在狱神庙内受难时,便挺身而出,想尽办法照顾他们,以报知遇之恩。想宝玉一向受全家人包围,奉之为凤凰,而凤姐是荣府的管家,听她命令和指挥的人不计其数,而今两人“身微运蹇”,竟然禁闭在破庙中,饱受饥寒之苦,没有想到小红和贾芸会雪中送炭,心底产生温暖的感觉之外,同时也令他们深切了解人世的变迁原来是如此一回事。作者最擅长的前后对比和反讽就在小红和贾芸仗义探庵上得到最充分和具体的表现。小红居四大丫鬟之末,也是交响乐的最后一章,可是这一章是一个多么有力和完美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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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识小
(六)贾宝玉与秦可卿
第5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一段写来似真似幻,想象与真实交织,梦境与现实混杂,令许多读者走入迷途。有些人读后认为贾宝玉与秦可卿的确发生了肉体关系,所谓梦境只不过是作者故弄玄虚。接受这种说法的人,自清朝红迷起一直到俞平伯止,都深信不移。
例如徐凤仪的《红楼梦偶得》,就有如下两段:
第五回可卿答老嬷云“他能有多大”云云,岂有与乃弟同年之人就不忌讳,此中暧昧,作者不待明言。
第六回袭人初试是正面,上回之可卿乃是反面。此书妙文全在反面,……
青山山农在《红楼梦广义》中说得更为确实,甚至夸大其词:
宝玉淫行,书中并未明写,独于秦氏房中托之于梦,而以袭人云雨实之,是时玉总十三岁耳,而狎婢乱伦,无所不至。可卿如是,则凡同于可卿者可知,袭人如此,则凡类于袭人者可推。可卿其天风之始乎!袭人其天山之遁乎!
至于后人写的诗,提及这件事的也不在少数,例如鹤睫的:
高唐梦境迷离甚,泄漏春光唤小名。
沈慕韩的:
梦入巫峰迷蛱蝶,魂飞洛浦幻鸳鸯。
听来小字情犹腻,葬到深山土亦香。
到了民国,洪秋藩的《红楼梦抉隐》一书更是大写特写,一则曰:
秦氏得春气之先。袭人步芳尘于后。
再则曰:
秦氏听得宝玉梦中唤他小名。心中纳闷。枕上密谈。能密之不泻于人。不能禁之不泄与梦寐。真是奈何不得。
这些都是正常成年男子“想当然耳”的看法,与原作中的事实不符。想不到现代红学家俞平伯也会为之所惑。他在《红楼梦辩》一书中说:
但虽如此,秦氏实贾蓉之妻而宝玉之侄媳妇;若依事直写,不太污秽笔墨乎?且此书中所写系作者家事,尤不能无所讳隐。故既托之以梦,使若虚设然;又在第六回题曰“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以掩其迹。其实当日已是再试。初者何?讳词也。故护花主人评曰:“秦氏房中是宝玉初试云雨,与袭人偷试确是重演,读者勿被瞒过。”
按《红楼梦辩》一书写成于1923年,当时脂评和抄本尚未发现,俞氏信奉自传说,误采护花主人这种批注为据,还可原谅;但他的近作《红楼梦随笔》的第三节仍然坚持这种说法,一口咬定:
即如书中说宝玉与秦氏私通……
就未免令人诧异了。
我们细读第5回原文,会发现宝玉午睡时,有四个丫鬟:袭人、媚人、晴雯、麝月为伴。秦可卿在房外院子里嘱咐小丫头们看着猫儿狗儿打架。试问在有这么多人的场合下,这云雨情如何偷法?其次,《红楼梦》这一回被删去一大段,有关贾珍与秦可卿有染一点,虽然因此而变为暗写,却依然成立。贾珍视可卿为禁脔,怎么可能让宝玉染指?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宝玉虽然到处留情,但绝无占有或狎玩之意,这是作者的主旨,也是大观园得以存在的理由,否则贾宝玉岂不成了西门庆?这是读者不应以看《金瓶梅》的眼光来读《红楼梦》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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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王熙凤与贾蓉
《红楼梦》这部小说,主角贾宝玉是一位讲“意淫”的人,作者在第五回描述他梦遇警幻仙子时说得清清楚楚;但有些读者偏以世俗的淫书目之。不少人相信贾宝玉与秦可卿有染还不算稀奇,竟然有人认为贾宝玉与王熙凤也有一手,那才是匪夷所思。解盦居士的《石头臆说》有这样一段:
五十五卷中凤姐对平儿云:“我正愁没有膀背。虽有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总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凤姐究竟如何收伏了宝玉,读者请掩卷闭目一思。
这种想法反映出来的不外是这位读者的一脑门子歪念头梁溪坐观老人《清代野记》卷下第十八页这样说:
(刘)傅桢有母弟传林,长傲子非,好匿群小,伪为神经病,以抵触正人。傅桢有客曰姚伯平者,桐城惜抱翁后也,好作谐语。傅林妻丑,见妇人有微姿者,辄羡之,于是修容饰貌,冀有所媚。伯平戏谓曰:“尔欲为红楼之宝玉乎?”
傅林闻初亦不觉,继忽怒曰:“宝玉曾盗王熙凤,岂隐刺我盗嫂也?吾必扑杀此獠!”纷呶竟日,阖局如沸,终使伯平谢过而后已,此在芜湖是也。
可见真有人如此相信。若是王熙凤果真和宝玉有染,宝玉如何配做《红楼梦》的主角,王熙凤又如何够条件跻身正十二钗之列?我们必须了解在当时社会,尤其是汉化的满族家庭中,男人玩女人是司空见惯的事,收几房姨太太不足为奇,丫鬟只要看得中,随时可以弄上手。女人却决不能逾闲越范,何况通奸和乱伦?
至于王熙凤和贾蓉之间的关系,则纯粹是后来程高本篡改曹雪芹原作所造成的印象,完全没有根据。例如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王熙凤与刘姥姥谈话,贾蓉来向王熙凤借玻璃炕屏,借到手后告退。下文是:
这凤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请蓉大爷回来呢。”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一笑,方慢慢退去。
“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忽然把脸一红”和“抿着嘴一笑”这三句是程高本加出来的,为抄本所无。试想二人即使调情,岂有当着外人再众目睽睽下举行之理?
第68回,凤姐获悉贾琏偷娶尤二姐,把尤二姐赚入然后到凝国府嚎天动地的吵闹,弄得尤氏哭着赔不是,众姬妾丫鬟跪了一地,贾蓉也磕头不绝。底下一句:
凤姐见了贾蓉这般,心里早软了。
是程高本故意改动的,抄本原为:
凤姐见他母子这般,也就难往前施展了。
明明说明母子二人,程高本改为贾蓉一人。可见程高本别有用意,存心陷害凤姐。
至于第12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瑞调戏凤姐,其后凤姐“调兵遣将”,派贾蓉和贾蔷二人捉弄他,因此这是凤姐和二人有暧昧关系的证据。洪秋藩的《红楼梦抉隐》就此大做其文章:
在凤姐原属玩弄。并非真意勾挑。然使易伧楚而可为人。几何不与蓉蔷赓凤翙哉。吾故曰。男女之事。大半成于妇女也。
贾瑞既知凤姐利害。错不得一点,何以又敢轻薄耶。因闻得蓉蔷风声无疑。
这又是典型的大男人主义想法。凤姐这样做,无非设法保证自己的清白名声,所以要蓉蔷二人同时在场。
最有力的证据是平儿的一段话,见第21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贾琏道:“……他防我像防贼是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
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红楼梦》众丫鬟中有几个人是绝对信得过的:例如鸳鸯、麝月、平儿——尤其平儿与王熙凤可说秤不离坨,对他的一言一行无不了如指掌。王熙凤吃醋有之,善妒有之,偶然脱略行迹也有之(第13回中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吓的众婆娘忽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但决不至于犯乱伦的淫行,否则平儿不会对她那么死心塌地的忠心,为她大力辩护。
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红楼梦》众丫鬟中有几个人是绝对信得过的:例如鸳鸯、麝月、平儿——尤其平儿与王熙凤可说秤不离坨,对他的一言一行无不了如指掌。王熙凤吃醋有之,善妒有之,偶然脱略行迹也有之(第13回中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吓的众婆娘忽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但决不至于犯乱伦的淫行,否则平儿不会对她那么死心塌地的忠心,为她大力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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